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党项之兴及吐谷浑之同化

回纥甫定,党项复扰。党项之语原,余曾证为古突厥文之Tangut(后译唐古、唐兀),突厥文称其复数,汉语称其单数[121],亦即于阗文之Ttamgūtvā[122]。部落甚多,不相统一,拓拔氏最强。北周时始大,其地北连吐谷浑,东接临洮(今临潭西南)、西平(今乐都)[123],西拒叶护(即西突厥),南北数千里;换言之,即自今青海东南部南达西康,西迄西藏之东北。迨后吐谷浑虽衰,吐蕃又盛,党项乃渐向北移(与一般民族多自北徙南异)。吐谷浑,宋以后鲜有闻(《通鉴长编》一二,开宝四年,丰州言愿诱吐浑、突厥内附),而党项则成立西夏帝国,意前者同化力较强,否则其一部渐消纳于后者之中也(如吐谷浑本拓拔之裔,而党项亦有拓拔氏,又隋时吐谷浑有嵬王,而西夏时有嵬名令公)。俗皆土著,有栋宇,妻其庶母、伯叔母、嫂及子弟之妇,唯不婚同姓。人多寿,年至一百五六十岁。无文字,但候草木以记时。

自北周及隋,或叛或服,常为边患。贞观初元以后,诸部数十万口相次内附,以松州为都督府,羁縻存抚之。嗣以吐蕃之逼,拓拔氏内徙庆州,余为吐蕃所役属。其居西北边者,天授三年内附,凡二十万口,散居灵、夏间;在庆州者号东山部落,在夏州者号平夏部落。

安史之乱,仆固怀恩之叛,皆觊隙为寇。大历后,稍徙石州,贞元十五年[124],不堪官吏之诛求,奔还河西。元和九年寇振武,十四年,助吐蕃寇盐州,长庆二年,寇灵州。文宗时,藩帅恣其贪惏,强市羊马,不时偿直,羌人苦之,相率为盗。会昌三年,聚众寇邠宁,德裕奏党项愈炽,不可不为区处,向来分隶诸镇,剽掠于此,则亡逃于彼,节度使各利其驼马,不为擒送,宜择廉干之臣,兼统诸道,居于夏州,理其辞讼,从之;顾仍侵盗不已,六年二月,命夏州节度米暨为东北道招讨党项使。宣宗即位,发诸道兵进征,连年无功,大中五年,白敏中出任招讨,虽奏报平定,旋又扰边,知不过一时偃息而已。

咸通末,平夏部裔拓拔思恭窃据宥州,称刺史,中和年,命为夏绥银节度,弟思谏、思孝、思敬[125]皆位至节镇。后晋天福三年(九三八),高居诲使于阗,其《行记》称,自灵州过黄河,行三十里始涉沙入党项界,即宋代西夏中兴府所在地也(今宁夏)。

吐谷浑[126]自龙朔末迁入后(见前十二节),罕为唐患,与党项之倔疆者异。安史之乱,吐蕃取安乐州,其众散居于朔方、河东[127]。永泰间,党项骚扰,子仪请置吐谷浑于夏州之西,以阻党项、吐蕃之相通。开成元年,生退浑部三千帐投丰州(《旧书》一七下)。无何,党项大扰河西,振武节度(冶金河,今呼和浩特南)刘沔率吐浑等军大破之。(同上一六一)会昌初,回鹘南下,退浑马军助讨有功。(见《文饶集》)广明年间,其都督曰赫连铎,乾宁元年,李克用大破吐谷浑,杀铎,北汉刘氏犹有吐浑军数千人。(路振《九国志》八)

二、突厥族

突厥族流落于西北者数亦不少,除沙陀下文另见外,今择其较著之数种言之。

未分叙各部之前,先须说明一要点,自贞观以至开、天,唐对漠北屡次用兵,彼方亦迭生内乱,于是原住漠北之部落,或举众来投,或一分留居而一分南下,由于如此离析,同一部落遂有漠北、漠南之别,读史者切不要混视之。

(1)回鹘 高宗时,回纥某都督之亲属及其部落曾助唐征战有功者,自碛北移居甘、凉州界,天宝末,取其骁壮以充赤水军骑士;留碛北者则自则天朝起,并为默啜所役属(《会要》九八,并参《太平广记》一九一引《谭宾录》、《旧书》六七《李令问传》及一○三《王君传》,又前文卅二节)。天宝末年,突厥文《回纥毗伽可汗碑》云:“残留于娑陵河流域而被控治之人民,有十姓回纥与九姓乌护,经已百年。”由天宝末上推百年,约当高宗初叶,中外书说,正堪互证。《旧书·回纥传》不能别开南、北两支,《新书·回鹘传》更接合两支不同之世系,王国维因而认天宝初回纥阙毗伽可汗为吐迷度之七世孙[128];但吐迷度死贞观廿二年(六四八),而天宝(七四二)之前,阙毗伽之子磨延啜已二十六岁(据同前引碑),相距不过九十余年,试问此八世如何安插?回纥世系之应画分南、北,事甚显然。

下至唐末,河西居留之回纥,势始渐强;懿宗时扰灵、盐,乾符元年(八七四),又合党项寇天德。甘州回鹘之立国,史无确年[129],其非从西州分来[130],亦非乌介败后分来[131],固毫无疑义[132]。考乾宁元年(八九四),义潮婿李明振之子弘谏尚为甘州刺史(《李氏再修功德记碑》),天祐三年(九○六),敦煌人为张奉撰《龙泉神剑歌》,始记奉与甘州回鹘争战,后梁乾化元年(九一一),沙州百姓上甘州回鹘可汗书称,遇可汗居住张掖,东路开通,天使不绝,近三五年来,彼此各起雠心,遂令百姓不安,而天复二年(九〇二),昭宗幸凤翔,有回鹘遣使来,愿率兵赴难[133],则其始立断在乾宁、天复间,即九世纪最末之数年。

可汗牙在甘州(晋天福三,九三九年《高居诲行记》),盛时兼有甘、肃二州。古山丹城(Sandabil)亦其一都会,建筑于甘州南一百里扁豆谷附近,水草丰茂,路通青海,明、清时往来青海、西宁者多由之。大食作家伊宾墨哈黑尔(Ibn Muhalhil)约以天福六年(九四二)来华,其《游记》误认为“中国王城”,并称国内行政简要,法律严明,土人不杀牲,全不食肉,有杀生者犯死刑,地住突厥人、印度人甚多。墨氏又详记此城之情势云:

是城(如此)弘伟,故需一日(之程)乃能(横过)之。内计六十街,每街各延达于官署。吾人往游一(城)门,知其墙高厚各九十臂。墙上有一大川,分为六十支流。每支流向一闸流去,冲动一个转水之风轮,于是別一风轮又将水卷流至地面。由是,渠水之一半,流出墙外而灌溉田园。他半则导向城中以供给(渠水所经之):街上居民及(街道所向之)官署之用水。后此(渠水)达到街之他端,(最后)流出城外。因是之故,每街有两条流渠。全街上两流渠之流向,系一顺一逆。其由城外流向城内之渠,所以供饮,其由城内流向城外者,载(民居之)污秽以去。[134]

由于以上所记,知甘州回鹘当日系信奉摩尼(参前卅四节)。整个部落似由寄居甘、凉之突厥各族——尤其是思结所组成,称曰回鹘者,举著要之族以概括其他也。传至宋天圣六年(一〇二八),始为西夏所灭,享国约一百三十载[135]。

(2)契苾 贞观六年来降,置于甘、凉二州,(《旧书》一〇九)与回纥、思结、浑等杂居。(同上一〇三)大和六年,振武节度李泳招收得黑山外契苾部落四百七十三帐。(同上一七下)开成时,振武刘沔率其部讨破党项。(同上一六一)会昌讨回纥之蔚州刺史契苾通,(《文饶集》五)中和元年败李克用之振武节度契苾璋,(《新书》九)皆其部人也。

(3)浑 初唐投降之浑,一部入塞,麟德中,灵州界上住浑、斛薛部落万余帐,后徙之河北。(《旧书》一八五上)亦有居凉州界者,开元中,其酋浑大得以罪流吉州,(同上一〇三)相德宗之浑瑊一家,即属此部。

(4)奴剌(奴赖) 贞观廿一年,奴剌啜匐俟友[136]率其部兵千余、口一万内附,开元三年,北蕃投降者有奴赖部,(《元龟》九七四)沙畹谓即奴剌[137]。上元二年,奴剌合党项寇宝鸡,宝应元年,寇成固及梁州,永泰元年,仆固怀恩又诱奴剌等入寇,(《新书》二二一上及《通鉴》二二二)其后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