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边区,应慎选忠诚爱国之士,为之监护,而玄宗老年昏聩,宠溺艳妻,信任黠胡。安禄山之乱遂起于此。投降之将而升受节钺,固益起割据之野心,杀其主将而即予留后,更昭示威信之扫地。顾唐廷外治方镇,一若舍此而外,别无良法,故藩镇之祸愈演而愈烈。
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近年史学界有种种看法,或以为对国内部落和种族实施军事镇压和民族压迫的政策所酿成,或以为唐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或认为无数农民参加了那个造反①,其中亦已有人提出异议②。余尝细思之,此一动乱实深关乎中外之大防,应先分清敌我,勿庸轻易作公式的断论也。
要抉出禄山谋叛的动因,先须明了东北发展及其住民之历史。周代燕国领地达于朝鲜,汉元帝以后乃渐收缩,然辽水以西营、平、燕诸州,自汉至隋,皆吾有也。
隋文时,粟末靺鞨有厥稽(突地稽)部渠长率数千人内附,处之柳城郡(营州)北,炀帝为置辽西郡,(《通典》一七八)后改燕州③。开皇初又置玄州,处契丹李去闾部落。(《旧书》三九)入唐以后,增设尤多,如:
慎州 武德初置,处涑沫(即粟末)靺鞨乌素固部。
威州 武德二年置,处契丹内稽部。
崇州 武德五年置,处奚部。
鲜州 同上。
昌州 贞观二年置,领契丹松漠部。
师州 贞观三年置,领室韦部。
瑞州 贞观十年置,处突厥乌突汗达干部。
带州 贞观十九年(《新书》作十年)置,处契丹乙失革部。
夷宾州 乾封中置,处靺鞨愁思岭部。
归义州 总章中置,以处新罗人,后废,开元中复置,处契丹李诗部。(此条参《新书》四三下)
黎州 载初二年置,处粟末靺鞨乌素固部。
沃州 载初中置,处契丹松漠部。
信州 万岁通天元年置,处契丹乙失活部。
归顺州 开元四年置,处契丹松漠府弹汗州部。
凛州 天宝初置,处降胡。(以上均《旧书》三九)
其中又多向南移动,如突地稽部先迁幽州昌平,(《旧书》一九九下)其孙李秀又住范阳,(《云麾将军碑》)秀父谨行有家僮数千,以财力雄于边塞。(同上《旧书》)
综览上表,可知东北在百余年间,已招致许多外族(契丹、奚、靺鞨、室韦、新罗、突厥、胡人等)入居,大有喧宾夺主之势,此等人原为照顾其有家可归,特辟地安顿,与开皇末之突厥情形相同,但与久处边疆非新近迁入之弱小民族有异;既属托庇,自应服从主人,若其诡谋弄兵,阴期夺国,直是侵略举动,岂能视为敌对斗争?如果把安史之乱如此处理,则武德、贞观间突厥之对我侵略,亦得以振振有辞矣,乌乎可。
以如是复杂之边区,分应慎选忠诚爱国之干才,为之监护,玄宗老年昏愦,溺宠艳妻,信任黠胡,遂启狄人之贪惏,累民生之涂炭。《旧唐书》三九云:“自燕以下十七州,皆东北蕃诸降胡散处幽州、营州界内,以州名羁縻之,无所役属,安禄山之乱,一切驱之为寇,遂扰中原。”(参《寰宇记》七一)其为胁从作乱而非农民起义,事迹甚明。正如桑原藏所指出,从禄山者孙孝哲、李怀仙等为契丹人,阿史那承庆、阿史那从礼为突厥人,安忠志、张孝忠为奚人,达奚珣为鲜卑人,苟读李泌“今独虏将或为之用,中国之人惟高尚等数人”(《通鉴》二一九)之语,则知贼军之中坚,大半为外来异族④。再从官军干部检之,高仙芝、王思礼均高丽人,哥舒翰,突骑施人,与郭子仪齐名之李光弼,契丹人,浑惟明、浑释之、仆固怀恩均铁勒人,荔非元礼,西羌人,论惟明,吐蕃人,白孝德,龟兹人,对安史之乱,均曾在官军下建立相当功绩⑤。由此观之,其能简单地公式地承认为民族压迫之后果耶?必持此论,则是溃中外之防篱而为敌作伥也。陈珏人曾大致说,农民决不能是这回主要参加造反的人,禄山所凭藉的兵马,依《新书》本传,养同罗、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人为假子,是最基本的队伍,后来又并吞了阿布思的部落,故兵雄天下,主要是以畜牧为生的,不会都是汉人⑥。吾人试再看颜真卿辈振臂一呼,河北响应者十五郡,求诸公私史乘,并未见农民乐意参加禄山行列之痕迹,主张农民起义说者亦可以休矣。
说至此,吾人可进行审查禄山之履历。九姓胡于后汉为粟弋,北魏为粟特(Sogd),言语属吐火罗语系,与月氏无关,惟五胡之羯,从其以石为姓及多须两点观之,可能属于此一种,羯(古读kiät)之语原则未详。俗呼其战士曰柘羯或赭羯,但非必善战之军队,吾人研究安史之乱,首须要廓除此类误会及成见⑦。
禄山胡父而突厥母,生于突厥,开元初逃来,为互市牙郎(即今之经纪),给事幽州。廿四年失律,幽州节度张守珪请诛之,大约武惠妃、高力士受其贿,为之缓颊(详说见拙著《通鉴唐纪比事质疑》),幸免于戮。性狡黠,常厚赂往来,为之延誉,天宝元年,遂擢为平卢节度,初无赫赫之边功也。越二年,递升范阳节度,交结内宠,请为杨贵妃养儿。七载赐以铁券,进封东平郡王。九载兼河北采访,听于上谷铸钱五垆,十载入朝,求为河东节度,又许之,权兼三道,阴作反计。国忠及太子屡奏禄山必反,玄宗不听,反授以陇右群牧等都使,十年不调。十四载(七五五)十一月,反于范阳,以讨国忠为名。先三日,集大将观绘图,起燕至洛,山川险易攻守悉具;又下令,有沮军者夷三族,可见其蓄反谋非一日。陈寅恪谓:“安史叛乱之关键,实在将领之种族”⑧,未尝无片面之理由;然封建时代将领称兵以反抗其统治阶级者,常多为同族之人,而当时异族派兵援唐者数却不少(见下文),则亦未可一概论也。窃谓中亚胡族自古习于贩贸,东来者多唯利是图(可参看第三章“安史乱中之回纥——不与吐蕃合作”,九姓胡之屡屡生事),禄山本出身市侩,复加以玄宗不次超擢,宠任无间,遂欲效法王世充而作统治汉土之计。突厥可汗之击波斯,成吉思汗之西征,均以中亚胡商为发动原因之一;更观禄山事起,阿史那从礼说诱六胡州诸胡数万,拟寇朔方,武威九姓商胡安门物等合河西兵马使共杀节度使周泌,武威大城中七小城,胡据其五,(《通鉴》二一八—二一九)事前则“潜于诸道商胡兴贩,每岁输异方珍货百万数”,(《禄山事迹》上)又肃、代间曾官安南都护之商胡康谦被告谋叛,(《新书》二二五上)此种潜势力,吾人不应忽视。禄山既抱野心,其亲信部属热中利禄,当然乐听驱策,但以异族之故,汉将随附者无多,(《新》一三九《李泌传》)且承开元之盛,农民经济,尚属优裕,非群众所归,所以亡不旋踵而唐祚得延也。简言之,国内阶级矛盾,未算尖锐,故引不起农民起义,从另一面看,经济尚属繁荣,故惹起禄山之野心(参注⑧引傅安华说),其情况恰可互相说明。
于时承平日久,民不知战,六军宿卫皆市人,不能受甲,高仙芝、封常清等师出均败。十二月,陷东京,前锋西至陕郡。玄宗使哥舒翰“为副元帅,领河、陇诸蕃部落奴剌、颉跌、朱邪、契苾、浑、林、奚()、沙陁、蓬子、处密、吐谷浑、思结等十三部落⑨,督蕃、汉兵二十一万八千人,镇于潼关。”(《通鉴考异》引《安禄山事迹》)十五年(即至德元)正月,禄山建国曰燕,改元圣武。六月,郭子仪、李光弼出土门路(井陉)攻常山(恒州)禄山窘急图却。同月,哥舒翰军覆没,潼关不守,玄宗幸蜀,至马嵬驿,军士鼓噪,杀国忠,缢贵妃,众遮留太子亨(即肃宗),太子于是收兵灵武,长安遂陷。至德二年(七五七)正月,禄山被其宠人杀之于东京,子庆绪继。
庆绪懦弱,政不自主。唐遣仆固怀恩请援于回纥,是年八月,回纥以四千骑至。九月,广平王俶(后改名豫,即代宗)领蕃、汉之众收西京,战屡胜。庆绪奔回邺郡(相州),乾元元年(七五八)九月,郭子仪等九节度之师合攻之,贼大溃,求救于史思明(时方驻范阳),子仪等九节度围相州,数月未下。二年(七五九)三月,思明引兵来援,子仪等大败,解围而南,思明入邺,杀庆绪及其四弟;安氏起事,未足四年而灭。
思明亦突厥杂种胡人,与禄山同为牙郎。天宝十一载,禄山奏授平卢节度都知兵马使。(据《旧书》二〇〇上)十五载正月,受禄山命,攻拔颜杲卿所守之常山,郭、李军自土门来,思明屡败(据《事迹》中,十五年六月八日,郭、李败思明于嘉山),光弼进围之于定州(博陵)。潼关失守,光弼解围去,思明军势复振,河北悉陷。至德二年正月,思明进围光弼于太原,会禄山死,奉庆绪召归范阳,寖与庆绪贰,十二月,遂以范阳降。唐授为河北节度使,奈肃宗、光弼图思明过急,未发而谋泄,明年(乾元元)二月复叛。二年四月,自称大燕皇帝,改元顺天。九月,再陷洛阳。上元二年(七六一)正月,又改元应天。二月大败光弼等军,进围陕州。三月,为其子朝义所弑。宝应元年(七六二)十月,雍王适(即德宗)会诸道节度及回纥兵马于陕州,数路并入,朝义败,走幽州。二年(七六三即广德元)正月,朝义部将李怀仙擒朝义于莫州,枭首送阙下;自思明僭号至朝义之灭,亦未足四年。
唐代处置安史之失策,先误于光弼之引还。方光弼收常山,子仪取赵郡(赵州),进围思明于博陵,于时饶阳(深)、河间(瀛)、景城(沧)、平原(德)、乐安(棣)、清河(贝)、博平(博)诸郡,犹能募兵自固,众达廿万(《事迹》中称,广平等十五郡归国),复有颜真卿辈联络于其间(李萼说真卿力言清河之富),贼后空虚,乘胜而前,不难覆其巢穴;根据既失,贼势自摇,所谓围魏救赵之法也。计不出此,引军遽退,既不能远解西京之危,复使河北多郡陷于水火⑩。原夫郭、李初意,本主张北取范阳,固守潼关,后来竟不能坚持其说,李泌说肃宗先取范阳,亦不见纳,(《新》一三九)此一失也。
用兵最要有统一之指挥,如各自为政,则军队愈多,溃败愈易。九节度之师(朔方郭子仪,淮西鲁炅,兴平11李奂,滑濮许叔冀,镇西、北庭李嗣业,郑蔡季广琛,河南崔光远,河东李光弼,关内、泽潞王思礼),因郭、李皆元勋,难相统属,不置元帅,已现必败之征;又复使昧于军旅、毫无功绩之阉人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以牵率之,更非败不可。且当日九节度之师,号称六十万,转饷者南自江淮,西自并、汾,势以速战为利,光弼主张分军逼魏州,阻思明南下,期早日拔邺,本是上策;奈被妄人朝恩所阻,使思明得觊官军之弱点,以少破众,此二失也。
思明入邺,杀庆绪而夺其位,贼军根本未固,(见《通鉴》二二一)使唐朝当日能收拾残旅,专任大将,乘其未定,再行急击(据《通鉴》,光弼、思礼全军以归),未始不可雪丧师之耻。而乃任其从容整军,致洛阳再陷,此三失也。
安史虽乱,唐代过去之声威,犹未尽落,外方入援者除回纥外,尚有于阗(至德元)、安西、北庭、拔汗那、南蛮、大食(至德二)、吐火罗及西域九国(乾元初)。回纥之对唐,与突厥无异,止贪财货而非贪土地,诚能利用回纥兵力,对幽州策乱地,扫穴犁庭,忍一朝之痛,仍可易百年之安,乃见不及此,此四失也。
讨叛须拣忠诚之将,代宗竟毫无抉择,入宦官程元振、鱼朝恩之言而任仆固怀恩,发端已错。及朝义授首,所余李怀仙、田承嗣、薛嵩、张忠志辈,乘战胜之威,本可更易,即曰赏功,予以一州足矣;更不然则废去节度名称。而乃一误再误,听怀恩言(李抱玉、辛云京已上言怀恩有贰心),各授大节(如怀仙授幽州节度使,承嗣擢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承嗣辈俱图自固,修缮兵甲,署置官吏,户版不籍于天府,税赋不入于朝庭,河北三镇非复唐有,此五失也。
总言之,肃、代昏暗,辅弼无谋,安、史虽死,而安、史之乱却未定,于是形成晚唐藩镇之祸。
注释:
①吕振羽《中国民族简史》二○一页,《历史教学》一九五五年三期二六页奚风文,又王拾遗《白居易研究》三页等,并参注⑧。
②一九五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光明日报》陈珏人文。
③参《旧书》一九九下,《靺鞨传》。
④《文哲季刊》五卷二号四四○页《隋唐时代西域人华化考》。
⑤同上四四一页。
⑥一九五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光明日报》陈珏人文。
⑦陈氏《述论稿》(二九—三五页)对此,最少犯了三种错误:(1)以九姓胡为月氏人。按此说首见《隋书》,而《新唐书》承用之,然九姓胡在西汉时实役属于康居,与南方之月氏各别为国,《隋书》所云,白鸟目为“全无证佐的空中楼阁之谈”,(《塞外史地译丛》二辑四二一—四二二页)是也。(2)认“赭羯”为种族之名,原义不是“战士”,按《西域记》一,飒秣建国,“兵马强盛,多是赭羯,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视死如归,战无前敌”,《新书》二二二下《安国传》,“募勇健者为柘羯,柘羯犹中国言战士也”。《通典》一九七亦有太宗招柘羯不至之记载(关于太宗事,他书有异文,此处不具论)。马迦特(Marquart)《答沙畹问》,谓柘羯、赭羯皆波斯语takar之异译,义犹奴仆、从属,在粟特一带训作卫士;白鸟又以突厥语Sagas即战士解之。(《东洋学报》一卷三三二页)巴尔托勒(Barthold)《中亚史》云:大食作家闲说及君长之卫士,即škir或cˇ kir,义犹奴仆。但从Naršaxi所记捕喝王后之朝廷观之,显见此种卫士,徒有其名,彼系以贵族之青年子弟组成,须轮班入值于王廷,与欧洲武士子孙之服事其王侯者无异;(一八○页)依此言之,柘羯制度与我国贵族子弟之更番宿卫者相同,亦略类于初期府兵及蒙古时代之怯薛,陈氏谓“战士”之解,由于宋祁误会,则未知宋固有其根据也。若瓦德尔(Watters)言,飒秣建西北有都会名Calak,其人体躯长大而勇健,疑赭羯即其地之居民,(同前引白鸟二三—二四页)毗尔(Beal)疑为赤鄂衍那(Chagh ni n)之人民,(《译西域记》三三页注一○三)藤田丰八《西域篇》又以比拟塞种,均嫌证佐不足或对音不合。总之,善战与否(就正义之战立论),须以爱国思想及经常训练等为先决条件,陈氏独谓“安史之徒乃自成一系统最善战之民族,在当日军事上本来无与为敌”,则未免陷入唯心论,且更违反禄山亦常败衄之现实也。(3)以石国或译“柘支”“赭时”与柘羯、赭羯相混比。按前者是国名,后者是通名,不过译音上截有些类似(此是译音常见之现象),其语原并不相同。
⑧《述论稿》三四页。按章嵚论安史之乱有远近四因:(1)设立节镇;(2)重用蕃将为远因;(3)攻伐奚、契丹;(4)溺惑嬖宠为近因(《中华通史》下册)。吕思勉亦承认(1) (2)两条,并称禄山之发动叛变,系与国忠不和。(《白话本国史》三册)傅安华在其《唐代安史之乱的发动与扩大》一文中,以为(1)之说不外承袭《廿二史札记》,(2)之说本自《旧书·林甫传》,然多设节镇与重用著将,均是适应某种需要而发生之制度或政策;并无主动某事件发动之力量。此种制度或政策,运用可以有利,亦可以有弊,运用方向之决定,系依赖于其他条件,所以(1)(2)两事,并不是发动之原因。彼以为凡毗邻之两种民族,如果经济发展相差极远,则经济条件较低者为物质享受所引诱,必向经济较优者施行侵略及掠夺,此为禄山发动叛变之原因,其立说之根据有二:(甲)禄山部属是一个胡人集团(引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养同罗及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人为己子”,“唯与孔目官严庄、掌书记高尚、将军孙孝哲、蕃将阿史那承庆、庆绪同谋”,“十四载五月……以蕃将三十九人代汉将”)。(乙)当时中国之经济条件,确能引起胡人觊觎。又扩大之原因亦有二:一、当日社会下层已酿成普遍不安,大暴动之机,已经成熟。二、兵制废弛。(一九三五年十月四日天津《大公报·史地周刊》五五期)概言之,傅说似比章、吕有进,玄宗对禄山,根本在过度信任,蕃将或非蕃将尚是次要问题。唯是欧、美资本主义之侵略,初非经济条件比我较低。以言中亚经济,汉以前早铸用金币,彼中商人能转运我国缯帛,赴西方牟大利,又《汉书·西域传》言:“大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至数十岁不败”,则胡族经济条件是否较低,尤成疑问。至禄山起后,农民响应者史册上几等于零,响应者却有九姓府六胡州诸胡及武威九姓商胡,(《通鉴》二一八—二一九)所谓大暴动之机,亦乏充足之信证。窃以为由唐廷言之,错在边兵失调,过度信任禄山而招惹其野心,由禄山言之,则是为当日中国经济繁荣所引诱,如此说法,较为浑括。若过分迷信禄山兵力,吾人只须看长安收复,主力靠回纥四千骑,及禄山之窘急图却,此疑便可以解。《唐代小说研究》云:“安禄山是胡人,玄宗要藉他统治北方胡族区域,不惜以各种方法表示宠异,以图结欢。”(旧版一○○页)即承陈氏之误解,而且看得玄宗过高。
⑨部名只得十二,今《学海类编》本《安禄山事迹》中卷作“二十三部落”,亦许是“十二”之倒衍。林应是思结之别部,奚应是奚结(《学海》本正作奚结,惟讹为蹄),蓬子一名未详。此外《学海》本尚讹契苾为契丹,思结为恩结,并校正于此。
⑩《旧书》二○○上:“肃宗理兵于朔方,使中官邢廷恩追朔方、河东兵马,光弼入土门”;《新书》二二二上:“属潼关溃,肃宗召朔方、河东兵,光弼引还”,叙事大致相类。按潼关陷在六月九日辛卯,肃宗则七月九日辛酉始至灵武(朔方),潼关溃时肃宗尚无权追召外兵,如果系肃宗在朔方追召,则其事应在七月。《通鉴》二一八只书光弼引还于六月末,(参前引《事迹》中)不言追召,当因《旧》《新》两书叙述不明之故。
11兴平节度,至德元年置,领商、金、岐等四州。
藩镇之祸
投降之将而升授节钺,固益启割据之野心,杀其主将而即予留后,更昭示威信之扫地(乾元元年,平卢节度王玄志卒,裨将李怀玉杀其子而推立侯希逸,唐因以希逸为节度。军士废立节度由此始)。顾唐廷外治方镇,一若舍此而外,别无良法者,故其祸愈演而愈烈。兹略表其割据经过如下表(名外有□者,是唐朝自动除授):
续表
续表
已上谓之河朔三镇(又有所谓四王,即朱滔、王武俊、田悦及彰义之李希烈)。其中如李怀仙、王武俊为契丹人,李宝臣、史宪诚为奚人,李茂勋、王廷凑为回纥人,皆东北之归化人也。又如幽州之朱泚、刘怦、张仲武、张允伸,皆幽州人,魏博之韩允忠、乐彦祯、罗弘信皆魏州人,田承嗣平州人,余或无可考见,亦必多久寄其地。计五十七人中,由唐所任者只四人,又五十四人中(除去最末三人已入五代),被其部下逐杀者乃廿二人,李泌尝论士兵之善,以为顾恋田园,恐累宗族,不敢生乱,又云:“兵不土著,又无宗族,不自重惜,亡身徇利,祸乱遂生。”(《通鉴》二三二)由前观之,殆不其然。三镇之祸,非师不土著之患,正师率土著之为患也。(并参下引《旧书》)各镇领州之数,时有增减,上文第记其大概,可参《新书·方镇表》及《唐方镇年表》。
河朔三镇及淄青之割据,始自代宗,除淄青外,三镇虽均中间一度曾由朝廷选任,然不旋踵而复失,成德之王氏,继世至八十余年,魏博田氏五十余年,是其最久者。此外横海、宣武、彰义,均启自德宗,宣武为时最暂,余两镇皆宪宗所收复。若泽潞则中唐割据之最后者。
若夫镇使跋扈,初无非挟军士以自重,久之军士得势,镇使反为其所左右,稍失控制,危亡立至。《旧书》一八一《罗弘信传》云:“魏之牙中军者,自至德中田承嗣盗据相、魏、澶、博、卫、贝六州,召募军中子弟,置之部下,遂以为号,皆丰给厚赐,不胜骄宠,年代寖远,父子相袭,亲党胶固,其凶戾者强买豪夺,逾法犯令,长吏不能禁。变易主帅,事同儿戏,如史宪诚、何进滔、韩君雄、乐彦祯,皆为其所立,优奖小不如意,则举族被害。”有类于春秋时代国君之政,下移大夫,大夫之政,又下移家臣,后浪推前浪,孕生自己崩溃之矛盾。《廿二史札记》二二云:“藩帅既不守臣节,毋怪乎其下从而效之,逐帅、杀帅,视为常事”,下至五代诸帝,亦多由军士拥立,直至陈桥兵变(九六〇),风始衰歇,计传习至二百年之久。由此而观,知参加方镇运动者无非骄兵蹇将,全为自己打算,希图夺取富贵,并不代表一定阶层;同时国计民生却大受损害,驯至国力疲弊,燕云十六州奉献于外人,辽、金、元、清之入侵,胥于是基始。或者批评,“未免有些言过其实”,则由过于短视,未深察乎当日东北住民组织复杂所由造成之原因;盖幽、营一带在天宝以前内附之部族,为时不过三数世,各成聚落,只知有当地之节帅,与中央联系极弱,逮燕、云割地,陷溺愈深,反观西北,陷吐蕃虽及百年,唯其陇右人民,念念不忘祖国,故张义潮攘臂起义,不崇朝而十一州归朝,诚能比较其异同,自会豁然而领悟。陈氏《述论稿》云:“安史之霸业虽俱失败,而其部将及所统之民众依旧保持其势力,与中央政府相抗,以迄于唐室之灭亡”,(一九页)按对抗唐室者只方镇及其部将之首领,唐室固剥削,然有时地方之剥削,或比中央更甚,在广大群众视之,同是一丘之貉,初非予以支持,故部将旋起而旋蹶也。
抑藩镇之祸,多以为不可救药,观察亦误。始终怙恶者惟河北三镇,综观经过,非无转机,惜人事不臧,如下文所举耳。
1.宰相无谋 幽州为始乱之区,去京亦最远。刘氏居燕三世,穆宗时,刘总归朝,群龙无主,既籍军中素有异志者朱克融等,遣至阙下,(《旧》一八〇《克融传》)则宜宠以虚位,移于他方,或更正其罪名,使留者知警。乃宰相崔植、杜元颖等毫无谋略,既不能餍其欲望,反而勒令归镇,(同上及一五四《刘总传》)有同于纵虎还山,幽州再失之咎,崔、杜实尸之。
继而幽、镇两藩之乱,王涯献议先讨镇冀而后及幽蓟,策本可行,然朱克融、王廷凑竟能以万余之众,抗官军十五万余,则统制不一,玩寇邀利,宰相昧机,胶柱鼓瑟,亦崔植等之过也。
(《旧书》一四二)
文宗时,杨志诚之乱,非谋定后动者,牛僧孺乃言,“安、史之后,范阳非国家所有,前时刘总向化,朝廷约用钱八十万贯,而未尝得范阳尺布、斗粟,……且范阳,国家所赖者,以其北捍突厥,不令南寇,……则爪牙之用,固不计于逆顺”,以见解如此幼稚之人任宰相,国事安得不坏?理全国事,应见其大,岂能效市井商人锱铢之计?抑以八十万易八州归朝,价并不贵,如长为唐有,每岁八州所赋,何止此数?未得尺布、斗粟者,崔、杜之无能耳(说见前)。欲养叛藩以御外寇,懦弱无能,何一至于此!回纥自肃、代以后,绝少入寇,彼似了无闻知者,故曰幽州之三失,实牛僧孺之罪,后世犹多助牛以排李(德裕),世论之失其平者久矣!(僧孺毫无远见,可参拙著《会昌伐叛集编证》)
2.将帅失策 德宗建中三年,田悦之役,马燧、李抱真、李芃三师破之于洹水,悦归至魏州,初为部下所拒,假使官军长驱直进,魏州指顾可复,奈燧与抱真不协,(《通鉴》二二七)顿兵弗前,坐失良机,宜乎识者所痛。(《旧》一四一《悦传》)
3.计臣短视 穆宗时,田弘正由魏博移师成德,请留魏兵驻成德,其粮给出于有司,度支使崔倰固阻其请,魏兵甫归,王廷凑即叛。倰不知大体,成德遂非唐有矣。(《旧》一四一《倰传》)
4.宦官误事 李宝臣遗中使马承倩百缣,承倩诟詈,掷之道中(大历十)。李纳遣二弟入质,中使宋凤朝欲邀功,说德宗拒其请(建中三)。穆、敬两朝则有如讨廷凑之役,每军遣内官一人监军,内官悉选骁健者自卫,以羸懦应战,因而兵多奔北;刘悟节度泽潞,监军刘承偕常对众辱悟,及悟卒,中尉王守澄及宰相李逢吉又受其子从谏之赂,为奏请留后,皆贻误大计之彰彰者。
总言之,代、德两朝京畿之内,累遭创夷,无所振作,犹有其困难之因。元和藉廿年安定之基,财赋稍充,复得毅决如宪宗,佐以杜黄裳、李吉甫、裴垍、李绛、裴度诸谋臣,中央威权,于是一振。凡阻挠淮西军事,如韦贯之、钱徽、萧俛、独孤朗辈,皆行罢黜,故能勒夏绥韩全义致仕,讨其留后杨惠,专任高崇文讨西川刘辟(皆元和元),斩镇海(浙西)李锜(二年),逮昭义卢从史(五年),发夏州兵诛振武乱军(八年),用裴度、李愬擒吴元济(十二年),杀沧州刺史李宗奭,平李师道,复淄青十二州(十四年),在藩镇方面,则有易定张茂昭(元年及五年)、山南东于(二年)、魏博田弘正、宣武韩弘(十四年)之入朝,与夫田弘正之申领籍,请官吏(七年),程权之奉还沧、景,王承宗之愿献德、棣(十四年)。故元和之治,为中唐冠。
王夫之《读通鉴论》以为安史之后,各镇相继为乱,“而唐终不倾者,东南为之根本也”;余则谓开元之世,米斗不过十许钱,谷贱固可伤农,同时亦易免于饥饿。安史及各镇之乱,结果所至,适以破坏百姓之长年生息,群众不获其利而先获其害,比诸晚唐时代,农民久居水深火热之中渴望苏息者,情况显有不同。换言之,东南财赋之供给唐室,犹是次要,中唐得以不倾者,其主因实在大多数农民对唐作消极之支持,另一方面对野心军将不作积极之支持,故乱事无法扩大。
至史家所谓“方镇”,系指设置节度或观察使之区域,其数无一定,所领军号亦常变更(可参《方镇年表》)①。贞元中为节度三十一,观察、防御、经略十一,以守臣称使府者共五十。(权德舆《贞元十道录序》)元和中镇四十七(李吉甫《上元和郡县图志表》)或四十六(《唐语林》三载裴度之言)。开成初,节度二十九,观察十,防御四,经略三。(《旧·王彦威传》)余可类推。又节度名位,不过比观察稍隆重,实际无大殊异,故如鄂岳一镇,时而观察,时而节度,废置无常。
或者谓唐代初行虚三级制,有节度使后,变为实三级制,其分析亦不尽合。都督本身为刺史,但又可节制领下各州之刺史,与节度无异。节度之坏,在于权太重,如支度、营田、转运、采访等,初本别置专使充任,后乃全付之藩臣,尾大不掉,实在于此。
注释:
1《旧·地理志》列举节度、观察等使四十四镇,《廿二史考异》五八以为“据太(大)和中方镇言之”,钱氏大约因宝历元年改鄂岳观察为节度,至大和五年而复旧,《地志》称“武昌军节度使”,故有此论定也。但考《新书》六四《方镇表》,乾元元年置振武节度,领麟、胜等州,上元元年置鄜坊节度,领鄜、坊、丹、延四州,贞元三年置夏州节度,领夏、绥等州,此后无甚大更革,今《地志》不见振武三节度,所领州仍分附邠宁、朔方二镇之下,则非尽合于大和制度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