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汹涌

一个朝代的衰落往往是从内部开始。从上位者的能力看,武帝撇去私德不论,总观其在位廿一年实无丝毫政绩可纪。对外族侵凌,全乏对策,而又居心疑忌,秉性残酷,无辜民众,被株连者不下万千。从辅佐的官员看,科举进士主思褒贬,实在诗赋,言辞巧丽,于治世无用;牛僧孺、李宗闵结党蠹国,贿赂公行,一般无行文人,巧舌如簧,播弄是非;更有宦官揽权,横行天下,群臣莫敢指其状,天子不得制其心……

武则天之为人

近人对则天有恕辞,然即使撇去私德不论,总观其在位廿一年(六八四—七〇四)实无丝毫政绩可纪。突厥横行于北地,吐蕃跳梁于西陲,对外族侵凌,全乏对策。而又居心疑忌,秉性残酷,来俊臣、周兴、丘神、索元礼、侯思止、万国俊、吉顼之流,乘时出现。俊臣“招集无赖数百人,令其告事,共为罗织,千里响应,欲诬陷一人,即数处别告”,(《旧书》一八六上)陷人于罪,全凭锻炼。长寿二年,遣刘光业等分往剑南、黔中、安南六道鞫流人,众以万国俊先在岭南残杀,得加荣贵,于是各肆凶忍,唯恐或后,(同上)无辜民众,被株连者不下万千,非止残杀李氏宗支已也①。

廿二史札记》一九首以“务取实才真贤”为其开脱,似无非侧重姚崇等三数人,然此只属偶然性而已。彼所用宰相,绝无表现者占四分之一(参第一章“进士科抬头之原因及其流弊”),无一长可取者数亦不少(如武三思、宗楚客、姚 、杨再思辈)。薛怀义市井无赖,而三付以讨突厥之任(永昌元年五月及九月,又延载元年三月),武攸宜、武懿宗皆裙带儿,而各使出讨契丹(万岁通天元及二年),张易之、昌宗兄弟更面首之流,而特为置控鹤府,设官属(圣历二),此犹可曰务取实才真贤耶?赋民间农器立颂德天枢,构天堂则日役万人,采木江岭,所费万亿,怀义用财如粪土,一无所问,铸九鼎共用铜五十六万七百余斤,凡此兴建,不知于民生国计,有无丝毫裨益?赵翼猥摭拾三数消极性之动作,为之延誉,其亦不思之甚矣。

后之猜忌,亲子孙不免,首潜毙其女以诬王皇后,(《新书》七六)所生四男,弘死于酖,(《新书》八一)贤逼自杀(或云贤非后出,见《旧书》八六,贤之长子,后亦被诛),显(即中宗)旋立旋废,其长子重润赐死,旦(即睿宗)虽立而无权。然后究属中、睿、玄三宗所自出,故唐人常不视同伪朝,先天二年睿宗诰称“运光五圣”,李白《上云乐》诗称“中国有七圣”,皆包武后在内,持异议者只孙樵《西斋录》。(《可之集》五)敦煌本《大云经疏》称,后幼时已被缁服,想必缁徒辈一面为其出宫为尼作掩饰,一面又以张吾军而引人入彀也,未可奉作实录②。

载初(亦即天授)元年(六九〇),自称仿姬周之制,以永昌元年(六八九)十一月为正月,十二月为腊月,旧正月为一月,十月为岁终,故永昌元年连闰计,亦仅得十一个月。是年九月,遂革唐命,改国号曰周。此种新历法,行至久视元年(七〇〇)末,始令复旧,故久视元年连闰计,乃有十五个月。

同时,后又制新字约二十,天为,地为埊,日为,月为,星为○,君为,年为,正为,臣为,照为曌(后自名曰曌),载为,国为圀(),初为,圣为,授为(,,),证为、,生为,幼为,其中若干颇类道家符咒之字,而且构造怪僻,故传写或不尽同。(参《互证》九)此一套新字,当日风行于僻壤遐陬,现在所见,西北如敦煌莫高窟碑及巴里坤万岁通天造像,西南如云南昆阳及广西龙州关外之石刻,无不遵用,求其故,则当日淫刑罗织有以致之,若曰“声灵远讫”,(叶昌炽《语石》一)未之敢同。

神龙元年(七〇五)正月,则天卧疾,张柬之等拥中宗复位。论者以狄仁杰曾荐柬之,遂称狄有复唐功。然柬之登朝,年逾七十,此误偶然性为必然性也③。况郇王素节之谪,柬之实陷之,(《旧书》八六)彼亦因缘时会而已。

注释:

1属高祖系者,有韩王元嘉及子譔,霍王元轨及子绪,虢王凤之子融,舒王元名及子为亶,鲁王灵夔及子霭,滕王元婴之子循琦等六人。属太宗系者,有蒋王浑之子铣,越王贞及子冲、规、倩,纪王慎及其六子续、(据《旧书》一八六上《来俊臣传》及永昌元年《通鉴考异》)琮等,曹王明之子俊、杰。属高宗系而非武后出者,有泽王上金及其七子义珍等。许王素节及其九子瑛等。

2陈寅恪即据此孤证而信则天少时曾为沙弥尼。(《史语所集刊》五本二分一四三页)按僧徒作伪,擅改故书,曾于拙著《秦代已流行佛教之讨论》揭之,僧人既可以《大云经》傅会女后,安见其不替则天遮丑,此种过信,殊未能联系实际。

3参《辅仁学志》一四卷一、二合期二页拙著。

进士科抬头之原因及其流弊

太宗用人,虽不定各当其才,要可说绝无界限,此一点就其命相观之,即显而易见。今试依《新唐书》六一《宰相表》,从即位日起至临终日止,计曾居相位者共二十五人;就中如许敬宗、褚遂良同籍杭州,江左派也。王珪(太原人)、温彦博(并州人)、张亮(郑州人)、李世 (滑州人),河东与河南之编氓也。高士廉(北齐之后)、房玄龄(临淄人)、封德彝(渤海人)、魏徵(魏州人)、戴胄(相州人)、侯君集(幽州人)、马周(博州人)、高季辅(德州人)、张行成及崔仁师(均定州人),又皆来自山东区域者也。他如刘洎(江陵人)、岑文本(南阳人),与西魏旧朝亦未见有密切关系。尤其是马周以布衣上书,三命召见,(《隋唐嘉话》)卒登相位。计上举十八人,已占宰相总数十分之七强,宁能谓太宗保持着“关中本位政策”乎①?抑太宗不特任相如此,命将亦然,列传具在,可以覆检,此处不必繁叙。

“关中本位政策”或称为“关陇集团”,以谓则天本家不在此集团之内,故蓄意破坏而代以新兴进士。殊未知初唐已优待太原元从,(参《会要》四五)太原不属西魏范围,如当时果持此一政策,是从龙之辈已受排斥,其立说脱离现实甚明。抑武后父士彠武德元年官库部郎中,实握财政出纳权,且是“恕死”者十六人之一,(同上引)岂武后亦打击其本家耶?为此论者无非太重视长孙无忌贬死之一事,然无忌之死由于不党武后,许敬宗非关陇人,却获宠任,可比观也。

一姓崛起,多破格录用其辅佐立功之人(唐时称为“元从功臣”),是任何兴朝所必然,非李唐之特有。然而阅时稍久,元佐凋零殆尽,不能不别谋选举之方,亦事势应尔。自唐兴以至高宗之末(六一八—六八三),历六十余年,已脱离开国时期,正应用人复上轨道——即循资之日。奈武后任事率情,好恶无定,终其临朝之日,计曾任宰相七十三人,内包三十八姓;除去两《唐书》未立专传者约占四分之一②、出身非进士、明经或不明者约占七分之三外③,确知为进士或明经出身者只各得十一人④。最突出之例厥为韦什方,由嵩岳山人一跃而作相,破格则诚破格矣,然尚未见有偏向进士科之痕迹⑤。抑武后过事残戮,每欲见好士林,藉图挽救,故举人无论贤不肖,咸加擢拜,大置试官以处之(试官者非实官之谓),致当时有“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之谚。中宗复辟,权落韦后,常用墨敕、斜封除授,有员外、检校、试摄、判知种种名称,最多者比原额数逾十倍,时人称为三无座处(《通典》十九,指宰相、御史及员外官),仕途之滥已极。

政治不走上轨道则已,如其走上轨道,则泛滥之破格,实不可以经久。盖偶然破格,固任何时代所不免,而一般循资,则为任何时代所不能打破。更析言之,政务上之破格,有时或收效甚宏,常务而破格,势必引生不良之后果。在封建时代,人人得躐阶而进,更无异于奖励钻营,姚崇上玄宗十事,其一即请停罢斜封、待阙、员外等官,开元初叶所以致治,未始不由于此。

用人之正当方法,较古者为选举;然不能如今时普选之先行发动民众,结果常权操著姓,对封建统治阶级许多不利,故渐归淘汰。

次是学校;贞观五年以后,国学生八千余人,(《唐会要》三五)可谓盛极一时。然而国学、太学所教,都属贵族子孙,四门虽有收容庶人子之条文,(均《旧唐书》四四)为数有限。且封建时代财政紊乱,取于民者虽多,大半由官吏中饱,俸禄犹或不给,更安有余力供养莘莘之士子。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语见《唐摭言》)本封建统治阶级集权之目的,行科举则国库不须负担巨额开支,同时又可收中央集权之实利,选举、学校被科举所排,正专制政体发展最适合之转进。

唐代科举法,最隆重者曰制科,名目繁多,随时不同。肇于贞观⑥,称制科及第者著于显庆⑦,犹清代“博学鸿词”“经济特科”之类;已中进士,亦应制科,且有一应、再应者⑧。入选之人,每次不过三数名,又非岁岁举行,对仕途无如何影响。

此外尚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书、算六项;秀才科最高,贞观后因事废绝⑨。明法、书、算三项比较专门,正如《通典》一五称:“自是士族所趣向,唯明经、进士二科而已。”今更进一步推阐开元后进士科得势之必然性。

据《通典》一四,隋炀帝始设进士科⑩,只试策问,与明经科相同。高宗调露二年,刘思立奏二科并加帖经,进士又加试杂文(即诗赋),中间或暂有更张,但不久即恢复旧制,(参《通典》一五及《会要》七六)此为唐代考试进士之常式。由是,可见进士于诗、赋之外,亦兼“经术”11。至于两科考试,依《六典》所举,都经过三关,现作比较表如下:

两项比观,明经多帖两经,似乎较难;然《孝经》《论语》文字无多,不难兼习。明经初试之及格标准,比进士增一条。进士三试策问,比明经增两道,所差亦有限。最殊异者在二试;明经只口问经之大义,进士乃写诗、赋各一篇,吾人对此,首应讨论者两科所习,是否可以“旧学”“新学”为分野12?考诗体溯源于三百篇,赋体两汉极盛,初唐诗格仍上继齐梁(元好问《论诗》,“风流初不废齐梁”)。乌得谓之“新学”?永隆二年敕:“如闻明经射策,不读正经,抄撮义条,才有数卷”;开元廿五年敕:“明经以帖诵为功,罕穷旨趣”;(均《会要》七五)应明经试者之空疏敷衍,活画现形。又开元十六年杨玚奏:“今之举明经者,主司不详其述作之意,每至帖试,必取年头、月尾、孤经、绝句”;天宝十一载敕:“比来试人,颇非允当,帖经首尾,不出前后,复出者也之乎颇相类似之处下帖,”(同上《会要》)考试主司之无聊作风,有同儿戏,究其极则如唐文宗所云“只念经疏,何异鹦鹉能言”?(《南部新书》乙)流弊如此,安得称曰经术?更安得谓由门族之异而所习各殊?

原夫材质、生活,彼此不齐,事务执行,难易有别,国家取士,理应兼顾各方,不能专悬一最高目标,亦不能偏用一特低格式,职是之故,考试方法本来相同之明经、进士两科,遂逐渐发生歧异。然而某种方法施用于某科,只属定制时偶然之性,及其施行稍久,进士优胜、明经落后之趋势,乃得形成。换言之,中唐以后进士科之重用,始属于必然性,其理由如下:

1.明经“试义之时,独令口问,对答之失,覆视无凭”,(《会要》七五)不负责任之主司,便不难徇情作弊。进士诗、赋限韵,要自出心裁,比口试专凭默记者,难易有差。而且进士及第人之文策,须送中书门下详覆,防弊之术亦较密。

2.明经试策只须“粗有文理”,便可取中,可见悬格已低。

3.“进士大抵千人得第者百一二,明经倍之,得第者十一二”,(《通典》一五)又大和四年格,进士不过廿五人,大和八年格,明经不过一百一十人,(《会要》七六)大抵取录进士之数,平均每年总不过三十13,故当时人称“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唐摭言》)何况,隋开皇三年以后,海内一命以上之官,都经吏部除授(见《隋史》二节),自须安插若干士人;故权德舆云“取明经初不限员”,而一般急于求禄资生者咸出其途,趋之既多,取之就不能不放宽矣。

4.朝廷典制对于两科升沉,影响亦非常之大。唐承六朝骈俪,高宗后风始渐革,具见前节,唯是除授制敕,依然保存旧习。诏敕起草者初为中书舍人,玄宗时始渐移其重要部分于翰林学士,机密之件,有时直须宰相执笔。骈文与诗、赋性质相近,若粗有文理之明经,安能胜此?“权德舆为礼部侍郎,擢进士第者七十二,而登宰相者十人,其他征镇、岳牧、文昌、掖垣之选,不可悉数。”(《汉唐事笺》后集五)固由德舆衡鉴较精,亦进士能适应上级工作有以致之也。

通前文观之,进士比明经钻研较广,悬格稍高,名额又较少,《通典》所称开元廿四年以后“进士渐难”,自是实情。再从客观方面说,人情都贵难而贱易,社会上当然轻视明经;同时,进士所习能适应于上层工作,仕途上应易于进展。从主观方面说,人而志气低下,不肯奋斗,就会相率走向明经一途;反之,志趣高尚者则虽在寒门,亦必力争上游,不甘落后。由是寒族遂向进士科与贵族作殊死斗争,斗争愈烈,斯发展愈盛,两科孰优孰劣,已造成必然之趋势。

斗争之胜负何如耶?其态势自不难推知,偶遇主政者特殊助力,寒族非无暂时战胜之望,如高元裕奏请“科举之选,宜与寒士,凡为子弟,议不可进”。(见杜牧《上宣州高大夫书》)武宗追榜,放顾非熊及第,天下寒酸皆知劝,(《唐摭言》)昭宗颇为孤寒开路,崔凝覆试,但是子弟,无文章高下,率多退落,(同上)是也。然而当封建时代,政治率为反动势力所把持、笼罩,主司恒被其支配,故大中进士多膏粱子弟,平进岁不及三数人,(《北里志》)六年崔瑶知贡举,牓出率皆权豪子弟,(《语林》三)又咸通中以前,牛、孔数家凭势力,每岁主司为其所制,(同上)职是之故,当时进士名额被旧族公卿子弟占去不少,其著者,凤阁王(易从)家自武后至大中朝有进士十八人,(《旧书》一七八)范阳卢氏自兴元元年甲子起,至乾符二年乙未止,除停举二年外,九十年中登进士者一百一十六人,(《语林》四)大和初冯氏进士十人,宿家兄弟叔侄占八人,(同上)崔雍兄弟八人、赵橹兄弟五人、李景让兄弟三人皆进士,(《金华子》及《语林》四)徐彦若四世进士,(《旧书》一七九)此外张元夫家有进士七个以上,杨虞卿、令狐楚家各七个,杨於陵、杨收、李宗闵家各三个,结果终是寒族失败。

简而言之,进士科之初立,与明经本无轩轾,经过数次无意中之改制,始造成进士比明经优胜之趋势,非政府原来分科早有如是之企图,从举子来说,应进士或应明经,一方面为社会上意见所范围,别一方面又因个人志趣、能力或家计之不同以决定其选择,寒族虽可藉进士科而新兴,旧族却未尝受进士科之影响而堕落(六朝至唐所谓“门第”,并不以官宦为重要标准),进士既多落在世家,如何能说两科各以一定之社会阶级为代表14?如何能划分进士科为新兴阶级?

科举之浮华无用,自武后以迄唐末,屡屡有人建言。最早则天授三年(六九二)薛谦光疏称:“炀帝又变前法,置进士等科,故后生复相仿效,皆以浮虚为贵。”(《通典》一七)次则宝应二年(七六三)礼部侍郎杨绾奏:“近炀帝始置进士之科,当时犹试策而已。至高宗(原误“祖”)朝,刘思立为考功员外郎,又奏进士加杂文,明经填帖,从此积弊,浸转成俗,幼能就学,皆颂当代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递相党羽,用致虚声。……并近有道举,亦非理国之体,望请与进士、明经并停”;疏上后,交廷臣会议,李廙、李栖筠、贾至、严武等均赞成其说,(《旧书》一一九及《新书》四四)李德裕对武宗称,其祖栖筠恶进士“祖尚浮华,不根艺实”,(《旧书》一八上)即指此事。同时,赵匡亦著论称:“主司褒贬,实在诗赋,务求巧丽,以此为贤,不唯无益于用,实亦妨其正习,不唯挠其淳和,实又长其佻薄。”(同前《通典》)更后则会昌间高元裕亦抱“科第之徒,浮华轻薄,不可任以为治”之见解。(同前引杜牧书)上举诸人,绾及栖筠、元裕均进士,是知进士确为朴实者所诟病。然科举苟废,统治者究无良法善其后,此所以延至近世而始绝也。《新书》称李德裕“尤恶进士”15,求其实,只恶浮华之进士,非全屏不用,可于下文论德裕无党一节见之。

科举术语,唐人文字屡见之,今并略揭其重要者:进士及第有状报于朝,名居首者谓之“状头”(如授官称“敕头”,授勋称“甲头”),亦曰“状元”。各州申送举子赴京应进士试曰“解”,因之名居首者谓之“解头”或“解元”。进士通称曰“秀才”(说见前)。得解者曰“乡贡进士”,解而得第者曰“前进士”。同榜及第者曰“同年”(即今所称“五同”之类),主试者曰“座主”。未试前造请权要者曰“关节”。(参《唐国史补》及《唐摭言》)又进士、明经考试,初由吏部之考功员外郎主之,开元廿四年因其位轻,易以礼部侍郎,终唐末不改(《会要》五九)。16

注释:

1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称:“自高祖、太宗创业至高宗统御之前期,其将相文武大臣大抵承西魏、北周及隋以来之世业,即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下所结集团体之后裔也。自武曌主持中央政权之后,逐渐破坏传统之‘关中本位政策’,以遂其创业垂统之野心。……而西魏、北周、杨隋及唐初将相旧家之政权遂不得不为此新兴阶级(进士科)所攘夺替代。”(一八—一九页)

2即郭待举、韦弘敏、王德真、李景谌、骞味道、沈君谅、崔詧、王本立、任知古、裴行本、袁智弘、王璿、韦什方(赐姓武,又称武什方)、孙元亨、李道广、房融等十六人。

3即刘景先(又名齐贤)、岑长倩、刘袆之、武承嗣、韦方质、苏良嗣、韦代价、张光辅、范履冰、邢文伟、武攸宁、傅游艺、史务滋、宗秦客、乐思晦、欧阳通、杨执柔、李游道、崔神基、崔元综、李元素、韦巨源、豆卢钦望、王孝杰、王方庆、王及善、武三思、姚元崇(字元之,后单名崇)、魏元忠、张锡、李怀远、顾琮、李迥秀、朱敬则等三十四人。

4进士为魏玄同、韦思谦、娄师德、苏味道、周允元、宗楚客、李峤、吉顼、韦嗣立、张柬之、韦承庆等。明经为裴炎、格辅元、狄仁杰、李昭德、姚 、陆元方、杨再思、杜景俭(或作景佺,参《通鉴考异》一一)、韦安石、唐休璟、崔玄暐等。

5同前《述论稿》又称:“及武后柄政,大崇文章之选,破格用人,于是进士之科为全国干进者竞趋之鹄的。”(一九页)按陈说已辨见本文,若《唐摭言》所云:“进士科……盛于贞观,缙绅虽位极人臣,不出进士者终不为美”,亦不足据。

6《旧唐书》三,贞观十一年四月,“诏河北、淮南举孝悌淳笃兼闲时务,儒术该通可为师范,文辞秀美材堪著述,明识政体可委字人,并志行修立为乡人所推者,给传诣洛阳宫。”十五年六月,“诏天下诸州举学综古今及孝悌淳笃、文章秀异者,并以来年二月总集泰山。”又十七年五月,“手诏举孝廉、茂才异能之士。”

7《会要》七六,“显庆三年二月,志烈秋霜科韩思彦及第。”

8例如张九龄,神龙二年举材堪经邦科,先天二年又举道侔伊吕科。

9后来称进士曰“秀才”,与此之秀才科名同实异。韩国磐以马周疏请恢复秀才(?)为反对科举制度(一九五四年《厦大学报》文史版一期《唐朝的科举制度与朋党之争》),殊不知秀才即科举之一种,韩氏误。

10韩国磐计房玄龄享年,疑进士科开皇中已出现。(《历史教学》一九五五年二号二三页注三四)按《旧书》六六《玄龄传》:“年十八,本州举进士,授羽骑尉。”羽骑尉是何等官,我在《隋书·百官志》还未检出,吾人须注意“本州举”三字,本州举而即可授官,与后来考试权在中央之进士科显有不同,大约进士科经过炀帝一回改制,名则同而实质不同也。

11《述论稿》又称:“进士科主文词,高宗、武后以后之新学也,明经科专经术,两晋、北朝以来之旧学也。究其所学之殊,实由门族之异。故观唐代自高宗、武后以后,朝廷及民间重进士而轻明经之记载,则知代表此二科之不同社会阶级在此三百年间升沉转变之概状矣。”(八三页)

12《述论稿》说如此,引见注⑩。

13许棠诗:“退鹢已经三十载,登龙仅见一千人”,(《唐语林》七)系举大数言之。

14同上页注11。

15《唐摭言》三:“会昌三年,赞皇公为上相,其年十二月,中书覆奏,奉宣旨,不欲令及第进士呼有司为座主,趋赴其门,兼题名局席等,条疏进来者”;是禁称座主等令,纯由武宗发动。《新书》四四杂采说部,串为一气,称“武宗即位,宰相李德裕尤恶进士,……至是,德裕奏,……自今一见有司而止,其期集、参谒、曲江题名皆罢”,益使人误会凡进士皆为德裕所厌恶矣。

16刘开荣云:“……不但作不到礼部尚书,掌持文坛(由礼部考试进士)……”(《唐代小说研究》旧版七七页)按考试进士系礼部侍郎专管,与礼部尚书无关。又权德舆出身不由科第,知贡举三年,(《语林》四)张弘靖亦非进士而知举。(同上八)韩国磐又云:“唐朝考中了进士以后,不是立刻可以得到官职,还须再经过吏部的考试,这叫做省试”,并引韩愈三次省试为例。(同前引)按愈三次省试是应制科之博学鸿词,且均未获隽,其入官由董晋所辟。中进士后无必须应试制科之规定,故贞元九年应者只三十二人。(参《韩柳年谱》)吏部之选,试身言书判而后授职,但不名为“省试”也。

宦官之祸

唐之亡,或云由方镇,或云由宦官,其实两者兼有之。然藩帅不恭,河北为烈,河北失于处置,怀恩之携贰实致之,怀恩得副雍王适,则又因程元振、鱼朝恩之沮子仪,推原祸始,方镇之乱,亦宦官所造成者。

贞观十一年顷屡遣阉宦充外使,妄有言奏,事发,太宗怒。魏徵进曰:“阉竖虽微,狎近左右,时有言语,轻而易信,浸润之谮,为患特深,今日之明,必无此虑,为子孙教,不可不杜绝其源。”太宗即诏自今已后,充使宜停。(《政要》五。并参《通鉴》一九五贞观十四年十一月韦元方事及岑仲勉《隋唐史》中唐史第十九节)

宦官揽权,酿于玄宗(见《隋唐史》中唐史十九节),而完成于肃、代、德。开、天之际,宦官几若无所不能,直开前古未有之奇局。尤甚者监军持权,节度反出其下(高仙芝征勃律,与边令诚同行)。后来愈变愈坏,“戍卒不隶于守臣,守臣不总于元帅,至有一城之将,一旅之兵,各降中使监临,皆承制诏委任”;(《宣公集》一八)例如河东帅严绶,贞元、元和间在镇九年,军政补署,一出监军李辅光之手。又如淮西之役,诸道皆有中使监阵,进退不由主将,胜辄先使献捷,不利又陵挫百端,苟非裴度奏请完全罢去,恐无成功之望。

肃宗时,李辅国以扈从灵武功,还京后拜殿中监,兼闲、五坊( 、鹘、鹰、鸡、狗为五坊)、宫院、营田、栽接总监、陇右群牧、京畿铸钱、长春宫等使;凡有刑狱,必诣取决,随意处分,皆称制敕。于是谮死建宁王倓(至德二),矫诏移上皇(玄宗)于西内(上元元),杀张后及越、兖二王(宝应元),以阉宦而官司空、中书令,渎秽朝纲甚矣。究其横行之由,则专掌禁兵实为之。

宠任宦官,汉、唐之弊政相同;汉以宦官典中书,是政权归之(汉初禁卫有南、北军,盖因方位而得名,与宦官无涉),唐以宦官典禁兵,则兵权归之,前者易制而后者难图。代宗身受辅国之逼,不能明正其罪而出以贼杀,既贼杀矣,犹复多方掩饰,追赠太傅,彼辈小人何惧而不作恶耶?程元振虽有翼戴功,然惩前毖后,假不再令专制禁兵,何至吐蕃入犯,诸道坐视,仓惶幸陕,府库荡空(广德元)。去一辅国,复养一元振,去一元振,复养一朝恩,宦官之害,遂根深蒂固,牢不可拔,故谓唐亡由于自杀,可也。

鱼朝恩初以观军容使莅九节度之师,卒致滏水(乾元二)、邙山(上元二)之败,宜若有所戒矣。及又令朝恩统神策军(本临洮西之军,禄山反后,卫伯玉率之赴陕)驻陕;只因陕州迎驾功①,代宗回銮后,遂超擢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朝恩于是率神策军归禁中,自充将领,且收管好畤、麟游、普润、兴平、武功、扶风、天兴诸县,势力益盛。

唐代十六卫(左右卫及骁骑、武、威、领军、金吾、监门、千牛等七卫,后七卫亦分左右,故共成十六),本以府兵为基本队伍,府兵制渐坏,自须别谋补充;如高宗龙朔二年置左右羽林军,玄宗开元二十七年扩置左右龙武军(用唐隆功臣子弟充之),肃宗至德二载置左右神武军(因羽林军减耗寇难未息之故。《新唐书·兵志》称,禄山反,天子西驾,禁军从者才千人),仍不失为因时制宜之策,可议者,后来都付诸阉竖之手耳。羽林等军统称北衙六军,与原有十六卫对峙,故称十六卫为南衙;因此又常称宦官所领之兵为北衙。柳伉尝劾元振,兼及朝恩,请悉出内使隶诸州,持神策兵付大臣;及朝恩既诛(大历五),内官不复典兵,其权本可以日削。讵泾卒溃变(建中四),德宗恨禁军本不集,仅得窦文场、霍仙鸣诸宦者从行,遂将左右神策,悉委诸窦、霍,特立护军中尉两员,则不悟其过在自己误用白志贞,初非外边武臣之全不可恃,猜疑成性,飞蛾投火,宜乎阉祸之卒不可纾矣。

尤无识者,唐廷之纵容宦寺,不徒付以兵,抑又听其贿。代宗时,内官使四方者求赂弗禁,某次,遣使赐妃族,所得颇少,代宗滋不悦。又建中二年,振武监军刘惠光贪婪,军士共杀之。夫内使恣苞苴,为守令者苟不能敝屣一官,持正守法,势必悉索以应;内官既可贪,外官宁复廉洁自葆,由是上行下效,重重剥削,民被压迫而生变,此必然之势也。

中唐以后,志清阉宦者有三人:其一曰王叔文。顺宗即位,叔文谋夺神策军权,用宿将范希朝为京西北禁军都将,其事殆与顺宗有默契②。顺宗在位,仅及七月,然甫继大祚,即禁宫市之扰民、五坊小儿之横暴,及盐铁使之月进,又出教坊女伎六百还其家,追左降官陆贽、郑馀庆、韩皋、阳城还京师,起姜公辅为刺史,德宗秕政,廓然一清,“人情大悦”(此语见《顺宗实录》),只此小小施行,已为李唐一朝史所不多见,躁进小人,岂愿办此?岂能办此?若叔文引用者如柳宗元刘禹锡、陆质、吕温、李景俭辈,皆知名于时,非佥壬可比,而论者乃诋以居心不正(宋洪迈),冤枉极矣!《旧唐书》一八四,称赞俱文珍忠荩,尤为无识;此因唐末留下之记事,多属小人秉笔,史家不精别择,便昧是非。余尝著论云:“宪宗中宦者计,惑于不愿立太子之谮,切齿叔文(《十七史商榷》七四《程异复用》条,谓‘宪宗仇视其父所任用之人,居心殆不可问。’犹未澈见其私欲。刘禹锡《子刘子自传》谓,上素被疾,诏下内禅,宫掖事秘。功归贵臣③,于是叔文贬死云云,即欲为叔文此案辩护;不过禹锡晚年深自引晦,故有匣剑帷灯之隐耳)。文人需次稍久,郁郁不得志如韩愈辈(清《陈祖范文集》一《记昌黎集后》云:‘退之于叔文、执谊,有宿憾,于同官刘、柳有疑猜’,正诛心之论,亦持平之论,吾人不能因彼负文名而从恕也),更诋以新进(按柳、刘同于贞元九年举进士,历十二年而授从六上之员外,尚非甚躁进者),从而群吠之,酿成君臣猜忌,旧新轧轹,阉寺乃隐身幕后,含笑而作渔人。然叔文暨八司马辈非真丑类比周、党邪害正(语本前引《商榷》条),大有公论在也。”(见《翰林学士壁记注补·自序》。八司马即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凖、程异。又《顺宗实录》虽有改写,然观愈作《柳子厚墓志铭》,责宗元“不自贵重”,及不能“自持其身”,可推知《实录》固不以叔文为然者)④。

以论叔文个人,则尤有可纪者:“刘辟以剑南节度副使将韦皋之意于叔文,求都领剑南三川,谓叔文曰:太尉使某致微诚于公,若与其三川,当以死相助;若不用,某亦当有以相酬。叔文怒,亦将斩之,而执谊固执不可。”(《顺宗实录》四)此叔文遇大事而能不自私且有裁酌于其间者也。得韦皋之助,或足以抗宦官,然去宦官而长藩镇,则犹饮鸩止渴、拒虎进狼耳⑤。抑使无韦执谊之固执而终斩刘辟,又何至辟据蜀邀节钺劳朝廷征伐之师耶。

次为文宗。宪、敬两宗之弑,唐廷无一人敢抗言其事。大和二年,刘应直言极谏试,策凡五千余言,其切论黄门太横,则言:“以亵近五六人总天下大政,……群臣莫敢指其状,天子不得制其心,……其恶如四凶,其诈如赵高,其奸如恭、显,陛下又何惮而不去之耶?”其论贪官污吏,则言:“人之于上也,畏之如豺狼,恶之如仇敌,今海内困穷,处处流散,……官乱人贫,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夕。”又主张“斥游惰之人以笃其耕植,省不急之费以赡其黎元。”考官惮宦官,不敢取,物论皆为叫屈(《旧书》一九〇下)。大和末文宗谋去宦官,未始不为刘之言所感动。换言之,此一举措,文宗实主其事,郑注等不过居辅成地位(昭宗天复《昭雪王涯等十七家诏》,有云:“并见陷逆名,本承密旨”,可证),阉寺处此,上无所施其主君摇惑,下无可扇其两派交争,洎杨承和、韦元素、王践言流徙远州,陈弘志杖杀,王守澄赐鸩,王守涓被诛(弘志即弑宪宗之人,皆大和九年事),事机日逼,兔死狐悲,遂不得不铤而走险,是酿甘露之变。《十七史商榷》九一《训注皆奇士》条,辨《新唐书》本传诡谲贪沓之说,语最公允。当日阉人势盛,士夫固多为作鹰犬者,《新唐书》仅据旧籍转录,正王氏所谓史官曲笔,不可尽恃也。《通鉴》二四五云:“训、注本因守澄进,卒谋而杀之,人皆快守澄之受佞而疾训、注之阴狡”;又二六三评训、注二人云:“况李训、郑注反覆小人,欲以一朝谲诈之谋,翦累世胶固之党”;按处变用权,圣贤所许,因守澄而进,固未能定训、注终身。旧说谓训、注反覆,无非为其谋杀守澄,充彼辈之说,则邪正不分,示人以从恶须终,而绝人自新之路,其为悖理,无待蓍龟。文宗既与郑、李有密谋,(见《通鉴》二四五)则请问头巾书生,应背守澄以诛奸恶乎?抑应念私恩而忘国事乎?大义尚可灭亲,以谋守澄而目郑注曰反覆,直不啻为宦官泄愤。行谲诈之谋,犹不克翦,而谓凭三数人之公言(充其量不过一刘 ,于国事无大补救),可以翦恶乎?狄仁杰荐张柬之,论者极称其保唐有功;夫五王(柬之与袁恕己、敬晖、桓彦范、崔玄 ),武后所用,而幽武后者五王,未闻责五王之背武后也。司马光之论郑、李,与《新唐书》之论叔文,同一鼻孔出气,质言之,迂儒不可与言大事而已。然阉宦之怒郑、李、王(涯)、顾(师邕)诸君子,犹未息也,即《翰林学士壁记》之小小留题,亦芟除务尽⑥,藉口曰“文字昧没”,美称曰“粉绘耀明”(皆丁居晦《翰林学士壁记》中语),读史者稍一失察,便为居晦之曲笔所蒙,阉寺之用心,不既阴且狠乎!阉寺之手段,不既毒且辣乎!文宗得不至灭烛之弑(敬宗),少阳之幽(昭宗)者,徒以外乏奥援(如泽潞刘从谏表请王涯等罪名),有所顾忌耳。幸奸邪虽炽,正谊终存,寺人之阴狠、毒辣,可以掩当日之目,不能盲后世之心,可以钳百官之口。不能断史家之腕,吾人生千百年下,犹得发其覆,揭其私,使郑、李、王、顾诸君子之名,不至终于“昧没”。(“阉寺处此”以下一大段,原见前引《壁记注·序》,惟字句先后,略有更动)李潜用记甘露之变,谓之《乙卯记》,李商隐诗只题《乙卯年有感》,都不敢显斥其非(《渔隐丛话》前二二引蔡宽夫《诗话》。大和九是乙卯年),可见当日宦官横行,人敢怒而不敢言之状。

第三人为崔胤,别见下文。

宪宗英武,视肃、代、德三宗稍胜,故元和之治,陵驾中唐,如斥刘光琦之分遣敕使赍赦书(元和三年),允许孟容之械系神策吏李昱(四年),抵许遂振于罪(五年),赐弓箭副使刘希光及五坊使杨朝汶死(六及十三年),杖死王伯恭(六年),听裴度言,撤回诸路监军(十二年),又吕全如擅取樟材治第,送狱自杀,郭旻醉触夜禁,即予杖杀,未尝不奋其刚断,振彼朝纲;然宠任吐突承璀,始终不悟,卒死小人之手,复何闵焉。

自宪宗而后,除敬宗以太子继位外,无不由宦官拥立:

穆宗 梁守谦、王守澄等。

文宗 梁守谦、王守澄、杨承和等。

武宗 仇士良、鱼弘志。

宣宗 诸宦官。

懿宗 王宗实。

僖宗 刘行深、韩文约。

昭宗 杨复恭、刘季述。

宦官之中,又以神策派占多数,握兵权也。穆宗之立,神策军士每人赏五十千,六军人三十千,金吾人十五千。敬宗之立,神策军士犹每人赐绢十匹,钱十千,视藩镇之拥立留后,曾无以异,夫何怪复恭有定策国老、天子门生之夸语,而文宗至于泣下沾襟也。(《新唐书》二〇七《仇士良传》)

注释:

1广德元年吐蕃退出长安,系传说子仪将至,永泰元年则败于回纥、子仪之合兵,梁思成云:吐蕃两次进犯长安,鱼朝恩都以神策军平定了大局,(《文物参考资料》三三—三四期八七页)殊非事实。

2《旧唐书·韩愈传》言,韦处厚撰《顺宗实录》三卷,愈所撰繁简不当,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穆宗、文宗均尝诏史臣添改。又《路隋传》言,愈撰《顺宗实录》,书禁中事太切直,宦寺不喜,訾其非实,有诏摘贞元、永贞间数事为失实,余不复改云云。案经数朝,显与宦者有关,今传之韩撰《顺宗实录》,或有一部分已非真迹。

3白居易《陵园妾》序:“托幽闭,喻被谗遭黜也。”陈寅恪以为寄慨者“其永贞元年窜逐之八司马”,(《元白诗笺证稿》二五四页)所见甚的。叔文为之魁,别无大恶,被谗亦可想,韩、白同时而臭味不相投,非特文章致力处之各走一途已也。白赞刘“文章微婉”,(《长庆集》六九)即在此等处着眼。

4《韩昌黎集》三《永贞行》,“小人乘时偷国柄”,目叔文为小人(《新书》一六八承其说),已论失其平;又曰“侯景九锡行可叹”,则正欲加之罪矣。至于“夜作诏书朝拜官,超资越序曾无难”,无非发自己的牢骚。平心言之,韩此诗直是党宦口气,与禹锡不党宦者臭味迥异,而陈氏《述论稿》竟谓禹锡“所言禁中事亦与退之相同”,(九七页)盖犹未窥《子刘子自传》之真意也。

5范仲淹《论叔文》云:“刘禹锡、柳宗元、吕温坐叔文党,贬废不用,览数君子之述作,礼意精密,涉道非浅,如叔文狂甚,义必不交。叔文以艺进东宫,人望素轻,然传称知书好论理道,为太子所信,顺宗即位,遂见用,引禹锡等决事禁中,及议罢中人兵权,牾俱文珍辈,又绝韦皋私请,欲斩之(按此“之”字衍)刘辟,其意非忠乎。皋衔之,会顺宗病笃,皋揣太子意,请监国而诛叔文,宪宗纳皋之谋而行内禅,故当朝左右谓之党人者,岂复见雪。《唐书》芜驳,因其成败而书之,无所裁正,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吾闻夫子褒贬不以一毫而废人之业也。”(据绍兴卅二年严有翼《柳文序》转引)

6《资暇集》下云:“大和九年后,中贵人恶其名(注子)名同郑注,乃去柄安系……目为之偏提。”可见我谓《翰林院壁记》之改修,系宦官欲削去郑注、李训、王涯、顾师邕诸人之名,并非臆测及深文之论。

牛李结党蠹国

邪正不辨,敌我不分,最是人心之大患,牛僧孺、李宗闵结党蠹国,贿赂公行,一般无行文人,鼓其如簧之舌,播弄是非,颠倒黑白,遂令千百年后之正人君子,犹被其蒙蔽而不自觉,是不可不大声疾呼,亟加以廓清、辨正也。

(一)李德裕无党

元和以后,标举“牛李”一词,牛指僧孺,自无待论,“李”则相沿以为指目德裕,或且推及其父吉甫,此应辨明者一。《旧书》一七四《德裕传》:“宗闵寻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结,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大和)四年十月,以德裕检校兵部尚书、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至是恨(裴)度援德裕,罢度相位,出为兴元节度使,牛李权赫于天下。”“牛李”显指前文之“二憾”无疑。又《新书》一七四赞云:“僧孺、宗闵以方正敢言进,既当国,反奋私昵党,排击所憎,是时权震天下,人指曰‘牛李’,非盗谓何?”是“牛李”一词之初意,当时人原用以指斥僧孺、宗闵之结党营私,五代时史官及宋祁尚能知其真义。无如牛党之文人,好为谰言,施移花接木之计,把“李”字属之德裕,形成“牛”“李”对立,藉以减少僧孺之过恶。后世不察小人之用心,遂至今而仍被其蒙蔽。

德裕与僧孺不协,益令人误信德裕确树党与僧孺为敌,此应辨明者二。后世政党各标举其政策,故可形成对立。僧孺、宗闵之党则不然;其目的、手段,只是把持政权,以个人及极少数之利益为第一位而不顾国家、人民,性质属于黑暗社会,非必有对立之敌党存在,吾人读史,不应胶持“两党”之成见。而且,德裕两度执政,初次自大和七年二月至八年十月,二次自开成五年九月至会昌六年四月,末次尤得武宗专信,如果树党,正是其时。然而宣宗贬德裕,被波及之官位较著者,仅有工部尚书薛元赏、京兆少尹元龟兄弟及给事中郑亚、刘濛三数人,元赏在开成初已位跻方镇,挫抑阉寺,大为《新书》(一九七)、《通鉴》(二四五)所称道,且与刘濛不久仍被起用。其余德裕引进者,如白敏中、周墀、崔铉,更大受宣宗倚任,敏中及墀固世所称牛党分子。又柳仲郢为僧孺辟客,德裕不以为嫌。(《旧书》一六五)征诸史实,德裕无党,事甚了然。或又引《旧书》一七一《张仲方传》,“自驳谥之后,为德裕之党摈斥,坎坷而殁”,以明德裕有党;但同传曾载文宗谓“仲方作牧守无政,安可以丞郎处之”,是仲方自无能,何与李事,且彼尝历官中外,尤不得谓之坎坷也。

再征诸德裕本人之言论,则文宗尝与之论朋党事,德裕对曰:方今朝士三分之一为朋党;(《通鉴》二四四)言外见得德裕不结私党。然此犹可诿曰德裕自誉也,今又进而求诸唐末中立派之言论,则懿宗时(咸通十年后),范摅云溪友议》八云:“或问赞皇之秉钧衡也,毁誉无如之何,削祸乱之阶,辟孤寒之路,好奇而不奢,好学而不倦,勋业素高,瑕疵不顾,是以结怨侯门,取尤群彦(光福、王起侍郎自长庆三年知举,后廿一载复为仆射,武皇时犹主柄,凡有亲戚在朝者不得应举,远人得路,皆相庆贺)。后之文场困辱者,若周人之思乡焉,皆曰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回首望崖州”。僖宗时,无名氏《玉泉子》云:“李相德裕抑退浮薄,奖拔孤寒,于是朝贵朋党,德裕破之,由是结怨而绝于附会,门无宾客。”又昭宗时,裴庭裕东观奏记》上云:“武宗朝任宰相德裕,虽丞相子,文学过人,性孤峭,疾朋党如仇雠。”庭裕自承李珏(牛党)是其亲外叔祖,尤见批判无偏,宋孙甫唐史论断》成于《通鉴》(元丰七)之前,司马光曾为作跋(元丰二),其卷下谓“德裕所与者多才德之人,几于不党”;在“牛李”案中最是平情之论。反之,如牛派为死党,则《玉泉子》有云:“杨希古,靖恭诸杨也,朋党连结,率相期以死,权势熏灼,力不可拔。”(杨汝士是牛党之一,居靖恭坊)德裕无党,僧孺一派有死党,记载甚分明,奈史家弗察,妄称“牛”“李”各分朋党,互相倾轧,垂四十年①,以嫉视小人为私党,排斥奸佞为倾轧,如此颠倒是非,举世宁复有公论。

不畏强御,拒绝请托,最易招惹毁谤;若不挟私怨如丁柔立(见《通鉴》大中二年正月下),封建时代宁得几人,牛党对德裕父子多怨辞,在现存晚唐史料中,渗杂不少,此宜辨明者三。大抵牛党对于异己,多任意诬善②,而德裕尤为怨府,其深文巧诋,稍一不察,便堕术中。开成五年正月,武宗即位,杨贤妃、安王溶、陈王成美赐死,《旧书》一七五采牛党之说,以为德裕主谋;殊不知其时德裕尚在淮南,司马光虽持偏牛态度,亦不能不为之辨正。(《通鉴考异》二一)周墀迁江西观察,明明是德裕荐拔,而杜牧则以为德裕无法吹求墀之过失,故不得已而提升③,可谓极尽翻云覆雨之能事。或更觉其未足,则又嫁名闻人以惑后世,如所传白居易《贬崖州三首》④,白已前死两年,固人人知其作伪者也。

更有以为僧孺、德裕分树两党,各自有其阶级分野者,如沈曾植谓“唐时牛李两党以科第而分,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⑤,此或一时不经意之言。近年陈寅恪从而推阐之,然其论实经不起分析,此宜辨明者四。原夫沈之立说,或因《玉泉子》称:“李德裕以己非由科第,恒嫉进士举者。”⑥然此条陈氏已揭出其不可信⑦。今试观德裕入相武宗而后,除杜悰以门荫、驸马进身外,自余陈夷行、李绅、李让夷、崔铉、李回、郑肃六相,均是进士,按进士地位取得优势,然非谓进士科可以把持整个仕途也。陈氏误会《旧书》不明确之叙述,因谓崔甫代常衮当国,用人不拘于进士,“前日常、崔之异同,即后来牛、李之争执”⑧;殊不知进士名额,平均每年绝不能超过三十(参见岑仲勉《隋唐史》中唐史第十八节),根于不乐仕宦、继续死亡及进士多中年人(同上)各种原因,任何时期可能在仕途之进士数目,试假定为六百,并不低估。此六百人当中又可划分为三级,每级只约二百人;第一级登第未久,所官不过县尉、主簿之类。第二级年资中等,内则遗、补、御史,外则藩镇幕僚。第三级年资最老,位至郎中、刺史,甚而尚、侍、宰相。如果把内外文职作一统计,便晓然进士数目,大大供不应求,甫未上一年就除吏八百(《论事集》五,“每年春同年吏部得官一千五百人”,数更倍之),即使全用进士,仍是不敷,何况六百人中最少有三分二已厕身仕途耶。每岁吏部常选,皆悬缺待补之员,抑亦非宰相所能积压。是知任何人执政,均无全用辞科或完全排斥非辞科之可能,常衮之偏差大约只是对于非辞科出身者不喜援引,论者未从客观了解实际,漫据书本上模糊之词,以行推断,过矣。

陈氏亦觉沈说站不稳,于是提出两项区别:(甲)山东士族以经术、礼法为门风。(乙)新兴阶级系文词浮薄之士,既转成世家名族,遂不得不崇尚地胄(按“地胄”即“门第”之变文),同时,士族之旧习门风沦替殆尽者,亦属此类⑨。乍观似剖析入微,细读乃牴牾错出;今先就德裕本人论之,郑覃女孙所适为九品卫佐之崔皋,陈以为保持旧门⑩,然德裕以淮南使相之公子,竟娶一个“不知其氏族所兴”及“不生朱门”之刘氏为妻11,则又何说?岂非德裕已门风废替与新兴阶级同流耶12?夫所谓旧族或非旧族,指其人所属之整个氏族而言,有远系可考者曰“旧”,无远系可考者为“新”,区别甚易,不问本人之富贵、贫贱及行业如何也。故崔皋虽九品卫佐,不害其为旧族,李稹只自署“陇西”,(《国史补》上)意亦相同。如陈之说,则应为旧族或新兴,直以个人之行业为标准,此岂中古时代“门第”之真义13。抑既曰“李党重门第”,何以德裕反奖拔孤寒14?“孤寒”者孤立寒门,与“旧族”极端对立之阶级也。抑既曰“牛党重科举”,而又曰“崇尚地胄”,是牛党熔“科举”“门第”于一炉也。高元裕奏请,“科举之选,宜与寒士,凡为子弟,议不可进”(见第一章“进士科抬头之原因及其流弊”),是旧族未尝不极力争取进士也。如斯糅合,两派之间,何能画出一道鸿沟?李珏、杨嗣复明明是旧族,陈曰:“即使俱非依托,但旧习、门风,沦替殆尽”,试问沦替殆尽,有何征据?李珏初举明经,依陈氏论证之法,还继承着北朝经术,未得为“家学衰落”。嗣复之父於陵,“居朝三十余年,……始终不失其正”,更万不能遽断其“门风废替”。文宗有言:“轻薄、敦厚,色色有之,未必独在进士。”(《旧书》一七三)彼于当时风习,自必知之较悉;观开天间,贵门子弟争诣名姬楚莲香(《开天遗事记》)及白行简所撰《李娃传》,便可互相反映。杜牧本出“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辛氏三秦记》)之旧门,而其人特以浪漫著,浮薄之士,何曾必在新兴?陈无法转圜,乃执杜佑之一节,列牧于新兴阶级15,由是旧族可以拨入新兴,新兴又忽变成旧族,构成“团团转”之论证方法16。夫近世论阶级烙印,并不容易脱换,今所谓“两阶级”既绝无厘然界限,究属新兴抑属旧族,可以任意安排,执“既自可牛……亦自可李”之游移态度,或更谓“牛李两党既产生于同一时间,而地域又相错杂,则其互受影响,自不能免,但此为少数之特例,非原则之大概也,故互受影响一事,可以不论”17,不了了之。若夫明经之为学,则文宗所云,“只念经疏,何异鹦鹉能言”,已是定评,猥以“经术”相推,滑稽已极。吾人细从事实推求之,则知牛党对德裕,只是同一士族阶级内结党营私者与较为持正者之相互间斗争,并非“门第”与“科举”之斗争18;因为争取“科举”出身,旧族与寒族并无二致,陈氏支离其辞,正所谓遁辞知其所穷19,已无赘辨之必要。今试分列两表,其说能否成立,读者当可了然矣。

(甲)牛党

牛僧孺 旧族及进士。

李宗闵 同上。

李 珏 旧族,明经及进士。

杨嗣复 旧族及进士。

魏 謩 同上。

杨虞卿 同上。

杨汝士 同上。

杨汉公 同上。

萧 澣 同上。

李 汉 同上。

张元夫 同上。

杜 悰 同上。

杜 牧 同上。

白敏中 同上。

苏景胤 同上。(《因话录》三)

李 续 出身未详20。

张 鹭 同上。

张又新 进士,非旧族。

周 墀 同上。

熊 望 同上。

刘栖楚 出身寒鄙,为镇州小吏。

此外尚有两人,被陈氏列入牛党而实际确不然者:

白居易 旧族及进士。长庆元年,白为进士重试官,将宗闵婿苏巢落下,与主张用兵之裴度亲善,显不能列于牛党。陈又谓白不孝21,其事早经陈振孙《白文公年谱》辨正。陈复拾罗振玉遗稿之说,认白父季庚舅、甥为婚,罪犯刑事22,更属厚诬。如果德裕鄙薄白家23,何故拔用敏中24?

萧 俛 出自后梁,瑀至俛一家五相(瑀、嵩、华、复、俛),俛嫉奸邪,性介独,家行尤孝,(《旧书》一七二)曾疏救吉甫,无依附牛党痕迹。如曰俛不主用兵25,则须知当时不主用兵者,非止俛一人。

(乙)陈氏所拟之“李党”

郑 覃 旧族,非进士,会昌初,德裕荐为相,不就。

陈夷行 进士,非旧族,开成二年初次入相,非德裕所引。

李 绅 旧族及进士。

李 回 旧族及进士,初因德裕贬官,后复起用。

李让夷 进士,非旧族,宣宗治德裕党,并未波及26,且以司空节度淮南。

李商隐 进士,非旧族。

王茂元 武将,非旧族,以上二人,万不能列入“李党”27。

刘 柯 进士,非旧族,以白居易荐入京应举,曾撰《牛羊日历》,但无“李党”痕迹28。

牛党多佥壬,稍持正者即嫉之,故反对牛党者可能是中立派,不必定是“李党”,此一点,《述论稿》似乎分别不清。上举八人,唯李绅、李回与德裕较密耳。其他,德裕柄政时曾见用者,若郑亚、(四代进士,见《旧书》一七八),崔嘏、(《元龟》六四四)姚勖、(《新书》一二四)崔铉、白敏中、令狐,皆旧族及进士,李拭为旧族及制科;(《会要》七六)又赵蕃、(《摭言》)刘濛(《新书》一四九)为进士,吕述为制科,(《会要》七六)薛元赏、元龟兄弟出身未详,则皆非旧族也。旧族进士何以变为新兴阶级,《述论稿》已不惜笔墨为其解释,然旧族仍有如许进士归入德裕领导,何竟默不一言耶。

质言之,从古史中寻求出一种系统,固现在读史者之渴望,然其结果须由客观归纳得来。中唐以后,除非就选举法根本改革,任何人执政都不能离开进士29,无论旧族、寒门,同争取进士出身,寒门而新兴,亦复崇尚门第,因之,沈氏“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之原则,微特不适于二三流分子,甚至最重要之党魁,亦须列诸例外。是所谓“原则”,已等于有名无实。如斯之“系统论”,直蒙马虎皮而已。

(二)《通鉴》丧失公正立场——赞同僧孺放弃维州

柳诒徵又言“唐之牛僧孺、李德裕虽似两党之魁,然所争者官位,所报者私怨,亦无政策可言,故虽号为党而皆非政党也”30;是说也,施诸牛党合,施于德裕则否。德裕非党而有政策可言,其最要者曰复维州失地。

维州地区(今汶川西北),辟自刘蜀。隋开皇四年讨叛羌,以其地属会州,后又没贼。武德七年,白狗羌首领内附,因地有姜维城,命名曰维州。乾元二年,被吐蕃攻陷31。德宗时,韦皐屡出兵攻之,不能克。大和五年九月,吐蕃所置吏悉怛谋尽率其众来降成都,德裕方节度西川,受其人及地;事下百官议,时僧孺执政,藉口弃信恐激吐蕃侵京师32,于是诏将维州及诸降众付吐蕃,吐蕃悉诛之,“掷其婴孩,承以枪槊”,(《文饶集》一二)惨不忍闻。司马光为自护其非33,乃拾僧孺余唾,龂龂作义利之辨,其辞曰:

论者多疑维州之取舍,不能决牛、李之是非。臣以为昔荀吴围鼓,鼓人或请以城叛。吴弗许,曰:“或以吾城叛,吾所甚恶也,人以城来,吾独何好焉,吾不可以欲城而迩奸。”使鼓人杀叛者而缮守备。是时,唐新与吐蕃修好,而纳其维州,以利言之,则维州小而信大,以害言之,则维州缓而关中急,然则为唐计者宜何先乎?悉怛谋在唐则为向化,在吐蕃不免为叛臣,其受诛也,又何矜焉。且德裕所言者,利也,僧孺所言者,义也,匹夫徇利而忘义,犹耻之,况天子乎。譬如邻人有牛,逸而入于家,或劝其兄归之,或劝其弟攘之,劝归者曰:“攘之,不义也,且致讼。”劝攘者曰:“彼尝攘吾羊矣,何义之拘?牛,大畜也,鬻之可以富家。”以是观之,牛、李之是非,端可见矣。(《通鉴》二四七)

僧孺之说,王夫之已详予驳正34。然司马之说,迄未得史家注意。其言有害于世道人心,不可不深辨也。维州本我失地,我纳其自拔来投,于“义”何害,不通者一。自陇右迄安西、北庭,天宝后都被吐蕃侵据,维州自拔来归,譬之邻家从前盗我牛羊数十,现在一羊逃回;司马乃以比邻牛逸入,直是数典忘祖,不通者二。维州降人三百余,其父、祖应属唐籍,今竟执送吐蕃,任彼惨戮,令人发指;司马乃谓死无足矜,蔑视同胞,靡分敌我,不通者三。吐蕃四盟,而有平凉之劫(贞元三),尤为唐耻;况维州自拔前一年,彼已先失信围攻鲁州,(《文饶集》一二)以此言“信”,何异宋襄不禽二毛,不通者四。司马谓关中急而维州缓,乍似有理,但吐蕃陷维州后,“得并力于西边,更无虞于南路”;(《文饶集》一二及《旧书》一四七)我收维州,作用与谋通南诏相同,正是釜底抽薪,围魏救赵。不收维州,则剑南节度所押西山八国蕃落,都被隔断,藩篱尽失,不通者五。大中三年,正牛党执政时期,去大和五仅十八年,去德裕追论维州事仅六年,吐蕃国势,当无大更变,而是年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等七关之来归,即诏令剑南、山南对没蕃州县,量力收复,随有西川杜悰报收维州,山南西郑涯报收扶州,(《通鉴》二四八)相去无几时,何以彼则“信大”,此则可“徇利而忘义”?彼则“维州缓而关中急”,此遽不然?其为挟持私见,百辞莫辨,不通者六35。大中复收维州,“亦不因兵刃,乃人情所归”,(《旧书》一四七)扶州想亦相同;僧孺所言蕃兵三日至咸阳,无非长他人意气,灭自己威风,假其可能,则边防已十分脆弱,尤非放弃维州,便可了事,何未闻僧孺建言修缮守备,如德裕所为?(德裕立五尺五寸之度,汰去蜀兵羸弱四千四百余人,又以蜀作兵器不堪用,取工别道以治之,此两事《通鉴》二四四即叙在悉怛谋来归之前)不通者七。唯僧孺“与德裕不协,遽勒还其城”,(《旧书》一四七)以私害公,故德裕恶之,非私怨也,而《通鉴》偏书曰“德裕由是怨僧孺益深”,对于公私之判别,模糊已极。

此外回鹘之役,僧孺在两次会议,所言皆空洞不切实际36,而回鹘、泽潞之平,则德裕为首功,其余备南诏,废佛寺,除淫祠,拒织绫,均办理正确,德裕与牛党之比较,孙甫所评37,最为公允。柳以“所报者私怨,亦无政策可言”之批评,混加于德裕,总是人云亦云。德裕果挟党派私怨,何为救杨嗣复、李珏?(见《通鉴考异》二一引《献替记》)何为请给宗闵一郡38?陈氏以为牛党反对用兵39,仍属皮毛之论;杜牧献策平泽潞,(《通鉴》二四七)杜悰再收维州,白敏中出征党项,都是最好之反证。

《通鉴》于德裕持极端反对态度,除摭拾细故之外40,更表现其对付权奸之口诛笔伐41,一若武宗纯任德裕播弄者。唯恶德裕,故对于险谲贪污,旧、新《书》均直叙不讳之牛党李逢吉,更不惜颠倒黑白,力为辩护42。唯袒牛党,故进一步爱屋及乌,誉濒于崩溃之宣宗为“小太宗”(本自《金华子》),称其“明察沈断”;(《通鉴》二四九)即号称《通鉴》忠臣之胡三省,亦觉忍无可忍,于其下注云:“卫嗣君之聪察,不足以延卫,唐宣宗之聪察,不足以延唐。”又于二四八大中元年恢复佛寺下注云:“观《通鉴》所书,则会昌、大中之是非可见矣。”反唇相稽,语婉而讽。昔太宗评隋文,讥其“性至察而心不明”,宣宗何得比太宗?宋祁谓宣以察为明而唐衰,(《新书》八)识见远出司马之上。

德裕攘外安内,政绩彰彰,史家衡量人物,应采其大长,宽其小短。《通鉴》在宪、穆、敬、文、武、宣各纪,夹杂着许多私见,对德裕不特毫无表彰43,而且偏采反对派之意见,吹毛求疵,为非分之苛责;牛党诸人毫无建树,朋比济贪,却多方替之掩饰,是直丧失史家之公正立场,无当于“鉴戒”之本义。余尝抉其隐,以为德裕敢作敢为,深得武宗信用,略类安石,司马光痛恶安石,因而恶及德裕,不惜倒行逆施,同情于险谲之逢吉。简言之,怀挟着满胸私见,其为信史也几希矣。

至于德裕被贬,显因宣宗深恨武宗,唯其察而不明,故惑于党人无君之谮,孙甫、张采田之解释,最得其实44。此后兴吴湘之狱,更是小人无聊之构陷,湘自有应得之罪45,检阅《旧·纪》一八下,便自明白。大中五年末准由崖州归葬,咸通二年再敕复太子少保、卫国公,赠左仆射46,宣、懿两朝亦稍觉自坯长城之失计矣47。《旧书·德裕传》末云:“史臣曰:臣总角时,亟闻耆德言卫公故事,是时天子神武,明于听断,公亦以身犯难,酬特达之遇,言行计从,功成事遂,君臣之分,千载一时,观其禁掖弥纶,岩廊启奏,料敌制胜,襟灵独断,如由基命中,罔有虚发,实奇才也。……所可议者不能释憾解仇,以德报怨……”所赞许并无溢美,然除恶唯恐不尽,如必责德裕“以德报怨”,则是熏莸杂处,非深于治道者所当出此论也。

(三)吉甫何以受谤

元和前半叶僧孺、宗闵无与吉甫对抗立党之可能,已于四十一页注①辨明。唯是,元和三年贤良对策案之真相,迄今犹未被揭露,因之,史家对于牛党之批判,往往不得其平,是不可不于此处亟作补充,免时人再生误会。考吉甫相宪宗凡两次:第一次,二年正月以中书舍人入相,三年九月出为淮南节度。第二次,六年正月自淮南入,至九年十月卒于位。当三年初策试贤良时,僧孺、皇甫湜及宗闵皆条对甚直,有人泣诉上前;泣诉者何人?旧有两说:一曰吉甫,如《旧书》一七六《宗闵传》及一六九《王涯传》,是也。一曰权幸或贵幸,如《旧书》一四《本纪》、一四八《裴垍传》及《会要》七六,是也。于是主试及覆阅官杨於陵、韦贯之、裴垍、王涯辈均贬降。此疑案之最要关键,在牛、李二人之策文,如果确是攻击吉甫失政,则此等文章正牛党后来宣传之极好资料,党人尤应大事表扬,何以都不见于晚唐书说?此点最是疑问。若就当年宰相而论,郑先入中书,资历老于吉甫,如果是概括的攻击时宰,则负责者尚有及武元衡二人,何以偏吉甫独自泣诉?而且,吉甫流落江淮,逾十五年,永贞之末,始自散州饶刺入为中书舍人,作相至此,仅一年有二月,初非根深蒂固之权贵,何至要胁贬三四大臣?更何敢一再要胁?(贯之及涯均在道再贬)余尝检视湜策,则其文有云:“今宰相之进见亦有数,侍从之臣,皆失其职。……夫亵狎亏残之微,褊险之徒,皂隶之职,岂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内膺腹心之寄,外当耳目之任乎”;(《皇甫持正集》三)纯是集矢宦官,于宰相无深责。余乃悟牛、李(宗闵)新进气盛,牛又由韦执谊而登第(见李珏《僧孺碑》及杜牧《僧孺志》),承王叔文派之风气,策文所指斥,应与皇甫同途。湜官不过郎中,比较无所畏忌,故其对策得与刘同传。牛、李(宗闵)则后来身居宰辅,投鼠忌器,唯恐内官旧事重提,不安于位;又以早年对策,喧腾一时,遂计为接木移花,以转人视听,吉甫泣诉之谰说,夫于是应时产生,《宪宗实录》之被牛党重视48,此其一因也。《旧书》一四八《吉甫传》云:“先是,制策试直言极谏科,其中有讥刺时政,忤犯权幸者,因此(裴)均党扬言,皆执政教指,冀以摇动吉甫;赖谏官李约、独孤郁、李正辞、萧俛密疏奏陈,帝意乃解。”则不特非吉甫泣诉,吉甫且犯教唆之嫌,与《旧·宗闵传》恰恰极端矛盾,余信其近于事实。《通鉴考异》一九乃云:“裴均等虽欲为谗,若云执政自教指举人诋时政之失,岂近人情耶?吉甫自以诬搆郑、贬斥裴垍等,盖宪宗察见其情而疏薄之,故出镇淮南。及子德裕秉政,掩先人之恶,改定《实录》,故有此说耳。”按湜之策文,斑斑可考,曾弗之察,指斥时政者犹云指斥宦官,与“倖”字常指小臣相合,宰相教举子诋讥阉寺,安见不近人情?元和元年,宰相郑馀庆以主书滑涣勾结枢密使刘光琦,偶然怒叱之,不久便罢,光琦即湜所谓“掌王命”者;又吉甫官中书舍人时,揭发涣之罪恶,籍没家财,至数千万(《旧·吉甫传》,又《旧书》一五八《馀庆传》及《通鉴》二三七),此皆时政大可指斥之处。司马不详审当日政局,求书传所由异同之故而遽行臆断,一失也。宪宗如察吉甫搆陷而疏薄之,而使出外镇,则从前被贬者似应同奉召回,顾稽之史乘,并不如是,二失也。淮南为当日唐家第一个节镇,正旧官僚欲求不得之美缺,杜佑深受德宗倚畀,故连任十余年,以云“疏薄”,则渴营“疏薄”者大不乏人,何爱于吉甫而以相授,而亲临通化门饯行,三失也。《宪宗实录》争执之焦点,在于掩盖当年之攻击宦官,司马乃听信谎言,以为德裕掩先人之恶,四失也。如谓《旧书·吉甫传》采自《宪宗实录》,则大中二年十一月所颁,说是路隋旧本,(《旧书》一八下)于时德裕已远窜南服,岂尚能由彼改定49?况李约等四人皆知名之士,未易妄捏,牛党无法完全毁灭证据,遂有德裕改定《实录》之谰言以混耳目,司马信之,五失也。总而言之,排击宦官之案,吉甫尚同处于嫌疑地位,不能挽救则有之,断非落井下石者。窃谓当日宪宗蓄意用兵,饷需是急,王锷入朝,又被弹劾,吉甫之出,君臣间许有默契,故两年后即复召为相50,司马光之批评,完全不就时间、地点及条件着想,所谓唯心之论也51。

吉甫初相,《通鉴》许为“得人”(元和二),则无偏党可知。及其再相,《通鉴》纯取敌视态度,元和五年十一月裴垍以风病罢相为兵部尚书,时吉甫尚在淮南,六年,垍因不任朝请,再改太子宾客,不久便卒,(《旧书》一四八)而《通鉴》以为吉甫恶之,司马竟未读《垍传》也52!此外更多采牛党之言53,不加抉择,甚至语杂揶揄54,完全失去史家体裁,然始终未有指出其树植党羽,故可断言吉甫之无党55。

大致言之,唐末文人经过八司马之贬,甘露门之变,已逐渐丧失对抗宦官之勇气,责宦官不得者遂移而责宰相,乃宗闵以儿女私情,深恨德裕,更进而波及其先人。另一方面宦官欲夺取立宪宗之功,消灭弑宪宗之迹,会昌元年之敕令重修《实录》,似志在彰正其罪(此可由武宗之裁抑宦寺见之),为彼辈所不便,故诬德裕归美私门,暗施反抗,牛党恨李,又从而附和之。由是双方夹攻,吉甫父子乃受谤益重,所谓“李党”,不外如是如是,僧孺等少数人狼狈为奸,说不上阶级斗争也。

注释:

1《旧书》一七六《李宗闵传》:“长庆元年,子婿苏巢于钱徽下进士及第,其年巢覆落,宗闵涉请托,贬剑州长史。时李吉甫子德裕为翰林学士,钱徽榜出,德裕与同职李绅、元稹连衡言于上前云:徽受请托,所试不公;故致重覆。比相嫌恶,因是列为朋党,皆挟邪取权,两相倾轧,自是纷纭排陷,垂四十年。”推《旧·传》之意,系由元和三年(八〇八)制策案起,数至大中初元(八四七),恰符四十之数。《新书》一七四《宗闵传》只过录《旧书》,故措辞亦含胡。司马光修《通鉴》,明知元和时代僧孺等无与吉甫对抗立党之可能,于是变易其文,在长庆元年下书称:“自是德裕、宗闵各分朋党,更相倾轧,垂四十年。”一面似已替《旧·传》弥缝,另一方面却又自开漏洞。因为自长庆元年(八二一)起,须计至咸通初元(八六〇),才够四十之数,即使承认德裕得势时有党,然自彼外贬后十余年间,事实上并无人继而代之(观德裕在崖州与姚谏议书所云“平生旧知,无复吊问”,可以反映),从何施其倾轧?故《通鉴》改写,反不如因仍旧贯,表面尚说得去矣。(《述论稿》九四—九五页以为始自元和,是承《旧书》之误。)

2全祖望《李习之(翱)论》云:“且习之而惧逢吉耶,亦不敢斥逢吉;既斥之矣,抑复何惧之有?是盖当时朋党小人诬善失实之同,而史臣误采之者,虽以荆公之识,不能尽谅此事,异矣。”

3杜牧《周墀墓志》云:“李太尉德裕伺公纤失,四年不得,知愈治不可盖抑,迁公江西观察使兼御史大夫。”(《樊川集》七)即让一步如牧所言,德裕仍比始终抉怨报复者较胜一筹。

4参拙著《白氏长庆集伪文》。(四八三—四八四页)

5据张尔田《玉溪生年谱会笺》三引。

6此一条语焉不详,如谓德裕嫉进士中之浮华者,则并不为误,可参看前第一章第二节。

7《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七三页。

8《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八九页引《旧书》一一九《常衮传》:“尤排摈非辞科登第者。”又同卷《崔甫传》:“常衮当国,……非以辞赋登科者莫得进用,……及甫代衮,……作相未逾年,凡除吏几八百员”。

9《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七七一八〇页。

10同上七九页。

11德裕自撰《刘氏志》云:“炼师道名致柔,临淮郡人也,不知其氏族所兴。……不生朱门。”志又称,刘嫁德裕四十一年,以大中三年己巳去世,依此上推,其嫁在元和四年己丑,正吉甫节度淮南之时。陈氏未细读志文,误认刘是李妾,(《史语所集刊》五本二分一七三页)事因同时出土者又有李妾《徐盼志》,徐亦曾入道(同上一六九页),但女子入道,与妻、妾身分无固定联系。(何光远鉴诫录》二,“李德裕相公性好玄门,往往冠褐”)若刘是妻非妾,最少有三个铁证:(1)《徐志》称其生子二人,一名多闻,次名多烨;《刘志》则称“有子三人,有女二人,聪敏早成,零落过半,中子前尚书比部郎浑,……幼子烨、钜”;前志只记所生,后志兼记徐妾所生,嫡庶之分极明。(2)徐是妾,故志云,“惟尔有绝代之姿,……庶尔子识尔之墓”,带狎昵及命令口气;刘是妻,故志云,“愧负淑人”,措词庄重,尤其铭文“念子之德,众姜莫援”,众姜指各妾,刘非嫡妻而何?(3)《刘志》后,第四男烨附记云:“己巳岁冬十月十六日,贬所奄承凶讣,……匍匐诣桂管廉察使张鹭请解官奔讣,竟为抑塞。……壬申岁春三月,扶护帷裳,陪先公旌旐发崖州”,完全是庶子致敬嫡母之文;惟刘为嫡母,故烨须解官奔丧,若刘为众妾,则无需乎此。上三项均中古士族最重要之礼法,陈氏屡屡标榜礼法,反忽略嫡、庶之分,宁非百密一疏耶!鹭为牛党之一(参《旧书·李德裕传》),故阻烨奔丧,可见牛党之报复手段。

12《述论稿》八七页云:“亦有虽号为山东旧门,而门风废替,家学衰落,则此破落户之与新兴阶级不独无所分别,且更宜与之同化。”

13《唐语林》四:“崔程谓人曰,崔氏之门若有一杜郎,其何堪矣!”杜氏自希望以来,屡代簪缨,却被崔程如此鄙视,可见唐人所谓“门第”,有时就全族立论。

14《述论稿》七九—八〇页。

15《述论稿》谓佑以妾为妻,不守闺门礼法。(九二—九四页)按宋吴纲《五总志》:“杜佑妻梁氏早卒,既久嬖姬李氏,有敕策为夫人。崔膺劝佑让封梁氏,且为表,其略曰:以妾为妻,鲁史所禁;又云:岂伊身贱之时,妻同劝苦,而于荣达之后,妾享封荣,上怜之,乃并封梁氏”;则册封之举,发自德宗,佑虽嬖李,然仍未正妻号,故权德舆撰《佑墓志》,不提李氏。陈漏检此条,所论遂未中肯。《述论稿》又谓佑父希望实以边将进用,并非士大夫之胜流门族(同上);按希望曾为恒州刺史,代、鄯二州都督,并不能算是边将;其祖行敏为荆、益二州长史,父悫为右司员外郎、丽正殿学士(均见拙著《姓纂四校记》六一一页),家系如此,宁可谓非胜流士族耶?由此愈见陈氏之抹煞事实,执持成见。

16《述论稿》(九一页)云:“山东旧族苟欲致身通显,自宜趋赴进士之科,此山东旧族所以多由进士出身,与新兴阶级同化,而新兴阶级复已累代贵仕,转成乔木世臣之家”(七九页文略同);是进士变成门第、门第转入进士之混乱状态,远发展于牛党产生之前,到牛党滋长时期,两派分野,恐彼辈自己亦无从辨别。且如德裕祖栖筠出身进士,何以不列新兴?倘曰栖筠能守家风,何以不走明经?(《述论稿》九一页有“仕进无他涂”之言,误也)且德裕不联婚七姓,反取不知氏族之女子为妻(依管见推之,德裕之妻可能出身伎女,盖如为贫农之子,犹可用“父某躬耕乐道”一类句语填入,今直云“不知其氏族所兴”,当有难言之隐矣)。宁非陈所谓家风沦替耶?

17《述论稿》八六—八七页。

18《述论稿》屡提“山东士族”及“七姓”字样,其意像是不属此者就非旧族。但京兆韦氏之阆公房,曾收入“山东士大夫类例”之内,“山东”字样,不能呆读;张沛称许“陇西李亶”,而袁谊斥为“山东人”(《旧书》一九〇上)亦可证。

19此外陈氏尚提出三点(八七—八九页):(一)“牛李两党之对立,其根本在两晋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与唐高宗、武则天之后由进士词科进用之新兴阶级两者互不相容,至于李唐皇室在开国初期以属于关陇集团之故,虽与山东旧族颇无好感,及中叶以后山东旧族与新兴阶级生死竞争之际,远支之宗室及政治社会之地位实已无大别于一般士族”;费如许气力,无非替牛党有宗闵寻求一个“例外”(非“原则”)。但须知旧族或非旧族的条件,只问其有无远祖,是否名门,初无“远支”“近支”之别,李回是太祖系,比宗闵为高祖系者支派更远,何以李回又编入“李党”?(二)“凡山东旧族挺身而出,与新兴阶级作殊死斗者,必其人之家族尚能保持旧有之特长,如前所言门风家学之类,若郑覃者即其一例”;但对于李珏、杨嗣复,却不能拈出门风废替之实例(说见前),然则郑覃个人之适合,系偶然性,非一般原则也。(三)“凡牛党或新兴阶级所自称之门阀多不可信也”;按彼辈以旧族自居,时人信之,此是当年之现实一,陈氏必要把僧孺、令狐楚排出于西魏以来关陇集团之外,无非歪曲史实以迁就其臆见。

20《新·表》七二上,赵郡东祖房有李续,曹州刺史,时代不符,非此人。或作李续之,按郎官柱及拓本王谭志(咸通五)皆作李续,《旧书》一六五《柳公绰传》同。

21《述论稿》九一页。

22见《元白诗笺证稿》二九二—三〇三页;其据点在居易所撰《外祖母陈白氏墓志》,志云:“夫人,大原白氏,其出昌黎韩氏。……唐利州都督讳士通之曾孙,尚衣奉御讳志善之玄孙,都官郎中讳温之孙,延安令讳锽之弟(陈引讹作“第”)某女,韩城令讳钦之外孙,……故颍川县君之母,故大理少卿襄州别驾白讳季庚之姑。”(《丛刊》本《长庆集》二五,颍川县君即居易之母)此文非加以校正,则于事理不通,是众所公认。陈以为应“曾”“玄”二字互易,又罗、陈均认“姑”字是居易讳言;殊不知陈校假如不误,则陈白氏为季庚姊妹,已和盘托出,居易何必尚效鸵鸟埋首沙中,作一字之讳饰,其解释实异常脱离现实!我廿余年前手头校本,则衍去“玄”“某”两字,改“之孙”为“之女”,乙“弟女”为“女弟”(《李公夫人姚氏志》:“相州临河县令、赠太子右庶子府君之季女也,秘书监、赠礼部尚书我府君之女弟也。”见拙著《唐集质疑》七七页),如是,则陈白氏确为季庚之姑,季庚与颍川县君不过中表结婚,绝非舅、甥联婚。如果依罗、陈说,陈白氏是锽之女,则锽娶“河东薛氏,夫人之父讳俶,河南县尉”(据《白集》二九《白锽事状》),《陈白氏志》应云:“其出河东薛氏,……河南县尉讳俶之外孙。”今乃云“其出昌黎韩氏,……韩城令讳钦之外孙”,此为陈白氏非锽女而为温女,亦即季庚非舅、甥联婚之铁证。抑文家替外人作碑志,不审其雁行,故稿内有用“第某女”字样;若陈白氏为居易尊属,排行应自知之,盖传本《白集》既倒“女第”为“弟女”,妄人又强插“某”字于其间,痕迹尚可覆按也。惟陈既加季庚以刑事罪名,又重诬大诗人之家风浮薄,故不得不详为昭雪之。陈振孙《年谱》云:“有陈府君夫人白氏……墓志,夫人,公之祖姑、且外祖母也。”必其所见本墓志尚未传讹。

23《述论稿》九一页。陈氏又云:“以乐天父母之婚配既违反礼律,己身又以得罪名教获谴,遂与矜尚礼法家风之党魁,其气类有所不相容许者也。”(《元白诗笺证稿》三〇二页)按白、李非挚友,自无可疑,但前两事皆莫须有之狱,居易原俯仰无愧。李婚寒门之刘,若依陈说,正所谓社会不齿者(同上一〇六页),德裕又凭什么家风以傲白?况彼并无不容居易之明确事迹耶。

24白非牛党,已见正文。居易《论制科人状》请僧孺等三人准往例与官,(《集》四一)无非公事公言,且其时牛未入仕途,绝无党之痕迹,后此牛致身通显而《长庆集》极少来往篇章,是可证也。居易会昌六年《立春日人日》诗:“试作循、潮、封眼想,何由得见洛阳春。”循、潮、封指僧孺、嗣复、宗闵,语含讥讽,白如系牛党,必不作如此话头。若据白诗自注,“循、潮、封三郡迁客皆洛下旧游”为证,则须知“旧游”与“相知”异;居易《感旧》诗云:“晦叔坟荒草已陈,梦得墓湿土犹新。微之捐馆将一纪,杓直归丘二十春。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集》六九)此是真诚话,然四人中无一牛党。裴度何尝不是洛中旧游,而彼则与牛党对立,是知循、潮、封者正是面亲心不亲之流也。再从对面观之,文宗时,“李珏奏曰:臣闻宪宗为诗,格合前古,当时轻薄之徒,摛章绘句,聱牙崛奇,讥讽时事,迩后鼓扇名声,谓之元和体,实非圣意好尚如此。今陛下更置诗学士,臣深虑轻薄小人竞为嘲咏之词,属意于云山草木,亦不谓之开成体乎,玷黯皇化,实非小事”。(《语林》二)陈氏于“讥讽时事”句注云:“此指玉川子《月蚀》诗之类”,(《元白诗笺证稿》三二三页)未免意求迂避。元和体以元、白为主脑,不特元、白二公所自认,亦当时众论所同认;(同上三二〇—三二三页)元诗硬涩聱牙,陈氏固曾揭出,(同上一一九页)讥讽时事之多,又莫如居易,诗学士果置,定占一席,珏言志在沛公,了然可见,何因而特指卢仝?然元和体初无损于“元和”,珏顾以“开成体”转移文宗之意,其沮白之心良苦矣。余尝揭出牛党柄国时不能用白,得此正相印证,而陈氏偏为牛党出脱,且造成白为牛党之冤狱。大抵险诈之徒易为工,鲠直之士翻受谤,故封建时代之是非常颠倒也。

25《述论稿》一〇〇页。

26 以让夷为德裕党,本于《通鉴考异》二二,其长庆三年李逢吉结王守澄条云:“李让夷乃李德裕之党,恶逢吉,欲重其罪。”又四年八关十六子条云:“此皆出于李让夷《敬宗实录》”,谓让夷监修有曲笔也。然监修官常不操载笔之权,撰人为陈商、郑亚,(《新书》五八)司马宁勿之知,司马欲替逢吉开脱,硬指让夷为德裕党,太过牵强。

27说详拙著《玉谿生年谱会笺平质篇导言》。(《史语所集刊》十五本)

28尚有韦瓘一人,应附带论及。《新书》一六二《韦瓘传》:“正卿子瓘,字茂弘,及进士第,仕累中书舍人,与李德裕善,德裕任宰相,罕接士,惟瓘往请无间也。李宗闵恶之,德裕罢,贬为明州长史,会昌末,累迁楚州刺史,终桂管观察使。”按韦瓘《浯溪题名》云:“太仆卿分司东都韦瓘,大中二年十二月七日过此。余大和中以中书舍人谪宦康州,逮今十六年,去冬罢楚州刺史,今年二月有桂林之命,才经数月,又蒙除替,行次灵川,闻改此官。”《容斋随笔》八评《新·传》云:“以《题名》证之,乃自中书谪康州,又不终于桂,史之误如此。瓘所称十六年前,正当大和七年,是时德裕方在相位,八年十一月始罢,然则瓘之去国,果不知坐何事也。”余按大和七年二月德裕始入相,同年六月宗闵方罢相,瓘固可因宗闵而去,《新·传》谓贬在德裕罢相后,许有错误。洪迈之意,无非坐实瓘为德裕党,故有此疑;然德裕柄国五年余,瓘未内召,位不过刺史,擢桂管反在德裕失势之后,改分司只因马植报复旧恨(见莫休符桂林风土记》),瓘与德裕之关系,从可知矣。瓘以元和四年状头及第,榜下即除左拾遗(同前《风土记》及《唐才子传》六),行辈还在德裕先,《读书后志》二竟谓瓘“李德裕门人,以此《周秦行记》诬牛僧孺”,所谓拾人牙慧而不加深考者。刘开荣既引《全唐文》六九五《浯溪记》之一节,反作出瓘为明州长史“必在会昌四年十一月以前李宗闵还未败的时候”(《唐代小说研究》旧版五二页)之无关痛痒的猜测,凡读书不细看全文者,往往发生此弊。《唐宋传奇集》将《桂林风土记》之韦瓘与《新书》一六二之韦瓘,分作两人,(三一三—三一四页)实一时失察,《新书·韦瓘传》末明言其官终桂管观察,固与《桂林风土记》所叙无异。其次,《传奇集》及《唐代小说研究》均不信《周秦行纪》为牛作(均同前引),自有其片面理由,然另一方面《周秦行纪论》之作者,亦非毫无疑问;一般外集所收,往往渗入伪作,是常见之事,此论收入《李卫公外集》卷四,尤可疑者,论云:“须以大牢少长咸置于法,则刑罚中而社稷安,无患于二百四十年后。”按自武德元(六一八)计至大中十一(八五七)才足二百四十年,德裕死已七年矣。人多为牛辨,对德裕事迹却未细加审察,故难免乎一偏之见也。

29《述论稿》云:“宣宗朝政事事与武宗朝相反,进士科之好恶崇抑乃其一端”;(八五页)按事多相反,则诚有之,必谓武宗朝抑进士,却未尽然。武宗用相九人(连崔珙),进士居其六,宣宗用相十八人,进士居十六(白敏中、卢商、崔元式、韦琮、马植、周墀、崔铉、魏扶、崔龟从、令狐、魏謩、裴休、崔慎由、萧邺、刘瑑、蒋伸。非进士者为郑朗、夏侯孜),不过九分之六与九分之八之比耳。且武宗在位年数,不及宣宗之半,是亦比较时所应注意者。

30见所著《中国文化史》。(《学衡》)

31此据《元和志》三二。《文饶集》一八则称河、陇尽没,唯维州独存,二十年后,始被侵陷。《通鉴》二二三又记于广德元年之下,不审何据,此后《通鉴》二二六又于大历十四年末记李晟等复维州,但无再陷之年,故不取。

32杜牧撰《僧孺墓志》云:“大和五年,西戎再遣大臣贽宝玉来朝,礼倍前时,尽罢东向守兵。李太尉德裕时殿剑南西川,上言:维州降,今若使生羌三千人烧十三桥,捣戎腹心,可洗久耻,是韦皋二十年至死恨不能致。事下尚书省百官聚议,皆如剑南奏,公独曰:西戎四面各万里,来责曰,何事失信?养马蔚如川,上平凉坂,万骑缀回中,怒气直辞,不三日至成阳桥;西南远数千里,虽百维州,此时安可用。弃诚信有利无害,匹夫不忍为,况天子以诚信见责于夷狄,且有大患。上曰,然,遂罢维州议。”(《樊川集》七)《元和志》三,蔚茹水在百泉县西,一名葫芦河,源出原州西南颓沙山下(百泉县在今平凉县北十里)。回中宫在今陇县。

33胡三省《通鉴注》云:“元祐之初,弃米脂等四寨以与西夏,盖当时国论大指如此”;胡为司马忠臣,故不直斥而微辞以讽也。

34《读通鉴论》二六:“其所谓诚信者亦匹夫之谅而已矣。……夫吐蕃自宪宗以后,非复昔时之吐蕃久矣,元和十四年,率十五万众围盐州,刺史李文悦拒守而不能下,杜叔良以二千五百人击之,大败而退;其明年,复寇泾州,李光颜鼓励神策一军往救,惧而速退。长庆元年,特遣论讷罗以来求盟,非慕义也,……其南,则南诏方与为难,而碉门、黎、雅之间,乃其扼要之墟,得之以制其咽吭,则溃败臣服,不劳而奏功。……夫僧孺,岂果崇信以服远,审势以图宁乎?事成于德裕而欲败之耳。”

35明胡广谓司马直牛曲李,其意盖有所为,宋神宗喜论兵,欲假此以抑要功生事之人云;(《明文衡》五五)则不如胡三省注之深中隐微。维州来归,非弄兵之例,且何以对大中事又不贯彻其主张耶?

36参看拙著《会昌伐叛集编证》一八六—一八七及一九〇—一九一页。

37《唐史论断》下云:“德裕未相,在穆宗、昭愍朝论事忠直,有补于时,所历方镇,大著功效;……宗闵未相,绝无功效著闻,任侍郎日,结女学士宋若宪、知枢密杨承和求作相,以此得之;……此德裕之贤,与宗闵不侔矣。”

38《考异》二二云:“《献替记》曰:四月十九日,上言东都李宗闵比与从谏交通,今泽潞事如何?可别与一官,不要令在京师。德裕曰:臣等续商量。上又云:不可与方镇,只与一远郡。德裕又奏云:须与一郡。此盖德裕自以宿憾,因刘稹事害宗闵,畏人讥议,故于《献替记》载此语以隐其迹耳;今从《实录》。”按当日宰相不止德裕,如作诳言,宁不畏同官之揭发?何况湖州固杜牧屡求而后得之美缺(见拙著《伐叛集编证·自序》一一二页),德裕如力挤宗闵,何不与一远郡?此所谓《实录》乃宋敏求补本,未必毫无偏差,司马唯挟持成见,故不能作平情准理之言。

39《述论稿》九七页。

40开成五年十一月云:“仇士良请以开府荫其子为千牛,给事中李中敏判曰:开府阶诚宜荫子,谒者监何由有儿?士良惭恚,李德裕亦以中敏为杨嗣复之党,恶之,出为婺州刺史。”按《新书》一一八《中敏传》:“士良惭恚,繇是复弃官去,开成末为婺、杭二州刺史。”未涉及德裕,且其事书在开成末之前,是否在武宗即位后,亦属可疑,《通鉴》不审何据。复次,《唐阙史》上称,咸通初吏部侍郎郑薰判:“正议大夫诚宜荫子,内谒者监不合有男。”词意相类,高力士娶妻,鱼朝恩荫子,此种恶例,不始士良,亦许是误传也,至如柳公权只以书名,白居易悬车已届,《通鉴》犹必认为德裕阻抑(会昌二),都于大局无关。

41如“先是汉水溢,坏襄州民居,故李德裕以为僧孺罪而废之”(会昌元);“李德裕复下诏,称逆贼王涯、贾等已就昭义诛其子孙,宣告中外”(会昌四);又“李德裕以柳仲郢为京兆尹”(会昌五),都属此例。

42如长庆四年八关十六子,《考异》云:“按宰相之门,何尝无特所亲爱之士,数蒙引接,询访得失,否臧人物,其间忠邪溷殽,固亦多矣。其疏远不得志者则从而怨疾之,巧立名目,以相讥诮,此乃古今常态,非独逢吉之门有八关、十六子也。《旧·逢吉传》以为有求于逢吉者,必先经此八人纳赂,无不如意,亦恐未必然;但逢吉之门,险诐者为多耳。”既无别项反证,何必“考异”?且既认险诐者多,何由决其未必纳赂?又宝历元年,李绛请除昭义帅,李逢吉、王守澄不用其谋,《考异》云:“《实录》,从谏以金币赂当权者;《旧·从谏传》曰:李逢吉、王守澄受其赂,曲为奏请;事有无难明,今不取。”抛弃旧有书证而欲以空言洗刷,其为存心袒护,肺肝如见。《通鉴》所书贿赂公行事件,计亦不少,除破案外,谁复证之?是皆可以“查无实据”抹去矣,此条不啻打自己的嘴巴。

43敬宗即位年之九月,诏浙西织绫一千匹,德裕拒不奉诏,其事遂罢;(《旧书》一七上)比之牛党李汉谏沈香亭子,其有益于人民者更多,两件事发生在同月,而《通鉴》二四三竟采彼遗此,谓非有偏牛之见,直无可解说。

44《唐史论断》下云:“宣宗久不得位,又不为武宗所礼,旧怨已深,德裕是用事大臣,自不容矣。”又《玉谿生年谱会笺》三云:“案卫公之贬,虽由于党人,实则宣宗以尝不见礼于武宗,迁怒及之,恐其不利于己耳。《贬崖州制》曰:李德裕当会昌之际,极公台之荣,骋谀佞而得君,遂恣横而持政,动多诡异之谋,潜怀僭越之志,计有逾于指鹿,罪实见其欺天。则当时党人必有以卫公无君之说谗于宣宗者,不然,安得有此言?”

45湘受赃有据,见《旧·本纪》大中二年覆审之状,状称:“节度使李绅追湘下狱,计赃处死,具狱奏闻。朝廷疑其冤,差御史崔元藻往扬州按问,据湘虽有取受,罪不至死。”可见湘受赃是实,出入只数量问题,考《唐律疏议》一一,“诸监临主司受财而枉法者,……十五匹绞。”今大中覆判竟未举出湘受财多少以证其罪不至死,显系有意出脱,构成德裕之罪名。然主判者李绅,最多不过错在失入,更非德裕直接负责也。涉湘事,《云溪友议》卷一及卷三各有记载,可参看。

46据《东观奏记》中及前引德裕《妻刘氏志》。

47《述论稿》又谓,德裕入相,由仇士良派援引;(一二〇页)然崔铉入相,宰相、枢密皆不之知(同上页引),岂武宗用德裕而必藉宦官推荐乎?且会昌三年六月,士良已以被忌恶而退休,四年六月复遭籍没,假使德裕由士良进,宁能丝毫不受影响乎?武宗任德裕五年余,言听计从,必平日对其人已有深刻认识,故能如此契合,断非偶凭宦官推毂,可以获致;陈氏亦唯求驱使史料以凑成其意想中之“系统论”而已。

48拙著《伐叛集编证》一一〇—一一一页。《旧书》一八上又言:“时李德裕先请不迁宪宗庙,为议者沮之,复恐或书其不善之事,故复请改撰《实录》。”按《会昌一品集》系德裕生时自编,其卷十首载《请为不迁庙状》,是此事德裕并不自讳,且其事发生在武宗朝,与《宪宗实录》无关。若谓恐书其不善之事,则彼元和末始登朝,事迹甚少,何不并请改修穆、敬、文三朝《实录》?合观两事,可见牛党对德裕之深文周内。

49《新书纠谬》一谓德裕秉政日尝重修《宪宗实录》,故吉甫美恶皆不实,亦无非吠景之谈。《旧书》一五九《路隋传》载文宗时诏曰:“其《实录》中所书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寻访根柢,盖起谬传,谅非信史,宜令史官详正刊去,其他不要更修。”陈氏谓“《顺宗实录》中最为宦官所不满者当是述永贞内禅一节”。(《元白诗笺证稿》二三六页)吾人可依此推定,《宪宗实录》中为宦官所注意者亦是永贞内禅及宪宗被弑二事,故反对修改,牛党固明悉内幕者,即不能声讨宦官,反借箭以伤德裕,则其作恶比宦官为尤甚。千年后读史者犹昧昧随声,吾不惜哓哓,非为德裕父子悲,而深慨正义之不得伸也。

50元和十二年,太常定吉甫谥曰敬宪,张仲方非之,宪宗怒,贬为遂州司马,特赐谥曰忠;(《旧书》一五)此可反映宪宗对吉甫之信任,宁能尚谓仲方为吉甫所排挤耶?《通鉴》二三八记元和五年顷李绛尝谏聚财,宪宗曰:今两河数十州皆国家政令所不及,河湟数千里沦于左衽,朕日夜思雪祖宗之耻,而财力不赡,故不得不蓄聚耳。聚财莫要于淮南,吾人不要把吉甫出守看作寻常之迁转。

51《述论稿》云:“吉甫为人固有可议之处,而牛李诋斥太甚,吉甫亦报复过酷,此所以酿成士大夫党派竞争数十年不止也。”(一〇二页)所谓“诋斥太甚”,不知凭何知之?

52《语林》六称,吉甫再入相,“论征元济时馈运使皆不得其人,数日,罢光德为太子宾客,主馈运者裴之所除也。”按垍居光德坊,然是时征王承宗,非征吴元济,垍实因病危而改宾客,已见正文,可见唐末记事多诬辞。

53如元义方为京兆尹事,采自《李相国论事集》,(《述论稿》九九页)《述论稿》云:“其书专诋李吉甫,固出于牛党之手。”(八一页)又考《论事集》二称,宪宗对李绛言,彼曾与郑议敕从史归上党,续征入朝,讵泄之于从史,从史便称上党乏粮,就食山东;郑泄漏之事,系据吉甫密奏云云,此即所谓“诬构郑”之本据,其事《新·郑传》曾采之。《通鉴考异》一九云:“按三年九月戊戌,李吉甫罢相出镇扬州,四年二月丁卯,郑罢相,三月乙酉,王士真卒,承宗始袭位,四月壬辰,从史起复,若以从史山东就粮有诏归潞,则于是吉甫、皆已罢相,何得有谮之事?……若其讨承宗时,朝廷不违其请,何尝使之旋师?盖郑、李未罢之前,从史尝毁邻道,乞加征讨,因擅引兵出山东,……但不知事在何年月日,……今因李绛论李锜家财事并言之。《新书》(《传》)云,从史与承宗连和,有诏归潞,误也。”《通鉴》因以意将吉甫谮 事附于二年十一月,换言之,即深信《论事集》所言之不虚。《新唐书纠谬》二则力证新郑、李绛两传之误,所提时间性理由虽略同《考异》,但云:“此盖李绛之门生故吏撰集绛事者,务多书其事以为绛之美,然皆参错不实”,换言之,即指出《论事集》之不信。按《论事集》由牛党造以诋吉甫,所言自有“参错不实”,必欲求其与时间真状相合,未免强作解人。《考异》又引《贬从史制》辞云:“况顷年上请,就食山东,及遣旋师,不时恭命。”司马氏即执“旋师”两字,以为即许其进讨承宗,无命其旋师之理,此制出自朝廷之口,与《论事集》之诬诋不同。吾人如无法说明其中曲折,便难辟惑。考《白氏长庆集》三九,《与昭义军将士诏》,中有一段指陈从史罪状,其辞云:“近又苟求起复,请讨恒州,与贼通谋,为国生患,自领士马,久屯行营”(元和五年夏作);据我所了解,久屯行营即是就食山东,确在请讨恒州之后。彼之东出,略类中和二年孟方立徙昭义军于邢,朝命其“旋师”,实促彼还治上党,非谓不必进讨承宗,措辞稍含胡,故启人误会。此解苟合,则所谓吉甫谮,益为无根之说,而《新·传》之记事,实本《白集》,司马氏偎诋《新·传》为误,适见其疏于考察而自逞臆断也。

54如“吉甫至中书,卧不视事,长吁而已。……吉甫失色,退而抑首,不言笑竟日”。(元和七)此类事谁复记忆及之?

55或引宪宗对李绛称,“向外人言朋党颇甚,如何”?(《论事集》五)以为元和前半期早有朋党存在,余则谓此乃宦官对宪宗之蛊说也。宪宗虽入宦官之谮,深恶八司马,然宦官犹恐其死灰复然,并防再有皇甫湜一流继起奋斗,故造为朋党之说以淆主君之视听,目的在隔断外廷建言之得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