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日〔2月23日〕

世俗遗风,凡生子,每到满月,敬备酒食,请稳婆与乳小儿之妇。今日为余三子满月之期。……

正月十五日〔3月3日〕

……元宵佳节……回忆余十余龄时,吾乡到处,每当此日,甚觉热闹,各街各户,皆燃红灯、烧塌火,彻夜通红,灯光、火光与月光相接一片。丁男子妇,悉踊跃游观,而村居人等,又装男扮女、嬉戏于街,名之曰“秧歌”。远处不知,吾里邻村,有此者甚多,于以知群黎之富饶也。迄于今,各村各庄,间或有一二燃灯之处,而烧塌火者寥寥无几,又不闻有秧歌嬉戏,是何故哉?皆因吸食鸦片烟者众,故如此。吁,可慨也。

正月廿六日〔3月14日〕

群黎百姓,悉被鸦片烟之害,一家之中,无吸食鸦片烟者,尚可宽裕度日。若有吸者,必至日不聊生。余族兄前数日,雇一造饭老妇,年已七十余岁矣,人问其有子否,曰有。问其子年几何,曰三旬余岁。问之者曰:“若大年纪,有子而正在强壮,尚出门为人造饭,真令人莫解也。”老妇曰:“吾家运甚衰,子与媳妇,皆吸鸦片烟,子则四体不勤,媳则怠于女工,日卧家中吸烟,将衣物等件尽售于人,目下莫能糊口,无奈出门事人,求几文钱以养儿与媳。”正言间,其子即来讨钱,言饭犹可缓,而烟瘾所逼,莫能缓须臾。取数十钱而去。……

二月初七日〔3月24日〕

……当此之时,正是种麦之候,其余尚不及期,然农家不皆种麦,且有种鸦片烟者,以为种此可以获利之多。……

二月十八日〔4月4日〕

清明佳节,无不动追源报本之情。每当是日,虽贫穷之家,亦必备办祭物,去坟茔而祭。

三月十八日〔5月3日〕

当今之世,士风甚坏,平日用功所读者,固是时文,所阅者无非制艺,而于经史子集不问者甚多,所以士林之内多浮文而少实行,则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诸端,亦皆不讲。……吾乡僻处偏隅,士人甚少,即游庠序者,亦多不用功,非出门教书而塞责,即在家行医而苟安,不特读书求实用者未尝多观,即力攻时文以求科名者亦寥寥无几。……

五月初一日〔6月14日〕

王郭村一乡,共有五六百人家,分为十社,每年今日各社农家鸣锣击鼓,执伞竖旗,共去牛家口迎神。辰、巳时去,未、申时归,锣鼓喧天,旌旗蔽日,儿童踊跃前呵,丁男欣喜后拥,妇女左右旁观,执事者衣冠整肃。社前设立香案,神来则虔诚叩拜,抬神将阖村游完,乃迎神于真武庙中,安神时即献羊一,献酒三爵。礼毕,众农始散。……

五月五日〔6月18日〕

端午日用菖蒲泛酒以避毒,故为“蒲节”,又名“天中节”,以五月五序届天中也。每当今日,天下之人皆设肴酌酒庆贺佳节,共乐升平,而书馆学生亦皆以清酌庶羞之仪致祭。

五月初八日〔6月21日〕

……半途遇一教书人,系业商而落泊者也。班荆交谈,备言所教童子五六人,每人送束脩钱一千六百文,一年所得不满十千钱,糊口亦不够,何能养家乎,真苦之至也。余闻之亦觉不快。

五月初九日〔6月22日〕

士风之坏未有甚于此时者也。诚心读书以求根底者固不多见,即专攻时文以习举业者亦寥寥无几。……吾邑应桐封书院课者,生有三十余人,童二十余人,尽心作文者不过数人而已。或直录成文窃取奖赏,或抄袭旧文幸得膏火。……

五月二十日〔7月3日〕

士庶之家女嫁于人,多日归宁,亦常事也。在母家住一月四十日犹之乎可,断不可使女久住母家,若使久住母家,一则缺奉侍翁姑之道,一则失助夫持家之礼。无论婿家见恶,以不顺之言来加,渐至两亲不睦。即使为女父母者,细推其故,当亦心中不安,况女在母家久不与婿相会,贞静之女尚不至生祸端,若女不贞静,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余尝阅历当世,见夫女在母家有私宿奸夫,败坏家风,而其父母知之,羞惭成疾而逝者。有与奸夫通谍害母家之人者,有翻舌弄唇致使母家之兄弟妻子不和,甚至离居分产者。弊端种种,更仆难数,有女者宜鉴此弊,预为防杜,不囿于妇人之见可矣。

五月二十五日〔7月8日〕

吾乡之麦分二种。有续麦,夏至后收获。有春麦,至小暑而登场。每当夏至小暑间,则村中农人率皆忙迫而不得休息。当今之世,种罂粟者甚多,获麦之时又杂割烟,且割鸦片烟之人工较获麦之人工繁于十倍,所以此数日人工甚紧,工钱甚大,而务农之人皆入鸦片烟。则鸦片烟之害农也,岂浅鲜哉!余当成童时(同治年间)吾师丽中先生语弟子曰,下农家皆种鸦片烟而不以禾稼为重,正所谓忘其本而务其末也,不出十年,必遭大灾。言论之间,嗟叹悲戚之言不能自已。吾师虽穷而在下,而实有忧世忧民之心。越数年,果大饥(丁丑、戊寅二年〔光绪三、四年,1877年、1878年〕连岁不雨),人相食,饿死者遍野塞途。种鸦片烟之处,如交城山中、永宁州等境,饿死者更多。彼处人民概不种禾稼,独赖种鸦片烟以资生,故一旦遭荒,家无余粮,欲不饿死,亦不得矣。荒年后人民稀少,种鸦片烟者亦鲜。有司常申禁令,而种者犹畏于令。吾乡尚不敢多种,不过于深僻之处种些。至戊子、己丑〔光绪十四、十五年,1888年、1889年〕间,加征厚税,明张告示,谓以不禁为禁。民于是公行无忌,而遍地皆种鸦片烟。嗟乎,小民无知,惟顾目前之利,不虑日后之害,况前荒年人死大半,皆亲见之,亦当知生畏心,以鸦片烟为大害,奈何执迷不悟,而种之者更多耶。真可悯可哀也。

六月初九日〔7月21日〕

道有升降,世有污隆。余来此处〔按:指榆次〕阅历,会上各行生意较昔年甚少,各行商贾皆叹生意艰难,不得多获利息,外路客商亦无几。回忆余未冠时随父亲大人来此,卖货者蜂屯蚁聚,如山似海,街衢巷市,游玩买货之人,摩肩击毂,气象甚盛,然闻众商人言,究莫若道光年间之盛也。今日者无论各行生意如何,即以气象观之,已知逊昔日远甚,抚今追昔,能无令人感慨流连而生慕古之心思。

七月初一日〔8月12日〕

今日几个亲家来吾家庆贺新宅,俗名曰“暖房”。备蔬酌以待之。乡间之礼如此,亦以征俗尚也。

七月初四日〔8月15日〕

余去晋祠游,见一杂货摊上售一部《三国志》,爱不释手。遂用三百廿钱买之,如获至宝一般。……

七月初七日〔8月18日〕

原邑初四日抬搁迎神,初五日在城内关厢游玩。今岁初五下雨,初六日乃抬搁,未抬完者今日补抬。……

七月十四日〔8月25日〕

昨余去书院等候点名时,小店镇刘仙州言伊村粮店皆闭门不做生意。询之,乃因县尊奉上宪命,从斗行起钱,以备荒年,每斗粮起三文钱。……

七月十六日〔8月27日〕

……吾邑自光绪三年遭大荒以后,民皆困苦贫穷,又加之累年谷贱,草野农人虽未啼饥,实不能获利,以便其身家。去岁夏末秋初,被水灾者七八十村,百姓皆嗷嗷待哺。今一旦从民间抽钱以备荒,虽是为民深谋远虑,俾后来民食其德,然将来者未知能享其利,而目前者已失其利矣。蚩蚩之氓,只顾目前之利。……

九月初八日〔10月17日〕

中举一事,若登天然。太原一邑应乡试者九十余人,未尝中了一个。……

九月九日〔10月18日〕

九月九日,登高望景,古人之遗风。……

九月十二日〔10月21日〕

今日晋祠等村庄抬搁,家家户户皆设酒饭待亲戚朋友。当是时也,万宝告成,农务已毕,抬搁酬神,亦田家之常规也。余于辰刻去嫁女亲家(嫁妻三妹),伊村亦抬搁,然气象较前数年颇不及矣。世之升降,于此可见矣。

九月十六日〔10月25日〕

早饭后由家来馆,东公备办酒饭相待,礼仪甚殷。……

九月二十七日〔11月5日〕

余在娶妇之家坐席已毕,见许多客人及助忙人等,皆开灯吸鸦片烟。素日有瘾之人饭后必吸,即无瘾之人亦偃卧床上稍吸数口,皆以为此是合时之物。无瘾者食之,亦觉精神。……

十月初四日〔11月11日〕

秋成报赛,农家之常,今日枣园头村演戏酬神,此里父老子弟皆去观览。……

十月初五日〔11月12日〕

……太谷阖邑之生童所联,大料你亦无可如何,余闻之不禁怆然曰:士风何以如此之颓靡耶,书院山长原是士子楷模,诸生总宜敬之尊之,所教者是固当敬听,即有刺谬处,亦不可指摘苛刻,毁谤山长,况学问无穷,山长所言者我本未解其意,遽谓山长不是,差谬不已甚乎。而乃侮辱师长,此罪不容逭矣。太谷士风轻薄之至,尝闻太谷人言,前主讲夙山书院者,多是老师宿儒,而肄业诸生往往谓其不通,竟送“大”“二”之号,久于主讲者甚少,多则三二年,一岁而辞去者最多,其风不知何日能变也。噫!嘻!

十月初九日〔11月16日〕

……近闻前月所过之兵,在北路阳武沟变乱,不日即来吾处,如之奈何……余于彼时闻此消息,未有畏怕之心,但见邻里妇女皆到远处藏匿,不一日炸回之兵从省到吾邑四关厢宿了一夜,明日清晨即经过吾里,过去吾在里门观看,军士身上竟有妇人之衣,且带银镯子银牌子,有一兵身穿羔皮四开岔大褂,肩挑一长矛,皆谓是抢夺民间之物,此余亲见者也。……

十月十一日〔11月18日〕

……余去其庄,卖货物者不甚多,惟卖肉者多,价且廉。余买二斤(每斤钱五十文)。……

十月十四日〔11月21日〕

或曰,吾邑西南北一带村庄,所种田地皆资晋水溉灌,所灌溉者不下数千百顷,亿万生民,无不赖此养生。……

十月二十二日〔11月29日〕

申刻,到晋祠办事,见庙门前街上张挂抚宪告示一张,乃禁民种罂粟花不许过二亩,过则必使除去,更种禾稼。

十月二十五日〔12月2日〕

京师东有被水灾州县共六百里,黎民待哺嗷嗷,近闻吾省捐输助赈,现派吾邑捐三千金。……

十月二十九日〔12月6日〕

……尝闻李锦轩言,前在邻邑教书,其东家侈靡过甚,每日家中所费必数十万钱,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此不必论,第其仆婢不下数十人,食则炰鳖鲜鱼,山珍海错,衣则罗绮纨縠,缓带轻裘,家政悉付于婢仆掌管,阖家男妇老少,饮食而外,只是吸食洋烟。日日宾客满门,一至黄昏,车马滔滔,门前不绝。至则开席相待,到鸡鸣时方去,无日不待宾客,凡去宾客非纨袴子弟,即声击豪强。则正人君子未之往焉,每年花费至一万余金。不数年间一败涂地,亏空数十万金,向从前来往之宾客求一为之援手而亦不得。将家产鬻之净尽,犹未填起其亏空。长者渐至死亡,所留子弟多托庇亲戚,此又一验也。……

十一月初四日〔12月11日〕

吾乡视农事甚轻,则积粟一事知之者甚少,又安有三年余一、九年余三之家乎。且一乡之中资造草纸为生者十之八九,资务农事者十之一二。务农之家虽不能有余粟,尚可以撑持一年,至如造纸之家,凡食的米面日日量买,家无三日粟,缶没一粒粮。朝食朝买,午食午买,晚食晚买,如此人家一乡总有大半。即语以量来数斗粟置于家中,取携甚便,且能省钱,亦不听也,风气使然耳。是以光绪三、四年间,遭大凶荒,造纸人家饿死者甚多,务农之家未能饿死一人。……

十一月十四日〔12月21日〕

今日是冬至节,千村万井,皆酌酒相贺,东公备办酒肴,请余早、午二餐,礼仪殷勤,不失师东之谊。

十一月二十三日〔12月30日〕

辰刻,余适剃头铺剃头,工人潞安府长子县人,才从家来。余询其地今岁收成奚若,具言秋旱太甚,不过有六七分收成。又询目下粮价若何,具言甚贱。余曰:“收获未丰,而粮价甚贱,何哉?”曰:“吾郡首邑村庄异收者甚多,是以贱耳。”余曰:“何以谓之异收?”工人曰:“登谷于场,取之不尽。有一农家,六亩茭子(即梁是也)能获百石计,每亩获十余石,又有七八亩玉茭子,共载一百余车。长治一邑异收者四五十村庄,每村总有十数家异收者。业已报官知之,官已升闻于朝矣。此从来罕有之瑞,吾叩吾乡七八十岁老者,未之前闻焉。吾邑与长治最为邻近,是亦粮价亦衰,每斗米价合此处之斗不过值一百三四十钱耳,其余类是,然虽贱而众皆以为病也。”余曰:“谷贱病农,自古为然。……”

十二月初三日〔1894年1月9日〕

巳刻,吾里杂货铺一伙颐张姓来此村办铺事,到馆视余,且质疑事。具言其文水本里有一生员日行善事,凡所为者与人不同。吾疑而问之。应之曰:“圣人之道,其伙伴甚多,不娶妻者十之七八。清源有开留客店者,兄弟五人,只是第五者娶妻,其余四人皆不娶,谓行善人不可贪色。与吾里生员最相投契,书信时常往来,吾欲从其道又心不安然,愿先生明以教我。”余曰:“此非圣人之道,乃异端邪说也。……”

十二月初八日〔1894年1月14日〕

俗名今日曰“腊八”,万井千村,吃红粥者甚多,多名曰“腊八粥”。皆是日未出时吃,间有吃黍饭者。……

十二月十一日〔1894年1月17日〕

……锦轩言:其境遇甚穷,今岁所得束脩除却饮食杂费,不过落二十余千钱,家中用度浩繁,所入不敌所出,将何以治生,有胞弟两个,一务农事,一教童子,概不添一钱。……

十二月十五日〔1894年1月21日〕

吾乡每年更换乡约,今日众邻里皆去县递保状,晚间鼓乐而归,阖里之人到里门迎接。……

十二月十六日〔1894年1月22日〕

呜呼,世风之凌夷,不可言矣。邑人之视读书甚轻,视为商甚重。当此之时,凡为商而少积资财,遂至骄奢淫佚,不顾一点礼仪,事亲不孝,放纵子弟,不数年间,遂至败亡。

十二月二十日〔1894年1月26日〕

余于午前去晋祠,闻诸商贾乱嚷,凡生意皆不能获利,闾巷之间,气象萧条,生民无不困苦。……

十二月二十二日〔1894年1月28日〕

辰刻去晋祠,市上卖年货者无多,买年货者亦稀少。气象萧条,非但不如余少时远甚,即较之于前数年亦不如也。回忆余童稚时,每当腊月中旬,市上人民肩摩踵接,卖年货者如蜂之屯,买年货者如蚁之聚,其所谓人足家富,皞皞如也。以今日之人民困苦观之,直悬若天壤矣。吁!

十二月二十三日〔1894年1月29日〕

吾乡之俗,皆于今日晚间送神上天。传言百神身居天府,七日又降,当送神之时,焚纸酹酒,倍致诚敬。祝曰:诸神上天,只祈说人间的好,不可说人间的恶。且供献饧饼饧瓜,谓糊神灵之口,禁止言己之恶。此畏神灵之心也。……

十二月二十七日〔1894年2月2日〕

巳刻,适剃头部,只是一里老剃头,余向剃头工人曰:“此数日宜多剃耳?”工人曰:“尚少。”余曰:“比前岁若何?”工人曰:“前数年一过廿三日,每日剃头者接踵而止,吾等四五人自朝至夕,无一刻暇隙,天未晓吃早饭,二鼓后始能吃午饭,去年虽不若前数年,颇觉可以。今岁只吾一人,自廿三日以来,犹常常坐之。”“或者二十八九才剃乎?”里老曰:“此非别故,乃因吸食鸦片烟故耳。当是时也,吾里吸食鸦片烟者十之七八,即妇女吸食者亦十之五六,子常在外不知吾里之疾苦,吾里二百余户,饱食暖衣者不过二三十家,其余皆贫不聊生,受鸦片烟之大害。……”

十二月二十九日〔1894年2月4日〕

岁暮之时,千村万井,皆忙迫归结一年之事,宽裕者尚觉安闲,穷迫者每多牢骚。当此之时,民多困苦,宽绰过年之人不过十之一二,安有家给人足之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