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康雍乾三朝之政治

多尔衮摄政和顺治帝在位的时候,只是确定了对付汉人的政策,戎马仓皇,兵事未已。在康熙帝继立的初年,他还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大臣辅政,而鳌拜尤专横,“但知趋目前尺寸之利,以便其私图”(熊锡履奏疏语),所以没有什么政治可言。玄烨亲政以后,索尼先死了,苏克萨哈因请守先帝陵寝说:“如线余息,得以生全。”帝览奏不悦。鳌拜本来和他有嫌隙,极力排挤,说他不愿归政,竟把他杀了。然而康熙帝很有作为,对于鳌拜结党擅权,早不满意,乘其入宫,令羽林小儿执之,以大罪三十款,籍没拘禁,降遏必隆为侍卫。这时帝才十六岁,他的伟大政治作风,已经露出头角来,首先把圈占民间房地的事,永远停止了。圈地是清初最坏的一件事情,旗人藉征服的余威,任意圈占人民的房屋土地,或指拨远处荒地来掉换,人民惊窜流离,非常的不安生,尤以近畿一带为甚。二十几年的秕政,到康熙正式行使职权,才算除去。但不久三藩之乱起来,又扰攘了十年,所以清朝政治基础的建立,还须待至康熙二十年以后。

康熙帝是历史上有数的君主,他的聪明、学力、才干,都不亚于汉文帝、唐太宗,他知道君主是为人民服务的,“一事不谨,即 贻四海之忧;一时不谨,即贻千百世之患”。所以在位六十余年,孜孜图治,未敢少懈。他的设施言论,有《康熙政要》一书可看,兹仅述其大者:

(一)奖励文学 诏举博学鸿儒,备顾问著作之选,取彭遹孙等五十名,俱授翰林院官(因授官过优,科第出身者丑诋之曰野翰林,可见当时文人吃醋的丑态。尤侗题钟馗像说:“进士也,鬼也,鬼也,进士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纂修《明史》。又征长于文学的人,得徐乾学王鸿绪高士奇等。在宫内召集“升平嘉宴”,饮酒赋诗,笑语无禁。

(二)表章理学 帝以朱子注释群经,“集大成而继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归”,尊祀在十哲之列,极力提倡性理之学。也是因为朱子主张尊君大一统,便于统治者利用而已。阿附之徒,固借此以求倖进,反对的人,更加诋斥宋儒了。

(三)编纂书籍 当时购求遗书,编纂群籍,饬颁三十几种书,而尤以《图书集成》一万卷最为巨制,诚典籍之大观,开汇书之新裁。花了十多年工夫,才告完成。

(四)惩治贪污 清初贪污之风很甚,“地方官吏,剥民媚上,督抚司道,又转馈政府,会推徇私,将帅扣饷,刑官鬻狱,豪右为奸,百姓困苦已极,而大臣家益富”(魏象枢语)。康熙帝首将大学士索额图拘禁宗人府,又把大学士明珠褫职,满大臣噶礼赐死,湖广总督蔡毓荣拿问,侍郎宜昌阿、福建巡抚金俊拟律,湖北巡抚张 ,交部议处。对于科场舞弊,责罚更严,顺天乡试主考李蟠遣戍,副主考姜宸英瘐死。惩办的都是政府要人,吏治自然要好得多了。

(五)南巡治河 帝以黄河号为难治,欲亲至其地,相度形势,视察堤工,又以东南民情,未尽贴服,想仿效秦始皇巡游天下、震慑人心的故事,曾六次南巡江浙,四次出巡边外,四次巡幸山西五台,影响都很可观。

(六)蠲免赋税 他尝说:“蠲租乃古今第一善政。”所以差不多每年都轮免钱粮,或普免逋欠,或减江南漕粮。而五十一年“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之谕,尤脍炙人口。

以上是他的治绩大略,总结起来,不过“勤政爱民,统一思想”两句话就完了。他本身是一个极好学的人,“手不释卷”,“至于咯血”,因此他的学问见解都很高。他受理学家的影响,认为学术是施政之本,藉以笼络士子;勤恤是养民之本,藉以收拾人心。以实心行实政,极得休养生息之良效,而秉性又宽大,也颇有垂拱无为的作风。且一事不妥,即罪责自己,待人精诚,则众善皆归。六十年间,熙熙皋皋,真不愧“康熙”两个字。然而晚年有一件极不如意的事情,就是太子胤礽的废立。他的儿子很多,各树朋党,希冀储位,把胤礽用镇魇术给闹疯了,因此他绝口不谈建储事,大臣进言者皆得罪。康熙六十一年冬,他感觉不适,几天就死去了。遗诏隆科多传位十四子胤褪,时任抚远大将军,在青海军中,隆科多因与皇四子胤禛合谋易十为于字,因得立,就是雍正帝。

雍正帝对于兄弟的杀戮,实在有惭德,他没有康熙帝的优容大度,勤学爱民;但他的政治作风,却是一个法家,眼光很透澈,手段很高明,处事综核精严,任人赏罚悉当。他矫正了康熙晚年宽纵的弊病,把吏治重加整饬,财政纳入正轨,用缇骑(即特务人员)来侦察奸宄,监督官吏,刺探民隐。兴水利,修治直隶诸河;蠲浮粮,减轻江南赋税;除贱民,解放奴隶阶级;立社仓,周济闾阎缓急;改土归流,以安定边防;火耗归公,为官吏养廉;诸如此类,多不胜举。他最信任云贵总督鄂尔泰,河南巡抚田文镜(后特授河东总督,并管山东),浙江督抚李卫,这三人在辖境以内,摧抑缙绅,任用能吏,公正廉明,境无盗贼。真所谓:“夜不闭户,道不拾遗。”雍正帝常说他们“忠诚体国,实心任事”。但当时都觉得他们“为政苛细”,是酷吏一流人物,每有人奏劾,帝均信任不移,并保证他们必无贪污坏法之事。后来鄂尔泰内迁为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帝尝说:“朕有时自信不如信鄂尔泰之专。”事无大小必命他“平章以闻”(贡献意见)。君明臣良,可谓盛事。因为雍正能知人善任,所以内无权奸,外无贪黩,隆科多以拥戴殊勋,不惜杀之灭口,年羹尧以专征大将,毅然惩其跋扈,凡此都非庸主所能办。至于颁刊《大义觉迷录》和《拣魔辨异录》,以帝王之尊,来和秀才 和尚作学术上的辩论,其精神都是值得钦佩的。本来中国的政治制度从秦汉以后,三公夹辅王室,丞相为政府领袖,很像现代的内阁制。明太祖废丞相不设,天子独揽政权,很像现代的总统制。但明朝的君主都不勤政事,因此宦官佞臣,最容易窃权弄柄,清沿明制,大学士有六个人,号称宰辅,而实非古之丞相。雍正帝集权自身,索兴设一个军机处,选大臣入值,等于君主的秘书顾问,而大学士简直只有虚名了。这原为用兵而设,后来一切政治,都出于此,军机大臣遂成为政府的要人。“折奏”可以直达御前,“廷寄”可以密封驰递,于是通政司的敷奏封驳之权,内阁的票拟批答之权,议政王大臣的会推立法之权,都无形减去了。这是一件很大的政制改革。全由于雍正帝尚任重法,以及精细的个性使然。可是他自己太劳累了:每天披阅奏折,常至午夜不休,只有鄂尔泰和张廷玉(汉大学士)等两三人帮得上忙,真是宵旰乾惕,日不暇给,看他手批的朱批谕旨,就可以知道了。据《啸亭杂录》说,未刊者还堆积若山。他对于清朝的政治,关系很大,若没有他,康熙六十年培养国力的政绩,显示不出来,乾隆六十年好大喜功的威权,发挥不出来。他有一段话说:

自古为政者皆言宽严相济,所谓相济者,非方欲宽而杂之以严,方欲严而杂之以宽也。惟观乎其时,审乎其势,当宽则宽,当严则严而已。……总之宽严适协其宜,乃为相济,非参杂于宽严之间,而为于莫之执中也。

这真是超人一等的见解,不仅是他的政治哲学,也可以解释孔子中庸之道。他儿子乾隆帝就不大懂得了。乾隆帝即位时的“大政方针”说:

治道贵得乎中,矫枉不可过正。……圣祖久道化成,与民休息,而臣下奉行不善,多有宽纵之弊;世宗整顿积习,仁育而兼义正,臣下奉行不善,又多有严刻之弊。……天下之事,有一利 必有一害,凡人之情,有所矫必有所偏,是以中道最难。

中者,无过不及,宽严并济之道也。昔我皇考临御之初,见人心玩愒,诸宁废弛,官吏不知公事,宵小不知畏法,势不得不加意整顿,以除积弊。乃诸臣误以圣心在于严厉,诸凡奉行不善,以致政令繁苛,每事刻窍,大为闾阎之扰累。朕即位以来,深知从前奉行之不善,留心经理,不过欲减去繁苛,与民休息,而诸臣又误以为朕意在宽,遂相率而趋于纵弛。……势必至禁令废弛,奸宄复作,良善受其扰害,风俗渐就浇漓,将我皇考十三年教养整理之苦心,功亏一篑。

他标榜一个“中”字,说是宽严并济,实际有些模棱,绝不如雍正帝标榜一个“宜”字,说宽严不参杂来得更深切。他微说雍正帝过于严厉,而自己要用中道,然吕留良案雍正并未杀曾静、张熙,他一上台就把三人杀了,谁宽乎?谁严乎?我们看乾隆六十年政治,总想模仿康熙,召试博学鸿词,及山林隐逸之士,举行千叟宴,蠲免租赋,编纂群书,尤以《四库全书》为洋洋大观,“六次南巡”为巍巍盛典。然而康熙纂书,颇有学术上之价值,如数理之提倡发挥,因他自己是内行。乾隆帝虚心好学,都不如乃祖,更无创见,只是随意改削实录,伪造历史,替祖宗朽尸上涂粉,借征书来禁书,有人比之于秦火,可以想见其谬妄了。康熙南巡为治河和镇抚,乾隆时既不治河,又无须乎镇抚,只是一味玩耍,踵事繁华,铺张扬厉,选歌征色,供亿无度,江南的老百姓苦极了。他晚年忏悔着说:“劳民伤财,实为作无益害有益。”他一身并无可取之处,学术德行不如康熙,政治能力不如雍正,但在外表上看,乾隆一朝,是清运的鼎盛时代,为什么呢?因为清朝经康、雍两朝的培植芟理,到这时才开花结果,花之盛,果之实,是园丁的功绩,而不是看花食果人的功绩。乾隆帝好像一个纨袴子弟,得了先人的丰富遗产,穷极奢侈,富丽堂皇,实际不是他手上得来的东西。我们若检视他所用的宰辅,就知道他的政治何如了。最初鄂尔泰、张廷玉都是雍正时的旧人,后来嵇氏父子(曾筠及璜)、刘氏父子(统勋及墉)虽际遇少有,而嵇氏功在河 防,刘氏信任不专,尹继善也是雍正帝简用的,和舒赫德阿桂都是阃外之勋。于敏中宅心不醇,死后撤享,陈宏谋、陈世倌皆无殊绩,只有傅恒和珅二人当国最久,宠眷最甚。傅恒因姻戚关系,乾隆帝故意捧场,大致还过得去,也没有什么成就。和珅就不同了,招权纳贿,无恶不作,吏治民风,均败坏在他一人之手,而乾隆始终信任不移,要和康熙、雍正两朝比较一下,就可知隆替升降之故:他既没有雍正杀隆科多、年羹尧的辣手,又没有康熙办鳌拜、明珠、索额图的英明,所以康、雍是政治最清明的时候,乾隆则为盛衰转变的枢纽了。

三朝都免不掉朋党,而康熙、乾隆时最甚,鳌拜、明珠、徐乾学、索额图、噶礼、鄂尔泰、张廷玉、于敏中等,都各有党羽,满与满,汉与汉,满汉之间,互相攻讦,互相倾轧,以及各王树党夺位,真是一塌糊涂!官吏日奔走依附,不知公事,优游博弈,画诺而已,这是中国政治败坏的根苗,盛世且然,遑论叔季?要不是雍正帝严加整饬,摧抑贵族,则后来的腐败政治,早见端倪了。雍正御制《朋党论》,以为“欲除朋党,当令舆论之所是非,与朝廷之所赏罚,相为一致”。彼此顾及,原来不错。可惜他执政的时间太短,只为清朝造成君尊臣卑,大一统的无上威权耳。欧美各国有政党无朋党,中国有朋党无政党,公私判然,应该注意。

第二节 康雍乾三朝之武功

乾隆帝所夸耀的“十全武功”,自号称“十全老人”,其实也是三朝累积的事业。十功是平准噶尔为二,定回部为一,扫金川为二,靖台湾为一,降缅甸、安南各一,二次受廓尔喀降,合为十。除台湾林爽文起兵事,已见前章,余当依次叙述,而以平定准噶尔为最麻烦,最重要。

原来蒙古地方是元朝遗下来的牧游人所据:“不郛郭,不官室,不耕殖,穹帐寄而水草逐者。”(见《圣武纪》)其称以人不以地,而 以沙漠为大界限:(一)漠南内蒙古,(二)漠北外蒙古,(三)漠西厄鲁特蒙古,(四)青海蒙古。四部占有今蒙古、青海及新疆天山北路地。漠南接近东北,科尔沁在天命时就臣服后金,太宗征察哈尔灭之,漠南蒙古合词上尊号,才构成大清帝国。漠北也叫喀尔喀,分三部:曰车臣,曰土谢图,曰札萨克图,明代事迹无闻,至康熙始内附,入清代版图,青海也归顺了。只有漠西厄鲁特,竭三朝之兵力,始克夷其部落,收归清有。厄鲁特共四部,除一部(和硕特)移青海外,其余三部都在新疆北部,以准噶尔为最强,就是明朝的瓦剌。康熙时代准酋噶尔丹吞并四部及天山南路,又和俄国通使贸易,以貂皮换铳工诸物,势力极盛。乘喀尔喀内乱,发兵攻之,三部不能抗,悉众分路投漠南请降。清廷遣使谕和,噶尔丹必欲得土谢图汗,穷追至漠南,清兵败绩。康熙二十九年,始派大军迎战于乌兰布通,破其“驼城”,噶尔丹遁走。帝亲至塞外,安插蒙古降人。这时准噶尔的根据地伊犁,为噶尔丹侄策妄阿拉布坦所占。噶尔丹无所归,在科布多休养生息,扬言借俄国鸟枪兵六万入犯,其实俄国方在订《尼布楚条约》后,并无意和中国开衅。帝亲征至昭莫多(大树林意,亦名东库伦),诱之来攻,大败之,噶尔丹穷促自杀。这是康熙三十六年的事。策妄阿拉布坦初与清廷通好,既而南侵西藏,清兵出援,准兵北还。雍正初年,策妄死,子噶尔丹策零,也很枭雄,屡谋犯边,清命傅尔丹由北路进驻科布多,岳钟琪由西路屯巴里坤,北路败绩,而蒙古三音诺颜策凌部异军突起,制敌不得进。十年,又大败之于光显寺,策凌以功爵亲王,自成一部,不复隶土谢图了。准兵不得逞,到乾隆初年始来议和,以阿尔泰山为界,清廷因为辽远难征,乃许其通市及入藏煎茶。十年以后,准部内乱,清廷以为有机可乘,又因中原无事,正可以耀威边外。二十年遂大举仍分西北两路出兵,不到四月,未经一战,就会师伊犁,俘其酋达瓦齐而归。为什么这样容易?因为有辉特部台吉阿睦尔撤纳(策妄外孙,原属厄鲁特四部之一的杜尔伯特)作向导。阿睦原想着事定清廷应令他总长四部,乾隆帝偏欲众建以分其力,阿睦遂叛。翌年清兵虽入伊犁,而将帅失机,两路均无功,阿睦逃哈萨克,复归自立,准部大扰乱。时兆惠以巴里坤援军,所向无 前,穷追至哈萨克,阿睦逃至俄境,患痘死,清廷索其尸。因准部屡叛,穷搜谷壤,把这一种族人全杀光了。往往一部数千百户,以次骈戮,或既降内移,中道袭杀,真是可怜,也足见清人残忍的性格,结果是奄有了西北广大的疆土。

回部是在新疆天山南路,《汉书》所谓西域三十六国是也。原来龟兹、于阗一带佛教最盛,唐代伊斯兰教由阿剌伯传入,回回部人首先信仰,后来就叫做回教了。明季才有阿剌伯人作回酋,徒众渐盛。元朝的后裔遂衰弱,都被准噶尔迁往伊犁,准部令回酋民督民垦地输税。乾隆中,准部内乱,被灭于清,回人图自立,大和卓木(教长意)欲受清约束,其弟小和卓木不可,聚众戒严。清廷命雅尔哈善征之,围库车,不设备,和卓木兄弟逸去。诏诛雅尔哈善,命兆惠移师而南,以兵少被围。及援师至,乃大举攻喀什噶尔及叶尔羌。和卓木兄弟知不能敌,逃巴达克山,为其人擒斩以献。这是乾隆二十四年的事。清廷派参赞大臣驻喀尔噶尔,节制南路诸城,仍以阿奇木伯克理回务,蠲苛省敛,与民更始。每年只采玉进贡,从此新疆全归中国版图了。世传乾隆帝用兵回疆是为要看看小和卓木的香妃(体有异香),及掠归京师,香妃抗节不屈,为太后赐死。这都是委巷之谈。其实香妃入官,在回疆平定前一年,直到五十三岁才死,侍帝三十年,东陵有其遗像,西洋名画家郎世宁为他们绘过《行乐图》,可见乾隆帝是得意极了。

平定准回,得地二万余里,可以说是开疆拓土,虽劳费而有所收获。若平定大小金川,只不过是镇摄几个土司,以蕞尔之地,方不满千里,人不满三万户,用兵三次,诛三大臣(大学士讷亲,四川总督张广泗及阿尔泰)。从乾隆十二年到十四年,始以岳钟琪的余威,为宽大之受降;从乾隆三十六年到三十九年,始以阿桂、明亮的锐师,攻克大小金川,并献俘京师。然而木果木之败,将军温福中枪死,全军溃散,暮气已深,首尾七年,费帑七千万两,比平定准回所用的三千余万两,加了一倍,这是为的什么?这两地都是大渡河的上游,万山丛矗,中 汹溪,皮船笮桥,曲通一线,番民以石筑碉,大小林立,难攻易守。张广泗以碉逼碉的战法,虽未得成功,然后来步步立 栅自护,以大炮轰击,或绕道夹攻,分路各进,直捣巢穴,如同治年间席宝田之所谓“雕剿”者,其大意都相同。从此中国始知山碉设险之利,湖南制苗,滇边制倮,蜀制生番,川陕制教匪,以及最近江西制红军,都是仿用这种法子,可说是无形的收获。

至于降缅甸、安南、廓尔喀,全然是掩耳盗铃,自己打了大败仗,人家怕兵连祸结,朝贡受封,含糊了事而已。缅甸之役,先就自坏边防,无端把中国人所开的茂隆银厂主人吴尚贤幽死,又把桂王遗官所据的波龙银厂桂家部长官里雁正法,缅甸人说:“吴官若在,岂有边患?”可见边吏偾事之由。乾隆三十至三十四年,兵败失地,明瑞将大军深入,距阿瓦仅七十里,以失道粮匮,力尽自缢。傅恒、阿桂虽三路大捷,只一老官屯尚攻不下,傅恒回朝,忧恚而死,阿桂褫职,再出备边,直到五十三年缅甸国衰,才款关入贡罢了。安南之役,初令两广总督孙士毅为黎氏兴复仇之师(明初灭安南,设交趾布政司,为黎民所据。建大越国,康熙初,黎氏请封,乾隆晚叶,为阮氏所篡据),抵河内,安故主,乃为阮文惠所乘,大败而还。福康安继往督师,未经一战,阮氏自动请降,受封为安南国王。并于乾隆五十五年来京祝寿。就在这个时候,廓尔喀兴兵入藏,唐古特不能御,清派侍卫巴忠等援之,未交一战,即调停贿和。不敢奏闻,岁币又爽约,以致次年廓兵再举,大掠札什伦布,全藏大震。福康安率军深入敌境七百余里,气骄无谋,“拥肩舆,挥羽扇”,俨然以诸葛武侯自比,结果吃了败仗,死伤甚众。幸而廓尔喀求援在印度之英人,印度总督Marquis Cornwallis主张调停,使者未出,廓人已乞和,遂班师。乾隆末年,用兵辄以福康安为帅,福为傅恒子,恃宠夺汰,无才无武,惟恃勇将海兰察以为助。或者说他就是乾隆帝的儿子,乃私通傅妻而生,欲借此以封王而已。可是军纪士气,都败坏在他一人手里了。

所谓“十全大武功”者,不过如此而已,只有平准回之役是值得称赞的,但也是三朝用兵的结果。清朝凭藉中国几千年来的余威,宾服了中亚哈萨克、布鲁特、敖罕、巴达克山及阿富汗;降服了朝鲜、安南、缅甸、尼泊尔;不丹、哲孟雄也附带入贡;琉球、暹罗更闻风 来朝。琉球从明代就是属国,暹罗在乾隆时中国人郑昭新建王朝,纳款祖邦,被封为王。现在改名泰国,和暴日联合在一起,仇视我们,真是数典忘祖了。清朝既具此种规模,遂造成亚洲无比的大帝国。

第三节 钤制政策下之学术

康雍乾三朝不仅政治武功极盛,而学术亦甚为可观。考据之学,风靡一世,当时号称汉学。曾国藩说:“乾隆中叶,海内魁硕奇士,崇尚鸿博,繁称旁证,考核一字,累数千言不能休,别立帜志,号曰汉学,深摈有宋诸子义理之说,以为不足复存。”其实这种学术风气,并非起自乾隆中叶,但以乾嘉为最盛的时候,可以笼罩有清一代,有些人比之为欧洲的文艺复兴,因为二者都是以复古而求解放的。假如我们把清代学术,整个的加以观察评述,则汉学复兴之说,还不算是笃论。梁任公说:“有清二百余年之学术,实取前此二千余年之学术,倒卷而缫演之,如剥春笋,愈剥而愈近里;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不可谓非一奇异之现象也。”(见《饮冰室集·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这几句话把清学的特色完全表示出来了。但一般人或者不明白怎样是“倒卷而缫演之”?原来中国学术从周秦诸子而演为汉唐经学,又由佛老影响而演为宋明理学,经学分今文、古文两派,理学分程朱、陆王两派,到清代作了一次的倒演,为中国学术结一笔总帐。换句说话,就是把中国学术都重新整理一番。我们看清初学者因明末王学空疏的反动,推崇朱子,讲求读书传注之学,文学家也极力规摹唐宋的古文,这可以说是由明反宋及唐。因为要通经致用,而“汉儒去宋未远,有家法,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之竹帛,立于学官,与经并行。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是以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惠栋说)。由此才成立了“凡汉皆好”的汉学。这可以说由唐宋以反于东汉。汉学是以校勘考据为基础的,而戴震一派,精于断制;常州一派,脱落名物。同时经学有关的学科,如小学、史学、天算学、律历学、地理学、音韵 学、金石学、目录学等无不讲求,因之而发达,虽稍轶出汉学训诂的范围,但解经求是,以微言大义为归,仍然是西汉的家法。这可以说东汉以反于西汉。晚清以追根究底欲研究孔孟经学的真面目,更不能不研究和孔孟同时的诸子之学。这可以说由两汉复反于先秦。步步上溯,层层抽剥,不特汉学“如日中天”,而整个中国学术,也倒卷缫演一下,呈现出灿烂的奇观,这究竟是什么原故呢?

在历史演进中有一种辩证法的公例:古圣相承,九流杂出,产生孔子中庸之合。“经”“理”两端,汉宋叠乘,产生清学的复古之果。就学术本身上看,明代就有这种趋势,前后七子使学者无读唐以后书,规摹汉唐,力诋宋学,不就是先河么?在明朝晚叶,已经有读古书识古字的说文、音韵之学发生了,顾炎武始倡“舍经学无理学”之说,而清初大儒都受这种风气的影响,极力反对“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狂禅”,欲矫正其弊。再加以西洋科学输入的关系,天算地理都能帮助解释古经,旁通子史,所以经学能够发达起来,大都是时会造成的。

除此还有一种重要的时会因缘:就是清人因民族思想的关系,一方面牢笼士大夫,用利禄诱惑,制义束缚,特科罗致;一方面又压迫读书人,禁止集会结社,挑剔字句,屡兴大狱,学者在异族的政治钤制政策下,不甘心作无耻的应声虫,又不敢作激烈的革命党,乃至研究学问,也不能自由发挥思想,以免横撄文网,遭受屠戮;如不“尚友古人”、“明哲保身”,还有什么办法呢?故不得已才向书本上用功夫,以为藏身在故纸堆中,可以“与世无患,与人无争”。却不料会引起学术的新风气,使逐步走上考据之途,而古学反赖以昌明了。积久成习,不但“才智之士以此为好尚,相与淬砺精进”;就是一般人也“希声附和,以不获厕于其林为耻”。于是“家家许郑,人人贾马”。至嘉庆时代,书肆中风行经解、说文、辑佚一类的书籍,理学书几乎无人过问了。奇特之士,既不屑于以科举求仕进,制义文对于他们的影响很少,而科举试场中,反受了他们的影响,有以纬书及汲冢书、《穆天子传》等入文者,辄获上选,黠者反伪撰典故,以愚试官,试官欲避空疏之诮,也不敢过问(譬如晚清时代,蔡 元培以周秦诸子典故作制义,竟获联捷,选入翰林院,时人谓之怪八股。然房官推荐,闱墨选刻,一时摹仿得售者很多。乾嘉时代之汉学,当然也是一样)。可见风气既成,人莫敢违;潮流所届,举世归心。他们究竟对于学术上有什么贡献呢?综合起来,不外三点:

(一)整理古籍的成绩清代学者以经书为研究之中心,所以对于十三经莫不有相当之整理,阮、王两氏《皇清经解》,所收入作者百五十七家,为书三百八十九种,二千七百二十七卷,未收入及续出者尚不在内。这可算是自古未有的盛业。他们怎样去研究经书,而传出新的义疏呢?戴震曾言:“经以载道,明道为词,成词者字也。学者先由字通其词,由词以求其道。予自十七岁志于闻道,谓非求之六经,不得孔孟之真,非从事于字义,无以通其制度名物语言,为之拮据数十年,灼然而知古今治乱之源。谓宋儒之讥训诂,轻语言文字,犹渡江河而弃舟楫。”所以明学家有欲通经训,先就小学的通说,是读书必先识字的意思。而“读书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音韵学又以小学为附庸,故清代对于《尔雅》一类的字义书,《说文》一类的字形书,以及古韵的研究,都是工作的重心所在。又因为好古尊古,遂用校勘的方法整理古书,用辑佚的方法来发现古书,使后辈读古书者可以省无限精力,也获得不少的新资料。康熙间购求遗书之令,和乾隆间纂辑《四库全书》,对此均有很大的鼓励。其范围又不仅限于经书,史书之改作与补作、校勘与注释,方志与谱牒之普遍纂修,子、集两部之辑补校注,皆为清人最大之贡献。阮元序《经义述闻》说:“凡古儒所误解者,无不旁征曲喻,而得其本义之所在,使古圣贤见之,必解颐曰:‘吾言固如是,数千年误解之,今得明矣!’”这几句话,最能把清人对于古学的成绩完全表现出来!

(二)实事求是的精神西洋人说科学的目的,在于探求真理,我们的先儒也说治学要“实事求是”。如辛稼轩诗:“是是非非好读书,莫将名实自相诬!”王阳明说:“学贵得之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答罗整庵书》)又说:“昔之君子,盖有举世非之而不顾,千 百世非之而不顾者,亦求其是而已,岂以一时之毁誉而动其心哉?”(《与陆元静书》)清代学者确有此种精神。叶德辉论经学,说:“顾炎武实事求是,遂开东南汉学之先,论一代之儒宗,当以炎武为不祧之祖。”我们且不谈炎武的为人是如何的刚正,就治学一点来说,他是“凡文之不关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李二曲是他极要好的朋友,再三求为其母亲作传,因为“无关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他说:“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真可为一代的开山。于是阎若璩辨伪《书》,胡渭辨《易图》,毛奇龄疑《礼》,姚际恒疑经,都是求心而非,虽言托孔子,不敢以为是的精神。至戴震为清学之代表人物,其言:“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君子务在闻道也。”明道闻道,都是求真理的意思,为求真理须力避传统的束缚和私见的蒙蔽,不循情感,不计利害,这种认真不苟的态度,专心一致的精神,不为无益害有益的无病呻吟,而惟求学以经世之明辨是非,这就是清儒对于治学的精神上之贡献了!

(三)归纳科学的方法他们怎样去求真求是呢?只凭空想是不成的。朱子以格物致知,颇近似于科学的方法。阳明格竹七日,便因劳致疾,他是不懂得方法,所以虽有治学的精神而无科学的贡献。清代学者,如顾炎武“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故《日知录》:“自修史而外,凡国家政治,大而典礼财赋,小而馆舍邮亭,无不疏通其源流,考论其得失,至于风俗之坏,世教之陵迟,则陈古讽今,尤三太息!”他一生漫游各地,所至阨塞、名山、巨镇、寺庙伽蓝之迹,无不搜求考证,所以他著书列本证旁证二条,曲通博引,饶有近代科学的精神。这种“博学笃志,切问近思”的态度,以施之于一身以及天下国家,颇和近代由观察实证而得其因果,成为系统的科学方法相类似,古人所谓“由博反约”,也是归纳法的意思。清人治学,以亭林引其端,而日趋于繁密,所以能“辨名析物,梳文栉字,刺经典一二字,解说或至数千万言”。因为他们既注重实证,就必须用归纳法 以求得其真理,绝不能以孤证为足,盲从为是。戴震说:“必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巨细毕究,本末兼察。”就可见一斑了。“若夫依于博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以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源泉所导;循根可以达杪,不手披枝肄所歧”,这都是“失不知为不知”之意,清儒是引以为戒的。所以信则传信,疑则阙疑,精核缜密,一字不苟,胡适《清代学者治学的方法》,可以参考。后来焦循说:“古学未兴,道在存其学;古学大兴,道在求其通。前之弊患乎不学,后之弊患乎不思;证之以实而运之于虚,庶几学经之道也。”(《与刘端临书》)他从实证归纳而至于贯通运用,可谓更进一步了!“集千万人之知以成吾一人之知”,“多识于已而又思以通之于人”,这不是归纳演绎并用么?清学至此,才可以说“前无古人”。

以上三点,乃由互相的关系而产生,因为用推理归纳的方法,具求是求真的精神,才能有伟大成绩的贡献。他们既不偏执于一端,“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又藉着思虑以推己及人,而得一贯之全,真可以尽科学之能事了。可惜清儒最精诣的地方,未能实施于一般社会,而只在故纸堆里来盘旋,以经义训诂掩蔽了一切,买椟还珠,日趋于琐碎支离,贻饾饤补苴之讥。诚如章实斋所云:“谓之学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谓之成家之学术则未可也。”“学与功力实相似而不同,学不可以骤几,人当致攻乎功力则可耳,指功力以为学,是犹指秫黍以为酒也。”他们最初又何尝不知道治学问是为的明道救世!但欲灼知古今治乱之源,非由字通词,由词通义不可,犹之乎渡江河必赖于舟楫,原意也是不错的。但后来只在字与词里“繁称杂引,游衍而不得所归”,简直是只荡舟而不渡江河了。颜习斋说:“书之文字固载道,而文字不是道;犹车载人,车岂是人?”又说:“诗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可谓学琴乎?更有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谱果琴乎?”汉学家大有谓车为人,谓谱为琴的气味,学问只弄得半截,而风气却靡漫一世,使聪明才智之士,疲精瘁神于经传小学,忘其祖宗不得已之苦心,政治经济,无正指导之人,贪庸当道,乱阶由此酝酿。此皆专治古学不问时事者为厉之阶。甚至后来孙鼎臣作《畚 塘刍论》,左宗棠作《吾学录序》,都痛诋汉学,谓其致太平军之乱,其言虽稍偏激,但汉学家不特忘记了治学的目的,而且忘记了学行一致的精神,加重文人无行的罪恶,狂荡恣肆,受人诟病也是当然的。然而民国以后,竟有人扬其余波,号曰“新汉学”;近年复有“新理学”的反动出来,都可以休矣。

清中叶以前,学术由明末的反动而至于汉学的鼎盛,其中人物和流派,也应该略说一下:顺康时代有名的学者,大都是明朝遗民。而顾炎武(亭林,昆山人)褒然为一代冠冕。亭林大倡“舍经学无理学”之说,开清人穷经之先路,著《音学五书》,饶有近代科学的精神,但这还不足以尽其学,曾国藩说:“吾读其书,言及礼乐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盖亭林负经世之志,著资治之书,所著《日知录》以经术、治道、博闻为三篇,谓:“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济斯世于治古之隆。”他确实是一个经世学家,乃近代讲经世学者不祧之宗。同时阎若璩(百诗,淮安人)攻古文,胡渭(朏明,德清人)辨《图》、《书》,毛奇龄(大可,萧山人)精《易传》,姚际恒(立方,休宁人)考伪书,怀疑之精神特强,足以振起学者求知的观念。别派有顾祖禹(景范,无锡人)、黄仪(子鸿,常熟人)之治地理,梅文鼎(定九,宣城人)、王锡阐(寅旭,吴江人)之治天算,而黄宗羲(梨洲,余姚人)、万斯同(季野,鄞县人)等治史学,开浙东学派之端绪,其致用之精神,可以与亭林并称。理学家如王夫之(船山,衡阳人)推尊张载,其论史阐经,均有独到之处;吕留良、陆世仪(桴亭,太仓人)、陆陇其(稼书,平湖人)、张履祥(考夫,桐乡人)、张尔岐(稷若,济阳人)、李光地(晋卿,安溪人)等推尊程朱,各有造诣。孙奇逢(启泰,容城人)、李颙(二曲,盩厔人)虽宗姚江,然重实用履践,切己反躬,也和明人不同。尤以颜元(习斋,博野人)、李球(恕谷,蠡县人)一派,异军突起,反对汉宋之学,力倡习行主义,以四存(存学、存治、存人、存性)三物(即《周礼》乡三物:六德、六行、六艺也)为归,具有明道救世之精神,是周孔实学的发挥者。朱之瑜(舜水,余姚人)逃避海外,刘献廷(继庄,大兴人)隐居修史,思想均与此派接近,惟不如颜、李之彻底 耳。文学家如宁都三魏(祥、禧、礼),易堂九子(三魏及李腾蛟、彭士望、邱维屏、林时益、彭任、曾灿),侯(方域)、汪(琬)、姜(宸英)、邵(长蘅)都宗法唐宋古文,陈(维崧)、吴(绮)、章(藻功)、吴(兆骞),都规摹六朝骈文。江左三家(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南施(闰章)、北宋(琬)都长于诗歌,而朱(彝尊)以博雅,王(士稹)以神韵,主盟坛坫者且数十年。孔尚任洪昇之传奇,吴敬梓蒲松龄之小说,金人瑞、何焯之书评,彭贻孙、尤侗之杂纂,均有可称,方苞开桐城派之先声,然见轻于李绂,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是岭南的宗匠,而尤重于气节。其余名家,多不胜数,要皆为明学反动之产物,而以读书躬行为能事的。

这时期的人,虽重在批评破坏,也不是没有创造建设,可惜有体有用的经世学说未曾传续下去,雍乾以后学者,为明哲保身,才只发扬他们的读书明经之一点功力,而走入汉学的鼎盛时代了。清初最恶门户方隅之见,常互相为师友的,到后来竟分作吴、皖两派:吴派始惠栋(定宇,元和人),其祖周惕,父士奇,三世治经,恪宗汉儒。弟子江声(叔沄,吴县人)、余萧客(古农,吴县人)承之,王鸣盛(西庄,嘉定人)、钱大昕(竹汀,嘉定人)、汪中(容甫,扬州人)、刘台拱(端临,宝应人)、江藩(子屏,甘泉人)等衍其说,而汉学才有坚固的壁垒。藩著《师承记》,退顾、黄于卷末,叶德辉谓其蜉蚍撼大树,但墨守家法,就是这一派的特色。皖派始戴震(东原,休宁人),“分析条理,㐱密严琛,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章炳麟《清儒》语)。由好古近而为精核,由信古近而为断制,其弟子段玉裁(懋堂,金坛人)、王念孙(怀祖,高邮人)续之,益树考据之精神,确立治学之方法,同辈有金榜(蘂中,歙县人)、程瑶田(易畴,歙县人)、卢文弨(召弓,余姚人)等,从学者有任大椿(幼植,兴化人)、孔广森( 轩,曲阜人)、凌廷堪(次中,海州人)等,而玉裁、念孙及子引之(伯中)尤能光大其学,世称戴段二王。这一派的特色,是不为汉学所拘,惟以求真是为归。东原由训诂以言义理,实为一大思想家,曾国藩也说:“王氏父子集小学训诂之大成,复乎不可几已。”所以他们是清学的代表,较惠派更高一筹。同时阳湖孙星衍(渊如)疏今古文, 卓然为名师劲旅,张惠言(皋文)专精《易》、《礼》,皆惠氏之别派。而焦循(里堂,甘泉人)以经学兼思想家,则戴震后一人而已。达官如纪昀(晓岚,献县人)、王昶(德甫,青浦人)、毕沅(秋帆,镇洋人)、朱筠(竹君,大兴人)、阮元(芸台,仪征人)等又羽翼其间。晓岚一生精力,全在《四库提要》,谓古今著述已备,后人总不出古人的范围,故不自著书,文亦不存稿。芸台立学海堂于粤,诂经书院于浙,沿宗风者几遍各省,其提倡之功最大。经学以外,文学则有桐城、阳湖二派,桐城由方苞一传为刘大櫆(海峰),再传为姚鼐(姬传),分义理、词章、考据为学问三途,天下翕然推为正宗。阳湖张惠言又不仅以文学见长,恽敬(子居)亦泛滥百家,都是受桐城派的义法而稍变其体罢了。理学极衰微不振,但史学却有几个特殊人物:顾栋高(震沧,无锡人)之《春秋大事表》,秦蕙田(味经,金匮人)之《五礼通考》,齐召南(次风,天台人)之《水道提纲》、《帝王年表》,全祖望(谢山,鄞县人)之《鲒埼亭集》、《宋元学案》,崔述(东璧,大名人)之《考信录》,邵晋涵(二云,余姚人)之辑补《旧五代史》,王鸣盛(西庄,嘉定人)之《十七史商榷》,赵翼(瓯北,阳湖人)之《廿二史札记》,洪亮吉(北江,阳湖人)之《补疆域志》,梁玉绳(曜北,钱塘人)之《史记志疑》,翁方纲(覃溪,大兴人)之《两汉金石文字记》等,均有相当贡献。尤以章学诚(实斋,会稽人)的方志学及《文史通义》,发挥史学义蕴,见解较刘知幾更为精透,所言六经皆政典,圣王经世,皆所以为史,及撰记藏往知来,圆神方智之说,都可谓前无古人。而以历史哲学的眼光,批评汉学家之擘绩补苴,未能尽学问的能事,真是一针见血,有功世道。像袁枚(子才,上元人)那样的诗人,寄情山水,何能和他相比!无怪乎被他骂得一文不值了。

第四节 清运之渐衰

当乾隆文治武功学术都达到极盛的时候,而衰弱的朕兆也见端了,所谓“日中则昃”,原是一种公例。因为满而不溢,高而不颠, 刚柔相济,执两用中,古圣教人持盈保泰的工夫,最为难能,何况乾隆帝又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呢?和珅以二十年的宰辅,惟知聚敛自丰,朝臣疆吏,辇货权门,结为奥援,虽大狱屡兴,而吏治益坏,上下征利,贪黩成风,一般老百姓,皆蹙额兴叹(尹壮图奏语)。及嘉庆四年,上皇崩逝,御史广兴、王念孙等劾之,立即抄办赐死。他的家产,估计竟有八万万两,比较全国二十年岁收之半额还多,真是骇人听闻。薛福成说:“非其时人性独贪也,盖有在内隐为驱迫,使不得不贪者也。”可见政府领袖的行为,对于政治影响之大,清室国运,都败坏在和珅一人之手。高宗明知他是一个俳优弄臣,而偏要信用他,实不可解,这只能说谄媚取悦的人,生就有一种魔手,攻入人类弱点,使之循情而不自觉。但国家因此衰乱,违悖了“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的祖训,不知康熙帝冥冥中如何的痛心哩!朝内一个和珅把政治弄坏了,朝外又有个福康安把军事弄坏了。乾隆末叶用兵,全是暮气,很少胜仗,为什么呢?因为八旗兵自入关以后,习于奢靡,战斗力早就不行了。三藩乱时,他们一听到吴三桂进兵的消息,胆战心惊,把大炮埋在土中,先行退却。坚闭营垒,顿兵不战(见《啸亭杂录》)。幸而一般汉奸将领的绿营兵卖气力,才把三藩打平。康熙帝说:“自古汉人之叛乱,俱以汉兵剿平,岂待满兵之助耶?”这样以汉攻汉的策略,简直昭然若揭。其实不但三藩是汉奸征剿的,即流寇和南明三王的覆灭,又何尝不是汉奸之力!嘉庆初年,勒保奏:“健锐、火器两营京兵,不习劳苦,不受约束,征剿多不得力,请撤回无庸续调!”可见旗兵已全不可用。而各省常备的绿营兵,也因屡次征调,治军无人,将领奢侈,粮司侵饷,弄得腐败不堪!福康安专征二十年,以外戚邀功,实为罪魁祸首。他到处婪索财帛,每日罗食珍异,并无功勋,但糜巨饷,军纪为之荡然。乾隆帝又为什么信用他?据说福是帝的私生子。总而言之:循私情而蔑公理!政治焉得不坏呢?况且财政经雍正帝整理以后,年有余帑,户部辄存七八千万两。乾隆用兵,共用去一万二千万两以上,当时岁收仅三四千万两,但仍有余裕。他却无端增加六万名兵额,每年添饷三百万。大学士阿桂深以为忧,他全不管。户部尚书梁诗正请他节俭,他 反铺张扬厉,兴工建园,开宴邪游,南巡东幸,纵欲败度,结果是民穷财尽,“官逼民反”,而天下大乱了。

这时中国受清廷一百五十余年的统制,中层社会业已贴服,下级社会发生反动。反动力量都聚集在两种秘密结合的团体里:一是天地会,一是白莲教。天地会起源在闽海,盛行于南方,是正当的革命运动,具有政治之目的。白莲教发生在元末,盛行于北方,是迷信的反抗运动,具有宗教之性质。各有群众,不相为谋,前者对于民族革命的贡献极大,后者对于民族革命的恶果很多,但是乘满清衰运降临的时候,首先予以流寇式的扰乱打击者,则为白莲教。白莲教是佛教的支流下乘,以弥勒佛转世惑人。在明朝永乐间,蒲台女子唐赛儿曾假以举兵,天启间,巨野徐鸿儒和蓟州王森父子经营二十年,徒党二百万,都未成事。可见他们只是一种邪教,没有什么主义、组织的。及至乾隆晚叶,人口增加很多,官吏贪墨益甚,民不聊生,疾苦思乱,王伦以清水教为名,占据临清,一月而平。其时刘松为白莲教首领,以符咒治病,运气祈祷,号召远近,后被获遣戍。其徒刘之协等分赴川、陕、湖北一带传教,他们多少染一点民族色彩,乃假托明裔朱姓,而有牛八掌教之言。当时因征剿湖南叛苗,牵动了七省的兵粮,而白莲教案又在河南、湖北两省穷治扰累,于是他们就公开以“官逼民反”来起兵了。嘉庆元年初据湖北西半部及川边豫南,襄阳有几万党徒,除刘之协外,以姚之富、齐王氏(齐林妻)为首领。四川达州一带的啯匪和徐天德、王三槐、冷天禄等也响应起来。这就是官书所谓之“川楚教匪”。二年,湖北教徒由豫而陕而川,两派会合,势力大张。清兵分道要截,并无效果。其主力复由川回鄂,往还蹂躏几千里。三年,才以明亮、德楞泰的劲兵健马把姚之富、齐王氏一股扑灭,但余党散处陕西境内。川党西窥保宁,东陷长寿,势独张,勒保总统诸军,未尝有尺寸功,始诱擒王三槐,张皇入奏。这时和珅还用事,稽压军报,掩败为功,及其伏诛,嘉庆帝才整顿军旅,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奖励乡勇,宽赦胁从,以明亮代勒保,军事始稍有转机。额勒登保一军战功较著,杀冷天禄于岳池。四年代为总统,将帅无功者,多受严惩。登保逼教党于川北,冉天元一股最强,扰川西至 江油,与德楞泰血战五日,被擒。时清兵云集潼川,又堡寨险固,乡勇劲悍,教党乃群趋川东,而后起首领如苟文明等,皆驰突于川、楚、豫、陕、陇诸省,至八年始依次荡平。刘之协也在叶县被获,教主云亡,劫运已尽。扰攘五省十年,人民流离转徙,苦于胁迫,不得不练乡勇,筑堡寨以自卫。而东乡罗思举、桂涵都是些无赖剧盗,以乡勇出身,奋击有功,擢至总兵提督。这次变乱,多靠他们的力量来戡定,但待遇微薄,形同乞丐,严如煜《乡兵行》说:“乡中豪侠子,亡命身未死,乘时得入骠骑营,誓取功名如折矢。黄巾十万势汹汹,来压军们云不动。乡兵愤怒火出鼻,大呼陷阵万夫辟,顷刻驱狼若驱羊,诸军鼓躁踵相继。十年百战扫欃枪,两手依旧空男子!”又说:“老林百日无完衣,肘见踵决血流腓,杀贼要乡勇,受赏偏说册无名。十年凯撤人已老,欲补新兵粮额少,赏金多被领袖抽,区区微劳谁见收?”人类竟有这多为异族卖死力的可怜傻瓜,可见君尊臣卑的愚民政策发生了很大的效果!

但天地会的革命党人却比较聪明些,为民族而流血,死也值得。他们在台湾四次举义失败,不得不向内地去宣传,东南各省,遍布了他们的势力。江西胡秉耀(《东华录》作辉,恐误)、钟体刚遂乘沿海寇乱,宁陕兵变以后,联络同党,在奉新、进贤、崇义一带起义,以积善禅林为大本营,奉朱毛里为后明主,年号晏朝,到处散播天地会的诗句、腰牌、阵图,加入的人很不少。可惜被江西巡抚阮元于编查保甲时发觉,派兵会攻,胡秉耀等均被擒获,凌迟处死,同党被杀者有程麟祥、曾化龙等七十余人。毛里逃亡。胡临刑谓刽子说:“我以为一刀举起,则人头落地,今乃烦你们数十刀么?”过几天,阮元接到一封信,内为胡在狱中所作的四首诗说:

能解《春秋》有几人?漫将刘备作黄巾!读书怕见东林传,为有儒生入贰臣。

南渡词臣说彦章,笔锋能抑亦能扬;为怜未解金人祸,草制徒工杀李纲

几多豪杰辅元胡,富贵人生不可无;论古且看明代史,因何 文庙贬姚枢!

读书万卷桑维翰,五代雄才有几人?惟向胡儿轻屈节,何如邯邑铁将军!

民族思想,忠义气节,跃然纸上,阮氏只说句:“这人还懂得文字。”不知心里头究作何种感想。“此曹岂云不读书,真是未明大义耳”,到后来连曾国藩都尚不免受同族自陷之讥,何况阮元呢?诚如胡秉耀所谓:“能解《春秋》有几人?”这可以和吕留良之说并传不朽矣。民族革命运动此仆彼兴,至道光末年,才又如荼如火的起来!

嘉庆帝在位二十五年,没有一天得安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教乱方张之时,东南海寇复猖獗,攘扰闽浙,其渠蔡牵、朱渍辈,纵横一时,仅赖李长庚的“霆船”,至十五年才勉强戡定。未二年又有天理教之变。天理教乃白莲教的余支,滑县李文成、大兴林清为之魁。以其经文有“专等北水归汉帝,大地乾坤只一转”及“二八中秋,黄花落地”之语,约于十八年九月十五日举事。滑令强克捷侦知,捕文成,其党遂先期起据滑县,直隶之东明、长垣,山东之曹、定陶、金乡同时响应,有众数万。林清结内监为引导,直攻官禁,已入隆宗门,因人数不多,为禁旅围歼。时帝谒东陵自白涧回京,下诏罪己。派那彦成攻滑,剿教党的名将杨遇春、杨芳助之。文成突围入辉县司寨,寨破自焚死,徒党先后被杀者二万余人。同时又有陕西岐三才峡木箱工人之变,推万五、尤九为首,一年始平。及二十二三年,云南临安边夷高罗衣及从子老五,偕称窝泥王,均数月而平。其余零星的白莲教和天地会党人举事,还时有所闻。可见清室衰运已呈,内外交迫的时候快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