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自王莽始建国三年(一一)决魏郡东去,经过永平十二年(六九)王景修筑,约历八百八十年,未发生改道巨变。最近谭其骧不同此说,俟别讨论。直至昭宗景福二年(八九三),始自厌次县(今惠民南七十里)界决而东北流,径渤海县(今滨县东)西北六十里,又东北至无棣县(今同名,东南六十里,再东北经马谷小山而东向入海,《寰宇记》)河口大约在今马颊河入海的附近,然犹是下游转徙,与整个河道无大关系。

吴其昌曾致慨绘图者不审各时期黄河实际的经流,漫以近世为据,自然道中史地家之通病。景福前荥泽以东之黄河水道,《元和志》尚记载完备,下表即据志所编成,大致依经途之先后为次序。

荥泽(今荥泽县北五里)黄河北去[1]县十五里。(志八)

原武(今同名)黄河县北二十里。(同上)

阳武(今同名)黄河县北三十里。(同上)

新乡(今同名)见下条。

汲(今同名)黄河西自新乡县界流入,经县南,去县七里。(志一六)

酸枣(今延津县北十五里)黄河在县北二十里。(志八)

灵昌(今滑县西南)黄河在县北一十里。(同上)

白马(今滑县东廿里)黄河去外城二十步。(同上)

临河(今濮阳县西六十里)黄河南去县五里。(志一六)

濮阳(今濮阳县南)黄河北去县一十五里。(志一一)

清丰(今清丰县西)黄河在县南五十里。(志一六)

顿丘(今清丰县西南廿五里)黄河在县南三十五里。(同上)

鄄城(今濮县东二十里)黄河北去县二十一里。(志一一)

临黄(今观城县东南)黄河南去县三十六里。(志一六)

朝城(今朝城县西四十里)黄河在县东二十九里。(同上)

武水(今聊城县西南)黄河南去县二十二里。(同上)

阳穀(今阳穀县东北卅里)黄河在县北十二里。(志一〇)

聊城(今聊城县西北十五里)黄河南去县四十三里。(志一六)

高唐(今同名)黄河在县东四十五里。(同上)

平阴(今同名)黄河北[2]去县十里。(志一〇)

平原(今同名)黄河在县南五十里。(志一七)

安德(今陵县)黄河南去县十八里。(同上)

长清(今同名)黄河北去县五十五里。(志一〇)

禹城(今同名)黄河在县南七十里,上从长清县来,东北入临邑县[3]。

临邑(今临邑县南[4]三十五里)黄河在县北七十里。(志一〇)

滴河(今滴河县)黄河在县南十八里[5]。(志一七)

临济(今章丘县西北廿里)黄河在县北八十里。(志一〇)

邹平(今邹平县北)黄河西北去县八十里。(志一一)

厌次(见前)黄河在县南三里。(志一七)

蒲台(今同名)黄河西南去县七十五里。(同上)

试与《水经注》五比较,便知唐时黄河水道,与北魏时大致无异。唐代河患何以较少,不一其说:

1.程颐 唐为土德,故少河患。

2.宋敏求 河朔割据,纵有河事,不闻朝廷。

3.明副书 德、棣之河播为八,水有所泄而力分。(《行水金鉴》一五六)

4.胡渭 驳程说而赞同宋说,同时亦归功王景。(《禹贡锥指》四〇下)

5.孙星衍 以有漯川,且北流。(《经世文编》九六)程大昌更谓唐世河决益数,(《禹贡说断》四)以余观之,均不得其平,王景固有功,汴水之分泄于上游,实未始无补。

黄河重源说起原颇古,《穆天子传》已表示其痕迹,后来《山海经》、《尔雅》、《淮南子》数书都有此类之记载[6]。古人非视今人愚,究何因而发展,据余所探讨,一由于荒古时西北民族之传统观念,往往认两个不同流域为相互贯通,此一观念殆由沙漠中流水体验得来。二由于民族在移徙时之客观的误会,汉传称蒲昌海“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先民或未审沙漠地带气候干燥,渗透(元潘昂霄《河源记》云:“询之土人,言于阗、葱岭水俱下流,散之沙碛”)与蒸发之作用均极大,因而发展为潜行之臆想。然此皆远在张骞之前,骞未尝穷河源,(《通典》一七四)彼一往一还,皆被匈奴拘执,幸乘乱逃归,只据所闻而言之耳[7]。总之,重源之说,早经杜佑驳正,(同上《通典》)今已无事繁辨,惟清末有名之《辛卯侍行记》五,尚执言“河有重源,均出崑,稽古证今,一一吻合”,甚而最近,还有人持将信将疑之态度[8],此与相信古济水之或伏或见[9],同显出成说不容易打破。

真河源至何时才开始透露,旧无的记,杜佑云:“且汉时群羌种类虽多,不相统一,未为强国,汉家或未尝遣使诣西南羌中,或未知自有河也。”(同上《通典》)《河源纪略》许其“若斯之论,深为允惬”。我往日亦信其然,今再审之,始知非是。《尔雅·释水》云:“河出昆虚,色白,所渠并千七百一川,色黄,百里一小曲,千里一曲一直。”末两句正是描写羌方河源的真相[10],不适用于塔里木河。又古之积石,据《水经》言(出海外,南至积石山下,有石门,然后南流入葱岭),当在葱岭之北;而《汉·西域传》顾云,“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汉·地志·金城郡河关县》亦称,“积石山在西南羌中”,则已将积石移至青海地面。按《尔雅》之写成,最晚当在汉初,然则羌与华族因封域邻接,当秦、汉之先,彼此间必已有官式或非官式的来往,故羌境之山川概况,得陆续输入于我国,杜佑之揣测,殊不符实际。自东汉初至北魏孝昌[11],约经五百年,国人对于真河上源之了解,无如何进境,故郦道元作《水经注》,开始仍止叙西海郡南(西海即青海,汉平帝时置,旋因乱废)。又阅百年,吐谷浑屡次入寇(见十八节),贞观九年,命李靖讨之,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李道宗[12]为鄯州(今乐都县)道行军总管,趣南路(即东路)。饮马乌海[13],“经涂二千余里,空虚之地,盛夏降霜,多积雪,其地乏水草,将士啖冰,马皆食雪,又达于栢梁,北望积石山,观河源之所出”。(《旧·吐谷浑传》。栢梁,《实录》作栢海,栢海亦见《旧·君集传》及《会要》九七)《旧·君集传》略同,惟云“转战过星宿川,至于栢海”,多星宿川一名(《新·吐谷浑传》及《通鉴》一九四同)。按唐人《十道图》,乌海、星宿海、栢海并绘在青海之西(据《通鉴考异》引),《新·吐谷浑传》又记“栢海近河源,古未有至者”之说,依此以求今地,则疑乌海即今喀拉海[14],星宿川唐图既别作星宿海,似古今同地[15],栢海或是星宿海以西之湖泊[16]。质言之,河源初步发见,应归功于君集、道宗所率领许多群众之力量,贾耽著《吐蕃黄河录》四卷,(《新书》五九)谅已收集此行之多少异闻,所憾者后人不知宝贵,书竟失传,吾人不应遽揣为“游山观水”[17]而蔑视之。

图一三 唐代黄河之下游

长庆二年,会盟使刘元鼎自吐蕃还,记其所闻见,言“河之上流,繇洪济梁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狭,春可涉,秋夏乃胜舟。其南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崑者也,虏曰闷摩黎山,东距长安五千里,河源其间,流澄缓,下稍合众流,色赤,行益远,他水并注则浊。……河源东北直莫贺延碛尾,殆五百里,碛广五十里,北自沙州西南,入吐谷浑寝狭,故号碛尾。”(《新·吐蕃传》)又据《新书》四〇,鄯州鄯城县(今西宁)西南约百八十里为天威军(旧名振威)[18],军西廿里至赤岭(今日月山),其西有开元中分界碑。自振威经尉迟川、苦拔海、王孝杰米栅,九十里至莫离驲。又经公主佛堂、大非川,二百八十里至那绿驲。又经暖泉、烈谟海,四百四十里渡黄河(此段记程,当抄自贾耽通道)[19]。上项地理,其考证亦可得约言:

1.洪济梁 《元和志》三九:“积石军在(廓)州西南一百五十里……北枕黄河。”又“金天军在积石军西南一百四十里洪济桥”。合计则桥在廓州西南二百九十里[20]。又《通典》一七四廓州达化县,“又有洪济镇,后周武帝逐吐谷浑筑,在县西二百七十里是”,《元和志》三九《达化》“东至州三十里”,合计则洪济镇在廓州西三百里,知镇与桥相近。据旧说,今贵德是浇河郡(廓州)故址(《元和志》言黄河在州治南八十步,今贵德在河之南缘,则许河道有变迁),则洪济梁(桥、梁同义)在贵德之西,吴景敖认为今扎梭拉山口[21]。若《河源纪略》三认为在河州(临夏)之北则不合。

2.西南行二千里 此指沿着上流水道而行之里数,故云:“河之上流。”按《河源纪略》一三云:“河源重发至甘肃河州西界共二千九百里,以经纬度按鸟飞图法计之,实一千四百余里。”清代所谓河州西界,即唐代之廓州东境,又元朱思本称河源至兰州凡四千五百余里,依此相比,元鼎计作二千里,未为过当。吴氏既误会是元鼎本人遵陆之道里,遂生“倘非迷途绕行,或迂回沮洳,……”之错解[22]。董氏云:“走两千多里遇到黄河是很有可能(虽然比现在湟水、黄河间的距离几乎远了一倍)”[23],其误会略同。

3.崑 古称河出崑,是指于阗之南山,唐人在吐蕃觅到真河源,乃误会其山为古之崑,《纪略》一八讥为“误指”,就古论古,原无不合。近世称河源之山曰“中崑”,则因其脉络连系而立名,在今言今,究亦无妨。明乎此斯可以息争矣[24]。

4.闷摩黎山 《纪略》一八以巴彦哈拉山当之;蒙语,巴彦富厚也,哈拉黑也,高大而幽僻之义。吴氏谓蒙人撤帐去后,名早消失,藏人重牧其地,又改称为察拉云[25]。

5.黄河渡 依《新·志》,自鄯城即西宁至此为九百九十七里,又依《西藏图考》四,自西宁至黄河渡一千零七十里,两数大致相当,吴氏谓即今黄河沿渡口[26],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