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鞭子巷三条

“回到离开了两个月的家,我真正体会出了‘祖母倚闾,稚子候门’的况味。他们看见我回来了,那种高兴与痛快,实在是难以形容的。我一进门,先到上房祖母住的屋里向她请安。这位慈祥温厚的老人,看见我就说:‘孩子,你辛苦了。’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膀子,叫我站正了。借着窗上射进来的光线,朝我的脸上细细端详了一下,说:‘脸上倒瞧不出怎么瘦。’我说:‘奶奶,我给您带了许多南边的土产,火腿、龙井……等行李打开了,我拿来孝敬您。’

“‘不忙。’我祖母说,‘快回房休息去吧。你媳妇她会料理你,洗洗脸,掸掸土,换换衣服。歇会儿,回头来陪着我吃饭。’我诺诺连声地答应着,又陪她说了几句话,才慢慢地退到门边,轻轻打开棉帘子,走出了屋子,回到我的卧房。

“我的前室王明华,替我换好了衣服,从火炉上拿下一把水壶,倒了一盆洗脸水让我洗脸。我的大儿子永,跑到我的身边,问我要糖吃。我说:‘有,回头聋子把行李运到,就可以拿给你吃。’我一面和小孩说话,一面和明华谈着上海演出的情形。她很关心地听完了,也告诉我这两个月当中一些琐碎的家常。我洗完脸,喝了一杯茶,就又匆匆地跑到鸽子棚边,见到这些跟我暂别重逢的小朋友们,是分外的亲切。大李又来叫我吃饭了。

“当年伯父在世,有时把饭开到他的房里去吃。等他过世,一直就都聚在我祖母房里吃饭了。我再跨进祖母的卧室,桌上已经摆着一只火锅,里边是猪肉白菜丸子。另外一碗冻豆腐、红炖肉、芥末炖(芥末炖的做法是把白菜煮熟了,用瓷缸闷着,吃的时候撒上芥末),一盘户部街月盛斋的酱羊肉。还有馒头和小米饭。这些都是家常粗菜,好久不吃,觉得非常适口开胃。

“那天围着桌子陪我祖母坐在一起吃饭的有两位姑母,一位嫁给秦稚芬,一位嫁给王怀卿(就是王蕙芳的父亲,唱武生的,又名王八十),还有嫁到朱家的姐姐(她是梅雨田第二个女儿,嫁给朱小芬,是朱霞芬的儿子)和两个未出阁的妹子(也都是梅雨田的女儿,一个嫁给徐碧云,一个嫁给王蕙芳。蕙芳的前妻是王琴侬的妹子,断弦后才续娶梅家的闺女。全是在梅先生手里,料理她们出嫁的),加上伯母和我们夫妇,一共八个人。挤满在这间并不宽大而且杂物摆得很多的屋里,格外显得黑压压转不过身来。

“我靠着祖母一边坐,大家都问我上海的风俗景物,我不住嘴地讲给她们听。生长在那种朴素而单纯的北京城里的人,听到这种洋场十里的奢靡繁华,真是闻所未闻,好比看了一出《梦游上海》的新戏(《梦游上海》是玉成班排的新戏,内容肤浅不足观)。祖母对我说:

“‘咱们这一行,就是凭自己的能耐挣钱,一样可以成家立业。看着别人有钱有势,吃穿享用,可千万别眼红。常言说得好‘勤俭才能兴家’,你爷爷一辈子帮别人的忙,照应同行,给咱们这行争了气。可是自己非常俭朴,从不浪费有用的金钱。你要学你爷爷的会花钱,也要学他省钱的俭德。我们这一行的人成了角儿,钱来得太容易,就胡花乱用,糟蹋身体。等到渐渐衰落下去,难免挨冻挨饿。像上海那种繁华地方,我听见有许多角儿,都毁在那里。你第一次去就唱红了,以后短不了有人来约你,你可得自己有把握,别沾染上一套吃喝嫖赌的习气,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千万要记住我今天的几句话。我老了,仿佛一根蜡烛,剩了一点蜡头儿,知道还能过几年。趁我现在还硬朗,见到的地方就得说给你听。’我听到她老人家的教训,心里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这几句话我很深刻地印在脑子里,到今天还一直拿它当做立身处世的指南针。

“鞭子巷三条,是一所极平常的四合房。上房五间,左首两间是祖母的卧房,右首两间是伯父、伯母带了两位未出阁的妹妹住的。当中这间,布置了一个佛堂。我祖母喜欢看经念佛,拿这个来消磨她的暮年岁月。闲时常替孙辈做活,缝缝补补,到老她的眼力还是不差。我们传统的家规,是不许赌钱的。我到今天不会打牌,就是从小我在家里没有看见过有斗牌一类游戏的缘故。我住在左面的厢房里。对面是厨房,厨房的隔壁,就是鸽子棚。外面靠大门一带的倒座(北方的四合房,对着上房的屋子,称为倒座),是两间客厅、一间书房,开间都小得可以的。这两间小房子,从前常有一般爱好戏曲的朋友们,来向我伯父讨教一些有关昆、乱方面音乐上的问题。这是我那时住的房子的大概情形。我伯父在上年的秋季就病死在这所房里。

“我再告诉你一段有趣的故事。我伯父故世的时候,并没有把他那条辫子带走,是我替他剪掉的。这个工作,我是在他过世前不到两个月的时候办的。经过是这样:当民国成立,就下令剪发。但是有许多人老是意存观望,不肯动手去做。我在民国元年六月间,首先剪去了脑后这根讨厌的东西。北京城的戏班里,恐怕要算我是剪得比较早的。跟着我又想用游说的方法,劝我伯父也剪掉它。他先还犹豫不决地不肯接受,经不住我整天在他旁边,把剪发以后的好处,滔滔不断地说给他听:什么每天起床,免得梳辫子的麻烦,又是睡下去怎么轻松舒服,更不会把衣服沾染坏。我伯父听多了,心里也有点活动。我看着大功快要告成,机会不可放过。有一天,我又自告奋勇地对他说:‘明天我要给您到洋行去买一顶巴拿马的草帽。让我自己替您剪掉这根累赘的辫子,您把草帽戴上,那才好看呢!’这一回看上去有点边了。他点点头,完全同意了我的建议。在第二天的下午,我真的买好了帽子,亲自动手替他剪掉辫子。请他戴起草帽,拿镜子给他照了一下,他仿佛很满意似的。可是不久他就去世了。这顶细软的草帽,他没有能戴过几回。我就拿来转送给茹先生(莱卿)了。

“还有我的跟包大李和聋子,我劝他们剪辫子,怎么说也讲不通。有一天我只好趁他们睡熟了,偷偷地拿了剪子先把聋子的辫子剪掉。等他醒过来,感觉到脑后光光的,非常懊丧。把个大李吓得也有了戒心。每晚总是脸冲着外睡,好让我没法下手。结果,我趁他酣睡的时候,照样替他剪了。这次可费事了,因为他的辫子紧挨着墙,动起手来,是不大便当的。所以我只剪去了一半,而且剪成了三四段。第二天他含着眼泪,手里捧着剪下来的半根辫子,走到上房向我祖母诉苦说:‘您瞧,我的辫子也让大爷铰掉了。您说怎么办?’一边说,一边哭。我祖母安慰他说:‘你心里别难受,叫大爷也给你买一顶草帽好了。’大李听了,哪里就能够消除他内心的悲哀呢。过了好久,他谈起来还认为这对他的身体是一个重大的损失。在当年是真有这许多想不开的人的。

“我二十岁以前,在北京住家的经过,让我在这里来做一个比较有系统的叙述。我是生在李铁拐斜街的老屋里的。我的父系也就是在我四岁那年,病死在这所屋子里。到了七岁左右,我家搬到百顺胡同。我的开蒙学戏和最初搭喜连成班演唱时期,就都住在这所房子里,这是我在前面也曾分段提到过的。从百顺胡同第一次先搬到芦草园,这大概在我住过的房子里面算是最窄小简陋的一所了,当时也是我的家庭经济状况最窘迫的时代。我虽说已经搭班,这种借台练习的性质,待遇比科班的学生好来有限。每天只能拿一点点心钱,在我已经是满足的了。我记得第一次出台,拿到这很微薄的点心钱,回家来双手捧给我的母亲。我们母子俩都兴奋极了。我母亲的意思,好像是说这个儿子已经能够赚钱了。我那时才是十四岁的孩子,觉得不管赚得多少,我总能够带钱回来给她使用。在一个小孩子的心理上,是够多么值得安慰的一件事!可怜的是转过年来的七月十八日,她就撇下了我这个孤儿,病死在这所简陋的房子里了。

“第二年我又搬到鞭子头条,也是一所极小的四合房。家里的开销不大,我伯父的收入也不宽裕。他的艺术,虽然享名很早,可是他的胡琴伴奏的报酬,是直等谭老板晚年,才跟着提高了许多的。

“我在十七岁上倒了仓,只好脱离喜连成班,停止演唱。幸亏我倒的时间不长,不满一年,就重新搭上了大班。大班的规矩和小班不同,不论大小角儿,都有戏份。我先是在头里唱,地位不高,但是也有了固定的收入。我就在那个时期,等穿满了我母亲的孝服以后,跟我的前室王明华结了婚。

“她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当家人。她刚嫁过来,我家的景况,还不见好转。就拿一桩很小的事来说。我记得穿着过冬的一件蓝缎子的老羊皮袍,皮板子破得是真可以的。这一冬天她总要给我缝上好几回。有时连我祖母也帮着替我来补。固然我们家里,从我祖父起一向勤俭持家,可是一件御寒用的皮袍,要这样的东补西补,补之不已,那也足够说明了我那时的经济力量,实在薄弱极了。等她生了永儿,我家又从鞭子巷头条搬到三条以后,有一天我伯父叫我过去,跟我这样讲:

“‘我看你渐渐能够自立。侄媳妇操持家政,也很能干。我打算把家里的事儿,交给你们负责管理。’说过这话,不到半天,他就关照我伯母把银钱来往、日常用度的账目,交出来归我来管。在我的肩上,从此就加上了这一副千斤担子。一直挑到今天,还是放不下来呢。

“每一个男演员到了相当年龄,一定要经过倒仓的阶段。倒的时间愈短愈好。有倒了二三年,还没有倒过来的,那就太不正常了。这里面总不出两种原因:(一)未倒仓以前,唱得太疲乏了;(二)既倒仓之后,不懂得休息保养。这两种都会使声带受到创伤,于是就要影响嗓子的复元了。

“我的儿子葆玖去年倒仓的时间,跟我一样,也是几个月就倒过来了。这也许有点遗传的关系。我要在这里提醒一下现在的童年艺人们。在倒仓时间,身体上先要有适当的休息和足够的营养。吊嗓子不宜用过高的调门。老生、花脸、老旦等行,是用本嗓唱的,尤其应该注意到这几点。要唱狠了的话,还会逼成一条左嗓子(内行称假嗓子为左嗓子,嗓音高而窄,堂音就差了)。学武生的,也不能尽靠有了武工,不理会保养嗓子。像杨老板(小楼)能够在台上享几十年的盛名,固然武工火候都到了家,还有他那一条又宽又亮、响堂的好嗓子,也是帮了大忙的。”

梅兰芳夫人王明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摄于北京)

二 搭班“翊文社”

“我去上海以前,搭的是田纪云(即响九霄)所组的‘玉成班’,经常在天乐园演唱。我的戏码,大都排在倒第二、三。同班老生是孟小茹,他的戏码就唱在我的后面。我们两个人也常合演对儿戏。

“我跟凤二爷不是在上海合作了一期吗?等回到北京,又分开来各归原班。我到家已经在旧历的腊月初,馆子离着封箱不远,我跟玉成班订好的明年继续在他班里演唱的契约,就暂时休息一个时期。

“那年年底,官方下令通知,把所有‘班’的名称,一律改成了‘社’。‘玉成班’也从旧历甲寅年正月初一日起,改名‘翊文社’。

“北京每年元旦的一天,戏院里照例是早晨九点开锣,下午三点散戏。开场先跳灵官、加官,跟着是《天官赐福》《卸甲封王》这一类的吉祥戏。我记得那天我在‘天乐园’演的是《打金枝》,又名《七子八婿》。因为新年里各馆子贴的全是大团圆的喜剧,竭力避免死、杀、伤、刑的出现。拿我们唱青衣的来说吧,如《彩楼配》《大登殿》《御碑亭》带《金榜乐》《回荆州》《贵妃醉酒》……这些都是常演的戏。还有一路玩笑旦的戏,专靠科诨、逗乐见长,也是很受台下欢迎的。初五以前连《起解》《玉堂春》都不肯唱。当时的习惯,演员和观众,都要在新年讨取口彩。认为苏三的披枷带锁,是会引起观众不好的印象的。元旦这天的座儿,向例是不会太满的。听戏的大半在除夕守岁,一夜无眠,第二天还要忙着一切旧风俗上的仪节,哪有工夫出门听戏呢?演员们的家里也有一套祭祖敬神的老习惯。晚上没得好睡,白天上了台,真有点像站在云里雾里一样。再说有些只取口彩的老戏,我们内行称做‘歇工戏’。平日也不常唱,根本唱不出精彩来的。可是每一个组织好的班社里面,那天一定有戏。而且搭上班社的每一个演员,还是非出台不可。为的是要让观众知道这家班社里今年约定的是一些什么角儿,带点广告性质的。

“各班社的例规,在这一天是不开戏份的。由后台管事分发喜封,用红纸包着铜元二十枚,或是一毛钱。不论大小角色,一律平等待遇。

“这拜年的仪节,当时普遍风行。尤其我们戏剧界的老辈,格外讲究。其实这真是一桩苦事。像谭老板偌大年纪,因为他跟我祖父有交情,每年必定在初二、初三专诚来到我家,走进上房向我祖母拜年。见了面,还准得趴下磕头。我祖母也抢着回拜。我们站在旁边,忙着过去搀扶这两位老人家起来。这些老前辈进来一次,满屋子的人就都要忙乱一阵。

“民国三年翊文社的阵容,老生有孟小茹、贾洪林、瑞德宝、高庆奎。武生是田雨农(他是田纪云的儿子,大家管他叫少掌柜的)。旦角有王蕙芳、路三宝、胡素仙跟我。老旦是谢宝云,小生是张宝昆。这台角色,要算整齐了。”

三 赶场

“我从上海回到北京,因为多了几出刀马旦的新戏,北京的观众没有看我唱过,也觉得新鲜。很受他们的欢迎。正碰上新年,馆子买卖向例不坏。堂会再多了几处,常常一天要唱三四个地方。这就又恢复了我童年在科班里的情形,再度尝到了赶场的紧张滋味了。这里我来举两个例子:

“我前面不是说过有一天连演三次《樊江关》吗?那次是下午先在陆宅堂会里演出,大约是快五点才演完。跟着就赶天乐园,等天乐完了,已经六点来钟。匆匆回家吃饭。幸亏天乐是在鲜鱼口,我家鞭子巷是在东珠市口三里河,相离不远。吃完饭又要赶到后门的德泉茶园唱那一天第三次的《樊江关》。像这样赶着唱,实在太不合理。当时固然为了挣钱,不能不唱;现在回想起来,无形中身体要受损害,对于艺术也是有损无益的。

“我记得先在陆宅唱的时候,前半出的《樊江关》精神十分饱满。唱到了后半出,天乐的电话雪片似的来催了不算,还派人来追我回去。我正在台上,检场的递给我这个消息,叫我‘马前’(内行术语,要场上唱得快点叫‘马前’,慢点叫‘马后’)。我听了心里顿时就不踏实了。你想这底下的戏还能唱得好吗?进了后台,催戏的跟我说:‘馆子怕您赶不过来,在台上贴出了一张梅兰芳因事告假的条子。看客不答应,又把它撕掉了。现在只好让谢老板(宝云)垫一个《吊金龟》。’这位谢老板先唱老生,后改老旦,嗓音清亮,念字准确,扮相清瘦,很适合老旦的身份,极受观众的欢迎。但是经常不肯卖力,每出戏里只有一句最精彩的。观众都管他叫‘谢一句’。那天他从孟津河唱起,一句一句地认真唱完了一出。等我们出场,他又同我合演《樊江关》,这出戏里照例的一句好,过是有的。那出《吊金龟》也算是观众的意外收获。这一天唱的三出《樊江关》在陆宅是显得慌张,天乐是赶得紧张,在德泉是唱得疲乏。结果三处里面,是一处也没有唱好。

“又有一天我在馆子下来赶堂会,唱的是《穆柯寨》。金老板(秀山)的孟良。好像还是第一次跟他合演这出戏呢。他见我就说:‘今儿我已经赶了三个地方了。’我听了,心里真着急。我想今儿这出戏,是唱不好的了。赶场的怎么都凑在一起了呢。谁知道到了台上,我看他从容不迫的,一点都不露出他是赶过三场的角儿。进了后台,他的神态还是那样安闲自得。我对这位老艺人赶场的能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后来告诉我赶场的诀窍。他说:

“‘我们这一行,到了正月,馆子座儿好,堂会再多几处,忙起来是免不了要赶场的。今儿要赶几处,你的心里先得有个谱儿。把自己这一点精力,匀开了来唱。不能在哪一个地方,使劲傻唱。可也不能因为唱累了就偷懒马虎,敷衍了事。再说就是不赶场,演员在台上的玩艺儿,本来也应该留些有余不尽的意味。如果你老用浊劲乱喊,听的人听腻了,也分不出哪一句是你在那里卖力,那么这个劲头不是白费的吗?你要知道每一个演员都有他的长处,也准有他的短处。你得会躲开自己的短处,让观众瞧不出来。譬如瞧自己的武工不好,就少打几下。嗓子不够,就少贴唱功戏。人家在这一点上要彩,我就另找俏头。找着了俏头,还不能老是拿它使出来。从前有一位票友,人家管他叫‘灯笼王’,是专学程大老板的。有一天登台表演《文昭关》,使了一个大老板的腔,台底下叫了他一个满堂好,都说真像大老板唱的。他在台上高了兴,一会儿又把这腔使上,台底下已经够腻味的了。他还不知趣,第三次再用这个腔,观众在这儿可都沉不住气了,来了个敞笑说:‘大老板的好腔,每出戏里只用一次的。’说完,纷纷离座,就开了闸(不等戏完,大批观众散去,内行称做‘开闸’)。可见得凡事得意不可再往,要彩也得有个范围。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为这样可以迎合观众的喜欢,其结果是反而不会讨好的。’我听完了他这一大套经验之谈,体会到演员在台上要懂得‘善用其长,不可过火’。遇到几处赶场,是要在事先有计划地支配自己的精力的。

(按)“灯笼王”的故事,陈彦衡先生的《旧剧丛谈》里面也曾提到。大概这件事,在当年已经传为笑柄,知道的人是很多的。

“北京戏班里,怎么会很普遍地都有这种赶场经验的呢?这跟当时的交通工具、交通管理都是有密切的关系的。演员遇到赶场,是倚靠骡车(后来是用洋车)代步。城内外来回地一赶,加上半道上的岔车,时间就没法预算了。北京的街道宽窄不一致,骡车转动,不够灵便;交通指挥管理上,也没有研究出一个妥善的疏散办法。骡车和洋车走到大栅栏、鲜鱼口一带的闹市,最容易岔车。往往两方面可以挤上好半天,才通得过去。戏馆子又都集中在这一带里,我们有时看看实在一时通不过去,只好下车步行。时间上是不太经济了。从前戏园的习惯,打开锣唱到散场。场面上不许停锣休息的。班社的管事人,因为演员有这种事实上的困难,常感到不好应付,就想出了一种临时垫戏的缓冲办法。台底下看你有了垫戏,也都知道那位演员准是赶不过来。仿佛有一种默契的谅解,并不苛求责备。我的赶场经验就是这样练习出来的。

“等我到上海来表演,看见南方的演员,就从来没有这样赶场的。戏馆子也不听说有垫戏的事。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上海演员们,都是订立合同,挣的是长年包银,每人只搭一个班。(二)堂会的演出也没有像北京那么频繁。所以他们的工作比较有规律。要问他们赶场的经验,那是不会有的。”

四 与谭鑫培合演《四郎探母》

“我陪谭老板演戏,已经是在民国以后的事。前面所说段宅堂会的《汾河湾》,这还不是我们最初的合作。我第一次陪他在戏馆里唱的是《桑园寄子》,好像是陈喜星扮的娃娃生。民国六年以前我们俩没有搭过一个戏班。我陪他演出,多半是在义劳戏、堂会戏里,晚上出台,每次也就只唱一两天。不过这种借用义务为名的戏,倒也是不断举行的。有一次陪他在天乐园唱《探母》,真把我急坏了。这件事从发生到现在快四十年了。当时前后台的情形,我倒还记得很清楚。

“有一天我们合演《探母》的戏报已经贴出去了,他那天早晨起床,觉得身体不爽快。饭后试试嗓音,也不大得劲,就想要回戏。派人到戏馆接洽,这个人回来答复他,园子满座,不能回戏。他叹了一口气说:‘真要我的老命!’

(按)陈彦衡先生说过,谭鑫培到了晚年,有许多人跟着他,等着他一出台就可以拿钱花用。他不得不唱,是含有种种复杂因素的。从上边这一句话里面,就可以想象到这一位老艺人的晚境,是无限苍凉的。

“那天晚上到了馆子,我看他精神不大好,问他可要对戏(演员们在出台以前,深怕彼此所学不同,往往先把台词对念,身段对做一遍,内行称为对戏)。他说这是大路戏,用不着对。我还再三托付他,请他在台上兜着我点儿。他说:‘孩子,没错儿。都有我哪。’他上场以后,把大段西皮慢板唱完,台下的反应就没有往常那么好。等我这公主誓也盟了,轮到他唱‘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这句倒板的时候,坏了!他的嗓子突然发生了变化,哑到一字不出。我坐在他的对面,替他干着急,也没法帮助。对口快板一段,更是吃力。只看他嘴动,听不清唱的词儿。这一场‘坐宫’就算草草了事。唱到出关被擒,他抖擞老精神,翻了一个‘吊毛’,又干净,又利落,真是好看,才得着一个满堂彩声。见完了六郎以后,就此半途终场了。

“谭老板的人缘,素来是好的。那天台下的观众,大半都对他抱着一种惋惜和谅解的心理,没有很显著地表示他们的反感。可也免不了有的交头接耳在那里议论。他是向来有压堂的能力(演员一出台,台下立刻入于肃静无哗的境地,内行称为压堂)。在他一生演出的过程当中,那天这种现象,恐怕还是绝无仅有的呢。

“我在后台看他进来,心里非常难过,可也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这位老人家,只好在神色间向他表示同情。他也看出我替他难过,卸完了妆就拍着我的肩膀说:‘孩子,不要紧。等我养息几天,咱们再来这出戏。’从他说话时那种坚定的口气,就知道他已经下了挽回这次失败的决心。他觉得嗓音偶然的失润,虽然不算是唱戏的错误,但他是一向对观众负责的,不愿意在他快要终止他的舞台生活以前,再给观众留下一点不好的印象。

“谭老板休息了一个多月,没有出台。有一天他让管事来通知我,已经决定某天在丹桂茶园重演《探母》。我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兴奋起来。等到出演那一天,馆子里早就满座。老观众都知道这个老头儿好胜的脾气,要来赶这一场盛会。我很早就上了馆子,正扮着戏,谭老板进来了。我站起来叫他一声‘爷爷’(谭鑫培与梅巧玲同辈,所以他有这样的称呼)。他含着笑容,仍旧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不要招呼我,好好扮戏。’我看他两个眼睛目光炯炯,精神非常饱满,知道他有了精神上充分的准备。过了一会儿,台上打着小锣,他刚上场,就听到前台轰的一声,全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个碰头好。跟着就寂静无声了。头一段西皮慢板,唱得聚精会神,一丝不苟。他是把积蓄了几十年的精华,一齐使出来了。我那天兴奋极了,慢板一段也觉得唱得很舒泰。等又唱到‘未开言……’的一句倒板,这老头儿真好胜,上次不是在这儿砸的吗?今儿还得打这儿翻本回来。使出他全身家数,唱得转折锋芒,跟往常是大不相同。又大方,又好听,加上他那一条云遮月的嗓子,愈唱愈亮,好像月亮从云里钻出来了。‘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种形容词用在这里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不要说听戏的听傻了,就连我这同台唱戏的也听出了神。往下‘扭回头来叫小番’一句嘎词,一口气唱完,嗓音从高亢里面微带沙音,那才好听。后面的场子,一段紧一段,严密紧凑,到底不懈地进行着。始终在观众的高昂情绪当中,结束了这出《探母》。

“我看他到了后台,是相当疲劳了。但是面部神情,透露出异样的满足。每一个演员,当他很满意地演完了一出拿手好戏,那种愉快的心情,是找不着适当的词儿来形容的。

“我看过他晚年表演的好多次《探母》,也陪他唱过几次,惟有这一次真可以说是一个最高潮。”

五 “翊文社”的老伙伴

梅剧团这次北上,在京、津两地,住了五个月。到了旧历的年近岁边,有些住家在上海的团员归心似箭,都想回来过这个旧历年。同时梅先生夫妇也惦记他们孩子葆琛的病(葆琛生了个外症,在医院开刀),也想回家看看,顺便料理一些家事。因此我们这一群人,在一九五一年二月二日(旧历十二月二十六日)的下午,就坐京沪直达通车南下了。车过天津,有许多朋友,都到站上来见面。说说笑笑,非常热闹。从天津开出,大家吃完晚饭,又都挤在梅先生包房里聊天,我把话头引向他的“舞台生活”,梅先生就讲了些他在翊文社同班合演的几位老伙伴的情形。

“孟小茹是翊文社的头牌老生。我跟他合演的戏,有《探母》《汾河湾》《武家坡》《赶三关》等。他的《汾河湾》演得相当细致,要比起谭、王二位来,可就不免过火一点了。《赶三关》的薛平贵,唱做都不繁重,现在是归二路里子老生应行,在民国初年北京的各戏馆里,照样是头路老生扮演的。这里面的代战公主,也无非是看一个扮相和听几句京白。我因为刚从青衣转入刀马旦,很受观众的欢迎,所以常演这一类的戏,拿它来练习的。

“贾洪林是我早期合作的老伙伴。我们合演过《桑园寄子》《浣纱计》……他有演戏的天才,可惜正当盛年,嗓子就嘶哑了,只能退居二路老生的地位。我跟孟小茹唱《朱砂痣》,老是他的吴大哥。这是一个极不重要的角色,他也能够表演得生动精彩。尽管嗓子不好,对于体会剧中人的身份、性格,是有他独到之处的。我看过他同谭老板合演《搜孤救孤》,谭老板的程婴,他的公孙杵臼。程婴在公堂上唱完‘手执皮鞭将你打’一句,照例要打公孙杵臼三鞭子。每打一鞭,他摔一个‘屁股座子’(这个身段是要全身跃起,两股坐地)。他的身体跟着鞭子起落,姿势实在好看。没有幼工的底子,是办不到的。这种身段比《状元谱》里面程伯愚打程大官的板子还要难做。打人的与挨打的,这两个人的演技,要精神一贯、工力悉敌,才能造成这样紧张的场面。有一方面技术差一点,就使不上来了。除了他们二位之外,我还没有看见过别人是这样做的。程继仙曾经对我说过,演员们在台上,如同斗蟋蟀一般,对方的技能相差太远是斗不起劲来的。这真是经验之谈。有些老前辈们对于选择配角十分严格,就是这个原故。

“当时也有人评论贾洪林演戏,喜欢‘洒狗血’(内行对一般演员,在台上表演过分卖力讨好观众,谓之‘洒狗血’)。我跟他同台演过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我觉得他扮演任何角色,都情态逼真,处处合理,没有感到他是过火讨厌,只知道迎合观众的心理的。而且他虽然自己要彩,同时也顾到同场的演员,能把别人的优点衬托出来。这真是一个可爱的伙伴。他已经死去三十多年,我至今还怀念着他呢。

“翊文社的老旦谢宝云。我贴《探母》《探窑》《孝义节》《樊江关》……都是他跟我合演的。他的嗓音清亮,嘎调尤其好听。他在每出戏里的最精彩的一句,是有他一定的地方的,并不是趁着一时高兴,随便乱嚷嚷。有些戏他的绝活用在腔里,有时就使在念白里。总之,他那一句,是吻合剧情,又能提高观众的情绪。他跟胡素仙合唱《牧羊卷》,帘内倒板‘月儿弯弯照九州’一句里的‘州’字翻高了唱,让你听了,痛快过瘾,一点都不觉得他怎样费劲。这是他的天赋和工力都凑在一起,才能有这种境界。我跟他唱《樊江关》,他扮柳迎春,唱到‘见他二人变了脸’一句里的‘脸’字;《探母》他扮的佘太君,唱的‘一见娇儿泪满腮’一句的‘腮’字,都是神完气足、高唱入云。不但前台观众听了痛快,就连后台的同行,也都等着听他那一句呢。

“他跟谭老板配《骂曹》,扮一个旗牌。祢衡在《打鼓》一场,出场以前,照例由旗牌先念一句‘鼓吏进帐’的道白。他在‘帐’字后面加一‘啊’字音,念得又干脆,又响亮,台下没有一次不报以满堂彩声的。谭老板的祢衡在帘内答应完了一声‘来也’,紧接着倒板‘谗臣当道谋汉朝’,唱到‘朝’字使一个长腔,一边唱一边走出台帘,台下又是一个满堂好。你别瞧这么一个零碎配角,凭他一句念白,能把观众的情绪掀了起来;等主角出场,不就更容易见好吗?所以谭老板的《骂曹》,总是喜欢他配旗牌的。

“谢宝云是昆旦底子,后改皮黄的老旦,也唱老生。他在晚年,最喜欢唱《二进宫》的杨波。我看过他跟陈老夫子、裘桂仙常唱这出戏,是学的汪派,颇有前辈的风范。

“跟谢宝云同时的有龚云甫,享名更大。成名的条件,也不相同。老旦一行,能够在上海挂头牌,唱大轴戏的,过去除了他还没有别人呢。我跟他在双庆社同班合唱过的。他的嗓音、扮相、做工、表情,样样都好。他的脸子不用化妆,就是一位老太婆的模样。他描摹剧中人的身份和性格,都能恰到好处。你就看他演《探母》的佘太君,一望而知是位太夫人的身份。唱到了《吊金龟》的张义的母亲,那就是旧时代里民间的一位普通的老太婆的样子了。有人还说,这是因为两出戏所穿的服装,根本就有穷富区别的关系。那也不尽然。我再举一个例来说,你看他唱《断太后》的太后,不也是跟《吊金龟》一路的打扮吗?可是他跟包孝肃对白的神情态度,是何等的严肃庄重。我们看了,能说他是一个普通的民妇吗?所以服装是呆板的,动作神情是活用的。这就要看各人演技和修养了。

“龚云甫唱做都肯卖力,可也有一个缺点,就是他的嗓子时好时坏,拿它不准。看他的戏是要碰运气的。只要出场唱完第一句,老听众就知道他今天嗓子的好坏了。遇着他的嗓子痛快,台下真是高兴极了,都说龚云甫今儿嗓子在家,不断掌彩声来鼓励他。如果那天嗓子不好,因为他的人缘好,观众对他也有个原谅。他就这样享了几十年的盛名。

“田雨农是田际云的儿子。他唱武生,扮相英俊,武工纯熟,学的是俞五(振廷)一派。勇猛有余,不够稳练。开打时往往卖力过头,会把家伙打出了手。这也是俞五常犯的毛病。所以有人带着开玩笑的性质批评田雨农,说他学俞五真到了家,连这一手也让他学会了。我同他合演过《长坂坡》,是贾洪林的刘备、郝寿臣的曹操、王蕙芳的甘夫人、我的糜夫人。糜夫人《跳井》一场,他做得很认真,一点不肯偷懒。可是神情上比杨老板的活赵云,那就差得太多了。就凭他这一身本领,要不是死得早,到他的晚年,也一定可以有很大的成就的。

“瑞德宝的武生,学的是黄派(月山)正宗。他的技术不在李吉瑞之下。讲究台上的规矩地方,决不肯拿洒狗血来取媚观众。他在前清宫里唱的时候,还是专演《落马湖》《刺巴杰》《下河东》《百凉楼》一类的黄派武生戏。后来常跟谭老板配戏,受了谭的影响,也唱老生戏。如《打棍出箱》《卖马》《打渔杀家》等。他在翊文社搭班,已经是武生老生兼唱了。我也跟他唱过《长坂坡》。他吃亏在扮相平常,缺少英武气概,嗓音也不够灵活。限于天赋,始终没有走红,晚年就在上海教戏。他的性情非常敦厚,有人跟他学戏,他倒是一位诲人不倦、肯负责任的好教师。”

我们正谈得高兴,一位车上的服务员进来铺设卧具。并且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说,“这一节车上的暖气设备,有了障碍,诸位晚上小心冻着。”时间本来也不早了,大家就这样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午饭时候,餐车人挤,我们是换了班去吃的。我跟葆玖吃完回来,再换梅先生去吃。梅先生走后,车子刚巧进了一个站头,葆玖下去买了几份上海的报纸,梅太太拿着在看。我靠在对面铺上,忽然听到梅太太口内啊呀一声,我马上坐起来问她:“报上有什么消息?”她说:“费穆死了,真是想不到的事。”我听了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费穆跟我们是十多年的朋友,感情很好的。不久以前,还接到香港朋友来信,说他有心脏病,入院治疗,已经见好了。梅太太主张把报纸收起来。不要让梅先生看见,因为他隔夜就没有睡好。我们正谈论着,梅先生已经吃完了饭,一脚跨进包房,坐在卧铺上,手里端着一杯茶,很悠闲地喝着。顺手要拿报纸来看。我只好对他说:“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香港有一位我们的好朋友死了。”他睁大了眼睛说:“不是费穆吧?”我说:“正是他。”梅先生愣了半天,放下茶杯问我:“你们怎么会知道的?”我说:“上海几张报上登着讣告,还有通讯,大概不会错的了。”梅先生拿起报来看完了那一条“费穆先生治丧处讣告”,止不住一阵心酸就流下泪来。他哭了。大家也都相对默然。梅先生哽咽着说:“这样一位热情的朋友,这么快就跟我们分手,真是令人伤感。照报上说,他还是因心脏病而死,大约是工作疲劳过度的缘故。”这一天梅先生始终鼓不起兴致来,很早就关了房门睡觉。可是我在他隔壁包房,听到他不断的咳嗽声,想必又是一夜不得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