王映霞

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刚刚胜利,中共毛泽东主席应国民政府蒋介石主席之邀自延安飞抵重庆。在那里,毛泽东会见了多年不见的各界人士和朋友,其中就有白薇。毛泽东亲切地握着她的手说:“我经常记起你,丁玲和你是我们湖南的女作家。”邓颖超说过:“白薇总算是一个不肯倒下去,而在长期挣扎中奋斗的女性,多年来也是在我们影响底下的一个朋友。”三十年代著名的文艺评论家阿英认为“在意识形态方面,在当今的女作家中,在反抗精神方面,白薇是最显著的一个”。这些评价是公正的,并不是溢美之词。

我是因为郁达夫关系而认识她的。一九二八年我与郁达夫结婚后,组织小家庭于上海赫德路(今名常德路)嘉禾里一四四二号。一天,我们家里来了一位年过三十岁的中年妇女,矮小身材,戴着眼镜,长得倒很眉清目秀,说话带有鼻音,经介绍说,我才知道她是白薇。

我起初认为她姓白,所以喊她“密斯白”,后来才晓得她不姓白,而姓黄,叫作黄彰,字素如,又名黄雍。在二三十年代,文坛上有个风气,不少男作家自称为某某女士。但白薇则反其道而行之,她用过十七个笔名,如楚洪、苏斐、黄鹏、力斯烈之类,都带有男性的刚强之气,有一个笔名极为奇怪,叫作Zero,中文即为“零”字。她生于一八九四年二月五日,比郁达夫长二岁,比我长十三岁。

白薇与郁达夫

从郁达夫的日记上看,他之认识白薇,大约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间。这年三月,郭沫若任广州中山大学文学院长,郁达夫应邀同去中山大学做教授。不久,郭沫若离开学校,离开广州,到前线的后方参加北伐战争去了,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副主任。校内派系林立,又发生风潮,弄得乌烟瘴气。郁达夫来广州以前,对这个革命根据地存在着许多绚烂的幻想,至此全部落了空。他来时孑然一身,除一箱书刊以外,一无所有,因此思想苦闷,颇有失落之感。

创造社四大金刚之一的郑伯奇,看见郁达夫情绪不佳的样子,便劝他说:“广州是美丽的花城,名胜古迹很多,去玩玩一定可以抹掉身上的尘埃,扫除心中的烦恼。”

郁达夫是爱好游山玩水的,写过不少游记,出版过《屐痕处处》一书,但此刻他却说:“一个人去玩有什么意思呢?”郑伯奇又说:“有作伴的了。白薇女士已经从日本到广州来了,她跟你一样也是个单身的人,你们‘鳏夫寡妇’,多接近接近,也许可以产生一点新的情趣。”郁达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哪里有这种闲情逸致呢?我老了,太老了。我虽然还算是中年人,但我的心里,比年逾花甲的老人还要老得多,心里落寞得很。”话固然如此说,郁达夫还是经郑伯奇介绍认识了白薇,并同她一起玩了好几次。白薇送给他一张单身照片,虽无沉鱼落雁之容,却五官端正,楚楚动人。郁达夫把这帧照片珍藏着,后来随身带到了上海。

郁达夫与白薇玩的时候,多半还有其他友人作伴,因为他们两人到底是初交,作陪的不外乎是郑伯奇、成仿吾、王独清和白薇的女友。有一天,郁达夫请白薇上馆子,作陪的还有二三位男女文艺青年。郁达夫嗜酒如命,每顿要吃黄酒二斤,这次超限过多,喝得酩酊大醉。饭后,他们又上电影院观看《三剑客》,到十二点钟散场,酒犹未醒,便陪白薇步行回家。在途中,酒意使他在头脑里掀起一阵幻想的波澜,在这多么危险的时刻,白薇忽然停了脚步,低声说:“到家了,谢谢你!”她的这句话扫除了他的幻想,总算还好,没有开“无轨列车”,郁达夫独自回到了校舍。

是年十二月十二日郁达夫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与白薇谈了半宵,很想和她清谈一夜,因为身体支持不住,终于在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别去。”

白薇在《回忆郁达夫先生》一文中说:“当时不知是谁偷偷告诉我,说是郁达夫有意追求我,使我吓了一跳。我深深尊敬他是文学先驱,是前辈。”有一次,郁达夫对白薇说:“有人认为我很浪漫,我认为这是友爱,不是邪爱。你不信?即使是哪个女孩子在我家过夜,我决不会触犯她。”郁达夫与白薇的恋情确实很好,但好到如何程度,那就不得而知了。况且他们的事情,大多数发生在我与郁达夫结婚以前,我去多管这些闲事干什么呢?

在苦水中成长

白薇常常到我们家中来,我也到过她的家,家具很简陋,仿佛比我们还要穷,家中只有她一个人,长期过着寂寞而穷苦的日子。为什么不好好地嫁个人,过几天安稳的生活呢?但她生过许多疾病,始终没有彻底痊愈,所以此路也是一个死胡同。

她为人坦率,跟我相熟以后,告诉我关于她少女时的各种不幸遭遇,上帝对她真是太残酷了。说到伤心处,不仅她掉泪不止,连我也听得眼睛都潮润了。我为她惋惜,也给她同情。

白薇是湖南资兴县人,家在农村。父亲曾经留学日本,在县里教书,但他的礼教思想极为严重,常说:“我们是礼教名家,不得做出不体面的事情。”她六岁时,拿母亲的画笔来作图画,无师自通,到十岁时,在亲友之间已经有了小小的名气。母亲则不许她学画,叫她学做女红,说什么女儿将来总是人家的人。祖母很疼爱她,教她读书识字。白薇说:“我是一个外柔中坚的孩子,为了要读书,与父母大吵特吵,最后毕竟争得了胜利。”十三岁进了她父亲创办的两等小学,所谓两等,是指初小和高小。后来又进了湖南衡阳的第三女子师范,成绩优异,名列前茅。

白薇十六岁那年,父亲逼她出嫁,对象是一个已故军长的独生子,他病得很重,按照旧时的习俗,只要娶亲,疾病就会好转,这叫作“冲喜”。白薇不愿结婚,但她的眼泪打不动父亲的铁硬心肠,终于被出嫁了。婆婆是个凶恶的寡妇,对白薇拳击、敲打、口咬,血流满地,还要撕破她上下身的衣服。她只得带着血,带着泪地逃到河里,躲在水中避难。众人把她救起来以后,寡妇婆婆变本加厉,把刀和麻绳丢在白薇的面前,叱声叫喊:“就是这两条路,你自己去选择吧!”说罢,婆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去了。

夜已经很深,天上下着白鹅毛般的大雪,树上路上都堆了一层层一叠叠的白雪,田野顿时成了银裹的世界。白薇在雪花和狂风中,低眉含恨地走出了这地狱般的家庭之门。

在父亲的帮助之下,白薇到了离家几百里的湖南省城长沙,进了第一女子师范。功课仍然很好,作文被打了一二〇分,图画也时常被揭示给同学们观看。到了毕业那年,父亲特意从家乡赶到长沙,并宴请校中的教职员,请他们监视白薇,防她逃跑。毕业的第二天,学校被重重包围,大门、后门、窗口都有人把守。于是白薇从一个出粪的旧孔道里逃了出来,两手空空,袋里只有银洋六元。她知道父亲一定会侦骑四出,到处找寻,必须马上离开长沙,便搭上了到汉口的轮船。在船上,遇到学校的老女仆,她在经济上得到了老人的支援。

到上海后,搭轮船抵日本横滨,上岸时只剩下二角钱,寄一封信给东京,就身无分文了。于是做了下婢,先在一个英国传教士家,后到美国牧师家里做帮工,还在日本咖啡馆做服务员,有时流浪街头,数月不吃菜蔬油盐,只吃红薯来维持生命。后来,她终于考进了东京女子高等师范,读的是理科。

开始爱好文学

一般说来,作家总是从小爱好文学的,但白薇则为例外,她在《我投到文学圈里的初衷》一文中,劈头第一句就是:“从小一直吃了二十多年饭,我与文学无缘。”在日本读书时,她与易漱瑜同住在一个校舍里,易后来成为田汉的夫人,因而白薇认识了田汉,他也是湖南人。田汉开始叫她读易卜生的《娜拉》,她自己说:“这是平生第一次与文学见面。”继而又读了易卜生、莎士比亚、梅特林等人的剧本。她是有文学天才的,刚读文学才三个月,就首次写出了三幕剧《苏斐》,作为留日学生赈灾公演所用,由她担任主角,居然获得了许多听众的掌声。

从此,白薇废寝忘食地遨游于文学的海洋之中。凡是名家杰作,只要能到手,就无所不读,平均每三天要啃掉一本书,甚至把学校的功课也置之脑后。有一天,一位音乐女教师问她:“黄同学,你喜欢文学么?你到我们家里来玩,我的丈夫就是中村吉藏。”中村吉藏是一位研究法国文学的专家,写过不少小说和剧本。他对白薇讲:“什么象征派、神秘派的作品,早已成为过时货了。今天的文学,是社会问题的文学,你应该多读社会问题的书。”白薇曾经说过:“我之进入文学园地,第一个老师是田汉,第二个就要算日本作家中村吉藏。”一九二六年她从日本返国,到了广州,因为广州当时是革命的摇篮。之后,她到了上海,以写作为生,我就是这个时候与她相识的。

白薇的正式处女作是一部三幕剧《琳丽》,她认为“人生是为了爱而生的,人若离开了爱,就没有了人生”。其次是一九二六年在鲁迅、郁达夫主编的《奔流》杂志上发表的社会悲剧《打出幽灵塔》。她是个多产作家,先后发表于各大杂志的作品,有取材于《红楼梦》的《访雯》,社会剧的《姨娘》和《假洋人》,反对军阀战争及他们统治的《革命神的受难》和《蔷薇酒》等,还写了长篇小说《悲剧生涯》《炸弹与征鸟》,长诗《春天之歌》,不胜枚举。

我欢喜读她的作品,特别是《打出幽灵塔》,我读了两遍,它给几千年来被囚禁于幽灵塔下的中国妇女们敲响了警钟,呼吁她们从地狱里走出来,重见光天化日,呼吸新鲜的空气。我们妇女读这篇文章,特别感到亲切。我对白薇说:“你现在是知名作家了。”她说:“女作家之在中国,能有几个?起码我不配称女作家,犹如我不配称太太、夫人一样。当然这是讲我自己,不是说别人。”她谦虚而富有热情,所以我同她相处得不错。

在贫病中奋斗

抗日战争期间,郁达夫应新加坡《星洲日报》之聘,主编该报的副刊,因而我随他去了新加坡。一九四〇年,两人离婚后,我只身返回祖国,到了当时被称为陪都的重庆。那时白薇也在重庆,在郭沫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工作。该会分城乡两处办公,本部设在重庆市内通远门外天宫府街七号,乡间在赖家桥全家院子,白薇就住在赖家桥。她没有再婚,孤苦伶仃地只有一个人,像狂风暴雨中的一片树叶,飘摇不定。

我到重庆后,先住在近郊白沙老同学刘怀瑜的寓所,后到重庆市区外交部工作。重庆是个美丽的山城,可惜雾季太长,经常迷迷糊糊,很少见到灿烂的阳光。日本飞机时来轰炸,两人的住所又相隔太远,所以没有见到过面,但我不时在惦记着她,向朋友们探听她的消息。

白薇患过许多毛病,如猩红热、肺炎、丹毒、伤寒、结核、胃炎等等,几乎所有的毛病都患过,这个病刚好,那个病又来了,川流不息。当时,薪水不高,稿费又低,物价飞涨,每个作家用以糊口,已经很不容易,怎么能谈得上看医买药呢。所以她很穷,穷得令人不可想象,有时连买几分邮票的钱都没有。她一个人呻吟床笫,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钱看病、无米下锅,往往要等到有朋友偶尔去看她,向白薇伸出援助之手,她才能吃上几顿饱饭。

一九四四年下半年,郭沫若领导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为帮助贫病作家募得一笔基金,立即抽出五千元送给白薇,却被“完璧归赵”,说自己尚未真正病倒,无需组织上的支援。不久,她患眼病,严重到几乎要失明的程度。文艺界抗敌协会又一次送给她一万元,她还是拒绝接受,认为一个人不能无功受禄。白薇这种硬骨头精神,令人无不肃然起敬。

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我自重庆返抵上海。此后我一直没有得到关于白薇的消息,总以为她早已不在人间了。一九八七年九月十一日我在《文汇报》上看到了一条消息:“三十年代著名女作家白薇遗体告别仪式在京举行。”她是八月二十七日去世的,享年九十四岁,在亲友中,她算是长寿者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