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后金汗国与大清帝国
中华民族现在是单纯的国族(Nation),在古代则是极复杂的宗族,经过四五千年的混合同化,才凝结而为一体,虽然还剩下少数所谓蒙、藏、回、苗等族,都是因为地域的关系,暂时保守其言语风俗习惯,而血统早已混合,生活逐渐改变,宗教也差不多一致了。四万万五千万人全是汉族,但汉族并非原始的名称,仅以汉朝的声威而得名,它是融合了匈奴、东胡、西羌、南蛮而构成的。上推至于开国时期,我们的老祖宗是黄帝、炎帝,黄帝起于北方,号轩辕,就是獯鬻、 狁,一个字音的转写,也就是后来的匈奴。炎帝姜姓,是西羌的代表,羌原为牧羊人之意。在当时还有南方的九黎,比较开化早些,而涿鹿一战,他们的领袖蚩尤被杀,于是三族混而为一,这就是原始的华族。因为那时交通不交便,有些遗留于本土的人,还保存着旧态,到中原混合起来的人,便逐渐同化而成一个新的民族了。新民族的力量一天一天地扩充,吸收异民族——其实也是同族中之一旧支——的成分也一天一天地增加,春秋战国,以至于两汉、魏、晋,才形成东亚大国的规模。五胡乱华,五代纷争,都是“蛮夷猾华”的时代,而刘渊宗汉,沙陀宗李,从前觉得很可笑,如今看起来,又有什么足异呢?元魏大改汉姓,隋唐更多胡风,这不又是一次大混合 吗?宋代以后,就只有东北一隅的金元人了。试问唐以前那么许多的种族,都到哪里去了?还不是都变成了汉人。变汉人的法子很简单,只要加一个汉姓就够了,譬如辽之后族,尽称萧氏,百年以后,谁能分出哪家是“殷民之遗”?哪家是“契丹之裔”呢?所以中华民族是大混合的血统,姓氏老早就靠不住了。若为存真求全起见,最好汉族叫作华族,或称中华民族。因为汉族的意义太狭,而华族仍旧有中原本位的意思,合之则成一家,分之则成为敌体,我们始终抱着“四海兄弟”的观念,只看你愿不愿“进于中国”罢了!
清朝原来是女真人,乃东胡之支裔,古时叫肃慎,唐宋叫女真,建国号曰金,在宋朝压迫中国,强盛一时,后为蒙古人所灭。元朝把他们分为五万户府,设官管理。明初只剩下三万户府,在三姓(金语“依兰豆漫”,即三万户意)附近,以渔猎为生。他们帮助明兵征服东边,明朝派其头目阿哈出(李思诚)为建州卫指挥,算是明朝看边的一个武官。另一部落头目叫猛哥帖木儿(清肇祖孟特穆),从三姓南移至珲春,又至朝鲜之孔州,明朝派他为建州左卫指挥,他曾和阿哈出的儿子李显忠在永乐年间一齐到北京朝贡,明朝很厚赉他们。后来猛哥为另一支派的野人女真(一称忽刺温野人,在黑龙江一带,游牧民族,行止无定)所杀,其弟凡察逃至东良(今茂山)奏闻,明廷敕野人还所掠,升他为建州左卫都督佥事。可是凡察依附朝鲜,有点两属性质,到正统五年,才率属至佟家江流域,和建州卫住在一处。因为建州卫也是被野人所逼,早就移来了。那时还有猛哥的儿子董山,从野人赎回了旧卫印,也承袭指挥职,一卫哪能有两个头目?叔侄就不免争起来了!明廷为安抚边夷计,乃分设建州右卫,安置凡察。这三卫都在兴京附近,接近明边,靠明朝的粮食来接济,他们只须刨些人参,猎些貂皮去进贡,而且可以换回他们日用所必需的物品——如布帛农具之类。
明朝称女真为“边夷”,待他们很优厚,他们也很恭顺“天朝”,但一遇着变乱,武力不足以镇慑,或受边吏的欺侮——挑剔贡品,克扣赏赐,他们就起来掠夺了。蒙古乜先入犯时,董山和李满住(显忠子)都为其耳目,犯边几年,明廷派大兵征讨,杀董山、李满住 而以其子侄袭职。以后叛服无常,或剿或抚,建州从此不振了。一直到努尔哈赤——清太祖才强大起来。努尔哈赤的父亲名他失(清显祖塔克世),祖父名叫场(清景祖觉昌安),都是建州左卫指挥,为明将李成梁作间谍,导引明兵打建州的“悍酋”王杲、王兀堂及杲子阿台,他们和阿台是亲戚,混进山寨去说降,都被明兵滥杀了。努尔哈赤才二十四岁,听说大恸,以遗甲十三副,起兵复仇,不敢显然敌视明朝,只说是同族尼堪外兰(图伦城主)陷害的,要去寻殴,以此东打西打,吞并了附近的部落,攻克了图伦的小城,追击尼堪外兰而杀之,建州五部(先属三卫后分五部),竟被他征服了。
原来女真人除建州野人外,尚有海西女真,初居吉林省城附近,后来拓展到开原边外,称为扈伦四部——哈达、辉发、乌拉、叶赫。明称哈达为南关,叶赫为北关,因为在开原的两个边门以外,利用他们来看边,而哈达尤效忠于明。努尔哈赤结婚叶赫,先灭哈达,得膏腴之地以发展农业,半耕半牧,储备粮食,明朝竟无可奈何——其实是李成梁以厮养视之,太轻视他的结果。而他又“藏机不露,狙诈自喜”,于是北灭辉发、乌拉,渐及江夷(野人女真),女真全部统一,只剩下一个叶赫了。努尔哈赤知道叶赫赖明兵保护,非先攻明不可,乃于万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年),建立大金汗国,改元天命,绍述金源,脱离明朝的羁绊。又二年,以七大恨誓师(我祖宗与南朝看边进贡,忠顺已久,忽将我二祖无罪加诛,恨一。我与北关同是外番,事一处异,恨二。汉人私出挖参,遵约伤毁,勒要十夷偿命,恨三。北关与我,同是属夷,卫彼拒我,畸轻畸重,恨四。北关老女改嫁西虏,恨五。逼令退地,田禾丢弃,恨六。萧伯芝大作威福,百般欺辱,恨七。)伐明,攻下抚顺清河。明廷震惊,发大兵去讨他,命杨镐为经略,分四路深入,号称二十四万,实只八九万人,努尔哈赤则已有“八旗”兵六万人了。四路兵力不能集中,努尔哈赤用各个击破的方法,把明兵打得大败逃散,遂攻克开原、铁岭,灭掉叶赫。开原是明朝东边的重镇,储积甚多,金兵俘获不尽,一切都充实起来。不数年,乃攻下辽阳、沈阳,取得辽东的首府,建都迁居,以为女 真复兴的根据地。
这时候明朝才知道:“建酋”不是边境的小寇,而是腹心的大患,但廷臣党派斗争,议论纷呶,战守茫无成划,用人不问功罪,熊廷弼建三方布置之策,没有实权,王化贞“愿得六万兵一举荡平”,只说大话,经(略)(巡)抚不和,把辽西也丢掉了,难民拥进了山海关。可怜辽东西从来汉人的地方,这时都变为女真的俘虏,金人把他们编为汉军旗,入关以后,老“汉奸”俨然是新贵族,有些数典忘祖的样子,此是后话不题。且说:熊廷弼怀才未展,反受极刑,王化贞丧师失地,得以末减,明朝的政治,还成个体统吗?然而乱世出英雄,袁崇焕以一个小官(主事)单骑出关,遍阅形势,居然要守山海关,筑城宁远,扩地二百余里,挡住新兴金军的锐气,打败百战创业的老将——努尔哈赤郁郁而死了,第八子皇太极(清太宗)继位,更加利害。
努尔哈赤建立一个封建王国,八旗旗主就等于封建的诸侯,他们没有封邑而有属人,旗下都是奴隶,人民没有户籍而有旗籍,披甲者尽属士兵。八固山王(和硕贝勒)共治国政,金汗是公推的共主,这是部落社会以战争而成立国家的必然状态。他们唯一的事业是打仗,劫财物以为生,俘虏人来种地,平时打猎督耕,放马习武,所以兵力强盛,踊跃出征,皇太极不过是八旗主之一,他以战功领有两旗,逼他的哥哥代善让位,又把叔兄阿敏、异母兄莽古尔泰两个强有力的人治死了,由共主而造成独裁的君权,政治组织上是进了一步。他知道袁崇焕不好惹,避免正面冲突,一方派剌麻去与他议和,一方就发兵征服朝鲜,又降服察哈尔诸蒙古,占据了长城的险要,随时可以出入中国。天聪三年,遂围攻北京。袁崇焕兼程入援,他又用反间计,让崇祯帝轻信“纵敌胁和”的谣言,把袁崇焕杀了。明人“自坏长城”,金人饱掠而归,因为他已经有了属邦,乃改号为大清,自称皇帝,俨然与明朝为敌体,不再说是明朝“看边进贡,忠顺已久”的“属夷”了。因此他不但讳言女真,并且讳言建州,简直把后金国号也改了,捏造一个“满洲”的名辞,鱼目混珠,说他们不是女真人,而是满洲人,国号不称金,而称满洲。其实满洲乃“瞒朏”“满住” 之转音,是女真称酋长的意思,历史上何尝有一个满族?又何尝有个满洲国?最可笑的是他们更造出一个始祖名叫布库里雍顺,说是天女吞朱果生的,定三姓之乱,创国于俄朵里。其实三姓是从三万户来的,俄朵里,就是三万户之一的斡朵怜,猛哥帖木儿在明初是这一部落的头目,史迹显然,欲盖弥彰。然而中国人被他骗了二三百年,现在还有许多不明白事实的,以为有什么满族,其实女真人早就被同化了,充其量不过剩下爱新——即金——姓而已,还能叫做“满族”吗?
第二节 明朝覆亡与清室入主
朱元璋以淮右布衣,驱逐胡元,建立明朝,恢复汉人的治权,他儿子朱棣迁都北平,捍卫边疆,都是何等的英武!不料中叶以后,晏安深宫,威柄下移,把一个锦绣河山,闹得乌烟瘴气!女真勃兴于东北,没把它当一回事,终天还结党互争,刮民自肥,于是天灾人祸,纷至沓来,流寇起于西北,清人占据两辽,内外交哄,政府不能不用兵,又不能不筹饷,而贪吏追迫,士卒逃散,以致流寇的势焰日张,外力的压迫更甚,互为因果,就不免踵决肘见了。崇祯帝奋发有为,励精图治,惩除阉党,任用清流,可算是一个好皇帝,但卞急多疑,任察尚气,对于人才的贤否,议论的是非,政治的得失,军机的成败,都不大很明白,所以正人多不能终其位,小人反因缘为奸利。我们看李自成即位诏和檄文上说:
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赂通官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绅,闾左之脂膏殆尽。
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痛!
这真是极沉痛的一幅写照。因为明朝在神、熹二宗以后,边患养成了,纲纪败坏了,官吏黩私,人民痛苦,社会的道德堕落,宗绅的 豪奢益甚,只有一个人在上边着急,做什么用?帝又高拱深官之中,受左右的包围蒙蔽,直到流寇进逼北京,才知道大势已去,“诸臣误朕”,在煤山上自杀了。李自成占据北京,拷掠众官,一般无耻劝进的大臣,还不免一死。他并未正式即皇帝位,只呆了四十天(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至四月三十日),吴三桂引清兵一到,就仓皇西逃了。
崇祯帝的运气真够坏,他作了十七年的皇帝,偏碰着两个死对头:一个是皇太极,即位和死的时候都比他早一年;一个是李自成,造反和死的时候都比他迟一年,他一生受这两个磨难星的内外夹攻,简直无法翻身,结果断送了明朝三百年的天下。但他也有些自取之咎,自己的国力不足,还始终不肯和清人议和,皇太级三次入塞,明朝的国防算完了。边境抢攘,事权不一,流寇猖獗,人心携贰,他不懂得“釜底抽薪”的法子,还有点“火上加油”,终必“自焚”而后已。《明史》批评说:“君非亡国之君,而臣尽亡国之臣。”我们如果用《春秋》责备贤者的笔法要问一问:亡国之臣是谁用的?为君主的诀窍,只有知人善任四字,国家之大,万机之繁,一切都以为非我莫办,别人自不愿而且不敢负责,推诿敷衍,政治完全失去了作用,这责任究竟由谁负呢?
清人的运气又太好了,皇太极是一个英主。三次入塞,总不肯“取而代之”,因为他知道明朝是大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京城虽可攻下,各地潜藏的势力还很大,他们不过几十万人的小国,如何吞食得下!他只希望明朝承认他的帝国就够了,或封以国王也可以。(天聪告谕说:“崇祯帝教我削去帝号,及禁用国宝,一一遵依,易汗请印,委曲至此,仍复不允。”)因为他的祖宗都是明朝的属夷,他极愿取得一种正式对等或属国的资格,可惜明朝狃于成见,总以宋人为戒而不肯议和,殊不知清人的国力,并非前金之比!皇太极不惜委曲求全,否认了他的祖宗,以减少明朝的猜忌,但终究不成,皇太极不得不攻下宁(远)、锦(州)、杏(山)、松(山)准备打开山海关的通道。洪承畴被虏投降了,清国得到一个领江带路的人,皇太极怎不特别欢喜呢?不料他雄图未展,忽而暴崩,内部却发生问题 了。清国的组织是封建式的,力量大的诸侯,就可当共主,皇太极长子豪格的势力不如其叔多尔衮、济尔哈朗等,他自然要退避;但太宗建立帝国,统一君权,尸骨未寒,遗威尚在,不传其子,又何足以服诸将?二者调和折衷,结果是皇太极一个六岁的小儿子福临被立为皇帝,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二人辅政。但实权完全在多尔衮一人手里,自称为皇叔父摄政王,当然也有些人不赞成,豪格更不用说了。这时清国的战斗力业已衰退(观《太宗实录》可知),要不是许多汉奸——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洪承畴、范文程等,为虎作伥,又遇着一个开门揖盗的吴三桂,他们哪能够进据中原呢?
吴三桂是在洪承畴兵败后,奉命据守山海关的一个总兵,李自成到北京就招降他,他已经答应了,因为听说爱妾陈圆圆被虏,始“怒发冲冠”,缟素誓师,向清国借兵,欲仿唐朝和回纥的故事,但多尔衮却说他“率众来归”。叫他作前锋,攻打李自成,自成败走了,清兵就安然到了北京。几个月以后,迎接福临迁都北京,告庙祭天,算是代替了明朝,入为中国之主了。
李自成在明清之际的舞台上,不过是一个丑角——自然崇祯帝和多尔衮是老生,陈圆圆是小旦了——他原无大志,只是如彗星般的一扫而过,有破坏无建设,要不然的话,皇帝岂不是他做的!“朱家面,李家磨,做得一个大馍馍,送与对巷赵大哥”,江淮间的民谣,不久竟成事实,便宜了赵大哥的清朝,李自成这彗星也就完了。他的同伴张献忠是一个黑头,从陕北到陕南,出豫皖,掠江东,可是他被迫而入蜀了。不晓得他怎么把四川人杀得“几无噍类”,据说他因为“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德报天”(见《广汉公园圣谕碑》),最后这两个角色都被一个武小生——吴三桂收拾了,而指挥小生的却是两个番将——是英王阿济格,一是肃亲王豪格。
这一出悲剧还未演完,而《祧花扇》又上场了。清朝剿抚了河北山陕,江淮以南仍为明朝所有,南京——原是明朝的陪都,诸臣拥立了福王由崧,派使节去慰劳清廷,希望能成立一个和约,多尔衮全然不理会,说:“国家之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我们是“不惮征缮之劳,代为雪耻”;你们想“坐收渔人之 利,雄据江南”,那就不成。因为他们究竟是明朝的嫡胤,怕降将靠不住,多尔衮的同母弟多铎亲自出马,打到扬州,可怜史可法孤忠耿耿,号为相国督师,而外有四镇——黄得功、高杰、刘良佐、刘泽清——的横暴,内有马(士英)、阮(大铖)的奸党,只得一死报国。清兵屠杀汉人,这是最惨的一次,有《扬州十日记》为凭。由崧根本就不是一个复兴的人,天天玩戏子,渔女人,饮酒作乐,一任马、阮弄钱、卖官、胡闹,长江天堑,毫无防备,清兵到了南京,他出亡芜湖,依黄得功军中。上游坐镇武昌的左良玉为因要清君侧,引兵东下,心中内疚,呕血而死,其子梦庚正被得功打败,投降了追击李自成的清兵。多铎又打发降将刘良佐射死黄得功,由崧被俘杀,长江一带也归清人的统治了!这是南明三王之一的结局。
其次是福建的唐王聿键,和浙江的鲁王以海,叔侄二人分据两省,还不能和衷共济,弄成水火之局,失掉唇齿之势。浙江依靠着农丐乌合之义兵,福建依靠着海盗投降的悍将,一个称监国,一个称皇帝,清兵一到,不免瓦解。幸而鲁王航海,又夺据舟山,在海上支持了六年。唐王在闽不过一年,因为郑芝龙有贰心,撤仙霞岭防兵,想由赣入湘,去依湖广总督何腾蛟——李自成死后,其部众郝摇旗等俱降于腾蛟,兵势甚盛——走到汀州,清兵冒明旗驰追被获不食而死了。唐王的学问才干都好,伤国家多难,布衣禁酒,辞气慷慨,很能够感动人,郑芝龙的儿子成功,就是被感动而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惜他所处的局势太坏了,又颇有书生气,出走时还载十几箱子书,以致走得不快而被执,这是南明三王之二的结局。
最后一个是桂王由榔,他的时间相当长——在位十三年,始末十六年——局面相当大,而崎岖艰危也相当甚。最初是瞿式耜在桂林支持,肇庆小朝廷因为降将李成栋、金声桓的反正,居然收复了广东、江西;何腾蛟虽因清朝三王——定南王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原是明朝据守皮岛的总兵毛文龙的部下,毛被杀,始降清——的大举进攻,而辗转入桂林,但乘间督师,又规复了湖南大部,川东川南则为义军所有,都受桂王的封号,他据有七省——两广、云、贵、江西、湖南、四川——的地方,同时郑成功和鲁王出没 闽、浙,姜壤叛于山陕,皆遥相应和,声势并不算小。可惜群臣又闹党争,水火相仇,不务大计,以故军事上不能联络一致。清廷特别重要的将领,率领八旗兵,会合四王——加上平西王吴三桂,分地任事;耿、尚攻江西、广东;有德攻湖南、广西;三桂攻川陕。金声桓、李成栋先失败赴水死了,何腾蛟被虏绝食,瞿式耜死守桂林,均为有德所杀。吴三桂进军川东南,桂王穷促无依,不得不乞怜于张献忠的余党了。
原来张献忠死后,他的余党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等都各有几万人,占据了云、贵,桂王封可望秦王,定国西宁王,文秀南康王,趣他们出兵。孙可望把桂王迁到安匿所,毫无人臣礼,李定国却忠于所事,引兵攻入桂林,孔有德自杀了,刘文秀败吴三桂于叙州,围之保宁,三桂退汉中。清廷命洪承畴经略西南,从江宁移镇长沙,满汉兵齐进,定国、文秀均败。可望待桂王益薄,擅杀大臣,定国遂奉桂王赴云南,与文秀合,可望攻之,兵溃降清。清兵三路攻云南,顺治十六年正月朔,遂入昆明,桂王逃至缅甸,定国设伏计泄,退据孟良土府。吴三桂奉命入缅,胁迫缅人献桂王,桂王致书有云:
既失世守之山河,苟全微命于蛮服,亦自幸矣,乃将军不避险阻,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何其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锡爵之后,犹欲歼仆以要功乎?既毁我室,又取我子,读《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若父乎?……千载而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
但三桂不省,还是把他杀了。桂王日角龙颜,顾盼伟如,刻苦自励,孳孳以中兴为念,然仁柔畏葸,惊窜流离,焉能成其大事?李定国虽出身微贱,因感于小说家言,颇以孔明辅汉自诩,后受邀击不过,愤懑殉身,竟为明朝三百年忠臣之殿。南明三王都灭亡了,清朝的天下一统了!
第三节 清初政治与建国方策
清人进关,不费一兵一矢(观《明史纪事本末》及乾隆帝修改该书的诏谕可知),就奠定了北京,招抚了河朔,接承中国累代传统的皇位,享有二百六十八年的江山,这真是一种幸运。但他们对于统治中国,也曾经费了一番苦心,以异族宰制如此之久,在历史上还是仅有的。试看元朝的威力多么强盛,统治也不过几十年;清朝所以能成功,不是武力的关系而是政治的关系。政治成功的最大因素,就是它把握着中国社会的基层,认识了中国人民的特性,一松一紧,一张一弛,深得两重政策的运用,使汉人“啼笑皆非”,不知不觉地上了圈套,可是他们也敌不过四千年文化的潜力,糊里糊涂地被牵扯而同化了。这一段公案,说起来甚是有趣。
他们初到中国,说是吊民伐罪的仁义之师,进据北京,只因明朝没有嫡胤——其实崇祯帝的太子还在,后来都被他们杀了——对于名正言顺,自立于江南的福王,不能不予以承认,所以檄文上说:
明朝嫡胤无遗,势难孤立,用移大清,宅此北土,厉兵秣马,必歼丑类,以靖万邦。非以富有天下为心,实以拯救中国为计。……其不忘明室,辅立贤藩,戮力同心,共保江左,理亦宜然,予不汝禁,但当通和讲好,无负本朝,彼怀继绝之思,此敦睦邻之谊。
但事实上不尽然,他们哪里是“义切同仇”来“救灾卹患”呢?等到山陕已底定,闯贼一逃亡,马上就“简西行之锐,转旆东征”了,这可说松一阵,紧一阵。
中国是家族宗族的社会,对于民族意识、国家观念向来很薄的,所以在异代兴替的时候,朝统变更,无论姓赵姓李,胡人汉人,都无所谓,忠君爱国也有相当限度的。不过一涉及文化礼俗,则有其传统 的保守特性,绝不容随便更改。明人的装束,是“峨冠博带”,清朝的装束是“金钱鼠尾”,那怎么办呢?最初是“照旧束发,悉听其便”。(谕言:“前因分别顺降之民,故以薙发分顺逆,今闻甚拂民愿,是反乎予以文教定民之本心矣。”)等江南平定以后,就“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了。(谕言:“今中外一家,天下一体,若不划一,终属异心,不几为异国之人乎?今限旬日,尽使薙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行重典。”)果然激起上下江民兵的反抗,“保护一己之发,竟舍身命以抵抗敌军,其关切较胜于为国家,为皇室”(见Matini Matii《鞑靼战争记》)。真是:“腕可折,头可断,肉可脔,身可碎,白刃可蹈,鼎镬可赴,而此星星之发,必不可薙!其意岂在一发哉?盖不忍中国之衣冠,沦于夷狄耳。”(见《发史》序)但国家已经亡了,还有什么用?只多添些流血的惨剧而已(阎应元守江阴,城破,题“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杀贼,留大明三百里江山”。民兵义举,不过如此,嘉定因此三次屠城,均有书纪载)。这又是松一阵,紧一阵。
明朝的亡国,三饷是一大原因,清人“以养民之道,莫大于省刑罚,薄税敛,前朝弊政,莫如加派辽饷外,又有剿饷、练饷,数倍正供,更有召买加料诸名目,巧取殃民”,所以把额赋外一切加派,尽为删除,依照旧会计录作准,并且到处蠲免逋负钱粮。但是顺治十八年江南报销一案,苏松常镇四府,官绅士子,革黜至一万三千五百余人,鞭扑枷责,衣冠扫地,食吏蠹胥,侵没多至千万,反置不问。这也是松一阵,紧一阵。
最显明的是金之俊建议的十从十不从之纲:“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阳从阴不从,官从隶不从,老从少不从,儒从而释道不从,娼从而优伶不从,仕宦从而婚姻不从,国号从而官号不从,役税从而言语文字不从。”这把清朝一松一紧、一张一弛的施政方略完全都表现出来了。
可是清朝政治的成功,不仅在对于一般人民的心理感情之控制,而尤在对一般士大夫的宠络和驾驭,因为中国社会组织的基层,是中间读书作官的士大夫,而不是下级劳苦的民众。他们对于士大 夫的利用是煞费苦心的。所有官吏降附者,各与升级,殉难者各予谥立庙,建言罢谪诸臣及山中隐逸怀才抱德者,缙绅士大夫清望所归者,皆征辟录用。使一般士大夫不致因亡国而失掉职业,他们就相安无事了。顺治一年开科取士,一切都依明朝的制度,使一般读书人有了进身之阶,他们自然就不愁无用武之地了。这样可以笼络着大多数的士大夫,有少数特殊的人物,不是科举功名所能诱惑的,他们著书立论,常慨然有故国之思,甚或如顾炎武、阎尔梅等,终日奔走,从事革命,那怎么样办呢?清廷诏举博学鸿儒,请他们纂修《明史》,来寄托他们孤臣孽子的深痛,硕儒如顾亭林、黄梨洲、李二曲等虽然还宁死不就,但万季野等却以私人襄赞史馆了。清初有“一队夷齐下首阳”,“蕨薇堪嗟已吃光”的谐诗,可见当时一般士大夫的无耻,后来革命党不向他们宣传,就因为他们已经被清人利用了。可是清人有时还要摆摆统治者的架子,济之以威,譬如哭庙之案,杀苏州士子多人,金人瑞(圣叹)即以此而死。奏销之案,徐元文以状元而降经历,叶方蔼以折钱一厘挂误,时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三辅识略》说:“士大夫自宜急公,乃轩冕与杂犯同科,千金与一毫等罚,仕籍学校,为之一空,吁过矣!”这真是有意荼毒缙绅,和士大夫为难了。如此玩弄,却仍然是一张一弛的作风。
至于他们矜恤无告,奖励节义,封赏勋亲,养老赦囚,确可以收拾人心,但“如有抗拒不遵,大兵一到,玉石俱焚”(摄政王令旨),而“积怨南方,人心之未尽向服,假大狱以示威”(《心史丛刊》),也是宽严互济的一贯方针。这政策是谁手定的?摄政王多尔衮。是谁建议的?洪承畴一般汉奸。多尔衮在入关后,就加崇号为皇父摄政王,为什么称为“皇父”?在历史上是一大疑案。世传顺治帝的母亲——孝庄后曾下嫁于多尔衮,所以不祔太宗陵寝。当时大权在多尔衮手中,诸王贝勒大臣,都只知道谄媚他,孝庄后又何尝不可为儿子计,去“纡尊降贵”呢?况且女真人的风俗,婚娶继母、伯母、婶母、兄嫂、弟妇、侄妇,又满不在乎(《太宗实录》曾谕禁止,谓明与朝鲜礼义之国,同族从不婚娶。但不能遵行,遂停止,见顺治中索尼 奏)。孟森说:“皇父之称,犹之尚父仲父,纯为报功,不关渎伦;皇后不祔葬者,清历朝有之,不足为证。”(《清初三大疑案考实》)但我们看:若果是尊崇多尔衮的丰功,顺治七年他死时,已追尊为成宗义皇帝,为什么不几天就说他有“逆迹”,撤去庙享,籍没家产呢?可见顺治帝有难言的苦衷。多尔衮以色疾致死,选八旗美女,索蒙古有夫之妇,纳豪格之妃(他的侄媳妇),令朝鲜选送女子,都见于官书,皇帝之位,在他觉得是让给福临的,他从没有把这个小孩子看在眼里!太后下嫁算什么?可怜顺治帝长大以后,又当了中国的皇帝,总不免有些难为情吧!这件事仍旧存疑好了。洪承畴在召对时所说的话(有传刻本),真是深切时艰,太宗没有认错人,“皇父”没有用错人,他镇抚了江南,经略了西南,几乎两目失明(见《明清史料》甲编洪氏揭),结果赏一个三等轻车都尉——九等二十六级世爵中之第二十三级——佗傺以终(见《啸亭杂录》)。大汉奸的下场,不过如此!其余就不用说了。
顺治八年,福临亲政时,才十四岁,当年就结了婚,娶一个蒙古女子,不大满意,过三年就废了。顺治十三年,他十九岁,热恋他的弟媳妇——襄亲王妃,他弟弟羞愤而死,他把弟妇纳进宫来,封为贤妃,这就是有名的董鄂妃。建州董鄂部人,内大臣鄂硕女,时年十八岁,入宫一月,就晋为皇贵妃。次年生一子,封崇亲王,顺治帝许立为皇太子,未几殇。又过了三年(十七年八月)董妃也死了。顺治帝经此打击,颇欲自杀,又把头发削去,要出家当和尚,经太后阻止,不久他也就死了(顺治出家之说,本一疑案,孟森谓顺治确死于痘。最近陈垣据汤若望回忆录、木陈忞《北游集》等撰《汤若望与木陈忞》及《语录与顺治宫庭》两文,证明确有出家之事,惟未遂耳)。在位十八年——其实只有十七年,多尔衮摄政八年,恋爱生活,过了五年,中间五年,也还是小孩子,有什么政治可说?况且那时还有明桂王偏安西南,郑成功规复沿海,天天用兵,还不是全靠宗室宿将来维持吗?但他那火烈急爆的性情,聪颖恬退的天资,是值得一提的。《北游集》载:“上龙性难撄,不时鞭扑左右。”但和一些和尚往来以后,却好学佛法,颇悟禅机,遂 有效释迦、达摩之意。惟以青年斫丧太甚,身体羸弱,枯瘦如柴,所以不能永年了。
第四节 国际交通与西力东渐
当明清两朝兴替的时候,中国开始要转变一种新局面,同时西洋也因为航海事业发达,促进了资本主义和实业革命,而世界才慢慢变成近代的样子。“近代”有三种特色:(一)民族国家,(二)资本主义,(三)机器科学。民族国家的造成,是因为他们彼此争雄称霸;资本主义的产生,是因为毛织业繁荣,贵族把土地收回作牧场,以致大量的失业农民聚集都市,供拥有资产的人利用;机器科学的发达,是因为海外市场的需求。总而言之,都由于新航路发现,开拓了新的世界,美国就是这新世界第一个产品,欧美同时向东方世界进攻,使东方世界也渐趋于同化了。十八世纪以前,西洋社会本身正在演变过程中,其基础尚未稳固,所以力量很小,中国受影响还不大;十九世纪以后,西洋已经具备了所谓近代文化,我们才吃了大亏。如果我们在和西洋开始接触的时候,就认识这世界潮流,随之前进,那我们的近代史,就要完全改观了。可惜我们当时未能了解,即或有少数人了解,但总敌不过四千年传统的根性,所以把时间错过了。原来我们和欧美是东西文化根本不同的两个世界:我们在东方,是一向居于领袖的地位,其他的国家——连日本在内,都承认我们是“天朝大邦”。直到西方另一个世界的陌生客人踏进了大门,我们还依旧用对付“藩属”、“朝贡国”的态度去应付。他们最初也颇能将就,但后来渐渐就不行了。因为我们的科学知识不如人,国家组织也不如人,而打仗生产的机械更不如人,我们一切都落伍,还能叫人家来恭维吗?以后我们受压迫,求解放,造成惨痛的民族革命史;然而前一个阶段的因循贻误,也是值得我们深切回忆的。
西洋文化自来就和海洋结不解缘,腓尼基、克列特不用说了,而希腊、罗马的繁荣,就是以海外贸易、海外掠夺和海外殖民做基础 的。直到文艺复兴时代,西南欧的海外贸易同时也复兴,十二世纪的准市府经济,和近代海洋的帝国主义都有一线相承的关系。惟东西国际交通的开始,是在印度航路发现以后。因为中古时代,欧亚的交通,被土耳其人遮断了,欧洲人想另辟途径,遂奖励航海。一四九七年葡萄牙人伽玛(Vasco da Gama)从里斯本绕道好望角而至印度海口喀利各达(Calicut),为世界开辟一个新纪元。欧洲人多年的理想实现了。他们利用这条航路,发展东方的商业,换回香科和其他物品,葡都里斯本遂成欧洲商业的重心。他们战胜久握印度商权的阿剌伯人。攻取卧亚(Goa)为根据地,进一步又占领马剌加(Malacca),掌握国际贸易的中心,称雄海上。一五一六年(明正德十一年),就首先到了广东。我们对海外贸易,从隋唐以后,都以广州为要港,设有市舶司,明正德间移电白县,嘉靖十四年,又移濠境(即澳门)。这是外洋商船停舶入口的地方,广州设有“客纲”、“客纪”的牙行,以“代客买卖”。明朝禁止葡人入广州城,“止令商人载货下澳”,然而城外就有贸易的地方。嘉靖三十六年葡人用贿赂取得澳门租借权,葡政府公然设官来治理。至今三百八十多年,还没有收回来。
葡萄牙人垄断东方贸易约六十余年,只有西班牙人和他们竞争。在一四九二年西班牙发现美洲新大陆以后,取墨西哥为殖民地,更欲西航以寻找通东方印度之捷径,麦哲伦(Magalhāes)遂于一五一九年从大西洋出美洲南端,以三十三个月的航行,到达菲律宾群岛的塞布(Cebu)宿雾。他是绕行世界,开辟欧美至东亚西南航路的第一个人。一五六五年西班牙占领菲岛,定马尼剌为都会,锐意经营,以为东方殖民地,利用基督教以劝化征服之人民,并无心发展商业,所以它的势力始终不如葡萄牙。但中国商船常到马尼剌去贸易,因此就有了间接的通商关系。
荷兰和英吉利都是继葡萄牙而代兴的“后起之秀”。荷本为西班牙之叛属,英助荷为交战国,都不能到里斯本去贩运,故不得不自辟商路,遂各自组织东印度公司(荷一五九五年,英一六○○年),直接与东方通商了。这两个公司都是私人的资本,不似西葡两国由政府经营,带有扩张殖民地的性质。可是他们也一样用攻击掠夺的方法, 到处驱逐葡萄牙的势力。一六○二年荷兰人占据了锡兰岛,一六一九年建巴达维亚(Batavia)政府于爪哇,以为东洋贸易之中枢。同时英国人也夺据红海和波斯湾口许多地方,一意侵略印度,葡萄牙人遭受了严重的打击。一六一四年马尼剌被荷兰人攻下,葡萄牙的海上霸权,也就不得不让给荷兰和英国了。荷英二国,最初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葡萄牙——是合作的,葡人的势力愈小,他们的斗争愈烈。最后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因赔累而瓦解,其所属诸岛,也为英国人攻占,霸权又操之于英国了。
荷兰人在一六二二年就进攻过澳门,因为中国援助葡萄牙,未能得志,乃转而据澎湖、台湾,和中国人直接往来。顺治十三年(一六五六年)派Coyet和Keyzer二人到北京请互市。清廷把他们当作贡使,许八年来朝一次,船以四艘为限,在商馆贸易。不久,台湾被郑成功夺去了,荷兰人帮助清军攻厦门,挟功求报酬,许二年朝贡一次,旋即停止。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年),清军攻下台湾,开始开海禁,准许荷兰人通商,西洋诸国都援例要求。翌二年(一六八五年),设粤海、闽海、浙海、江海四榷关于澳门、漳州、宁波、云台山。这是我们对于国际贸易自动开放的四个商港。姜宸英在《海防总论》上说:
商舶交于四省,遍于诸国,缓耳雕脚之伦,贯领横裙之众,莫不累译款贡叩关,蒲伏请命下吏,凡藏山隐谷方物,环宝可效之珍,毕致于阙下, 积于内府。于是恩贷之诏日下,德泽汪岁,耄倪欢悦,喜见太平,可谓一时之盛!
可见清初我们并未采取闭关政策。当时葡、西、荷、英以及其他诸国的商人教士早就一天一天地涌进来了。
西方的帝国主义很早就已产生,希腊、罗马不都是么?近代民族国家之造成,实在是以帝国主义为骨干的。葡萄牙之占领卧亚,西班牙之占领菲律宾,荷兰人之经营南洋群岛,英国人之宰制印度,哪一个不是侵略呢?它们的侵略有三方面:(一)是经济的,(二)是文 化的,(三)是政治的。这可以说是三位一体,原和西洋文化及所谓近代国家是相应的。试问哪一只商船不带有武力?哪一只兵舰不携有教士?只看被侵略者的抵抗能力如何耳。如南洋群岛,则先用武力征服,强迫纳贡,通商传教,配合并进,可谓一举成功;如印度、缅甸、暹罗、安南,则先通商传教而后用武力征服,可谓再举成功;中国地大物博,文化悠久,自与南洋印度不同。只得用“剥蕉抽茧”的工夫,步步蚕食,他们用的方法愈巧,我们受的痛苦就愈大。我不敢说所有西洋的教士,都带文化侵略的目的,但他们常常和政府玩一套把戏,总不免令人怀疑。虽然如此,我们仍旧要感谢他们替我们带进来一部分的西洋文化。
宗教的宣传,是那时罗马教皇包办的,然而传教士并非限于一个国籍的人,这是西洋的旧教,中国称为天主教。在马丁路德的新教兴起以后,他们在欧洲早就失势了。旧教国家,如葡、西、法、意都极力提倡向海外发展。耶稣会(the Jesuits)遂负起东方宣教的责任,首派利玛窦(Matteo Ricci)到中国来,在广东住了十几年,学习华语,结交士绅,穿着中国服装,介绍西洋科学,万历二十八年,到北京觐见明朝皇帝,进贡方物,颇受优待,拨给教堂(就是现在北平的南堂)。几年间就有二百多个信徒。大臣如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等皆服习其说。以后来的教士有几十个人,他们于文艺复兴以后,受了科学发达的洗礼,都对于西洋学术有所介绍,其中最著名的,是艾儒略(Giulio Aleni)、毕方济(Francois Sambiasi)、庞迪我(Didaco de Pantoja)、熊三拔(Sabbathino de Ursis)(除庞为西班牙余皆意大利人)等,他们对于学术的贡献,约有四端:
(一)制造炮铳 火器是中国传入欧洲的,他们逐渐改良成近代炮铳,又借教士传回中国来,帮助打仗,收效最速。明廷购铳募兵,始于澳门葡萄牙人,故称佛郎斯铳,其小者为鸟枪。铸炮攻城,始于荷兰人,故称红夷炮,长有二丈余,可洞裂石城。其实二国都有炮铳,徐光启、李之藻等均精于制作,其门生孙元化、张焘等皆为当时的专家。《明史兵志》列铳炮凡数十种,大都采用西法,遂为明清间战争之利器。
(二)天文历象 明钦天监有大统、回回二历,向来沿袭旧规,粗疏不合。利玛窦等至中国,与李之藻合译《乾坤体义》,以传入天文学。明廷始注意研究西洋历法,许庞迪我等入局测验。崇祯二年设西局,以徐光启督其事,邓玉函(Jean Terrenz)、龙华民(Nicolo Longobardi)、罗雅各(Giacomo Rho)及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龙、罗皆意大利人,邓、汤皆德意志人)等均入局,制造仪器,译纂历书,所测无不合。崇祯十六年诏以新历代大统历。顺治二年,令汤若望与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比利时人)并为钦天监官。自后采用西洋的历法。
(三)地理测绘 毕方济在崇祯十二年上书言四事,除历法、通商、制铳外,还有“办矿脉以裕军需”,可见采冶学也为当时所注意。康熙中,法皇路易十四应南怀仁请,派白晋(Joachim Bouvet)、张诚(Gerbillon)等五人来中国,都精于舆地历算之学,康熙帝遂令教士十余人测绘各省地图,白晋又汇为总图,名《皇舆全览图》。康熙帝说是费了三十多年的心力始成。这个精确绵密的新地图,也多半是依照西洋测绘的方法。
(四)物理数学 数学是科学的基础,西洋人既介绍科学,自然离不了它。利玛窦首与徐光启合译欧尔里特(Euclid)的《几何原本》,又合译《测量法义》。清初薛凤祚从穆尼阁(Jean-Nicolas Smogolenski)游,著《天学会通》,内有对数比例,就是现在的对数表。康熙最精于算学,以算法致通显,如梅文鼎一类的人很多。帝译西洋的代数学曰《借根方》,又发明与天元之术相通,更制三角形推算法。数学全传进来了。后来饬编《数理精蕴》、《律历渊源》等书,借西法以贯通中国的算理,可说更进一步了。至物理学之传入,则熊三拔《泰西水法》、汤若望《远镜图说》开其端,王徵(陕西泾阳人,天启三年进士)与邓玉函合译之《远西奇器图说》继其成。《图说》谓:“天地生物,有数,有度,有重,数为算学,度为测量,重即力艺之学,皆相资而成。”他们是讲重学的,可与测算并著其美。
除以上所举外,医药、美术、音乐、语言、论理、伦理,都有传 入,只因我们对于这些学术还有点根基,所以不容易多接受。天算等科学,是我们所缺乏而又为时势所必需,所以首先受士大夫的欢迎。徐光启、李之藻等的开明态度和科学精神是不用说了,即如王徵所谓:“学原不问精粗,总期有济于世;人亦不问中西,总期不违于天。”又是何等的见解呢?他曾自制虹吸、鹤饮、轮壶、代耕及自转磨、自行车等,一般人也不以为这是工匠技艺的事而鄙弃他,可见当时学者对于西洋文化,并无深闭固拒之心,后来为什么却未继长增高而反致中途顿挫呢?
这原因似乎全由于政治的关系。崇祯帝初年崇奉天主教,将供养铜佛毁碎,顺治、康熙二帝优遇汤若望、南怀仁等,宫廷之间,西人往来甚众,士大夫也乐与交游。他们尊重西洋的科学,并且尊重西洋人,在各省传教通商都很自由,中国人信教的也非常多。可是西洋人总不免有他们的把戏,我们是因为需要科学而始令其传教、通商,他们是因为要通商殖民,才来传教,才讲科学,根本是相反的。他们蔑视中国的主权,不愿遵守中国的法律,瞧不起中国,尤其在海口方面,常常有些违法妄行。清吏目睹他们在印度南洋一带的暴虐情形,不管商人教士,都和政府有密切关系,作帝国主义侵略的前锋,能不有点戒心吗?况且多少年不能解决的仪礼问题,教皇忽然下令禁止教士祀天地、拜祖先,改变调和的思想,而出以攻击的态度,虽宽大开明如康熙帝,也不能再事容忍了。所以康熙五十七年(一七一八年)有禁止传教之令,这仍然是杜绝外人侵略的意思,诚如John J. Heveus所说:“若教士不为政治之活动,则可安居而不加干涉。”(见《远东史》)但他们怎样能不为政治活动呢?所以后来逐渐采取严厉的处置,雍正时还只放逐于澳门,至乾隆时,私人传教简直要永远监禁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但责任究竟属于哪一方面呢?
杨光先在康熙初年的时候,和汤若望赌测日食,失败了,著《不得已》书,谓:“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因举日本及吕宋之往事为戒。可见学术不如人是他自己知道的,因为怕教士侦察形势,收拾人心,作政治侵略的引线,所以不得不辞而辟 之。雍正时,皇九子胤禩以天主教神父穆经远为谋主,宗室苏努一家人都信天主教,苏是胤禩的党羽,西洋教士也帮助胤禩夺位,雍正帝因此迁怒而禁习天主教。西洋教士为什么参加他们的政治斗争呢?即此两例,就知当时禁止传教的真正原故了。清廷防微杜渐,原未可厚非,不过法子有点笨拙,把科学也一齐阻挡住了。汉人不是有“以敌之长技而制敌”的话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改进文化、政治、经济,挈长补短,借以抵抗侵略呢?但是其中也另有一种道理,就是那时候素来传教最力的西、葡二国,业已不成强国,法自路易十五以后,对传教事业所抱的态度和政策,也有变更,耶稣会于一七七三年被罗马教皇解散,在欧洲失去了传教的动力,在中国仍有优越的地位,西洋人的种种侵略,我们都还能挡得住,自大之梦未醒,一切满不在乎。如果不信,我们只看一看对付日俄两国的事实,就可以知道了。原来帝国主义除经济文化侵略外,还有政治侵略,在三百年以前,列强就四面包围来了。从东南海上而来的是欧西各国的资本主义、宗教政策;从东北陆路而来的是日、俄二国的帝国主义。十六世纪末,日本丰臣秀吉倾国“西征”,欲夺取东亚大陆,使四百州尽化其俗,我们在朝鲜整整抵抗了七年,结果算是把它打退了。而俄罗斯帝国在十五六世纪就锐意东进,十七世纪占领了西伯利亚,因为粮食接济困难,羡慕黑龙江一带的肥沃富饶,清初遂侵入什尔喀、额尔古纳两河流域,筑雅克萨、尼布楚二城,抄掠东北。黑龙江一带的居民,大为所苦。宁古塔驻军屡次出击,俄国人始稍却。但因我们边外土旷人稀,守备空虚,且方有三藩之乱,无暇北顾,俄人益乘间经营精奇里江一带,并遣使北京,佯为修好。康熙二十四年,清廷知非用武力解放不可,遂派大兵围雅克萨,克之。俄将图尔布青(Alexei Tollusin)退尼布楚,清兵仅毁城而还。未几,图尔布青得可萨克援军,遂复筑垒雅克萨,以为防御计。清廷又发水陆兵八千围之,约二年,俄兵死伤殆尽,至康熙二十七年八月,始以《尼布楚条约》画押而解围。这时俄皇大彼得即位未久,其姊专政,内外交攻,实力有限,所以不愿和中国冲突,特派费要多罗(Theodorus Alexieviez Golowin)为全权公使与清廷内大臣索额图会议于尼布楚,订定和约 六条。最重要的是以格尔必齐河及外兴安岭为界,两国人民,不许越界,不许收纳逃亡,准持文票往来贸易及拆毁雅克萨城等。这是我国正式与外国订立的条约,在俄国藉贸易以解决其食粮的困难,当然不再进逼了,在中国看是胜利,因为我们的使者盛陈兵威,武装议和,俄人为之气沮。但康熙帝有怜悯远人之心,实际仍多让步,尼布楚之未收回,即为一例。可见中国从未办过对等外交,任何事都要表现大国的风度,从来主权之丧失,多半由此。那时我们挡住了东方的日本,又挡住了西方的俄国,总觉得自己的国力还不错,所以对待外国都是像藩属一样的,而外国也不敢轻于尝试,只好将就敷衍。如荷兰使者之朝贡,行跪拜礼,俄、英商人之时遭拒绝,且饬订条约,谕其国王,因此中国越发骄矜自喜,把机会因循贻误了二百年。鸦片战争以后,吾国受制外人,领土日削,主权日丧,其端绪皆从明清之际发之,当时日俄在东北,列强在东南,还不是“四夷交侵”的情形吗?可惜前人未能见“履霜”之机,后人又辄作昧源之论,使历史事实不明,而因果也常常颠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