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2月13日〕
自记 馆中记
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伦理,伦理者,维持天下万世之大纲也。所以圣贤教人,首重明伦。盖伦理明则天下治,否则天下乱,古来弑君弑父之人,何一非不明伦理之人乎?
四月二十三日〔5月15日〕
省垣崇修书院记[1]
昨在路上,闻行路之人皆云:时势险阻,人心叵测。余询之。曰:昨日向晚,此路某处,有一车被贼人将骡抢去二匹,约值百千有余钱。余始闻之,忽然惊,既又慨然叹曰:当日衔西山,行人交错之时,而贼人竟敢行劫,概肆无忌惮,果时岁之不丰欤?抑教化之未善欤?如此等事,真令人莫解。
四月二十五日〔5月21日〕
太守开棚考试太原府属童生,余长子玠应试,余为廪保。四鼓而起,率玠与同乡朋友共赴府署,听候点名。至则遇外县旧友,有为廪保者,有送弟子应试者,共叙寒暄,相谈衷曲,真乃洒脱之至。
四月二十六日〔5月22日〕
崇修书院记
禀见山长张公甫光夫子,而夫子示我以用功之法,认理之规。余乃觉前日所穷之理,实多茫昧。
乙丑会友寿阳张子聪言,庚寅〔1890年,光绪十六年〕进士谷如墉,凡事皆俭,独归家不然,所乘必骡拖轿,费钱十余千,若骑马坐车,不过费三四千钱。疑者询之,进士答云:余所乘拖轿,盖为看书计耳。余闻之,不禁叹其识见之高。
四月二十八日〔5月24日〕
早饭后,太守挂榜,余子玠名列第三十八名。
二十四日〔5月20日〕午后,忽有百姓为群,约有五六百人,共赴巡抚衙门喊冤。皆云此时旱魃为虐,吾侪山人,俱不聊生,而吾阳曲县官,催科愈迫,每两银以八千钱为限。吾等赴县署鸣冤,而县官置之不理,遂赴府署伸理,而知府亦然,无奈始赴大人辕下。抚宪乃许今日开仓赈济,众乃散归。不知今日赈济否?
五月初六日〔6月1日〕
上天不雨,悉由风俗之奢靡,人情之浇漓。当此之时,有司民之责者,皆祈求雨泽,只闻其此庙拈香,彼寺礼拜,概未闻其行一善政。以余言之,与其虔心祈祷,何如多行善政,庶可邀上天之恩泽也。
五月初十日〔6月5日〕
去秋至今,雨泽甚缺,虽三月二十六、七日〔4月22、23日〕下三四寸,亦不济事。立夏以后,芒种以前,正是播种之期,而上天概无一点雨泽,望慰三农,天意果何如也,果欲杀斯人欤?抑亦旱而示警欤?吾意斯时,人争夸诈,俗尚奢华,上天不雨,欲人之知自责耳。但目下人心慌乱,粮价日增,丁男妇子,啼饥者多,亢旱如此,能无憔灼。
五月二十六日〔6月20日〕
省中记。由榆次到省应试,书院记。
榆次大会由来久矣,父亲大人每年于五月廿三四日由太谷铺中即去榆会,昨日余由家去榆会,以为父亲大人,定当在榆,不料尚在太谷,意殊歉然不乐,于是由榆次到省应试。
五月二十七日〔6月21日〕
昨日路上,见田野之中,有苗者甚少,间或有之,不过初出地皮,而农家皆郁郁不乐,但云上天不雨,吾等何以为生?
六月十五日〔7月8日〕
家中记。
昨日己刻,宗师大人奖赏生童,余亦与焉,勉励士子以根底之学,不可徒攻时文,兼以敦品为谕,以嗜好为戒。可见宗师大人,望士子之心殷也,特患诸生闻宗师之言,以为此皆老生常谈,而不遵行之,以负宗师勉励之心耳,言念及此,能无佩服之不志。
六月二十一日〔7月14日〕
未刻又雨,彻夜不停。
去年至今,概无一场饱雨,所以粮价日增,油价亦贵,而杂粟之中,麦子更胜,白面每斤价六十文,虽不敌〔光绪〕三、四年遭荒之价,而人民亦觉其甚苦。……
六月二十二日〔7月15日〕
人情厚薄,于事为之际即见之。去年秋,余姨母仙逝,贫无以葬,一切殡葬花费皆其侄营办。余往吊之,邻里皆称赞其贤,余亦叹曰:“此人斯世罕有,真足令人景仰。”及今春清明节,余奉母命,为姨母送纸,闻姨丈与姨弟言,其侄去年腊月,逼令还殡葬花费之债,且将其地契取去。余闻之,始叹其侄去年营办葬具,乃盗名耳,不足为贤也。由是思同治甲戌年〔1874年〕,余二伯祖母仙逝,从伯父亦贫不能葬,余父亲大人在外贸易,颇能糊口,亦无余资,忽闻二伯祖母□音,即匍匐而归,一切葬具,皆自己极力营办,而所花钱财,未尝问从伯父焉。有邻里谓父亲大人曰:“子二伯母仙逝,凡所葬之事,皆当汝从兄办之,子何必为之经营哉?”父亲大人泣而对邻人曰:“吾兄务农,不能多构银钱,致家用之不饶。吾不肖,颇能自给,营葬吾伯母,虽未能礼数全备,而尚可以草完此事,若向吾兄请教,而逼令吾兄出财,致吾于不孝不弟耳。吾惟向吾兄请问何日安葬,而所费多寡,绝不敢□言,盖恐言之或伤吾兄之心也。”邻人闻之,叹服而退。余彼时年十八岁,概不懂事,但父亲大人所为所言之事,至今犹记于心。昨日余去城中,遇姨丈又言其侄逼令之事,余是以慨然而叹,而追忆父亲所为之事,以为人情厚薄,于事可见也。
闰六月十四日〔8月6日〕
今岁前半,旱魃为虐,至六月初旬,始有雷雨,中旬以后,甘霖普被,由是大雨连绵,概不停止,汾水、洞涡水,以及沟浍涧壑,全行大涨,沿河一带,禾稼秋苗被淹没者甚多。自十九日至闰月十三日〔7月12日至8月5日〕,始雨敛云收,为之开霁,前后连阴共二十四日。昨日午后,余在当局,从太原来一人言:吾县被水灾者甚众,禀于官者八十余村,西寨、城北等村,被灾尤甚,不惟伤其禾稼,直将房屋倾毁,伤人尚不知其多寡,目下人民乏食啼饥,县父母暂且赈济,以救燃眉之急。闻之令人不胜伤感。此外村庄被灾情形,尚不知其详细,据其人说阳曲西北一带与榆次西北一带,俱被汾水淹没,但未知灾之轻重。又闻一临河人言:今番汾水大涨,与往日不同,往日水大,不过高于岸齐,甚则高出乎岸数尺而已,今者巨浪洪波,俨有数丈,水来如城郭一般,幸而分流数处,以杀其势,不然沿河村庄,皆为收拾去矣。遥而见之者,无不毛骨悚然。且随波逐浪之尸,浮于水面者,不知其数。余闻之,不禁怆然曰:水固可以养人,而也足以害人,水之为患亦危矣哉!今以安居乐业之民,一旦遭此水患,大则伤生害命,小则乏食啼饥。芸芸众生,不得其所,是果天意为之乎?抑人事为之乎?真令人难知也。
闰六月二十一日〔8月13日〕
凡人所赖以生者不一其途,大抵资农桑技艺者居多。吾乡人众,务农者十之一,造纸者十之九,年来草纸价低,粮价甚高,造纸之人几不聊生。近闻纸价渐涨,吾乡之人率皆欣喜鼓舞。余询价高之故,言近日汾水大涨,将阳曲县上兰村一带全行淹没,上兰村者亦资造纸为生也,今被水灾,遂不能造,并将造纸之秸亦毁。彼处不出纸,吾乡之纸价日高,自然之理也。宜吾乡欣喜不置,窃尝念之,此处之人虽喜,而彼处之人实苦,当此之时,上兰村之人概不能造纸,又无禾稼可望,则朽腹而啼饥者,诚不知其凡几?若目睹之,定然可伤,吾乡欣喜之人,亦未知其念及此焉否耶?!
闰六月二十二日〔8月14日〕
雨霁云收。
国家设立书院,为作育人材计耳。吾晋省垣,目下有三书院。一名晋阳书院,由来久矣。一名崇修书院,同治年间设立。肄业于两书院者,全无膏火,惟课试在前列者,论等次给发膏火。一名令德堂,光绪壬午年〔光绪八年,1882年〕设立。其中肄业者,悉由学宪、抚宪挑选,才高学富者,始得与焉。又呼为高才局,以五十人为额,凡在内肄业者,每人一月给膏火银,始则五两,今则减为三两,每岁以十月计。中举者即出院,不愿在此听,屡缺屡补。余前肄业在崇修书院,去秋科场毕后,余由家到书院,令德堂一友告余曰:令德堂此时缺额甚多,刻下夤缘而入者不少,子盍稍自贬损,夤缘以入乎?余曰:异哉!……
闰六月二十三日〔8月15日〕
余实不肖,而于俭之一字颇不甚远。前在省垣书院肄业,众友皆谓余俭约过甚,有一友诮之曰:子俭约尚矣,而饮食之奉,何乃菲薄如此?或者嫌其肚大乎?余曰:吾等在此肄业,是求德业之进,非求饮食之佳,子言余饮食过俭,而吾每日所食,不外好面、豆面,间或有肉有菜,尝以为父母在家,尚不知食此否,而余自奉如此,何幸如之?且余在此享福,亦父母之福荫也。夫子之言,似有未当欤?友遂默然而退。及到馆中,有人言余太俭,亦以此言答之。余于平日,或在外有人相邀食便饭,或与人贺喜赴宴,或在外自己饮食,一临美食与盛馔之间,必默尔思之曰:吾父吾母不知今日所食何饭,余乃食此酒肉珍羞,诚余之不孝也。但恨不能请父母食之。此余意中事也,未尝与人言之,今日记出,非夸示于人,不过因饮食而偶及之耳。
七月初五日〔8月26日〕
太原县抬搁迎神,由来久矣。传言自明洪武二年〔1369年〕起首,至今概无间断。每年七月初四日,从城到晋祠恭迎圣母,至太原南厢龙天庙供奉。初,晋城中大闹,而远近人民,全行赴县,踊跃聚观,老少妇女,屯如墙堵,农夫庶众,固不足论,而文人学士,亦皆随波逐流,肆狂荡之态。有识者澄观此事,不禁叹识见之各殊。
七月初八日〔8月29日〕
田家之乐,莫若此时也。处暑以后,白露以前,可食之物甚多,瓜则有南瓜、北瓜、葫芦、茄子;菜则有豆角、芥子、萝卜、蔓荆;果则有绿桃、红果、诸枣、葡萄;更有玉茭、杂豆,率皆成熟,可谓盘中之餐。
七月二十二日〔9月12日〕
嫁女婚男,实是紧要之事。为父母者,当择配之时,端宜审慎精详,以求孝悌克敦之家与里中名德古旧之门,万不可有所贪慕,攀附非偶,尚不说其家之教泽何如,与男女之贤否何如,而徒以其富贵甲于一乡,即与之联为婚姻,其不贻他日之忧者鲜矣。何则?娶媳而不求淑女,则使吾子娶非其偶,必至累及家门;嫁女而不择佳婿,则使吾女嫁非其人,必至终身受苦,是谁之过欤?张扬园先生云:“无家教之族,切不可与为婚姻,娶妇固不可,嫁女亦不可,为子孙娶妻嫁女,必择孝悌世世有行仁义者。”先生之言,真不易之论也。
七月二十三日〔9月13日〕
昨日归家,父亲大人尚在外经营,忽有人来言族伯母仙逝,悲不能支,且无子息,概无丧具。母亲大人即命余延诸族兄备办衣衾棺木。自午至夜,备办始周,二鼓后,乃将族伯母小敛,遣人看视,尚未卜日安葬。
七月三十日〔9月20日〕
昨日奉母命来谷(太谷县李满庄)省父[2],一见父亲大人,辄喜不自胜,遂将家中诸事,与父去省考试何如,在馆何如,一一禀明。而父亲大人亦欣然而喜。谓之曰:“尔今来此,吾心慰矣,明日即可回去,禀尔母亲知之,到馆尽心教授弟子,不可在此多住,耽误弟子读书,中旬后吾即回去。至于尔族伯母仙逝,一切营葬花费,吾家偿之,不必累尔诸族兄。”又谓之曰:“吾前命尔为学,如敦宗族、和乡党,敬师友、正心术、端品行,以及赒恤贫穷,儆戒贪利,寡欲养神诸事,尔亦留意否耶?”又云:“吾在此方,虽未能修德行道,然济人利物之事,亦常为之,故居人多称吾为善人,亦以吾救卖妻鬻子者故也。”余应之曰“谨遵命”。
八月初二日〔9月22日〕
由太谷归家。
人之识见,固然不同,而器识亦异。余今日前半天在途中车上,车夫与别一车争路相嚷,众人劝止。同车一人言曰:此车夫可恶,所遇者皆无势力之人,若遇有势力之人,彼必受气。即如昨日,吾在太谷县西街,见一大车与一轿车争路,大车所载者重货,轿车只坐二人,一人儒冠儒服,喝令其车夫将大车车夫痛打,大车车夫始犹支架不让,旁一人告之曰:此某孝廉车,而喝令者即是孝廉,汝曷不退之。若不退,定将汝送县,再吃大亏。车夫闻之,鼠窜而退,市人皆叹服孝廉。余问同车人曰:“子所言者,是谁之过欤?”同车人曰:“车夫恶,孝廉是。”余曰:“子言差矣,某孝廉者读书人也,车夫者平庸人也,读书人与平庸人相争,则高低分矣。且争之一字,君子犹讳,况与人相争乎?”同车人唯唯,余亦默然。
八月初七日〔9月27日〕
昨日清朝〔清晨〕,去县应桐封书院课。
八月二十二日〔10月12日〕
天灾流行,自古不免。闰六月初旬,汾水大涨,吾邑被灾村庄,啼饥待哺者甚众。县尊念切恫瘝,祈请上司赈济,而上司业已准请。昨日余在桐封书院,闻张性诚先生言,上司赈济吾邑,借文水县谷数千石,凡被灾者赈一月,每人官斗九升,民间四升五合,计每人一日一合五勺。此时谷尚在文水,无脚费不能运到吾邑,时议欲民去文水自取,但吾邑与文水,相去百余里之遥,往返必四日,尚需路费,民计所得少而所失多,皆不愿取,不知此后如何措置。余闻之,不禁慨然曰:“被灾群黎苦不可言矣,官之施恩虽大,而民之受惠实小,所望身为民上者,博施济众耳。”
八月二十四日〔10月14日〕
《鸦片烟说》
稽昔日,有害于人者,不过博奕好饮酒数端而已,然此尚未为大害也。若夫鸦片烟之为害,不可胜言矣。当今之世,城镇村庄尽为卖烟馆,穷乡僻壤多是吸烟人。约略计之,吸之者十之七八,不吸者十之二三。初吸之时,皆以为精神可添,闷愁可解,殊不知吸之日久,非特不能添精神,而反将精神大损,非特不能解闷愁,反而使闷愁倍增。吾见吸烟之人,形容枯槁,面目黧黑;坐则懒起怠□,动则长吁短叹,以为人皆体胖身肥,精神勃发,吾乃为烟瘾所累,不得自如,有追悔莫及者矣。试历言其害。
其在仕宦之流,奉国家之命,治天下之民,自当夙兴夜寐,治剧理烦,兴其利而除其弊,为万姓策安全。一吸鸦片烟,体疲身倦,怠惰自安,要紧公事,犹亲手为之,若不关紧要之端,悉倚手下人等措置,又何暇问民疾苦,而为民谋生息哉?幸而所倚者为正人,尚不害事,倘为匪人,则其害无穷,大则贻杀身之祸,小则夺一己之职,无论位之高卑,其害一也。此为官者吸烟之害也。
其在为学之士,翻经阅史以及作文赋诗写字,一日之间,时间不懈,乃能见功,倘吸鸦片烟,而用功之时自少,虽在士林,亦不过□习浮文,以博取人间富贵,而于穷经致用之学,自不暇讲求,然此犹为士之上焉者也,等而下之,不顾品行,不惜廉耻,徒以平日之间,希图鸦片烟之资,以偷生于世。所以士习日卑,而卓荦之品不数觏也。此士吸烟之害也。
其在草野农人,时已春矣,人皆及时而播种,而吸烟者尚晏处于家,迨时已促迫,而始于耜于耒以至于田,播后人皆耘苗去草,彼乃任苗草之相生,及至禾稼既熟,人皆人斯仓而万斯箱,彼独叹今岁之歉。由是家用不给,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年复一年,穷困无聊,始则变卖田宅,继则典质衣物,终则鬻妻售子,家屋兼丧,只留自己一人,即欲为人佣工作苦,而人亦不用,吸烟至此,虽欲不乞讨,其可得乎?此农人吃烟之害也。
若夫工人,勤则可致富,惰则必受贫。吸烟之人断未有不惰者。夫工人以技艺养身,作一日乃得一日之需,作一月乃得一月之需。一日不作,既不能得。不吸烟者,能养身兼能养家;吸烟之人,不惟莫能养家,即自己之身,亦恐不能养也,况技艺养少不养老乎?少时积余资,至老自可不受穷。借非然者,其不流离而失所者鲜矣。此工人吸烟之害也。
以云商贾,百计经营,唯求获利,然必勤俭无疏,乃能获无穷之利。至于吸烟,不惟惰而不勤,亦且奢而不俭,所以年老者多为财主所摈,年少者亦为掌柜所弃。无铺可住,闲在家乡,欲耕田而力不足,欲读书而时已过,欲作一小买卖,以求获利,一则无财为资本,二则烟瘾累身,涉于怠惰苟安而不思振奋,惟是在家受冻馁而已。此时之大商大贾,吸烟者甚众,而财东亦无如之何,率皆不得已而用之,然能获重利者无几也。此商贾吸烟之害也。
至于妇女,其害尤烈。家中有一妇人吸烟,则为子者为夫者恒染之。即有不欲吸者,亦必涉之。历览当世,母诱其子,妻诱其夫者,更仆难数。何则?子不吸则母不能方便,夫不吸则妻不能方便。惟是子吸之,则供其母,夫吸之则供其妻,此势之自然者也。且不只此也,家道富饶,不过怠于女工,尚不至不顾廉耻;若贫寒之家,纺织既弛,钱财自乏,而鸦片烟之资,亦无所取,则烟瘾来逼,遂至作无耻之端。失节丧品、败坏家风,亦不惜矣。此妇女吸烟之害也。
及观富家,无论男妇长幼,率皆黎明方寝,日落才起,即早起亦在午后。举凡家中事务,与外间一切应酬,以及银钱出纳,悉付婢仆掌管而已。惟是饱食终日,处高楼大厦之中,求沃壤膏腴之土,以备终夜呼吸。家之银钱赢绌亦不问焉。所以不数年间,家庭凋落而不能自振,更有一败涂地,反不如贫寒家之景况耳。此富家吸烟之害也。
甚矣,鸦片烟之为害亦大矣哉!旷观目前,一乡一邑之间,破屋败家者凡几辈,卖妻鬻子者凡几辈,流亡他处者凡几辈,落为乞丐者凡几辈,富贵而夭折者凡几辈,贫穷而偷盗者凡几辈,善良之丧品者凡几辈,妇女之失节者凡几辈。穷其流弊,要皆为吸鸦片烟之故也。而世之人犹执迷不悟,每趋之而若鹜,庸俗俗士不足论也,虽豪杰英雄,一入其中,亦必挫其志气,消其精神,将向之所谋之事,所为之业,与所期之义理,涣然冰释,而不复奋兴。呜呼!鸦片烟之为害,匪浅鲜矣。风俗由此而坏,人情由此而偷,贫穷由此而致,筹算由此而短,世道由此而衰。言之者痛心,观之者蒿目,芸芸众生,悉罹其害,不知何日乃能消除此害,俾万姓去危就安,咸涤旧染之污也。吾愿世人同心协力,革除此习,永不沾染,以绝其根株,尤愿上天不生此物,即有种罂粟者,俾不能获利,则人自不栽种,而鸦片烟即可断绝矣!但未知天意何如耳。如其天果厌之,或种之而不生,或吸之而即病。将所存者,或火焚,或水毁,或自坏而不能用,顷刻之间,除之净尽,非将一时之幸,实天下万世之幸也。且上天以好生为心,自当念无知小民,俾群黎百姓脱离其害,以庆更生也。天乎!天乎!其亦□此天下苍生乎?!
八月二十九日〔10月19日〕
贫穷困苦之人,自古不免,然未若此时之甚也。今有一卖黄土者[3],馆中买而卸之。余出门视之,则见父子二人,共挽一小车,其父约有四旬余岁,面目黧黑,形容枯槁,发长数寸,辫卷如毡,衣裳褴缕,神气沮丧。其子十二三岁,衣服虽敝,面目尚觉光彩。余询之曰:“兄身体雄伟,而气象衰惫,此意者吸鸦片烟乎?”彼应之曰:“然也。非吸鸦片烟,必不至是,且不独余吸也,余妻亦吸之,只因夫妻二人吸烟,致使衣不蔽体,食不充腹,子女亦皆受穷。不怕先生见笑,此刻业已近午,吾父子二人,尚未一餐,卖此土而始餐之,烟瘾真累煞人也。”余曰:“与其受此穷困,何如不吸为妙。”其人曰:“吾亦欲不吸,但不吸则四体不能动以求利耳,虽悔亦莫及矣。……”
九月初十日〔10月30日〕
今日余母亲大人六旬有二岁大寿。忻喜之至,黎明而起,余夫妻二人,向堂前拜寿,长子玠、次子瑄亦到堂前叩首鞠躬。余乃神前上香为母亲大人默祷曰:“吾母劳苦一生,待人甚厚,见穷贫之人,时常施舍,为善之念,未尝一日忘。但余不肖,莫能尽孝于高堂,酬大人之心于万分之一,余之罪不能逭也。今在神前,诚心默祷,伏愿将己寿减之,为吾亲加之,至于无穷。神其有灵,其鉴此苦衷乎。而且默佑身体安康,饮食如常,与吾父亲大人,福禄缕之,万寿无疆,是余之幸祷也。”祝毕,遂上堂为二亲献饭,虽无嘉肴旨酒,而所献之食,尚合父母之心,足以博欣喜之意念。由是一堂之上,其乐融融也,惜余无德以报罔极之恩耳。
九月十一日〔10月31日〕
昨日晚间,里人获一偷儿,问曰:“汝亦良民,何以破吾窗,入吾室,以盗吾物乎?汝亦羞愧否?”偷儿应曰:“吾所为此,岂不知羞,但今日穷困无聊,不食犹可枝梧,独无鸦片烟可吸而烟瘾所迫,概不能稍缓须臾,计无所出,不得已而为此,欲求鸦片烟之资,不料为君所获,伏乞原谅,以宥吾罪,吾非为烟瘾所迫,断不为此无廉无耻之事。鸦片烟真累煞人也。”顿首请宥,里人哀之,众乡邻亦相劝,遂不责让而使去。……
九月十五日〔11月4日〕
鸦片烟之害,滋蔓难图,所到之处,人皆叫苦,谓为鸦片烟所累,不得足食丰衣。余昨日午后,去邻村而访友,正谈论间,见一人侧坐,询之,余友邻人也,又问家中几人,彼人应曰:“只吾一人,因吸烟所累,虽有心娶妻生子,上承宗祧,亦不得如愿。”余劝伊改之,言已,与余友又语一时,乃告归。归至吾里豫让桥,有四五乡人聚而相谈,余至,众人皆相问讯,一邻人手持鸦片烟,叹曰:“吾被此害,致使衣不蔽体,食不充腹,不知何日能免此害也。”余曰:“子盍改诸?”邻人曰:“吾亦欲改而不吸,但无法可改也。”余曰:“恐子欲改而心不坚耳,子果诚心欲改,其法甚多。”邻人急请之,余即以林文忠公退瘾方示之,且告其渐吸渐退,即不药亦可改也。邻人欣然而退,众邻人亦喜,遂散而归。
九月十七日〔11月6日〕
秋成报赛,原属古礼,至于今皆行之。或演剧,或抬搁,或装男扮女,歌且舞,或宰羊烹猪敬以献,事虽不一,要皆年谷顺成而始为之也。吾邑晋祠镇一带,抬搁送神,道光年间当行之,闻父老言,彼时抬搁者共十三村,晋祠、纸房、索村、东院、三家村、万花堡、濠隍、东庄、张老、南大寺、北大寺、塔院与吾里(赤桥村)。至咸丰初年,粤匪洪秀全作乱于南省,吾省平阳府亦被蹂躏,吾乡虽未被扰,而人民惊慌,四境不安,遂将抬搁之事,倾而不办。越同治至光绪辛巳〔光绪七年,1881年〕又行此事,但所办者不过晋祠、纸房、东院、塔院、张巷、北大寺等村而已,其余皆不能办,于此见农家之景况,较前远甚也。……
十月初二日〔11月20日〕
……今年春,雨泽甚缺,粮价遂增,至五月而更甚。六月得雨,粮价始不加,迄于秋,到处皆有禾稼,惟被水淹之处,禾稼皆伤,人皆谓今岁必大熟,粮价渐至而减,孰知收获已毕,悉叹年非大有,而乏食之处甚多,价遂又涨,此时之价,无论何粟,皆长于秋,较去年冬日,增于过半,即以麦较,去年每斗六百文有零,此时每斗一千三百文有零。……
十月初六日〔11月24日〕
……每见近世,父母在堂,兄弟尚觉和翕,迨父母没而心遂变矣。或兄憎其弟,或弟恶其兄,概不念同气枝连,相视胜于仇人,每欲荡析离居。由是将家产判为数段,兄弟东西,各操其业,甚至有父母在堂,即分家离居者,将其父母置于间地,兄亦不管,弟亦不顾,致父母日受悽惶,泣然流涕,心中伤感,彼乃拥妻抱子,晏然而居。如此之人,其良心归于何处矣。……
十月二十五日〔12月13日〕
壬午岁〔光绪八年,1882年〕腊月,余由省垣书院归家,有友告之曰:“吾邑大商某,家资甚厚,为子娶妇,邻里戚族助办婚事者甚多,稍不如其意,辄将相助之人,凌侮备至,而于读书之人更甚,动云皆邑之士,概不知礼义,受侮者真难为情。”闻之不胜痛恨。……
十一月初五日〔12月23日〕
……但近年以来,闾阎之中,家给人足者寥寥无几,即以吾邑计之,不过三二诚实富家,自此而外,虽名富家,实属空虚。盖吾邑富家有生意者甚少,有田产者良多,此时之田产,不惟莫能多收租课,甚且有收租课而莫符国课者。……
十一月十二日〔12月30日〕
……近闻邻邑有一大商,积财数十万,俨然富甲一邑,概无善端可称,每恃财而肆恶,即如其所管之生意,悉据为己有,虽有财东,而亦末〔莫〕如之何矣,财东若使钱,必向其摇尾而乞怜,喜则与之,怒则不与一文。其子更恶,骄奢淫佚,盘游无度,目下捐道台衔,妻妾数十人,声势吓然,为恶不悛,前数日大商忽死,其子亦得暴疾,相继而亡,无一子嗣,延其宗祧,自死之后,家中无主,其族人扰扰攘攘,欲为继其后者有之,欲分其产者有之,此争彼竞,纷纷不已,势非丧其家而不能了,此非恶报之一证乎?
十一月十五日〔1893年1月2日〕
……近来吾乡风气大坏,视读书甚轻,视为商甚重,才华秀美之子弟,率皆出门为商,而读书者寥寥无几,甚且有既游庠序,竟弃儒而就商者,亦谓读书之士,多受饥寒,曷若为商之多得银钱,俾家道之丰裕也。当此之时,为商者十八九,读书者十一二。余见读书之士,往往羡慕商人,以为吾等读书,皆穷困无聊,不能得志以行其道,每至归咎读书,此皆未得书中滋味者耳。……
十二月二十一日〔1893年2月7日〕
……余于昔日,尚无知觉,不知时势何如。犹记忆同治年间,吾乡到处皆家给人足,气象甚觉丰隆,而贫穷之家,寥寥无几。迨光绪初年遭大荒后,人民去其大半,所留者多贫不能支,到处皆墙倒屋塌,气象凋零,人人嗟叹无钱,莫能度日为生。今日者去荒年已十四五岁,世势日觉贫穷,人情愈觉浇漓,即如生意之家,每年到此时收账,前数年欠账者甚少,迄于今,欠账之人,不惟不还,甚且有欠人钱而以为无事者,然此亦由贫穷所致也。余从戊子年〔光绪十四年,1886年〕每到此时,常向诸商人询之曰:“今年收账较前何如?生意较前何如?”皆曰不若去年。前二日余又询之,皆曰“今岁较去年远甚”。一年不如一年之言,于今已五年矣,举此一端,可见世道衰微之甚矣。……
十二月二十四日〔1893年2月10日〕
今日午后,余去邻村访友,有一人负四五岁小儿,卖于邻村农家。……
十二月二十九日〔1893年2月15日〕
昨日二鼓以前,吾里一铺家,去晋祠负钱而归。才至村外,黑暗之中,从空来一恶徒,持一短棍,当头而打,遂将负钱者闷倒在地,犹未抢钱,随后即来一人,盗即惊去。……
除夜〔1893年2月16日〕
每当除日,彻夜不眠,始则备办祭物,洗涤祭器与夫迎神祀祖等件,继则为供养父母饮食酒肴,以及衣服鞋帽,终则率妻子洒扫庭堂,伺候父母起居。迨至五更,迎神拜祖,供祭食,上长香,燃红烛,爆柏柴,家庭之内红光照耀如同白昼,各寝室中,俱然明灯,通天彻地,尽为火光,真乃吉日良辰也。
注释
[1] 其时,作者就读于太原崇修书院,这天日记记于书院。下同。
[2] 其时刘大鹏之父在太谷李满庄经营木材生意。
[3] 山西地区,以前用黄土、煤末揽拌和泥用以生火做饭、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