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清史,就是一部中国近代史。近来常有人把近百年史作为近代史,这是不很合理的。因为中国有四五千年的历史,哪能把一百年以前,就算作“近古”呢?他们的理由是以为近百年受帝国主义的压迫最甚,我们在这个时期内,要建设一个近代国家,恰如李鸿章所说的:“三千年未有之一大变局。”殊不知就整个世界潮流和中国历史来看,三百年以前,才是这“变局”的开端呢。姑不论西洋的近代文化,是始于十六七世纪,就说欧亚通航和西力东渐,不也是在明清之际么?中国受异族最大的蹂躏,积专制无上的权威,都在于清代,社会文化之回照和没落,也恰在其时,民国以后,仍属余波而已。现在“贞下起元”,“穷变则通”,将来的复兴正是可以预期的;又何况三百年以来,我们天天在民族解放运动中过日子呢?

我是主张民族革命史观的,尤其讲中国近代史,必须以它为骨干,为史心。因为它——民族革命——整个支配了中国近代社会,一切都是依它为枢纽而变动的。我们为什么革命?因为帝国主义者压迫我们,不得自由,不得平等,无论是政治上、经济上或文化上。抵抗是人类的天性,我们能不努力吗?然而压迫我们的帝国主义,是分作三个时期,换了三个对象的,我们的民族革命运动,则始终一贯,不过领导的人物和标帜的口号有些不同罢了。我先表列出来:

时 期 对 象 领导者 口 号

(一)从反清运动起 满清 天地会 “反清复明”

太平军

(二)从自强运动起 帝国主义 维新人物 “振兴中华”

革命党 “建立民国”

(三)从讨袁运动起 帝国主义 国民党 三民主义

(前)民元至民十七 甲 列强 国父 自由平等

(后)民十七至现在 乙 日本 总裁 抗战建国

在第一个时期里,我们民族革命的对象是满清,目的是“反清复明”。因为满清宰制中国,在当时是异族,本于民族主义的观念,是要抗抵驱除的。明太祖驱逐胡元,为民族主义播下一颗种子,恢复明朝的正统,就是复兴华夏的宗国,所以郑成功占据台湾来保持明朝的正朔,天地会就借此组织而从事于革命运动了。他们全凭小说拜盟的方式,组织秘密的革命集团,以下层社会的人物为基础,用隐语诗歌来传达“暗藏三点革命,誓灭清朝,扶回大明江山,共享荣华,同乐太平天下”的意义,这不是革命党么?自张念一拥朱三太子起义于大岚山,历康、雍、乾、嘉四朝,朱一贵、张玉、林爽文、胡秉耀、钟体刚,真是前仆后继,代有兴者。至洪大全、洪秀全始大张其军,由暗流而汇为狂澜,开出一朵灿烂的奇花,第一期的民族革命,总算一半成功了。因为反清的目的已达到,政权转移于汉人之手,爱新觉罗的皇位,不过“尸居余气”而已。

在第二个时期里,我们民族革命的对象,不是满清的帝国主义,而是列强的帝国主义了。以“海禁既开,列强之帝国主义如怒潮骤至,武力的掠夺与经济的压迫,使中国丧失独立,陷于半殖民地之地位”(见《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我们的先民,乃无间朝野,都孜孜以救亡图存为事,提倡自强运动、维新运动。但这些运动,都没有多大的效果,因为“满洲政府既无力以御外侮,而钤制家奴之政策,且行之益厉,适足以侧媚列强”。于是国父孙先生知非颠覆清廷,无由改造中国,乃“奋然而起”,组织兴中会、同盟会,为国民前驱,从乙未广州举义,激进不已,以至于辛亥革命,始推翻清廷,建立民国。这一举不但完成了前期的民族革命,“荡涤二百六十余年之耻辱,使国内诸民族一切平等,无复轧轹凌制之象”(见《中国革命史》);而且铲除了“四千余年君王专制之迹,使民主政治于以开始”。虽列强的帝国主义尚未扫除,而建设“革命政府”之目的,却又达到了一半。“中国民族独立之性质与能力,屹然于世界不可动摇”,这正是二百余年来民族革命的硕果。

在第三个时期里,又分前后两个阶段:前一段民族革命的对象是列强的帝国主义,后一段民族革命的对象是日本帝国主义。列强压迫中国,是由瓜分而变为共管;日本侵略中国,是由蚕食而变为鲸吞。前者是经济的压迫,后者是武力的掠夺,它们都以专制封建余孽的军阀为之伥,所以想抵抗外力,打倒帝国主义,必须先打倒军阀,克服民敌,建设真正的革命政府。自讨袁之役、护法之役,以至组党建军,完成北伐,都是要肃清反革命势力,取得政权,以为实行三民主义的张本。列强的帝国主义一个个渐渐地松手了,而日本的帝国主义反露出狰狞的面目,不恤变本加厉,于是有“九一八”事变,有“七七”全面抗战之发生。这是我们民族革命的最后关头,不仅是成败所系,而且是生死攸关,依照历史的趋势来看,只须我们加紧努力,第三期的民族革命,必然可以完成的。

这三个时期的民族革命,始终有其一贯性和连环性。天地会之革命集团,虽因洪大全的被杀而一蹶不振,然洪秀全承其余绪,再加上基督教义而建立太平天国,使清室命运不绝如缕。可惜他数典忘祖,引起湘淮军的反对而遭失败了,其余党又回到老家——天地会来。湘军自陷同族,有功不赏,裁撤以后,愤郁惨沮,也多半加入了。所以会党的势力又大盛,海外华侨,两广洪门,长江哥老,都是后来辛亥革命的主要力量。再有一种主要力量,就是新军,新军乃由淮军演变而来,在一方面看,是反革命的势力之源,在另一方面看,却又是汉人的政权所寄,所以它能因会党之联络而协同起义,推翻满清,但终究变成民国以后的军阀,露出本来面目。国父知道革命是逐步成功的,革命党也有它的时代性,为完成最后使命,不能不重新组织,以严格之规律的精神,树立党的基础;同时也要建立民众武力,训练党军,不再假手他人,因此才有北伐与抗战的革命事业。从国民革命史上看:中山先生真是天挺异人,他不仅建立了民国,而且为民族复兴奠定强固之实力,又托付得人——蒋总裁,始有今日。若从民族革命史上看:中山先生仍然是受了洪秀全的影响,而洪秀全又是从天地会来的。革命运动原属一贯,革命思想也有所自来:民族主义“实先民所遗留,初无待于外铄”,可不具论;民权主义,国父溯自唐虞之揖让,汤武之革命,其实天地会无阶级观念,洪秀全亦崇尚平等,似乎不无影响。至民生主义,则洪秀全固尝实行“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之共产制矣。不过,中山先生依中国固有的思想,参以欧美之学说和制度,创为主义,厘订方略,整个地加以系统化、具体化。所以他不仅完成了近代民族革命,而且继中国古圣王的道统,集欧美文化的大成,依中庸的道理,使之并行而不相悖,“将一举而成政治之功,兼以塞经济革命之源也”。中山先生的伟大就在此,因为三民主义是民族革命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方案。三百年来民族革命的事业,剥蕉抽茧,步步成功,在世界历史上可以说是唯一无二的奇迹。

何以说民族革命有连环性?这不能不把中国近代史加以剖视了:清人入关,内满外汉,政治大权,操在宗室旧侣之手,视汉人若奴隶,然而绝大多数的民众,却是汉人。其统治之方法愈严,则反抗之思想愈烈,而畛域之见也愈深了。汉奸降人,为避嫌远祸计,不惜降志辱身,以媚兹一人,丧失了臣僚的体态,助长了君主的权威。生杀予夺,唯意所欲;祖宗历史,随便捏造。一人犯颜,株连九族;只字不敬,殃及枯骨。人民惓伏于积威之下,不特无言论集会结社之自由,且亦无治学谋生思想之自由,于是士子相率钻研于故纸堆中,而考据训诂之小学遂风靡于一世,置明道救世之大学——经世学——而不敢讲,买椟还珠,号称汉学复兴,实际是瞀世的俗学。清帝又以稽古右文自命,用利禄来收买人心,表章尊君大一统之说,把读书人都变成八股闱墨的禄蠹,三家村里的学究,人不能尽其才,学不能致其用,于是“政治经济无正直指导之人,贪庸当道,政以贿成,国计民生,同归凋敝,驯至丧师失地,终遂覆亡,此皆专治古学,不问时事者厉之阶也”(见《清代通史》朱序)。这是政治和文化两方面交互的影响。清以半耕半牧之民族,统治农业经济之大国,官庄旗田,全赖奴仆,口粮赏赐,半资游手,食众生寡,渐渐就难支持了。旗丁既不准经营商业,又要过优裕生活,从哪里来得钱呢?只有凭藉宗属的关系,来钻营作贪官污吏了。政治以贪污为固常,焉得不民穷财尽呢?因此水旱交侵,萑苻遍野,人民日处于水火之中,而白莲教、天地会以及太平天国都抓到了绝好的机会。再加帝国主义者把鸦片和洋货输入进来,人民习染日深,断丧了身体,劳动力减退了,摧毁了生计,手工业破产了。于是乎“国日贫民日弱”。清廷毫无办法,反变本加厉,税鸦片,开捐例,贿赂公行,民不聊生,在双重的帝国主义(列强及满清)枷锁之下,不革命还有什么出路?这是政治和经济两方面交互的影响。文化原是指导人生的,丧失了文化的活力,走入静寂、琐碎、无为、无用之境域,无异把文化变成僵尸了,学术不能利济苍生,使匹夫匹妇受其泽,只为少数人写意寄情的娱乐品,升官发财的敲门砖,一般小百姓日处泥犁地狱之中,谋生救死不暇,“奚暇治礼义哉”?受尽生计的压迫,大多数不能读书,文盲遍于全国,智识愚昧得可怜,物资既不能发达,生活就越痛苦了。生活愈苦,而文化愈低,列强以科学机械之优势,侵入中国,箝制我们的政治,摧残我们的经济,沦我们为次殖民地,颐指气使,让我们不能不变更深闭固拒的态度,而一味摹仿,一味崇拜,文化也失掉自由了。洋奴买办可以操纵政治,剥削人民,替帝国主义者作侵略的工具,使我们的产业不能发达,我们的文化成为附庸。这又是文化和经济两方面交互的影响。总而言之:中国近代社会之形成,实以异民族的统治压迫而造其因,吾民族之革命抵抗而结其果,因果迭乘而变生焉。所谓“一大变局”也者,确实是中国近代史的特色:法律、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无一不变,而且要变革命的性质,如同盟会宣言所说:“我等今日与前代殊,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外,国体民生,尚尝变更。虽经纬万端,要其一贯之精神,则为自由平等博爱,故前代为英雄革命,今日为国民革命,一国之人皆有自由平等博爱之精神,即皆负革命之责任。”这是民族革命变为国民革命的主要理由。以往民族革命运动只有民族主义,争民族的解放自由而已,对满清的帝国主义尽够了,因为它只有政治侵略,文化经济皆落我后。而列强的帝国主义则不然,在政治侵略以外,还有经济侵略、文化侵略。因为西洋在十八世纪中叶起始用机械生产打仗,到十九世纪,科学已经很发达,我们的科学不如人,知识就落后了。况西洋人在列强争雄的生活中,养成了爱国心和民族观念,团结得非常坚固,而我们好像一盘散沙,毫无组织力量。所以非“改良社会经济组织,无一夫不获其所”,是不能抵抗经济侵略的。非“恢复固有道德,迎头赶上科学”,使“一国之内,人人平等,行民主之制,合五权宪法”,是不能抵抗文化侵略的。中山先生盱衡中外,因时制宜,要造成独立自由、富强康乐的近代国家,乃发明三民主义。三民主义不仅配合历史背景,适应世界潮流,且有它一贯的哲学根据,我先列一个简表:

为什么要解释三民主义?因为三民主义是近代民族革命的产物,也是世界文化的结晶品,不懂得它就不能了解民族革命史观,也就不能了解近代史造成的由来。近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大变局”,我们只看见它变是不行的,必须知道它为什么变和怎样变,推求变的原则,预测将来趋向,这才是研究历史的功用。以民族革命而论:天地会肇其端,太平军扬其波,革命党竟其功,然而太平军起义后,就不再假借天地会,革命党却又利用了反革命的新军,其故安在呢?乃因革命党本身是进步的,而反革命势力也者,仍然是民族解放运动的产物,天地会的“反清复明”口号,在清初是合乎时宜的,到太平天国时就不行了,洪杨只反清而不复明。太平天国的驱除光复运动,到清末又不行了,因为满清仍旧是我们的支属,而压迫我们的帝国主义换了新的对象。我们抵抗满清,很简单,很容易,要是抵抗列强,抵抗日本,却很复杂,很困难,用一个单纯的主义,解决某一部分问题,实在不够了。必须“集合古今中外底学说,顺应世界底潮流”,使革命内容,益加充实,各种问题,共求解决,才能符合《易经》、《中庸》的道理。历史法则是渐变的:变的速率,越后越快,变的程度,越来越好。前因必生后果,后果又肇前因,且前因之“果”,与后果之“因”,常互为影响,因果迭乘,对立一致,其道理仍然是辩证的:如前举政治、文化、经济三方面相互的影响,总逃不出历史的公例。再如二百年的民族革命,造成一个太平天国,六十年的汉人政权,造成一个中华民国,四十年的党治运动,建立了国民政府,但汉人政权却种因于太平天国,方能培植新军的武力,党治运动却种因于汉人政权,方能弥漫革新的思想,在前一时期中它们互相影响而助成,在后一时期中它们又互相牴牾而消长。革命党之所以利用新军的助力而完成辛亥革命,绝不是偶然的,因为新军仍然是前期革命中所造成的汉人武力;而新军领袖袁世凯,却以此食得二百余年民族革命之果,取得中华民国的首任总统;但终究因为来路不同,袁世凯压迫革命党,革命党又将北洋余孽的军阀打倒。其中机括,甚为微妙,如果知道变的原则,也就“无啥希奇”了。我们的社会、政治、文化、经济在变,我们的革命动力也在变,我们的革命对象在变,我们的革命口号也在变。第一期满清和列强,都在压迫我们,到第二期满清和我们“平等共处于中国之内”,只剩下列强了。第二期列强和日本,都在压迫我们,到第三期列强已放弃侵略的魔手,和我们并肩作战,而一致对付暴日了。所以三民主义不仅是“曲突徙薪”的“一次革命”论,而实为寻求兴国,共同奋斗,最后不移的好方案。它可以解决中国所要解决的问题,可以完成三百年来全国人民朝暮相处的民族革命,因为它是适应世界潮流、历史趋势,把中国“变”成一个近代国家,和列强并驾齐驱的正确理论。如果我们不晓得它是三百年来抵抗外力,振兴中华,救国经世的思想之结晶品,那我们研究近代史还有什么用处呢?

就近代史实的演变而论,民族革命是有其一贯性和连环性的,反清、倒帝、抗日,逐步成功;社会、政治、经济,同时改造:冶近代思潮于一炉,期中庸文化之复兴,然而因果迭乘,源流隐见,非从秘密社会的运动,中西国际的交通说起,不足以毕其真而括其全。三百年来的社会变迁,其端由爱新入主发之,道咸而后,才走到剧烈变动的时期,民国则急转直下了。所以我说:“一部清史,就是一部中国近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