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论》看诗词与音乐之分合
《史记》称《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周代歌谣为四拍子之歌,用构成四言诗之基础[82],然亦间插二、三言或五、六、七言之句。春秋时列国交际,《左传》屡记歌诗,诗(至少一部分)可以合乐,不成疑问。惟入汉以后,诗与乐乃呈分离之迹。元稹《乐府古题序》云:“《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由操而下八名,……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甿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词以配乐也。由诗以下九名,……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而纂撰者由诗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录、乐府等题,……亦未必尽播于管弦明矣。后之文人达乐者少,不复如是配别,但遇兴纪题,往往兼以句读短长为歌、诗之异。”(《长庆集》二三)其言颇能尽诗、乐分流之理致,申言之,歌唱之诗(即时代较前之“乐府”),至中唐已渐以“长短句”为流行之正体。
西汉作品无多,亦复疑议纷起。东汉之末,曹植及建安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首享盛名。晋宋之间,陶(潜)、谢(灵运)鹊起。阴(铿)、何(逊)、鲍(照)、庾(信),六朝所重。初唐陈子昂《感遇》等章,媲美黄初,(沈德潜《唐诗别裁·凡例》)下逮宋(之问)、沈(佺期),不脱六代遗风[83]。
唐诗革新,始于开元中之趋重声律;天宝末,殷璠《河岳英灵集》序云:“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凋,开元十五年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人,翕然遵古,有周风雅,再阐今日。”按唐人称玄宗重声乐,(《明皇杂录》)能自度曲(元稹诗:“明皇度曲多新态,宛转浸淫易沈着”),开元中凉州进《凉州曲》,后来锡名《霓裳羽衣》[84],又好聆《水调》[85]。仓皇出走,犹令美人歌之,(《次柳氏旧闻》)习染成风,达官贵人皆喜言音律。(《新唐书》二二)然殷璠何以举开元十五为限?犹未有说。今考开元十三年,诏张说改定乐章,玄宗自定声度,说为之词令,(《会要》三二)新乐谱须新词相配,诗取谐叶,当缘于此。试观旗亭画壁(见《集异记》[86])及元稹诗之“休遣玲珑唱我辞”(商玲珑乃余杭歌者),中唐唱诗之盛,可见一斑。然两汉以后之诗,多限于五、七言,不能发生天籁,往往辞不达意。遇着西方乐谱大量涌入,有调而无词,一般诗家既昧于乐律,弗能适应潮流,而田野作品又被缙绅阶级视为粗鄙之音,为急于实用,就不能不取较短之曲,迁就流行之诗篇,此开、天间七绝、五绝所以成为歌诗之原因。(王土祯谓绝句为唐之乐府)行之稍久,或渐推及律诗。故唐诗之变化,西方乐曲实具莫大之潜移力,前人论唐诗演进,都未发之,今幸得当时殷璠之言相启示也。或委其功于进士科,然进士程试,诗、赋、策三者并行,岂诗独蒙其影响?宋葛胜仲《丹阳集》有言:“省题诗自成一家,非他诗比”,今试取白居易《省试玉水记方流》诗观之:
良璞含章久,寒泉彻底幽。尹孚光滟滟,方折浪悠悠。凌乱波纹异,萦回水性柔。似风摇浅濑,疑月落清流。潜颖应旁达,藏真岂上浮。玉人如不记,沦弃即千秋。
体格犹清代之“六韵试帖”,与白氏他诗迥异,固知归功进士科非探源之论。明宋新吴《歌记》以为“诗必歌唱而始极其致”,可谓独有会心。
再论到词,《毛诗》:“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此三、五言调也,“鱼丽于罶,鲿鲨”,此二、四言调也,“遭我乎峱之间兮,并驱从两肩兮”,此六、七言调也,(《药园闲话》)则长短句早创于东周。惟两汉之世,在文艺场中调久不弹(民间歌谣不在此论),逮六朝而复活;明杨慎谓梁简文帝《春情》之格韵似《瑞鹧鸪》,清毛奇龄衍其说,推本于宋鲍照之《梅花落》,此外更举梁武帝《江南弄》等篇。
由诗而嬗渡到词,除前引元稹外,旧说多未能详析其真相,或以为起于偷声[87],甚者将“诗”“词”两项作鸿沟之分割。《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三九云:“唐初歌辞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88],初无长短句。中叶以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及本朝则尽为此体。今所存止《瑞鹧鸪》、《小秦王》二阕是七言八句诗并七言绝句诗而已;《瑞鹧鸪》犹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须杂以虚声,乃可歌耳”,始提“虚声”的名称。《朱子语类》一四〇云:“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又《全唐诗》附录云:“唐人乐府元用律、绝等诗,杂和声歌之;其并和声作实字,长短其句以就曲拍者为填词。”所谓“泛声”“和声”,同是“虚声”之变文[89],然说来话长,反不如元稹之“由乐以定词”,五字已尽其意,而“倚声”之命名较之“词”为浑成也。清汪森《词综》序:“自有诗而长短句即寓焉,……谓诗降为词,以词为诗之余,殆非通论。”张惠言《词选》序:“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又青木正儿言,有乐曲而无乐章,因新作乐章以应之,隋唐以来,西域等地传入乐曲极多,唱时或须一字之延,或须泛声之用,或须改修原曲以谋调和,如仍采用律、绝,极不自然,新作家因致力于顺应大势。总言之,破绝句之单调,脱绝句之传统而复归于乐府之长短句,更展开一新生面[90]。对于诗、词之源流、演变,可谓探得骊珠矣。
今更详之,崔令钦《教坊记》(约开、天间作)著录曲名三百二十余,已见《渔歌子》、《杨柳枝》、《浪淘沙》、《抛球乐》(《刘梦得集》)、《长相思》(《白居易集》)等称;敦煌抄本之曲子,什九亦在其内,未见者只《婆罗门》、《水调词》、《别仙子》、《捣练子》、《恭怨春》、(疑是《教坊记》“宫人怨”之讹)、《内家娇》、《郑郎子》、《斗百草》、《阿曹婆》数种[91]。又《敦煌残卷工尺谱》之八谱,已见者《倾杯乐》、《西江月》、《心事子》、《伊州》、《水鼓子》、《长沙女引》、《撒金砂》,未见者《营富》;《舞谱》之六谱,已见者《遐方远》、《南歌子》、《南乡子》、《浣溪沙》、《凤归云》,未见者《双燕子》[92]。可知词之乐谱,早大量孕育于开、天之间。又据《会要》三三,天宝十三载太常寺奏请改定曲名,颁示中外,观其所列原名,显有不少译自西方语言,但初次定于何时,并无明文,殷璠特提开元十五为声律始备之岁,又使吾人相信此种译出曲名,原为开元十三年张说所定(参前文)。总言之,开元十五不单是唐诗革新之开基,而且为词或长短句之初孕;亦即是说,唐诗与词皆受音乐所影响而改变,而转进。
《实践论》有云:“人类认识的历史告诉我们,许多理论的真理性是不完全的,经过实践的检验而纠正了它们的不完全性。[93]”盖唐前五、七言诗是“文人”鉴赏品,非群众鉴赏品,缺乏音乐美丽感。嗣西乐谱大量输进,悠扬悦耳,国人遂将原有之诗,与之配合歌唱,同时又创为平起、仄起等格调(我国之平仄分声即音乐之调子),由是唐诗始踏上声律之途而诗与乐复合,是为诗格通过实践后之第一次变化。诗虽可唱,然以整齐之字数,配合种种变化之乐谱,行之稍久,终觉其削足适履,于此之时,文人略了解音乐之变,乃长短其句法,使入奏之辞更能与谱相适应,构成晚唐至宋代之“词”,是为诗格通过实践后之第二次变化。长短句固取其易与谱合,进一步乃如李清照所云:“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音律,又分清浊、轻重”(大约如今北剧尖声、团声之类),填词到此境地,渐算尽诗、乐合拍之能事。无如文人方面,达乐者究属少数,由于不求实践,不能使作品群众化,开其倒车,词之大部分又与乐日相违而回到诗、乐离立之境况。惟能接近群众者仍保持诗、乐之配合,且于谱中间歇处插入说白,造成金、元时代“曲”之一格,是为诗格通过实践后之第三次变化。质言之,此一连串的变化,系由“诗为主体”转入“乐谱为主体”之时期,诗格乃益臻于完备及美丽,是进化的,不是退化的,所谓“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94]”之循环[95]也。
唯其如此,故近人谓刘禹锡之《杨柳枝》词与《浪淘沙》[96]词同一体裁,不应列作词体[97],系由于不明诗、词本无绝对界限,同是七绝,未必同配一谱,且歌唱时总可活动运用之。又如王易谓禹锡之《浪淘沙》,与李后主作不同,《教坊记》之《倾杯乐》、《苏莫遮》,仅见于宋词[98],则由未知以诗凑谱,其句法、字数常可出入,且未得见敦煌钞本也。
曲牌多随意命名,别无深意;较古者如《菩萨蛮》,本自波斯语mussalman(阿敕伯语muslin)即“回教徒[99]”之意,《苏幕遮》又作《苏摩遮》,是波斯人侑神之曲[100]。又有《泛龙舟》[101](或省言《龙舟》)、《柳青娘》(以上四曲名均见《教坊记》);按《敦煌曲子词集》下《汛龙舟》一首,词云:“春风细雨沾衣湿,何时脱忽忆扬州,南至柳城新造日,北对兰陵孤驿楼,回望东西二湖水,复见长江万里流,白鹤双飞出蹊(谿)壑,无数江鸥水上游。”广州之《龙舟》,体裁大致亦如此,后来有减字或加字,不作呆板的七言,则犹乎诗之变为长短句也。粤小调亦有《柳青娘》,与《龙舟》当皆唐世传下之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