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烛远黄埔出身

岳烛远在军统中也可算是一位老资格了。他是河南人,与戴笠是黄埔六期的同期同学,不过他是学步科,戴是学骑科。

据说岳在黄埔时,也赶过时髦跟随共产党闹过革命,不知后来为什么就不革了,并且还当了专门捕杀共产党的军统骨干。

在抗战前我就认识岳烛远。他在“西安事变”的时候已当上了陕西省站书记。事变中化装逃出西安,后来受到戴笠的重用。原因是他任陕西省站书记时,站长是马志超。这位黄埔一期的老大哥,时运不济,1933年还在戴笠主办的杭州特训班当一名教育副官。戴笠一向对他手下的十来位一期的“学长”是非常重视的。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可抬高自己的身价,自己虽是六期的,而有一期同学来帮他工作,这是很少有的,也是值得骄傲的事;二是这些人的社会关系很多,特别是在黄埔学生中有不少人对他们都相当尊重,再饭桶草包,凭他们的学历也就能为戴笠办不少的事。所以,有些失意的一、二、三期黄埔同学,戴笠都是一律收下,尽力安排工作。这位马老大哥虽然有些儿才疏学不深,但招牌还是响当当的。他甘居一名小小教育副官,目的自然是想通过戴笠推荐一下。不久,戴笠便利用他是陕西华阴县人氏的关系委派他为特务处(军统前身)陕西省站站长,这位老大哥干特务工作毕竟有点外行,便派岳烛远去当他的书记负实际责任。

为了打开陕西省站的工作,戴笠便在“校长”面前力保马兼任陕西省会警察局局长(实即西安警察局长),因为一提出是一期毕业的,自然一保就准。

马局长到差视事后,因一身兼二职,怕一方顾不到出乱子,便决定“合二为一”。陕西省站连无线电台全搬到警察局内,这样就可以兼顾两方面的工作了。

他这一决定,立即遭到书记岳烛远的反对,认为陕西省站是秘密工作指挥部,不能放在公开的特务衙门里,马坚决要“合”。当然,下级得服从上级,岳只好勉强同意。其实岳有自己的打算,巴不得马不来过问站里的事,他可以自由支配一切,比遇事请示强得多。

西安事变

马志超执意要把这个秘密特务机关搬到警察局内,他认为是万无一失的好主意,无论谁去劝说他,他都表示:“一切都操在我们手中,用不着顾虑这、顾虑那,工作方便就行了。”

天下事,往往会出人意料的。“西安事变”发生时,西北军竟会大批出动,武装包围警察局,大叫要活捉局长马志超!幸好那时马不在局内,也不在自己的家中,而是去赴女友之约。他从温柔乡中得悉事变,仓皇逃出了西安。杨虎城的部下早对这位局长大人恨之入骨,所以,他们在没有抓到马的时候,把马的照片放大挂在城门口,以便核对出城的人。我当时在上海,便听到谣传,马志超被钉死在城门,其实钉在那里的是他的照片。

岳烛远在事变发生时,也是化装逃跑了,没有被活捉,但设在警察局内的无线电台被抄去,所以“西安事变”发生后,戴笠在南京急得跳脚大骂:陕西省站为什么没有电报来?蒋夫人更是不住地询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蒋的生死下落如何?戴笠都答不上来。这个以搞特务为生的机关连一点消息都得不到,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所以“西安事变”后,马志超受罚,岳烛远受奖,戴笠认为他有先见之明,而且从那以后,公开机关和秘密单位一定要分开,就是因为那一次惨痛教训。

由于戴笠的重视,岳烛远不久便当上了河南省站站长,后来又带过武装特务部队,任过别动军纵队指挥等要职。

退身无路

新中国成立前,岳烛远因毛人凤奉了“老头子”的命令,对过去凡是从共产党那边过来的,除少数认为非去不可的外,其余一律不准去台湾,原因很简单,怕这些人“走回头路”。留在大陆给共产党制造麻烦比带到台湾去给自己添麻烦合算得多。岳烛远这位忠心耿耿为军统干了十多年的反共工作骨干分子,也被拒于台湾的海港之外。

多年来,岳由于胆小,也可能是机会不多,所以到香港或国外当“白华”的条件不够,台湾既不让去,就硬着头皮留下来再看。

岳烛远知道回河南最容易一下被清出来,共产党的宽大政策他还不相信,到上海准备搭船逃台,但拖家带眷哪能弄到船票,何况已被告知不让去,而军统正在搞“还乡运动”,能回去打游击的打游击,不能游和击的便潜伏下来,等候时机继续搞反共活动,立功可受大奖,国民党卷土重来,可以官升三级,补发欠薪……这些空头支票当时是随便开的,可惜开出后愿领受的实在少得可怜,连岳烛远这样忠勇之士也嗤之以鼻,而决心自谋出路。

归园避祸

凡是与共产党人打过交道的,都认为共产党一向是尊重工人、农民的。岳烛远在失望之际,灵机一动:他娘的!不让老子去台湾,老子也得活下去!于是与老婆一合计,俺们不再求官而解甲归田当农民,便决定在上海近郊租一块地来种小菜。岳烛远毕竟是当过陕西省站书记的,知道解放区也就是陕、甘、宁边区,对地主、富农也是要争一争,斗一斗的,他的另一高招是叫老婆出面去租地,他呢,成为受雇的长工。穷到无立锥之地而去当雇农,比贫农还要贫,这该万无一失了。

要种好小菜,不是看一两本什么种菜的小书就可有收获,没有经验,连菜苗都分不清,只好再雇一名当地有经验的农民来帮忙。这两位“长工”在女主人面前,表面上是一样的“一切行动听指挥”,而背地里,夫妻毕竟还是夫妻,何况刚刚在如狼似虎的年华,彼此都还需要那个那个。而那位长工有时没有发觉,有时也会略有所感,以为女主人是位风流人物,便趁机找她开开玩笑。他的确有点像阿Q摸小尼姑的光头时的想法:“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开始,这位女主人毕竟是做贼心虚,对这位真长工不便一下抓破脸皮,只在必要时来一下子冷若冰霜。他却误认为“偷汉子的女人不笑,生野蛋的鸡婆不叫。”又仿效鲁迅笔底下阿Q对吴妈搞过的一套。这回却不是赵太爷抓起竹杠来打,而是“吴妈”孝敬他一个耳光。他仍认为只因时机不成熟,一场“小事”便到此结束,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一个样,又照常工作、生活下去。

身份败露

但这位长工老是心有不甘,便处处暗中窥视,终于发现“蒋阿哥”(岳烛远为了表示永远是忠于自己的“校长”,所以改名换姓为蒋忠)和老板娘的关系并不寻常,完全不像是一般女人偷人养汉,而是和普通人家夫妇一样,便向有关方面反映。一经分开盘查,两人平日对好口径的话偏偏不问,专问没有准备、也没有想到的一些问题,这样就露出破绽了。据说为了慎重起见,还动员几个在上海自首的军统人员去指认过,最后被人认出来才被捕获的。

这位军统将级大特务被捕之后,使许多方面都大肆忙碌了一阵,都认为这是破获了军统在华东区一个潜伏组织的总指挥部,捕到了这个地区的最高负责人了。因为与此同时,四川也抓到一个军统的将级大特务,当时任兵工署稽查处少将处长、兼任重庆解放前的重庆破坏总指挥部副总指挥廖宗泽。这人是黄埔五期毕业生,主持重庆许多兵工厂的警卫工作,临解放前又主持破坏兵工厂。像他这样一个军统老骨干,为什么也没有逃往台湾?主要原因是和岳烛远一样,过去参加过共产党闹过“红色革命”又转而闹“白色革命”的,所以被拒绝去台。按照毛人凤的说法,这些过去加入过共产党的人,应该不害怕共产党,留下有什么关系!

廖宗泽是四川人,早年在共产党的地位相当高,据说在“革命低潮”时便脱离了,投到戴笠门下,照例是先干训练工作,曾在杭州特训班当过队长。经过考验,认为不是奉派打入的,逐步得到了信任,爬到了将级,是流过不少大汗的,但到了最后关头,却被丢了下来。他也和别人一样,爱惜自己的生命比蚂蚁要强得多,既走不了,也不敢在新中国成立后去自首报到,更害怕见到当年的老上级刘伯承元帅,因他曾追随过刘,也向刘表示过,要革命到底,结果走到相反的方面,这是难为情得很的事,所以牙齿一咬:“格老子,凭自己的气力吃饭去!”

将军推车

说来也够可怜,当了这么多年的将军,一些爱劳动的好习惯早就丢尽了,从事脑力劳动吧!谁会要呢?最后把心一横:“推鸡公车去!”这种小车由于只是一个小车轮,推起来还得懂一点门道,否则会因用力不适当而倒了下去,扶起来就不容易了,多用在交通不便的山区小路上运输货物,新中国成立初期全靠这种运输工具。廖宗泽没有去黄埔之前,在家乡推过这种车,所以他开始以为驾轻就熟,结果闹出不少笑话,才算能以此为生。每天天一亮就去找货物,装上去,推到目的地,便在“鸡鸣早看天”的小客店过夜。他还满以为能靠此长期隐瞒下去,并尽量避免去城内,专在乡村小镇上东奔西跑。最后却被他一个东逃西躲的部下发现了,便向有关方面检举立功,自己就因功而受奖,可以堂堂正正回家去安居乐业了。

廖宗泽这个将级大特务被捕获后,开始也认为他是军统西南地区的潜伏特务的总指挥,经过多方调查,特别是我在云南留下的一些档案、日记、工作记事等证实,军统在新中国成立前向各地布置潜伏,最多以组为单位,一般甚至是一两个人为一组,多也不会到十个人,因怕株连,全部被破获。许多潜伏特务既是电台报务员,又是情报搜集员,被称为全能情报员。根本在组以上没有设组织,不但没有几个省设立一个区,连省也没有设什么领导机构,都是少量的人各自直接与台湾联系。

剩余价值

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调查研究,才弄清了廖宗泽和岳烛远这两员军统大将,根本不是什么地区的潜伏总指挥,而是被军统丢下不让去台湾的“剩余价值”。这样才将两人分别送到西南和华东的战犯管理机关,1956年,才集中到北京来的。

战犯所决定成立许多劳动锻炼的小组时,岳烛远便下决心学习修理鞋子。他提出成立修鞋组,我问他为什么要搞这样既脏又烦的工作,他深有体会地说:鞋是人人要穿的东西,不能破一点就不要,便得有补鞋的人,别的事我干不了。补补破鞋,除了脏一点外,还是比较省心的。他认为理发要站着干,挑菜饭更吃力,学缝纫要操心,因衣裤穿在身上,弄得不合适,会看出毛病,补鞋首先是能坐在小椅子上,鞋是穿在脚上,补得差一点不起眼,所以,他决定干这门活。

他选中的这一工作,几年中一直受到管理所领导的表扬和同学们对他的好感。首先是这门活最脏,谁都不会把又脏又臭的破鞋先洗干净再去补,总是一脱下来就交给他。有一天,他身体不舒服,我代替他一下,满以为此活轻松,等我把工具一搬出去,同学们劳动后连泥带土的臭鞋子便送来好几双。先得用粉笔画上什么地方破了该修补,还得检查能不能修补。有些将军为了争取当勤俭节约的标兵,不领或少领新鞋,一直穿到“前面长出生姜,后面生下鸭蛋”,还要请修一修补一补,完全不替补鞋的人着想。

我一看那么一大堆臭气熏天的破烂东西,心里老不舒服,开始便挑轻松点的先试做一下。缝补鞋面要穿针引线,穿不上线,得用嘴把麻线的头头咬得细细的才能穿过针眼,这太不卫生,便专门找出打前后掌的钉几双,加上慢腾腾磨洋工,一个下午还不容易对付过去。没想到钉掌也有学问,一开始还算顺利,钉好了几双鞋底上的小窟窿的地方,自己还很得意,认为是得心应手了。谁知有一只鞋的底那么硬,几次换地方,钉子就是钉不上去,最后换一处自信能钉的地方,便猛一锤下去,钉子倒是钉进一半,而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也挨了一锤,十指连心,痛得真差点叫了出来,一看大拇指甲上出现一小块紫色伤痕。本来出了工伤事故照例就可休息了,自己又想争面子,得表扬,解放军轻伤都不下火线嘛!只好带伤继续干,可偏偏没有被人发现我这股子拼命干的劲头,真有点感到委屈和遗憾!

快收工了,还不能提前收拾工具,还得更加卖力、争取好评,便顺手拿起一只鞋底只有一个小洞的钉上一小块。正要准备收摊,一位“惹不起”匆匆跑来,一看我已钉好他一只鞋,便去翻出另一只来。这一下把我吓了一跳,他那只左脚穿的鞋虽只一个小洞,但右脚踩铁锹的鞋,中间已断裂了。我看非半小时钉不好,便说明天再修吧!“明天我出工穿什么?”“换一双穿呗!”“我只这一双,今天一定得修补好!”虽然我告诉他,快下工休息了,马上就吃饭了,没有时间了,他却横竖不依,还给我扣上一大堆帽子,什么“完全没有建立一丁点儿为人民服务思想啦!一切只为个人打算啦”!总之,凡是能批评我的话,他全用上了。我更窝了一肚子的火,真是出力不讨好,没得到一句表扬反挨了这一堆批评。越想越气,正待发作,挑饭组的小组长邱行湘喊我准备挑饭。我真如释重负,马上答应一声,丢下这个摊子便去挑饭菜,临走只告诉岳烛远一声,我有事请他收摊。没想到他带病起床收拾工具时,“惹不起”又找到他补那只鞋,他居然答应了。等我把菜饭挑回分好再去看时,他还在认真仔细给“惹不起”修补那只破鞋。这时,我打心眼里感到对他这种工作态度十分钦佩,而自己那种见困难就退的思想,今天才补上这一个检讨。算是“为时未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