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之世,距南北分裂已约二百五十年,根于彼此隔绝及其他原因,故社会风气互殊,可取颜之推《家训》数则以作示例:
今北土风俗率能躬俭节用以赡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南间贫素,皆事外饰,车乘、衣服,必贵齐整,家人妻子,不免饥寒。河北人士,多由内政,绮罗金翠,不可废阙,羸马、奴,仅充而已。
江左不计庶孽,丧室之后,多以婢媵终家。……河北鄙于侧出,不预士流,是以必须重娶,至于三四,母年有少于子者[120]。
江东妇女,略无交游,其婚姻之家,或十数年间未尝识者,唯以信命赠遗,致殷勤焉。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此乃恒代之遗风乎。
河北妇人织纴组之事,黼黻锦绣罗绮之工,大优于江南也。
南人宾至不迎,相见捧手而不揖,送客下席而已。北人迎送并至门,相见则揖。
江南同昭穆者虽百世犹称兄弟,对他人言则曰族人。河北虽三二十世犹呼为从伯、从叔。
凡上所言,似可以表现唐代所谓“家法”之一斑,无怪乎开、天间传家法者推崔沔之家学,崔均之家法,又贞元已来,家法以崔倕为首,(均《语林》一)都落在河北崔氏也。然李晟治家有名,(同上)彼固非出身旧族者,是又不可一概而论。
陈氏云:“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121]按柳睦州(齐物)以锦帐三十重娶名倡娇陈,(《因话录》宫)齐物即玄宗柳婕妤之兄,玄宗曾赞“柳家多贤女子”,(《语林》四)又李德裕所娶,乃为不知其出之刘氏(见四五节),是未至于世俗所弃之甚也。陈氏又云:“唐代德宪之世,山东旧族之势力尚在,士大夫社会礼法之观念仍存,词科进士放荡风流之行动,犹未为一般舆论所容许,如后来懿僖之时者。”[122]按进士长安狎妓,开元时旗亭画壁,是其一端,(并参《开天遗事》)白行简之传李娃,白居易之赠阿软,(《集》一五)元和前何曾有所顾忌?又刘开荣云:“山东士族抬头,礼法之风,开始浓厚。”[123]然大中年正是进士科抬头时候,而同时宣宗女万寿公主,却令从士人法,又敕公主、县主有子而寡者不得再嫁,复次,由高祖至代宗,公主再嫁之可知者计廿五人[124],下迄宪宗,三嫁或三嫁已上者五人[125],后此史文或不尽详,相信总比已前为少,是否吾人可认德宗已降为山东士族抬头时期?涉此类问题,吾人要当别寻其因果。
唐律,监临官不能娶所监临女为妾,奴不能娶良人女为妻,诸杂户不得与良人为婚[126]。(《疏议》一四)
亲迎之仪,往往广奏音乐,多集徒侣。(《旧书》四五)士大夫昏礼露施帐,谓之入帐,新妇乘鞍,悉北朝余风。(《酉阳杂俎》续四)其详细仪节,可参看《敦煌掇琐》三册七四—七五页。
段成式云:“吊字,矢贯弓也,古者葬弃中野,礼贯弓而吊,以助(?)鸟兽之害。”(《杂俎》一三)如段所言,则我国上古固同于祅教之俗(见三四节甲)。段又云,周以来用俑,刻木为屋舍、车马、奴婢等,送亡者又以黄卷钱菟毫弩机纸疏挂树之属,(同上)则明器之类也。太极元年唐绍奏比者竞为厚葬,徒以炫耀路人,本不因心致礼,请明器皆依令式,开元廿九年对旧定明器数目,续有核减。
送葬有挽歌,见《李娃传》。段成式云,《左传》公孙夏命其徒歌虞殡,示必死也,为挽歌之始;《庄子》“绋讴于所生”,司马彪注,绋读曰拂,引柩索,讴,挽歌。(《杂俎》续四)
缠足始于何时,凡有数说:《墨庄漫录》载妇人弓足始于五代李后主,杨慎非之,历引杜牧、段成式诗及《花间集》词,以为不始五代,《代醉篇》从其说。胡应麟《笔丛》谓唐以前妇人未知札足,信或起于唐末。田艺蘅《留青日札》云:“韩偓《屧子》诗,六寸趺圆光致致;唐尺虽短[127],谓之六寸趺圆,想亦不缠足也。”按《花间》词“慢移弓底绣罗鞋”,犹云弧形之底,今天足女鞋尚有此式,非札足之确证,六寸趺圆亦许专就所见而咏;惟晚唐罗虬《比红儿诗》百篇,迄未将大小足相较,疑唐代尚无此恶习。
最末应说到隋、唐时“隐”之作用。考婆罗门之修行历程,第三曰林栖期,第四曰遁世期,示一切义务已毕,不问世事[128]。我国上古之隐,思想应是同源,但据《论语》所记,却演变为消极之人生观,趋向迥异。所略同者隐士系代表道德高尚之人,于是一变而造成其在社会阶层中之特殊地位。《韩非子》言:(中山)“其君好岩穴之士,所倾盖与车以见穷闾隘巷之士以十数,伉礼下布衣之士以百数矣。”隐士既为时君所尊礼,于是再变而为沽名钓誉、呈身仕进之途,“隐”即“不隐”之造端。
杜淹、韦福嗣因苏威以幽人见征,共入太白山,“扬言隐逸,实欲邀求时誉”,隋文恶之,谪戍江表。
唐高宗时,田游岩隐箕山,史德义隐虎丘。武后时,韦什方由嵩岳山人而作相,卢藏用隐终南、少室,人讥为仕宦捷径,随驾隐士。玄宗时,李白隐徂徕山,又与吴筠居剡中。再后则郗昂、杜黄裳同学于嵩阳,阳城居夏县,拜谏议大夫,郑钢居阌乡,拜右拾遗,李周南居曲江,拜校书郎。(《语林》五及四)建中、贞元间苻载、杨衡隐卢山[129]。元和初又有所谓水北山人(石洪)、水南山人(温造)及少室山人(李渤),读韩诗“少室山人索价高”一联,(《昌黎集》五)“隐”之伪无复遁容矣。更后则刘轲隐庐山,(《摭言》十一)会昌中犹有王龟居中条,以左拾遗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