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革命运动之倡导者——郑成功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人不能不大书特书的,就是郑成功。当国破家亡之后,奋身而起,作光复运动,攻南京,不克,则率雄师以驱逐西洋人,建海外之王国,替明朝保持二十多年的正朔。最后则为民族革命组织一个秘密的集团,以负荷反清复明的使命,作民族解放的前驱。像这样雄才伟略,可歌可泣的事实,真是亘古罕有。箕子的朝鲜,耶律达石的西辽,虽有点相似,但毕竟环境不同,对后来的影响更不同了。况且遗泽后世,蜚声欧亚,不仅在中国史上是无比的光辉,而且在世界史上也是值得我们自豪的。可是英雄莫问由来,他的家庭环境,似乎不甚高明——父亲是一个海盗出身的军人,母亲是一个外国(日本)女子,伯叔兄弟都是些土豪劣绅,老师又是一个名满天下、降志辱身的“贰臣”——钱谦益。而他自己却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太学生。
他父亲郑芝龙和叔父郑鸿逵等拥立唐王的时候,大权归于郑氏,芝龙叫他入侍唐王,窥察动静。唐王看见他的相貌不凡,赐姓名朱成功——原名郑森——令统禁旅仪同驸马都尉。当时人称他为赐姓,日本人和西洋人都称他为国姓爷(Koksing, Koxiga)。有一天唐王闷坐,他哭着说:“陛下郁郁不乐,莫非是我父亲的原故?但 我受国家的厚恩,义无反顾,要以死来报答的!”他又条陈许多复兴的计划,唐王说:“犁牛之子驿且角。”就封他为忠孝伯,挂招讨大将军印。唐王败死以后,他父亲先已受洪承畴的密款,成功这时才二十三岁,痛哭谏阻,芝龙不从,被清兵拥去。他母亲也被清兵淫辱而自杀。他气愤极了,跑到孔庙,把儒服烧了,说:“我现在是孤臣孽子,应该干我的事了!”因联合许多亲友,坐两只大船,在南澳收几千兵,到鼓浪屿,设明太祖的神位,歃血订盟,誓图恢复。不久就占领了他本家的弟兄据有的厦门、金门二岛,作为根据地,招贤练军,纵横海上。屡次登陆攻击清兵,漳、泉一带,都是极剧烈的战场,清兵无可奈何。清廷常命他父亲派人招抚,他一概不理。桂王立肇庆,他派人称贺,会合恢复,桂王封他为威远侯,旋晋漳国公。这正是金、李败亡,湘赣失守的时候,桂王要他出兵广东,以保后路。成功遂亲征潮揭,希望连师粤西。但肇庆小朝廷瓦解了。永历七八年间,李定国由湘粤而攻广东,围新会,约成功会师广州。桂王在安隆,遣使封为延平王,册文说:
克叙彝伦,首重君臣之义;有功世道,在严夷夏之防。盖天地之常经,实邦家之良翰。尔漳国公赐姓,忠猷恺掣,壮略沉雄,方闽浙之飞尘,痛长汀之鸣镝。登舟洒泣,联袍泽以同仇;嚼背盟心,谢辰昏于异域。而乃戈船浪泊,转战十年;腊表兴元,间行万里。绝燕山之伪款,覆虎穴之名酋,作砥柱于东南,系遗民以弁冕,弘勋有奕,苦节弥贞。惟移忠以作孝,斯为大孝;盖忘家而许国,乃克承家。铭具金石之诚,式重山河之誓。是用锡以册封为延平王,其矢志股肱,砥修矛戟,丕建犁庭之业,永承胙士之庥!尚敬之哉!
这一篇册文,把成功前半生的事迹,说得极为清切,所以我全录出来。然而成功以所复失土尚少,惊天动地的事业还未做,拜表辞让,足见谦德。他乃函约定国:“修矛戟而奏肤功,大符夙愿。”可是定国不久败回,勤王之师,空劳一行。永历九年,封使 再至,才拜受封爵。改厦门为思明州,设六官。十一年,桂王迁云南,晋封李定国晋王,刘文秀蜀王,也以一字封成功为潮王,不过潮仍为郡,和晋、蜀大国不同,仍兼鼓励功勋和郑重名器的意思。成功始终谦辞未受。李定国书云:“东事辅车之谊,潮惠垒凑之勋,上每召问,拊髀久之!用特专敕遥颁,冀公于咫尺天颜,枕戈靡懈耳。公其坚帆饬旅,布号宣威,待我于长洋把臂,击楫论心,一偿夙愿,不亦快哉!”成功复书说:“宸居既云巩固,帝业未可偏安,况中原有可乘之机,胡运值将尽之时,宜速乘胜,并力齐举。不佞既提水陆精锐,收复闽浙,熏风盛发,指日北向。”他果于十二年率十余万大兵,由张煌言(鲁王辅臣,顺治三年航海,康熙三年被执死。首尾十九年,三渡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黄宗羲墓志谓较文天祥为难。遗诗有“赢得孤臣同硕果,也留正气在乾坤”及“惭将赤手分三席,敢向丹心借一枝”句,忠烈可见)领导北伐,攻克温台,到了江口外的大小洋山,遇着飓风,暂时回来。十四年才又大举北上,由崇明入长江,攻抵瓜洲、镇江,清兵抵御,歼灭殆尽。崇明伯甘辉劝他攻取扬州,据京口,断援师饷道,控扼咽喉,他因为谒陵心切,直薄南京。煌言以偏师下芜湖,取徽宁。这时成功声威大振,顺治帝吓得想逃回关外,皇太后叱责他,因而激怒狂暴,要亲自出征。经汤若望劝住。钱谦益有《秋兴》百余首纪其事,有云:
楼船荡日三江涌,石马嘶风九域阴;扫穴金陵还帝脉,埋胡紫塞慰天心。
黑水游魂啼草地,白山新鬼哭胡笳;十年老眼重磨洗,坐看江豚促浪花。
他给与一般汉人的复兴喜讯,和打击清人的狼狈情形,都可以想见了。可惜这时桂王已失败入缅,李定国“长洋把臂,击楫论心”之约,未能如愿。而清兵从云、贵班师回来,击败煌言,崇明总兵梁化凤用火攻把成功的兵船烧掉五百余艘,甘辉也战死了,成功不得 不退回去。谦益的诗说:
金陵要定南朝鼎,铁瓮须争北固关;……荷锄父老双垂泪,愁见横江虎旅班。
可知成功已后悔未听甘辉的话,一棋之差,全盘皆输,真是不幸极了。他在这一役以后,知道中原大局已不易规复,占据金、厦两小岛,终究不是法子(清廷又下令迁沿海之民内徙数十里,片帆不许入海,为坚壁清野计,百姓大苦),不得不建一个“海外扶余”,保持明朝的正朔。在福建海外来寻根据地,就只有台湾了。台湾已为荷兰人占据三十七年,筑城防守,非常坚固,但以前海盗出没之地,中国移民尤多。成功率百艘克澎湖,进抵鹿耳门(台江),赖潮涨得入,华人应之,遂自安平登陆,围荷守将科爱德(Coyet)于安平,九阅月,荷人始投降引去。他既占据这个大岛,改名东都,设承天府,招徕沿海人民,开辟耕地,修订法律,建立学校,招纳宗室遗臣,聘处士陈永华为谋主。又通使菲律宾,和西班牙人联络应援。张煌言遗书趣之内渡有:“弃此十万生灵不收,安用争夷岛?且苟安一隅,将来金、厦亦不可守”语,然而成功深知明朝的国运完了,只好别图良法,组织会党,以潜布“反清复明”的种子,来扩大民族革命的宣传。竟因正统不存,抑郁而终。这个伟大的民族革命倡导者,才只三十九岁。台湾的人民,拥戴感伤,如丧考妣,现在还家家奉祀他。后来陈永华才完成了他的遗志。
他的儿子郑经承其业,改东都为东宁,分南北二路,及澎湖行政区,置二州三司。制糖植谷,兴学建庙,又和英人缔约通商,诸事并举,大体不差,一直又维持二十多年。等三藩乱后,清将还请求他:“保境息兵,以台湾为箕子之朝鲜,为徐福之日本。”并且有“台湾本非中国版籍,足下父子,自辟荆榛,且瞪怀胜国,未尝如吴三桂之潜妄。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弹丸地,不听田横壮士,逍遥其间乎”等语。但是汉奸邀功心盛,竟在他刚死而内乱(长子克 贤,祖母董氏信谗杀之,立幼子克塽,年少而才薄,民心离散)的时候,降将施琅 率兵入台,把郑氏三世经营,为明朝图谋恢复的根据地毁灭了。这是康熙二十二年(永历三十七年)的事。郑氏部下,隐藏民间,逃避海外,却仍然干他们的“反清复明”运动,为民族革命别开生面。
第二节 革命集团之组织
革命首领郑成功死去以后,明桂王也被杀了,复兴的事业失掉重心,一般的希望,也感觉着渺茫。陈永华遂就郑氏举义歃血订盟的方式,组织一个革命集团,名叫天地会,取父天母地的意思,标反清复明的目的。借郑氏部下来宣传复仇主义,联络下级社会,江湖豪侠,作为革命主要的力量。成立大约在康熙十三年。最初是在台湾、福建发展,渐渐的传到了浙江、江南,经过大岚山张念一(称一念和尚)起义失败,以及雍正年间某侠僧无辜被杀以后,天地会才形成强固的革命组织,演出一段神话:
福建圃龙县九莲山少林寺,有一百二十八个僧人,替康熙剿平西鲁国,因奸臣陷害,用火围烧,逃出五人,走到广东石城高溪庙,水中浮起一个白锭香炉,炉底有“反 复汨”四字。乃插草为香,仿桃园故事,结拜天地会,欲竖义旗。清兵来捉,寡不敌众,适郑君达的妻妹来祭坟,现出桃李木宝剑各一口,剑尾有“反 复汨”四字,挥剑力救,杀退清兵。诉说她丈夫与少林相交,也被清帝赐死。郑君达是厦门人,原为水军都督,平西鲁时督粮有功,出任湖广——一说其妻妹被一游方和尚逼奸不从,投水而死,渔翁吴成贵收尸埋葬,坟前忽生桃李树,一日天作狂风,化为宝剑,后遇五人,因献上为反清复明之用——姑嫂被搜索,投三合河而死,谢邦恒葬之。五人到灵王庙下普庵居住,又有五个贩马的经过,结为生死之交,同举大事。陈近南在白鹤洞修道,特来相助。七月二十五日,歃血会盟,订期出兵,崇祯帝李坤妃之孙朱洪竹也到了,众兄弟奉他为主,近南为先生(军师),苏洪光来投,令为先锋,东边红气一阵,以洪为姓,以义为主,改苏名天祐洪。祭旗兴师,经过浙江,万云山万云龙,法名和 满,问知其故,有仗义之心。兄弟拜他为大哥,立他为帅,战了数阵,失马而亡。近南先生占算天数未绝,不若分散各省,隐藏埋名,顺天行道,设下天地会一个五色旗号、诗句、口白,日后记认相逢,反 复汨。五僧就是所谓前五房的五祖:
长蔡德忠 福建 二方大洪 广东 三马超兴 云南广西 四胡德帝 湖广 五李色开 浙江
五个贩马的就是后五房:
长吴天成 西蜀 二洪大岁 贵州 三李识弟 江南 四姚必达 云南 五林永昭 河南
他们的神话,很显然是以三个故事作背景而凑成的:
(1)郑君达冤死是影射郑芝龙的。陈永华为郑成功的谋主,因自称“先生”,欲利用郑氏旧部,使团结以复仇。
(2)万云龙起义是影射张念一的。朱三太子也死于是役,因假托一个小主朱洪竹。张念一首先影响天地会,所以被推为大哥。
(3)少林寺被毁,是影射某侠僧的。草野遗闻,神话最多,所以五祖都没有一定的姓名,加以传写错讹,而事迹更有些颠倒了。
这三种神话大约是三个时期发生的,最后发生的一个,反变为洪门传说的中心,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陈永华最初组织的时候,只有就郑芝龙被杀的事实,订立歃血拜盟的形式,以寄托反清复明的思想。当时明遗民不愿薙发者,多祝发以入道,所以革命党以寺庙为藏迹之所。而张念一和某侠僧都因此变成天地会的中心人物了。这“传久而谬”和“后来居上”的事实,在历史上也是必然的。但以陈氏在传说中仍占极重要的地位,故还有线索可寻。天地会之所以有起源于康熙、雍正两说,和前后五房的分派,以及“复兴天地会”的名称(见《大清律例》),都可以证明它演变而改组的情形。他们为什么不公然宣传民族主义,而偏用些荒唐不经的神话呢?因为中国 人自来没有国家民族观念,只有“天地君亲师”的宗法观念,陈永华等利用郑氏部曲的心理,下级社会的弱点,江湖豪杰的义气,造出为祖宗君上宗派家族的复仇说,以寄托民族国家的大义,用心极苦。国父说:“他们眼光远大,思想透澈,观察清楚,以不平之心、复仇之事导之,最易发常人之感情。”这真正是不错的。
天地会的起源,从前人都说不清楚——即令是他们自己的党徒。就因为他们作反清复明运动,不能不采取秘密的结合,所以一切都用诗句隐语手势来表达意思,尤其是怕向外人泄露,诗句说:
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复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
天地会一称洪门,因为他们取太祖洪武年号和小主洪竹(或曰洪竺,洪祝,洪英)名中之一字,凡入会者均姓洪,故诗句有“四海九洲尽姓洪”、“滴血盟心本姓洪”和“朋友相交尽姓洪”等。这仍是由于《水浒传》“合异姓为一家,指天地作父母”的思想而来的。把洪字拆关,就以“三八二十一”作符号。称三点会的意思,因字旁常加“氵”,以淆乱外人的耳目,如写明字为汨,清字为 ,而清字去主头,尤有深意,盖不承认满清是主宰。为什么又称三合会呢?则因会中传说,三合河是拜盟结义的地方,诗句说:“小会创始在三河,结义会盟兄弟多;正是天本团圆日,大家齐唱太平歌。”故天地会以三河为小会,天本为大会。凡新加入的会员(称新丁),必由旧会员介绍,熟习暗语以后,在郊外设一会场,名穆阳城,行礼的地方,曰红花亭,用演戏或放马的名义来聚会,主持仪礼的人曰香主,是陈近南所拟。香主先道演词,大略如下:
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金兰,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等与洪家之全神 灵。吾人以甲寅年七月二十五日丑刻为生时。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体。
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将相非将相,人心动摇,即为明朝回复,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设誓,顺行天道,恢复明朝,报仇雪耻。啜血盟誓,神明降鉴。
誓文有三十六条,读罢就焚化了,调和在斩鸡刺血的碗里,各啜少许。盟誓以后,再和首领相见。受以会规二十一则,十禁十刑。大都是彼此相处相待的规矩及其罚法,和三十六誓差不多。可是三十六誓词,到底也不一致,总不外“忠心义气”、“报仇灭清”、“兄弟一家”、“患难相助”、“诈驱背盟”、“五雷诛灭”等类的辞句。他们的组织极简单,首领称大哥,香主称二哥,下称三哥、先锋、红棍,皆为干部,一般会员称草鞋。各有票据,名叫腰凭,以为识别,其式如下:
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
每格里皆有诗句隐语,随意填写,繁简不同,惟以上四句,是任何腰凭都有的。其诗句大约有六七百首,问答均用之,我且举一首天地会反清复明诗:
天生朱洪立为尊,地结桃园四海同;会齐洪家兵百万,反离挞子伴真龙。 连举起迎兄弟,复国团圆处处齐;大家来庆唐虞世,明日当头正是洪。
其余隐语(如官府称“对头”,外人称“风仔”等)、手势(如伸大二三指为天,中四小指为地,大二指为人等)、茶阵(用茶壶、茶杯、烟筒等摆列,各有诗句道出即可结识同党)皆不烦备举。总之, 他们是利用秘密结社的方法,来招纳江湖上的豪杰,不分品类,凡赞成反清复明的人,都可以加入。入会以后,彼此“手足相顾,患难相扶”,因此它发展得非常快,而尤合乎江湖旅客、无家游子的需要,所以在下级社会海外华侨方面不久就弥漫成一种很大的力量。他们为什么要用些鄙俚粗俗的文字来作宣传呢?这正可以避免官府士大夫的注意。国父设譬,如“强盗入室,藏宝污秽之中”,真是一个绝好的比喻。天地会经过几十年的酝酿,“潜滋暗长于异族专制政府之下”,以致有后来民族革命的结果,可算是一件奇异伟大的事迹。许多的先民——如陈永华等手创这一个集团,为民族主义植根苗,为解放运动争群众,更是值得我们顶礼膜拜的。我们能“数典忘祖”么?
第三节 革命之屡起屡蹶
在清初的时候,南明三王的继立,上下江民兵的四起,以及中原豪杰的结寨自保,或流贼义民的受抚响应,这都算不得革命运动。因为三王是偏安之局,豪杰义士全想着佐命中兴,而民兵又仅只为薙发以抗战,大半是消极的。革命是一种积极的行为,郑成功在国破家亡之后,连络同志,歃血订盟,力图光复,这才是民族革命的运动。天地会继之组织秘密集团,广事宣传,党人遍于南部各省,可算是民族革命的主干。有意义,有团体,有群众,自然就有行动了。从康熙以后,屡起屡蹶,史不绝书,但清人看他们是些叛逆,记载不详,又歪曲事实,久而久之,也就失传了。官书固然如此,稗史更多谬误。譬如《彭公案》、《施公案》这两部小说的主角彭鹏、施世纶,照现在的眼光看,是两个汉奸,甘心为异族卖气力,而尤其世纶是大汉奸施琪的儿子,投充旗人,世为清室“忠仆”。他们所用的差弁,如黄天霸之流,不过是汉奸爪牙,而小说偏许为忠义。至于窦尔敦一班的绿林响马,才是真正的革命党呢!他们打仗时所说的隐语,都和天地会一样,可见他们全是党人。他们啸聚山湖,秘密结合,任侠尚 义,反抗满清,传布民族意识,努力革命事业,而书中偏诋为盗贼。即以窦尔敦而论:他原名窦开山,二东是乳名,讹为尔敦,或耳墩、二敦。他本是献县的无赖子,曾作过杀人越货的事情,后来遇见一个史可法的部将姓石的,教以拳术,又拜河北大儒王余佑为师,教以文学,两个都是抱民族思想的人,自然也劝导他作革命运动。他从此改邪归正,以除暴安良相号召。当清康熙帝南巡过济南的时候,他要效法博浪椎去行刺,因侍卫森严,未得如愿,仅将赤骐御马盗去。后以所志不遂,披缁入山,英雄末路,人多叹惜。绝不是《施公案》上所说的那样一个人,也绝未被黄天霸擒获正法。可是《连环套》一剧,把他形容像一个“黑花面”的盗魁,正如吴稚晖先生所说没有见过国父以前,猜想国父是像“八蜡庙”里的大王爷爷一样的(见《总理行谊》)。所以清初的民族革命史简直没有法子写得逼真,或者说的愈多,距事实就愈远,我们只好把几件大事情略微叙一些,记载它的年月人名和经过而已。
当吴三桂起兵反清的时候,檄文中曾提及朱三太子,“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北京果有一个杨起隆以朱三太子为号召而起义了。他们潜聚在周全斌、周公直父子家里,改元广德,党人以白布裹头,约在京城内外放火举事,被人告发,捕获周尚贤等数百人,均磔于市。而杨起隆和张子房、金玉镊、郑得胜等都逃走了。当时谣言繁兴,人人自危,纷纷搬家,这可说是“首都革命”。杨起隆逃到山陕间,仍以朱三太子号召远近,十九年被获凌迟。他们虽和天地会没有关系,但天地会后来也拥戴朱三太子,更属望于吴三桂,所以诗句有:
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盟誓表真情;长沙湾口连天近,渡过乌龙见太平。忠义堂前兄弟众,城中点将百万兵;福德祠前来誓愿,反 复汨我洪英。
因三桂屯兵长沙,有朱三太子“寄命托孤”的话,所以说连天近。而康熙十五年丙辰为乌龙年,谓过此即可享太平之福,藉以鼓励 会众。或说朱三名洪英,一曰洪祝、洪竺,所以天地会就取洪字为记号,造出源远流长的革命党出来。
杨起隆是否诈称朱三太子呢?我们不敢说。这时朱三太子已四十余岁,有了几个儿子,都可以作复明的招牌,会众讹传以为小主“洪竹”者,大约就是这种关系。到康熙四十五年左右,天地会的首领浙江大岚山一念和尚(名张念一),果真奉朱三太子起义,改元天德。结果仍归失败,朱三太子时在山东蓬莱县李家,皤皤老翁,装作教书先生,康熙四十七年也被拿获了。他的供辞说:
吾乃先朝皇子朱慈焕(按《明史》云名慈炯,孟森考定名慈灿。慈焕乃四子永王名,《明史》谓五子悼灵王名亦误。不知此处何以自言其弟之名,抑纪述者误耶),原封定王,崇祯十七年,流贼围困京城,先皇帝交与王内官,往民间藏匿,及城破,王内官献之闯贼,闯贼交与杜将军。未几,吴三桂同清兵杀败流贼,各自奔逸。时吾年甫十三,自往南行,至凤阳,遇一老乡绅,会为谏垣,留在伊家,遂改姓王。吾年十八九,乃从江而南,举目无亲,茕茕莫告,到一禅林大士前,削发为僧,后游于浙,止一古刹中,有余姚胡姓,亦宦裔,与我谈经论文,乃延至其家,改换衣帽,劝吾蓄发,以女妻焉。(见李方远著《张先生传》)
朱三太子在浙江名王士元,在山东名张用观,字潜斋,据他解到杭州对质的供辞:“七十年来,改易姓名,冀以避祸,今年七十五岁,血气已衰,鬓发皆白,尚敢有谋反之事乎?”张念一说:“原是假他名色,以鼓动人,委实不认识他。”而太仓和尚铸假印造定王劄符,煽惑作乱,对证也不认识。所以雍正帝的《大义觉迷录》上说:“从前康熙年间,各处奸徒窃发,动辄以朱三太子为名,如一念和尚、朱一贵者,指不胜屈。”大致是不错的。天地会传说中有一个假托的小主,也就若隐若见了。但号称宽大的康熙帝,究竟还有种族的戒心,拿“虽无谋反之事,未尝无谋反之心”的罪名,把他和五个儿 子(朱兟、朱里、朱壬、朱在、朱坤)一个孙子(朱钰)等三十余人都杀了。其媳女均自尽,孟森有《列皇后纪》一文,详考其事,可以参看。明朝嫡胤,自此斩绝。不久而朱一贵又起来了。
朱一贵和林爽文都是真正的天地会首领,他们举义的地方,又是天地会的策源地台湾。前者为康熙六十年,后者为乾隆五十一年,相距有六十多年的时间,可见天地会的组织虽秘密,而徒党广布下层,泛弛无力,所以一贵虽以七日占据全台,自称中兴王,建元永和,不过两个月就失败了。汉奸施世骠(水师提督)、蓝廷珍(南澳镇总兵)会合一万二千人的兵力,大小船六百余艘,也是七天工夫,就从鹿耳门攻到台湾府。一贵乌合之众数十万,虽得荷兰人所藏的炮位火药,但兵非素练,一战即溃。被村民所俘,送北京磔死。当时民谣说:“头戴明朝冠,身穿清朝衣;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可见一般人经过清朝八十年的统治,已经麻木不仁,而会党仓卒举事,究竟是不成的。但革命势力,不易消灭,越聚越大。乾隆三十三年,黄教又举义,几个月才平定,台湾官吏,均以措置乖方伏法。至林爽文起事,首尾三年,全台影响,只有总兵柴大纪守诸罗未下,清廷封为一等义勇伯。及督师福康安、勇将海兰察率大兵至台,解诸罗围,大纪未为执櫜鞬之仪,福康安劾其奸诈难信,奏报不实。林爽文被俘献以后,大纪也解京正法了。“狡兔死,走狗烹”,所谓忠义的汉奸之下场,不过如此!清廷以台民剽悍,建功臣生祠,以资镇慑,福康安居中。然而未过七年,陈周全又起来了。“台地恒期乐民业,海湾不复动王师”(乾隆帝《泐生祠诗》),果真清兵未动,而周全竟为所谓民兵首领杨仲舍等所平。台湾在七十年间,经过四次的事变,可见天地会酝蓄的力量还不差。然而满清利用福建汉奸,人民又乐业厌乱,始终无大成就,革命党的活动遂不能不转移他方了。
在康熙以后的雍正年代,打着朱姓的旗帜而起义的人也很多,如山东人张玉,即其一也。所以雍正帝说:“从来异姓先后继统,前朝之宗姓,臣服于后代者甚多,否则隐匿姓名,伏处草莽,从未有如本朝奸民,假称朱姓,摇惑人心,若此之众者!”不过他之所谓“奸民”,实际是革命党人。为什么“若此之众”?还不是因为统制者是 异族么?雍正帝想从思想上来纠正说:“满洲”是中国一部分的籍贯,“天下一统,华夷一家”,见解本来是不错的。但中国人总觉得“非我种族,其心必异”。所以民族革命是在不断的进行,而民族思想也就不断的传播了。
第四节 清廷钤制之政策
说起民族思想来,古人倒是满不在乎的,孔子“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一句话就道破了。以“文化至上”来吸收四夷的民族,确实发生了很大的效果。自古迄唐,不乏显例。及至元人君临中国,压制过甚,才引起反响,明太祖遂以“中国人之中国,胡人焉得而治理之”来号召天下,驱逐胡元,为民族思想播下一颗种子。刚巧代明而兴的是那时还算异族的满清,这一颗种子,就自然的茁生萌芽了。清初第一流学者,如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孙夏峰,李二曲、傅青主等,哪一个不眷怀故国,遁迹山林,阐种族之大义,布革命之学说呢?这和元初的郝经、虞集、吴澄、许衡诸人就迥然不同了。王船山在《读通鉴论》里发挥民族思想最为痛切,他说:
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异类问之!
夷狄者,歼之不为不仁,夺之不为不义,诱之不为不信,非我族类,不入我伦。
即使桓温辈成功而篡,犹贤于戴异族以为中国主。
即如投降的贰臣钱牧斋,也有“国殇何意存三户,家祭无忘告两河”和“歌舞梦华前代恨,英雄复汉后人思”等诗句。朱舜水逃避海外,国族难归,非到“天厌夷德,神孙良翰,愤发敌忾,扫欃枪,靖胡虏”的时候,他绝不回来,宁愿“捐弃坟墓妻子”,也不和异族同中国。顾亭林五谒思陵,十余年策马往来边塞,开垦华阴。阎古古漫游江淮间,破万金之资,招纳豪俊,都是为什么?峨冠白衣,高风劲 节,为国家报仇,为革命运动,清朝的笼络政策,对于这一类特殊人物,是不易生效的。笼络不成,则施以压迫。亭林、古古均曾下过济南狱,以名高得纵遣。但文人因鼓吹民族思想而受祸的,成千累万,历亘三朝,这就是惨绝人寰的文字狱,其中最大的有:
(一)庄氏史狱 湖州庄廷 购朱国桢遗稿以著《明史》,于清入关以前的年号不书,而隆武、永历的正朔,则大书特书。又直书清太祖之名,指孔有德等为叛,且有“饮恨沙燐,销亡左衽”诸句。刊板流行。康熙二年,罢官的知县吴之荣想以告讦为功,事闻,时廷 已死,戮其尸。诛兄廷鎏、弟廷钺及列名参校、作序、刻板、鬻书、购书诸人,共二百二十一。有名的学者潘柽章、吴炎均在内。廷鎏绝命诗有“一气潮回江上月,全家泪洒武林春”。廷钺诗有“梼杌有名终累楚,鸱夷无后可留齐”等句。潘诗有:“抱膝年来学避名,无端世网忽相婴;望门不敢同张俭,割席应知愧管宁。两世先畴悲欲绝,一家累卵杳难明;自怜腐草同湮没,漫说雕虫误此生!”可见他们的惨痛了。
(二)《南山集》狱 桐城方孝标著《钝斋文选》,内有《滇黔纪闻》二篇,多述明末清初事,内载永历年号,同里戴名世欲网罗放失,以修《明史》,适门生余湛遇一释氏犁支,为明桂王的宦官,名世因属将所闻以告,既与《滇黔纪闻》对证,多有异同。乃致书余生,约犁支来面论,中有:“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闽越,永历之帝两粤、帝滇黔,地方数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义,岂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渐以灭没,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流离迁播情状,无以示于后世,岂不可叹也哉?”等语,足见其惓怀故国。康熙四十八年,名世殿试一甲二名,授翰林院编修,业已出仕新朝了,不二年御史赵申乔据所著《南山集》载《与余生书》参其语多狂悖。清廷以孝标曾为吴三桂学士,朱三太子案内也有名,牵连兴狱,至数百人。康熙帝为表示宽大,仅将名世处斩,方、戴家人俱充军入旗。
(三)吕留良狱 吕晚村(名留良,字庄生,一字用晦,浙江崇德人)是发挥民族思想最深切最有力的一个人,其罹祸也最惨。他尝 说:“今欲使斯道复明,舍目前几个识字秀才,无可与言者!”所以他点勘八股文字,向一般士子中去宣传,“假试课以为媒,假逢掖以为邮,偏致于诸公长者之侧,其有丰获焉”(东莱语)。这是他灌输革命思想的最好方法。他在《四书讲义评语》中说:
一部《春秋》大义,尤其大于君臣之伦,为域中第一事者,故管仲可以不死耳。
所谓域中第一事,就是攘夷狄。他题《如此江山图》一首长诗,说:“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泚。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璧完,何处登临不狂喜!……胡为犁眉覆踣诗,亡国之痛不绝齿,此曹岂云不读书,真是未明大义耳。兴亡节义不可磨,……只此一番不与亡国比,……不特元亡不足悲,宋亡之恨亦雪矣。”(《东庄诗存·伥伥集》)又有《钱墓松歌》说:“其中(指元代)虽有数十年,天荒地塌非人间,……不妨架漏如许日,何况短景穹庐天。”(《东庄诗存·真腊凝寒集》)他简直不承认元朝接续中国的历史,对明朝光复华夏,认为可以雪恨而狂喜的。“以今视昔”,感慨万端。他骂尽一切降臣和无耻的士子,说:“此曹岂复堪为人!”后来湖南永兴人曾静看见他的书,很受感动,遂著《知新录》说:“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华之与夷,乃人与物之分界,为域中第一义。所以圣人许管仲之功。……人与夷狄无君臣之分。”又说:“夷狄侵陵中国,在圣人所必诛而不宥者,只有杀而已矣,砍而已矣,更有何说可以宽解得?”这和王船山的学说不是一样么?惟晚村只传播民族思想,以装作和尚来拒绝清吏的征荐,取程颐“尺布裹头而死,必不削发胡服而终”。康熙二十二年就逝世了。曾静和吕氏子弟不仅宣传,更要见诸实行。雍正七年,静遣其徒张熙诡名投书川陕总督岳钟琪,劝他为祖宗(指岳飞)复仇,反抗满清。钟琪不明大 义,百计曲诱,探得实情,将曾静、张熙均解京审问。雍正帝知道他们是受了吕晚村的学说影响,叠宣谕旨,辨正华夷之说,并著《大义觉迷录》,颁行天下。将晚村及其子葆中、其徒严鸿逵都戮首枭示,子毅中及徒沈在宽俱斩决,族人发宁古塔为奴。对于曾静、张熙却因他们“过而能改,免罪释放”。到乾隆帝干父之蛊,始杀之。据说吕葆中和张念一也有关系,可见晚村的子弟,后来想实行革命,乃与天地会党人合流矣!
(四)齐周华狱 天台齐赤若,字周华,与叔召南齐名。后为道士。年三十五,因吕留良案发生,上书为之抗辩(《疏》略云:“吕留良于有明之季,延至我朝,著书立说,广播四方,其胸中胶于前代,敢妄为记撰,偏见甘效顽民,世论共推义士,又以其书能阐发圣贤精蕴,尊为理学者有之。夫曾静现在叛逆之徒,尚邀赦宥之典,岂吕留良以死后之空言,早对圣祖所赦宥者,独不可贷其一门之罪乎?”),浙吏威胁言诱,令其中止,周华不允,遂下狱,濒死者数,而矢志不移。部议永远监禁,乾隆元年始得释放。修道于武当山琼台观。乾隆三十二年,因年老回家省母,往访召南,这时召南以原任礼部侍郎家居,有人写“僧道不许滥入齐府”字揭于门首,周华以为召南有意拒绝,遂作呈词自诉。浙抚熊学鹏奏闻,诏磔周华,以召南循隐近族逆词革职。周华实在是一个异人,他自以为是东方木星,木不斫不成器,所以替吕晚村说话,就是准备受刑的,这次自诉,他写一副门联:“恶劫难逃,早知不得其死;斯文未丧,庶几无忝所生!”这“无忝所生”四字,确可以道出他的苦心来。大约他痛恨一般文人的无耻,所以才甘就刀锯鼎镬,来激励他们。
(五)徐述夔狱 东台举人徐述夔,著《一柱楼编年诗》,多咏明末时事,以寄托他的民族思想。如《咏正德杯》云:“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又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之句。乾隆四十三年,地方官上疏奏闻。帝以用壶儿影射胡儿,借朝夕之朝,作朝代之朝,且不说到清都而言去清都,显有兴明灭清之意,令剖棺戮尸。子孙及校对诸人俱坐死。前礼部尚书沈德潜曾为作传,称其文章品行可法,一并革爵,撤出贤良祠。或言德潜死后,乾隆帝阅 其诗集,凡平日替他点窜捉刀的诗都录在内,遂恶之。又阅其咏黑牡丹诗云:“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以为有意诟詈满清,命戮其尸。
诸如此的文字狱,不晓得有多少起,故宫文字狱档可考见。乾隆帝所以编纂《四库全书》,就是对于民族思想的总检查,明清间人的文集、野史,大多数被销毁。章炳麟有《哀焚书》一文纪其事。最可恨的是广东丹霞寺和尚藏一册金堡的手稿,堡事桂王,失败为僧,称澹归和尚,著《遍行堂集》,乾隆帝以为悖逆,命焚寺磨骸,寺僧五百余人皆坐死。然而清廷“可知草莽偷垂泪,尽是诗书未死心”(见卓长龄《高樟阁诗集》,为乾隆朝文字狱之一,下引均狱档)么?他们尽管用笼络压迫的手段,以钤制汉人的民族思想,大多数无耻的士子,居然被利禄所诱,鼎镬所胁,服服贴贴的作顺民了,但是“志士终当营大业”(乔廷英诗稿)的天地会党人,偏向江湖寺庙中去宣传,把士子不放在眼内。所以就“发披左,衣冠更,难华夏,遍地僧”(祝廷铮《续三字经》)了。“厮养功名何足异?衣冠都作金银气!”(卓槐《芥圃诗钞》)真是骂尽当时读书人甘心作异族的走狗!而“大道日以没,谁与相维持?”就不能不赖江湖上的豪杰来保存民族思想,推进革命运动了。谁知“千秋臣子心,一朝日月天”(乔诗),到后来革命党人竟如荼如火,终久有“飞龙大人见”(冯王孙《五经简咏》)、“且从卜太平”(戴昆(约亭遗诗》)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