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法

外国书法同有美恶之别,究不如我之多体善变,故我国书法乃成为艺术之一种。

世界上象形与音符并用之字,约有六种,即苏靡人(Sumerians)、巴比伦人、埃及、美洲之Mayas及Aztecs,连我国而为六。《历代名画记》一:“颜光禄云: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又《周官》教国子以六书,其三曰象形,则画之意也。是故知书画异名而同体也。”无论其说当否,然从事原始文字探讨时,确觉得字书、绘画、纹饰三者或纠缠不可分[71],甲骨文“牛”、“羊”同体,差异者只在角,其一例也。

甲文之后,继以大篆,又曰古文[72],行于关以东各国,今所见周金文字,除秦器之外,属于此体[73]。

大篆之后,继以小篆;许慎云:“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大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今观秦国先代所刻之石鼓文(或在秦孝公之世),字体已非常整齐,是知小篆之作,不始斯等,始皇二十六年特令全国行用,《汉·艺文志》称作秦篆,其名最当。

许慎称秦书八体,隶书占其一,云秦始时程邈所作,并无八分之名。东汉蔡琰述其父邕语,去隶字八分取二分,去小篆二分取八分,故谓之八分,唐蔡希综又云,“东汉上谷王次仲以隶字改为楷法,又以楷法变八分”,(《宣和书谱》二〇)均明八分次隶之后。惟郭忠恕、《法书苑》谓小篆散而八分生,八分破而隶书出,吾衍谓八分未具挑法,介乎篆、隶之间,则又以为八分出在隶前,说极矛盾。按《宣和书谱》云:“金石遗文之所载,特存篆、隶、行、草,所谓八分者何有?至唐则八分书始盛,其典刑盖类隶而变方广作波势。”是八分特隶体之一家,不能自别为体。《书谱》又云:“古之名称,与今或异,今所谓正书,则古所谓隶书,今所谓隶书,则古所谓八分。”按《书断》八分神品惟蔡邕,知唐人称秦隶为八分也,又隶书神品推锺繇,并称其“真书绝世”,(据《法书要录》八)知唐人称真书为隶书也。明乎汉、唐名谓之变换而采名从主人之例,则两汉通行之体,断应称曰隶书。抑《书谱》二又言,后人发临淄太公六世孙胡公棺,上有文字同今隶,疑始皇前四百余年已有此法,盖与世传李斯创为小篆之误会相同,程邈特负推荐之任务而已。

楷书,唐人称为“隶书”或真书(见前),宋人称为正书;《书谱》三云:“在汉建初有王次仲者[74]始以隶字作楷法,所谓楷法者今之正书是也。……此书既始于汉,于是西汉之末,隶字石刻间杂为正书,若属国封陌茹君等碑,亦班班可考矣。”由其所言,楷实始于西汉而非东汉之建初。抑刘宋王愔有言,“王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书作楷法字为八分,言有模楷”,(据《百川学海》本《书断》引)《书谱》之说盖本之,而愔则认八分即楷法,又与他说不同。

行书介乎真、草之间,东汉末颍川刘德升实为此体,魏初有锺繇、胡昭,俱出德升之门。惟郭忠恕称隶书悖而行书作,行书狂而草书圣,《东坡志林》更辨称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立而能行,未能行而能走者,以行体出在草体之先,未为无理。

草书始于东汉章帝时,杜度(一作杜操)、崔瑗崔寔等俱以此得名(此说始萧子良)。王愔云,汉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以此体粗书之,故曰章草,卫恒等云,汉初而有,不知其谁,至张芝(字伯英)又创为今草。(均《书断》)草之义或以为藁草,或以为草行,或以为赴急之书,或以为草昧之作,(《书谱》一三)要以潦草或草草之意为近是。

六朝以降,书法多宗锺、卫(瓘)、二王(羲之、献之),太宗尤酷爱右军,相传以《兰亭序》真迹为殉。唐初字学劲健,得晋、宋风,开元后变为肥厚(《车轩笔录》),唐设书学博士,科举有书科,吏部又以书判定选,是字学为进身途径之一,近岁志石大量出土,书人即不知名者亦多楚楚可观,职是故也。

初唐以书名者推虞世南(永兴)、褚遂良(河南)、欧阳询父子(询字信本,为率更令;子通,其书瘦怯于父,见《朝野佥载》)、王知敬、薛稷(少保)、薛纯陀(学欧而伤于肥钝,见《佥载》)、锺绍京、李邕(北海)、徐浩等,中唐以后则推颜真卿(平原或鲁公)、柳公权(诚悬)等。玄宗曾题郑虔之诗、书、画为三绝。(《尚书故实》)

善篆者曰李阳冰[75]。同时善隶者曰贺知章(善草隶)、蔡有邻(杜甫诗尝称之)及韩择木。草书张旭(长史)最著,世号张颠,(《国史补》)长沙僧怀素自言得草圣三昧,李白《草书歌行》所云“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者也。

今存唐人字学著撰,计有李嗣真书后品》、张怀瓘《书断》、张彦远《法书要录》数种。

二、绘画

论画应兼溯壁画之起源。《礼记·礼器》,“管仲镂簋朱纮,山节藻棁,君子以为滥矣”,又《明堂位》,“山节藻棁,……天子之庙饰也”,《论语》,“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郑玄《明堂位注》,“藻棁,画侏儒柱为藻文也”;《尔雅·释宫》,“梁上楹谓之税”,李巡注,“梁上短柱也”),又“宰予画寝[76],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扬雄评甘泉宫,谓“非木摩而不雕,墙涂而不画”,合此数事观之,壁画在我国历史中,得溯到公元前七世纪已上。

其后,屈原《天问》叙述各种故事,相传为入先王庙、公卿祠见壁画而作。汉武甘泉宫亦绘天地太乙诸鬼神。更从近世考古征之,大连营城子及乐浪郡之汉墓,辽阳北园瓦窑子村之后汉墓[77],吉林辑安县通沟高句丽王墓,均尝发见壁画。其形式大致类汉武梁祠石刻画像,壁上分作数层,连绵不断,有如看连环图。然武梁画像石已描写跳丸、都卢寻橦之伎,树木则左右交缠对称,与古伊兰浮雕法同[78],是固一极可注意之点。

沿及六朝,佛寺壁画尤多,依裴孝源所知,晋有三寺,顾恺之等绘;宋、齐各一;梁十四,张僧繇等绘[79];陈六,展子虔等绘;魏、北齐、北周各一;隋十八,展子虔、郑法士、田僧亮、杨契丹、袁子昂等绘。(《贞观公私画史》)同时,高昌宫室中描《鲁哀公问政于孔子图》。

宋前壁画能大量保留至今者莫如敦煌,因与佛寺连系,故多以经变为题材。涉其作风,时人颇滋争论[80]。方伯希和盗走写本之日,曾将壁画摄成六大册印行,一九二五年,美帝之华尔纳(L.Warner)竟用特制胶布脱去精美者廿六方,并盗去塑像若干身。

古代画之应用,墙壁而外,亦施于青铜器、漆器、缯帛等;羽田亨云:绘画为西域最普通之事,凡木板、墙壁、天花板、纸、绢、绵麻布皆有之[81],其习俗正相类也。

(以上论壁画)

从一般画之题材言之,以人像及社会生活为正宗,山水、翎毛、花卉都居其次,晋顾恺之云:“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其台阁一定器耳。”(《历代名画记》一)

从其结构言之,如山水树石之比例,六朝者富于象征意味,“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同上)隋、唐则渐趋写实。然此只就空间性言之,时间性则往往忽略,张彦远评王维画多不问四时,沈括指出其雪里芭蕉,彦远又云:“只如吴道子画仲由,便戴木剑,阎令公(立本)画昭君,已着帷帽,殊不知木剑创于晋代,帷帽兴于国朝。”(《名画记》二)如此之类,即名家不免,或者过分强调画中人物装饰以觇当时习俗,须于此点致意。

从其线条言之,六朝用铁线条,显受西域影响,至唐则吴道子辈融合中西,别创浑厚雄伟之莼菜条,自成一派。

更就设色言之,则六朝多用蓝色(参《隋史》七节13项),隋、唐乃色彩繁丽。所用颜料,据美国R.J.Gettens分析,共十一种,即烟炱、高岭土、赭石、石青、石绿、朱砂、铅粉、铅丹、靛青、栀黄、红花(胭脂)是也[82]。或言以曾青和壁鱼设色,则近目有光云。(《酉阳杂俎》一一)

隋朝画人,前已略为征及。唐初则二阎(立德、立本)善像,立本以丹青驰誉,辱为厮养之务。(《大唐新语》)又有尉迟跋质那之子乙僧,与立本并称。余子则约以类记之。

(甲)山水 属此者有吴道玄(即道子,比乙僧后,非与之同时)、大小李(思训及子昭道)、郑虔、王维、王宰等。玄宗过潞州金桥,命制《金桥图》,凡桥梁、山水、车舆、草树、鹰鸟、器仗、帷幕,由吴主之,(《开天传信记》)吴亦工佛像,苏轼评云:“……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玄宗题郑虔画尾曰三绝,谓画好、诗好、字好也。维画所居蓝田《辋川图》,山谷盘欝,云水飞动,苏轼诩其画中有诗(见前廿四节)。又杜甫《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云:“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

(乙)人物 开元馆画直[83]张萱有《伎女图》数种。韩滉有《文苑图》。德宗时[84]周昉画美人女子,或推为古今绝冠。

(丙)树石 《名画记》二云:“树石之状,妙于韦,穷于张通(张璪也)”,杜甫《题韦(或讹偃)双松歌》云:“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少。”

(丁)翎毛 善画马者前有江都王绪、曹霸及其弟子韩幹,后有韦;杜甫《观曹将军画马图歌》:“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又《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甫复有《题壁上韦画马歌》,苏轼亦赋韦《牧马图》。善画水牛者曰戴崧(韩滉幕客)。画鹤推薛稷(少保),杜甫诗“薛公十一鹤,皆画青田真。”谓稷也。画鹰推姜皎,杜又有《题姜楚公画角鹰歌》。滕王湛然善蛱蝶,王建《宫词》有“传得滕王蛱蝶图”之句。边鸾善花鸟,见《酉阳杂俎》,德宗时人。程修己善鸡、犬,大和至咸通初人[85],程尝评唐代画家云:“周(昉)侈伤其峻,张(萱)××伤其澹,尽之其唯韩(滉)乎。”又云:“吴(道玄)怪逸玄通,陈象似幽悉,杨若痿人强起[86],许(琨,开元中善写貌,见《名画记》九)若市中鬻食。”余尝略校其墓志,以为可作画史读也[87]。

(戊)竹 萧悦以此知名,白居易《赠协律郎萧悦画竹》云:“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萧郎手下独逼真,丹青以来惟一人。”

唐人著画史之尚存者,有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88],李嗣真《续画品录》(高宗时人,当即《新·志》之《画后品》),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又名《唐朝画断》,会昌人)及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大中元年著)。

海内外收藏隋、唐真迹,未有统计,今知者为展子虔《游春图》,尉迟乙僧《释迦图》,吴道玄《送子天王像》,卢稜伽(吴之弟子)《罗汉像》,韩滉《文苑图》,王维《雪谿图》、《伏生授经图》等,尚有传为周昉作之《纨扇仕女图》,唐人作之《金碧山水殿阁图》[89],然摹伪古迹,宋、元已多,鉴定之功,要自不易。

(以上论一般画)

三、建筑

石窟为建筑之一种,来自印度,已无可疑。求其最初,我以为应在佛教未兴前之吠陀时代。吠陀之法,除首陀罗(Sudra)族外,其宗教生活,分为四期,第三曰林栖期,第四曰遁世期(Sanuysin)[90];遁世与我国古称隐士相同,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同时为抵抗猛兽恶虫计,又不可不亟谋自固,是为开辟石窟之本因,供养佛像只属于演进的作用。

印度制底式石窟,据现时所知,最早者约当公元前三世纪中叶。延至新疆南路,则有龟兹赫色勒(Kizil)河畔之千佛洞,渭干河畔之丁谷山(均见《水道记》二),高昌柳中县之丁谷(Tujuq)窟(与前之丁谷山不同,参拙著《吐鲁蕃一带汉回地名对证》一〇四页)。东流入关,则为天水麦积崖,陕北黄陵县石空寺[91],太原天龙山,大同云冈(约五世纪前半),再东为巩县之石窟寺,磁县之南北响堂山,义县之万佛洞,其尤可纪者应推敦煌与洛阳[92]。

敦煌一带之石窟,可分为三区:(1)安西南一百四十里之万佛峡,古名榆林窟,存者约四十。(2)敦煌西南七十五里之西千佛洞,存者十六。(3)敦煌东南四十里之千佛洞,古名莫高窟,连亘四公里之远,窟存最多,计四百六十九,内魏二二,隋九〇,唐二〇六,五代三二,宋一〇三,西夏三,元八,清五(据常书鸿说,最近又发见十八,隋五,唐七),隋、唐计占十分之六有奇。敦煌残本《沙州城土镜》称,建窟始晋穆永和九年(三五三),其前复有索靖题壁之传说(靖卒惠帝太安末,三〇三),清人记其盛况者有雍正元年汪漋之《游千佛洞》诗,道光元年徐松之《西域水道记》。(卷三)

其次,洛阳之龙门即伊阙,景明初(五〇〇)准代京灵岩寺石窟(即云冈)而立,(《释老志》)唐人造者宾阳窟最大,万五千佛洞最为瑰丽(永隆元,六八〇)。奉先寺乃龙门十寺之一,后魏建,咸亨三年重建,其大卢舍那像高八丈五尺,头宽六尺半。左右有力士高八丈,脚周四尺六寸,龙门造像之最伟大者也。

(以上石窟)

我国最古之木构建筑,就现时所见,厥为山西五台之南禅寺,建于建中三年(七八二)[93]。方柱从前只见于敦煌壁画,今该寺犹有方柱三根,可能是唐时实物[94]。次焉者为五台佛光寺大殿,大中十一年(八五七)建。

垂拱四年(六八八)建明堂,高二九四尺,又起天堂五级以贮夹纻大像(其小指中犹容数十人),至三级则俯视明堂。

长安砖制大雁塔,长安四年(七〇四)建,塔之横断面为四方形。

大和六年敕,庶人所造堂舍不得过三间四架,门屋不得过一间两架,(《会要》三一)现时人家建筑,大略形同唐式,柳诒徵云:“后世民居,多则五间,小则三间,沿唐制也。”

开元八年张嘉贞《安济桥铭》:“赵州洨河石桥,隋匠李春之迹也。”其筑法用单孔弧券横跨于两岸,券两端各发两小券长约三八公尺,此式至一九一二年方为欧洲工程所采用,而我国则创于千三百年前,实世界上第一道空撞券桥也[95]。又《元和志》十《须昌县》(今东平县西北十五里),“清水石桥在县西三里,隋仁寿元年造,石作华巧,与赵州石桥相埒,长四千五百尺”,今不知有遗迹可寻否。

(以上一般建筑)

四、雕塑(塑亦作素或作塐)

孔子言朽木不可雕,又入周庙见金人,《韩非子·喻老》记宋人以象(牙)为楮叶,则其源流颇古。希腊雕像可溯至公元前七八世纪,(Rostovtseff Pl.LⅧ)亦云受亚洲影响者。

六朝时夹纻像已盛行,证圣元年,薛怀义造功德堂,其中大佛像高九百尺,鼻如千斛船,中容数十人并坐,夹纻以漆之。(《佥载》)又郑广文(虔)作《圣善寺报慈阁大像记》云:自顶至颐八十三尺,额珠以银铸成,虚中盛八石,(《尚书故实》)度亦夹纻制品。

杨惠之与吴道玄同学画,度不能胜,乃转而学塑,论者推为古今第一。(《邵氏闻见录》)莫高窟早期塑像中颇流行模塑(或称影塑),即是取泥放佛模里面,模得后粘在壁上,此法率应用于小千佛。按义净曾言及“造泥制底及拓模泥像”(见《隋史》十五节),是此法高、武时已行于内地[96],杨惠之之塑壁,显然从此脱胎。

五、巧思

据《朝野佥载》言:

杨务廉刻木作僧,手执一碗,自能行乞,碗中钱满,关忽发,自然作声云布施。

王琚刻木为獭,沈水中取鱼,引首而出。盖獭口中安饵,为转关,以石缒之则沉,鱼取其饵,关即发,口合则衔鱼,石发则浮出。

又据《旧书》三五:“开元十三年,一行等作水运浑天仪成,其法,铸铜为圆天之象,上具列宿、赤道及周天度数,注水激轮,令其自转,一日一夜,天转一周。又别置二轮,络在天外,缀以日月,令得运行,每天西转一匝,日东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凡二十九转有余而日月会,三百六十五转而日行匝。仍置木柜以为地平,令仪半在地下,晦明朔望,迟速有准。又立二木人于地平之上,前置钟鼓,以候辰刻,每一刻自然击鼓,每辰则自然撞钟,皆于柜中各施轮轴,钩键交错,关鏁相持。”[97]由是观之,我国人机巧之术,原不让人,惟未得相当之条件以相配合,故卒无从发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