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道封锁线

谭 政

一个月零八天的时间,浩浩荡荡的长征英雄,冲破了敌人的重围,突破了蒋介石在湘赣边及湘南无数道的所谓战略上的封锁线,跨过了湘赣两省,到达湘桂边境。此时人们心目中的问题:便是最后的一道封锁线了。

由于我们的西进,引起了敌人的极大恐慌,同时也就暴露了我们的行动目标和战略上的企图,而给广西军阀以时间,作应有的准备,配合湘敌粤敌和蒋敌的行动。他们是怎样的布置,他们的企图是怎样的凶恶残毒呢?周浑元纵队由宁远经天堂圩,向道县尾追;粤敌三个师及李抱冰之一个师由湘粤边境,直逼临武、蓝山;薛岳纵队继周纵队之后跟进;湘敌何键三个师扼守全州;广西敌人,则集中兴安、灌阳。这就是他们的所谓追击,截击,堵击,企图前后夹攻,利用湘水的障碍,希望在全州、灌阳、兴安之间,给我以严重的打击,甚至全部歼灭我们。

突破敌人最后封锁线,确是长征战役中一个严重的关头。中央政治局给我们的指示,给我们以很大的兴奋鼓舞。从跋山涉水风尘仆仆中,神经又突然紧张,牺牲决胜的决心,又呈现在每个战士的心坎上。

为了控制道县,拒止周纵队,掩护我主力之集中,我第一师于十一月二十五日受领任务在道县城河的西岸阻敌,虽然敌周纵队于二十六日由白马偷渡,于午后四时占领道县,然经我几次抗击,敌人在三天时间之内,终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我们阻敌任务,已胜利的完成,旋于二十八日星夜出发,奉命赶赴全州作战,以一天半晚的时间,日夜兼程的速度,到达了全州附近,突破最后封锁线的决战,便从此开始了。

担任抗击全州敌人的任务,为我第一第二两师。第一师任左翼,第二师任右翼。头一天战斗,敌以全力出击,向觉山猛攻,从拂晓到黄昏,敌人占领觉山,我则在水头、下陂田集结。第二天继续战斗,向敌猛扑,恢复了昨天的一些阵地。是日敌三个师全部出击,敌机六七架,不断的在空中盘旋,向我掷弹,敌之步兵亦不断地向我正面猛扑,我两个团在左翼,一个团在正面,敌即以全力向我正面出击,我第三团在下陂田附近,与敌反覆冲锋五六次,敌未得逞,敌遂转攻为守。此时我们部队,因连续四晚未得睡眠,一天多的时间未吃饭,战士体力不免有些疲劳,也未向敌出击,因之正面战争便告沉寂。大家正在谈笑,突然间,后面发现枪声,因四面几十里路都是浓密的森林,丝毫不能展望,此时右翼的枪声,却越响越近了,判断敌人从右翼向我迂回来了。结果我第三团之两个营,被敌包围,一个营急忙从左边冲出,与我一二团会合;另一个营则从右翼冲出,正当敌之来路,越过了森林,到达了马路上集结。此时大家迷失了方向,只听得营长在人丛中大声地在说:“同志们不要着急,我有把握,政治委员告诉了我,如有紧急情况,要我们向左边的大山靠,我们现在……”话未说完,敌人成四路纵队从马路上冲来,我们的队伍正在紊乱,营连长来不及掌握,即一哄而散,好在大家都自动的依着营长所指示的目标向着左翼大山靠,结果未受若何损失,经过了几天之后,便相率归队了。

此时敌之主力向我左翼蜂拥而来,从侧面向我一二两团施行重重迂回,我一二两团也就次第轮番的施行掩护,有组织有秩序的退出战斗,到达瑶子江附近,即利用瑶子江隘口扼守,结果,敌人只得从隘口外面“望洋兴叹”,全州战斗至此便告结束。

全州战斗,是长征战役中,比较剧烈的一仗,也是突破封锁线最后的一仗。全州战斗虽然没有给敌人以创钜痛深的打击,歼灭其有生力量,然而在天然的地形和人为的困难的条件下面,七八万人的行军,从敌人重重封锁,重重配置的火网中,从容不迫地过来了,又一次的证明了红军无坚不摧,和其本身之牢不可破,宣告了敌人之无能与追击堵击截击计划之破产。全州战斗我们在战略上是完全胜利了。这一胜利,在长征历史上,永不失其光辉的意义。它开展了胜利的前途,奠定了在云、贵、川活动,和从此转入川西北之顺利条件。

广西瑶民

郭滴人 (1)

一 山瑶

从湘南转入广西的灌阳、兴安了。几天来,我们见了不少背着索纲似的袋子,穿着草鞋,赭赤的脸,黑的手脚的人。

他们在那“羊儿站不住脚”壁立似的山上耕种着。

蜿蜒的“蛇”路,竖梯般的岭,他们不喘气的飞跑着。

深远的山上,矮小的木房子门口,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在那里凝神地俯视山脚下奔流的人群。

奔流的人群中,发出粗大的呼声:

“瑶家弟兄:下山来打李家粮子 (2) 去!”

“分汉家团总的东西去呵!”

山上耕地的人伸直脊骨了,梯子岭上走路的人回首了,木房子门口的人也浮动着——但是没有回音。

我们的同志起兴了,跑向山上去找他们。

到宿营地不久,找来了一个瑶人,深圆的眼睛,短阔的下颚,赭赤的脸,粗黑的手脚,挺露着肋骨可数的胸。

同志们殷勤地请坐请吃茶,从衣袋取出纸烟请吃烟,但他不回答,也不接受,沉默地把背后的木烟斗抽出来,从容的装上烟。燃烧着,坐在门边的石头上。

“我们是红军,不是李家粮子,不怕!”一个同志首先发言。

他鼻孔里出烟雾,点着头。

“你懂得汉话吗?”

“不懂得汉话,我就不得下市镇去买东西。”他打着相似湘南腔的汉话。

“你的衣服同汉人差不多。”

“没有穿这衣服,我们就不得到市镇上来。”提了一下他的蓝短衫。

“是的,我刚才看了一张团总的布告:‘照得山野瑶民,风俗鄙陋,往往奇装异服,走入村镇,实属有碍风化,以后瑶民,走入村镇,须穿汉服,违者拘缉!’”那个找他来的同志这样背书式替他证明。

小同志端着饭来了:

“瑶家兄弟请吃饭!”

他不客气的接过去就吃。

周围的人,凝神看他吃饭的动作。小同志耐不住的发问了:

“你家里吃什么?”

“吃包谷!”

“为什么不吃大米呢?”

“山上种不得!”

“为什么不到村镇上种田呢?”

他嚼着饭,眼盯在小同志的身上,露着惊异的苦笑。

二 红瑶

这天我们在中洞附近休息。我到村庄的角落,走进木房子去。一个老年的瑶人,在地板中间的火盆旁烤火,口里吸着旱烟管,浓浊的烟气,和着房子里另一种气味,在寒冷的空气中,紧围着我们。老人很和蔼的招呼我们一齐烤火。

“我是红军,要来找你们做朋友的!”

“是的,我很早就听说红军要来。红军同李家粮子不同,不杀人,不派款,好的很!”

“为什么镇上有些人跑走了呢?”

“这里的团总、保甲长要我们跑,说不跑的就是通红军,他们回来后这些人全家都要杀……我们家里人这几天也不敢下村镇来看你们,恐怕他们说我通红军。”

老人说着,随又回转头向隔着木板的小房子内叫唤泡茶。不一会一个青年少妇端着一碗茶送过来。

莹耀的眼,红润的脸,丰满的肌肉,穿着边上多种颜色的宽大的衣,团团围叠的裙,打着赤脚……呵!瑶婆姨;山村的美妇人呵!……

(本书编齐后,一个同志送来这篇稿子。文章显然还未完,但滴人同志却在四个月前永远搁笔了。——编者)

* * *

(1) 郭滴人(1907—1936),福建龙岩人。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与邓子恢等发动龙岩后田暴动,1930年当选为闽西特委书记,是闽西革命根据地的创建人之一。1933年春,被“左”倾中央领导划为“罗明路线”的拥护者,受到打击并被撤销职务,进中央党校学习。长征中,随红三军团行动。到达陕北后,任中共陕北省委宣传部长、中央局组织部干部科科长。因病英年早逝。

(2) 瑶人对广西李宗仁军队的称呼。

老山界

定 一

听说要爬一个三十里高的瑶山,地图上叫越城岭,土名叫老山界。

下午才开始走,沿着山沟向上。前面不知为什么走不动,等了好久才走了几步,又要停下来等。队伍挤得紧紧的,站得倦了,就在路旁坐下来,等前面发起喊来了“走走走!”于是再站起来走。满望着可以多走一段,但不到几步,又要停下来。天色晚了,许多人烦得骂起来,叫起来。

肚子饿了,没有带干粮,我们偷了一个空,跑到前面去。

地势渐渐更加倾斜起来,我们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纵队,跑到“红星” (1) 纵队的尾巴上,要“插”“红星军”的“队”,是著名的困难的。恰好路旁在转弯处,发现了一间房子,我们进去歇一下。

这是一家瑶民,住着母子二人,那男人大概因为听到过队伍,照着习惯,跑到什么地方去躲起来了。

“大嫂,借你这里歇一歇脚。”

“请到里面来坐。”她带着一些惊惶的神情。队伍还是极其迟慢的向前行动。我们便与瑶民攀谈起来。照我们一路上的经验,无论是谁,不论他开始怎样怕我们,只要我们对他说清楚了红军是什么,无不转忧为喜,同我们十分亲热起来。今天对瑶民,也要来试一试。

我们谈到红军,谈到苛捐杂税,谈到广西军阀禁止瑶民信仰自己的宗教,惨杀瑶民,谈到她住在这里的生活情形,那女人哭起来了。

她说:她曾有过地,但是从地上给汉人赶跑了。现在住到这荒山上来,种人家的地,每年要缴特别重的租。她说:“广西的苛捐杂税,对瑶民特别的重,广西军阀特别欺侮瑶民。你们红军早些来就好了。我们不会吃这样的苦了。”

她问我们饿了没有。这种问题提得正中下怀。她拿出仅有的一点米来,放在房中间木头架成的一个灰堆——瑶民的灶上,煮粥吃。她对我们道歉,说是没有米,也没有大锅,否则愿意煮些给部队充饥。我们给她钱,她不要。好容易来了一个认识的同志,带有米袋子,三天粮食,虽然明知前面粮食困难,我们把这整个的米袋子送给她,她非常喜欢的接受了。

知道部队今天非夜行军不可,她的房子和篱笆,既然用枯竹编成的,深怕有些人会拆下当火把点。我们问了瑶民,知道前面还有竹林,可做火把,就写了几条标语,用米汤贴在外面醒目处,要我们的部队不准拆屋子篱笆做火把,并派人到前面竹林去准备火把。

粥,吃起来十分鲜甜,因为确是饿了。我们也拿碗盛给瑶民母子吃。打听前面的路程,知道前面有一个地方叫雷公岩,很陡!上山三十里,下山十五里。到塘坊边,我们现在还没有到山脚下呢。

自己的队伍来了,我们烧了些水给大家吃干粮,一路前进,天墨黑才到山脚,果然有很多竹林。

满天是星光,火把也亮起来了,从山脚向上望,只见火把排成许多之字形,一直到天上与星光连接起来,分不出是火把的火光还是星光。这真是我平生未见的奇观!

大家都知道这座山是怎样的陡了,不由混身紧张,前后发起喊来,助一把力,好快些把山上完!

“上去啊!”

“不要掉队啊!”

“不要落后做乌龟啊!”

一个人的喊声:

“我们上天了!”

大家听了笑得哈哈的。

在“之字拐”的路上一步步上去。向上看,火把在头顶上一点点排到天空,向下看,简直是绝壁,火把照着人们的脸,就在脚底下。

走了半天,忽然前面又走不动了。传来的话说,前面有一段路,在峭壁上,马爬不上去。又等了一点多钟的光景,传下命令来,就在这里睡觉,明天一早登山。

就在这里睡觉,怎么行呢?下去到竹林里睡,是不可能的。但就在路上睡么?路只有二尺宽,半夜里身体一个转侧不就跌下去么?而且路上的石头又是非常的不平,睡一晚准会痛死人。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只得裹了一条毡,横着心睡倒下来,因为实在疲倦,竟酣然入梦了。

半夜里,忽然醒来,才觉得寒气凛冽,砭人肌骨,混身打着战。把毡子卷得更紧些,把身子蜷曲起来,还是睡不着。天上闪烁的星光,好像黑色幕上缀的宝石,它与我是这样的接近啊!黑的山峰,像巨人一样,矗立在面前,在四围,把这个山谷包围得像一口井。上面和下面,有几堆火没熄;冷醒了的同志们正在围着火堆幽幽地谈话。除此以外,就是静寂,静寂得使我们的耳朵里有嘈杂的,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洪大的又是极细切的,不可捉摸的声响,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像马在平原奔驰,像山泉在呜咽,像波涛在澎湃。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黎明的时候被人推醒,说是准备出发,山下有人送饭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一碗来吃。

又传下命令来,要队伍今天无论如何越过这座山,因为山很难走,一路上并须进行鼓励,督促前进。于是我们几个人又停下来,立即写标语,分配人到山上山下各段去喊口号,演说,帮助病员和运输员,以便今天把这笨重的“红章”纵队运过山去。忙了一回,再向前进。

过了不多远,看见昨夜所说的“峭壁上的路”,也就是所谓“雷公岩”的,果然陡极了,几乎是九十度的垂直的石梯,只有尺多宽,旁边就是悬崖,虽不是很深,但也怕人的,崖下已经聚集着很多的马匹,都是昨晚不能过去,要等今天全纵队过完了才过去。有几匹马曾从崖上跌下去,脚骨都断了。

很小心的过了这个石梯,上面的路虽然还是陡,但并不陡得那么厉害了。一路走,一路检查标语,我慢慢的掉队,顺带的做些鼓动工作。

爬完了这很陡的山,到了平梁,我以为三十里的山就是那么一点。恰巧来了一个瑶民,坐下谈谈。知道还差得远,还有二十多里很陡的山。

昨天的晚饭,今天的早饭,都没有吃什么。肚子很饿,气力不加,但必须要贾余勇前进。一路上,看见以前送上去的标语已经用完,就一路写着标语贴。疲劳得走不动的时候索性在地下躺一回。

快要到山顶,我已经落得很后了。许多运输员都走上了前头。余下来的是医院和掩护部队。医院这一部分真是辛苦,因为山陡,病员伤员都要下了担架走,旁边有人搀扶着。医院中工作的女同志们,英勇得很,她们还是处处在慰问和帮助病员,一些也没有疲倦。极目向来路望去,那些小山都成了矮子。机关枪声音很密,大概在我们昨天出发的地方,五、八军团正与敌人开火。远远的,还听见飞机的叹息,大概在叹息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不到抗日的战线上去显显身手呢!

到了山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我忽然想起,将来要在这里立个纪念碑,写着某年某月某日,红军北上抗日,路过此处。我大大的透了一口气,坐在山顶上休息一回。回头看看队伍,没过山的,所余已经无几,今天我们已有保证越过此山。我们完成了任务,把一个坚强的意志,灌转到整个纵队每个人心中,饥饿,疲劳,甚至伤病的痛苦,都被这个意志所克服,不可逾越的老山界,被我们这样笨重的队伍所战胜了。

下山十五里,亦是很倾斜的,我们一口气跑下去,跑得真快。路上有几处景致极好,浓密的树林中间,清泉涌出像银子似的流下山去,清可见底,如果在此筑舍避暑,是最好也没有的了。

在每条流溪的旁边,有很多战士们,用脸盆、饭盒子、口杯,煮稀饭吃。他们已经很饿了。我们虽然也是很饿,但仍一气跑下山去,一直到宿营地。

老山界是我们长征中所过的第一个难走的山。这个山使部队中开始发生了一种新的习气,那就是,用脸盆、饭盒子、口杯,煮饭吃煮东西吃,这种习气直到很久才能把他革除。

但是当我们走过了金沙江大渡河,雪山草地之后,老山界的困难,比起这些地方来,已是微乎其微,不足道的了。

* * *

(1) 当时中央一级机关纵队的代名。

放火者

陈 明 (1)

一 到苗山

长征的铁流,冲破了敌人第四道封锁线(汉水与湘水之间),胜利的渡过湘水后,继续向西北运动,进入越城岭山脉,越过有名的高山——老山界后,进入苗山苗民区域。

苗山就是南岭山脉,它由云南东来,沿广西贵州二省之间,东向湖南广东二省交界,出江西福建。在广西贵州湖南这一带又名越城岭,山峦重叠,树木茂密,东西延长六百余里,南北二百余里,苗民被汉族的统治者从长江流域的平原驱逐至这丛山中栖止,所以又名苗山。

苗人聚居此山,因树木茂盛,多以树木板片沿山架屋,互相接连,很多由山脚下一直接连到山顶。这种屋子,一经着火,如无新式防火工具的消防队,简直无法挽救,只有任它完全烧毁全村庄了!所以我们开始进入苗民区域,就有了相当注意,在开始的几天来,也没有发生什么大的火灾。那些小的火灾,如塘坊边唐洞山底木桥的着火等,经灌救后,也就没有什么问题,所以“火”还没有使我们发生恐怖。

二 尖顶的火

越过老山界的第四天,我们中央纵队到了山坳。干部团还要前进五里路,到一个叫做“尖顶”的苗人庄子宿营。那天我们走了一百里路,而且是当后卫,所以到达山坳时,天就昏黄,再走到尖顶时,天已完全昏黑,只知道从这山顶上去再下山的半里路后,就进入庄子,而这庄子是在半坡上。团部住在进口的房子,其他各营和上干队还要下去,至于整个村庄的形势,是不知道的。

疲劳迫着我们,并且明天一早还要前进,所以我们打好铺,洗脚吃饭后,就准备睡觉,忽然屋外有人在喊“失火失火!赶快救火!”我们赶快跑到屋外一看,在我们住房下边的第五个房子着了火,火光冲天,照耀全村。看见我们这庄的屋子,是建立在山窝的半山上,屋子是从半山脚架起,一直接连到山顶上的一片木屋子,这火可以一下子把它全部烧完,而且从下向上烧是很快的,火从这一屋子很快地就跳到那个屋子。这给了我很大的恐慌和威吓:因为第一如果把庄子烧完,我们将怎样赔偿群众这巨大的损失,而给敌人以红军杀人放火造谣诬蔑的借口;第二要使我们马上没有地方宿营,而且会使部分的同志被火烧死。所以我们当前的任务是马上就跑下去,喊叫大家来救火。

但是救火,第一要水,第二要有工具,把水运到屋上去。刚好离着火屋子三十米达地方有一水池,但木桶很少,经大家分头找寻后,找至十几个木桶,把人分路排队,由水池一直到着火处,一个传一个递上去,但杯水车薪,不能把这样凶猛的火扑灭下去。救火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工作,是毫无经验的,但我们是马上学会了,要扑灭这猛火,使不致蔓延,不仅是靠水,而主要的是要把可能蔓延到的地方预先截断,使火无法蔓延,而以水扑救火势不大的地区,才能奏效。我们采用这种办法后,经过差不多一点钟的时间,群众集体的努力,才把这漫天的恶火扑灭下去,把这庄子从火灾里救出来。共只烧了三个半屋子,赔了群众一百多块大洋,到十二点钟以后,大家才得睡觉,休息,而且还把火的恐怖,带到梦里去。

三 防火

谁是放火者?这是我们要追究和考察的。首先起火的地方是五连三班学生隔壁的空房子里,当时学生已入睡,空房子无人住,怎么会起火呢?一般的老百姓都不在家,是谁放火呢?是我们红色战士失慎呢?还是有个别反革命分子混在我们队伍里捣乱呢?当时是找不到真正原因,但无疑的这火不是“天火”,是人放的。从此我们对防火的戒备是加紧了。我们把防火的工作提到政治的水平,我们从干部和全体学员中宣传火对于我们的危险和严重性,我们要以最高度的政治的阶级的警觉性来对付放火者,我们采取专门的严密的组织,使火不能发扬它的威力成为火灾,如每连指定一排为救火排,每营组织救火队,排和班中组织运水组,挖拨组,每到宿营地,首先就要提积必要的水和水桶,火把不准拿进房子去,晚上以营为单位组织巡查消防队等。所以当时把火当成为我们的主要敌人,防火是我们的中心工作,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去对付火。我们的上级干部队,除了背枪外,还背一个救火的工具——水龙,走。

四 龙坪的火

离尖顶的第三天,我们到了龙坪。龙坪还是苗山区域,是广西龙胜县管的一个镇,有四五百人家,是苗民的另一种——僮民。僮民比其他苗民看来要进步些,道路是用很平滑的花冈岩石铺的,快进村的道路两旁有很多的水车磨面,碾谷子,田坝子也比较宽大,房子,虽然同样是木房,但比较高大,这地僮民据说就是从江西吉安搬来的,语言和生活的样子,与汉人无大异,不知这种僮民是明朝人被清朝的压迫屠杀跑到这里来的?还是同其他苗民一样被汉族统治者赶来的?

那天我因领导一个突击队,到第三营突击整顿纪律。第三营是先头部队,所以我到下午二时左右就到了龙坪,住在村口的几排大房子里,团部和军委直属队是住在那边镇上,因为开会检查纪律,和进行各种的防火工作,虽然是很早达宿营地,也没到镇上去。下午傍晚时,当后卫的团部和各营队伍已经到达,我们才吃完晚饭,忽然听到外面喊叫“救火救火!”我跑到外面一看,看见左边镇上烟焰冲天,映着满天通红。我即喊三连学员随留一部警戒外,一部过去帮助救火。我赶到那边镇口城门边时,火已到城门边,全镇有四五处起火,火势比尖顶更凶猛,蔓延很快,而且离水很远,我又不明了镇上街道位置情形,所以当时茫无办法。忽碰到团部的人,说火势猛烈无法扑灭,要第三营派一连到对河警戒,其余人员集结到山上空地待命。火势益狂,满天通红,不到一点钟时间,全镇几百家木房大部化为焦土!赔了群众几千块大洋,火对于我们的恐怖达到极点。

五 放火者

谁是放火者?据目睹者说:起火是在工兵连隔壁的无人住的草房子里,接着有其他几处同时起火。当这些地方火起时,即有人从火内跳出来。这些人不像平常住家的老百姓,而是短装凶悍的恶汉,所以当时给我们捉到几个。经审判后,他们承认火是他们放的,他们受了团总和广西敌人收买派送,有计划的来放火。他们的目的:第一要制造他们所说的“共匪”杀人放火的事实材料;第二破坏红军与居民的关系;第三扰乱红军使不得安定休息,甚至烧死我们。这是何等毒辣的阴谋呵!阶级斗争的残酷,更引起全体战士对敌人的高度愤怒。被我们捉到的三个放火者,在黑夜行军中曾被跑脱一个。第二天,我们的朱总司令听到这事时,余怒未息的说:

“为什么让这些恶贼跑了,不留着给群众看清楚国民党的罪恶!这些恶贼,丧心病狂,甘心受人利用,胆敢到处放火,不杀了他们做什么?人家说我们共产党红军杀人放火,而我们的同志都太过诚实,捉到这样的敌人,还让他跑了!”

* * *

(1) 陈明(1902—1941),福建龙岩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3月任中共福建省委代理书记,组织闽西农民暴动。1931年入中央苏区,任红一方面军总政治部宣传科长,后任红军大学教员。长征中随干部团行动。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一一五师政治部宣传部部长,随军挺进山东,建立鲁南抗日根据地。历任中共山东分局党校副校长、中共山东分局政府工作部部长。1941年冬在反扫荡作战中,指挥一一五师直属机关在大青山与日军周旋,同年11月30日在大青山陷入日军重围,壮烈牺牲。

经贵州苗山

谢扶民 (1)

今日行程已七十,不是上山就是下山。地无三里平,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前面还有一个小苗山,上下是五十里,才到今天预定的宿营地——大苗川。部队正在大休息,政治工作人立即下连队到班排进行解释工作。整天又不断地下着毛毛雨,天无三日晴,又是一个证据。

部队休息四十分钟过后,继续前进了。在翻过小苗山时,歌声的起落在高空旋转,太阳已被西面的一个无名大山吞没了。天就幔登登地黑下去了,上下五十里的山已掉在我们的后面,这时正是八时整,到了今天预定的宿营地—大苗川(这里是很大的一条川,我们就叫它做大苗川)。天一黑,满山川都是火把,是各照着去找自己的宿舍,莫约九点钟火把就逐渐的少了,大概部队都进房子了。

师政治部住的是一撞较大的房子,有楼上楼下。正在九点钟左右的时候,各单位都到政治部来报告,全川一个老百姓都找不到,部队明早没有粮食怎么办?当时师政委钟赤兵同志也在政治部,和主任唐天际同志正在召集科长同志们商量此事。钟政委说:“告诉各单位不能着急,请各单位煮夜饭吃了睡觉,此地是少数民族地区,不准乱动一点东西,各单位要严格检查。

在科长会议上研究决定先找群众回来,才有办法。就决定政工人员分散上山去找群众回家,决定后就散会了。群众怎么去找呢?这是一个问题,说话又不懂。政治部工作人员正在准备火把上山去找群众,这时宣传队的小金带来了一个(抱一个小肥猪的,约有六十来岁的,但身体很壮的)老乡,推进我们的门房(我与杨大昌胖子在一起)。“报告科长同志,有一个老乡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小肥猪。”小金说。“很好”,我说,“请他进来谈谈”。老乡一进门就跪下,这使得我不知所措。这位老大爷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半,我一句也不懂。正在为难之时,小金在旁边听了眯眯的笑。“小金,你笑什么?”我问。小金就滔滔不绝地说:“这位老大爷就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他姓韦。他说他什么也没有,只有这只小肥猪。刚才有特务连的同志来要买他的猪,他不卖,现在他就将这只小猪拿来送给‘长官大人’”,小金笑了笑。“小金,你怎么懂这位老大爷的话?”我问。“大概我也是与这里是同族吧!”小金答了这么一句,这时我即把小金拉过来,拍了他的肩膀,同时也把那位老大爷拉过来了,握了握他的手。“谢谢你,老大爷。你的小肥猪我们不能接受,你把它拿回去放着喂大好卖钱。”我这么说了以后,又继续说:“我们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工人农民及各民族自己的红军队伍,不能乱拿群众一针一线。”小金给他翻译以后,老大爷流了热情的眼泪。这时,我想:要找群众回来就得在这老大爷身上找。我们就开始谈起来了,最后老大爷叹了一口长气说:“大家不懂这么好的队伍,是自己的军队,所以大家跑上山了。”但他又肯定地说:“可以叫回来,但夜了无法去叫。”小金的嘴很快,他说:“夜了不怕,我们同你一路去叫。”(小金翻过来又给我说)老大爷点点头,表示同意。当时即叫宣传队李队长同志来,带上十个宣传员,全副武装,以防而不备,备而不防是也。李队长走了出去,老大爷也把小猪抱回去了。我们大家动作都很快,刚六分钟,我们就准备好了。这时正是九点十分,有韦老大爷带路,开始就跋山。随着一条模模糊糊的小道前进,我们有五支火把,走了大约有八里路,已到十点钟的时间。开始韦老大爷以苗语叫,又大声地喊,也无人应声。这时有的宣传员说:“空喊有什么鬼人?”有的说:“注意大虫,野猪、打它一个回去明天做干粮。”有的说:“不要乱扯蛋。”大家正走正说之间,在不远另一个山头哄隆的响了一巨声,这是一声火药枪的声音。这时大家都有些紧张,李队长说:“大家坐下,以‘防而不备’,把‘照明灯’也放低了。”大家只有眯眯的笑。韦老大爷又呼呼呼哩哩叽叽咕咕的喊叫了一大串,又停下来。不到十分钟,在我们左前方不远有树枝吱吱作响,韦老大又“卡咧,卡咧”的叫着,左前方有人应声了。“三个人”,李队长肯定的说。马上在我们面前站立着一个手执着枪,两个手握着马刀,共三个人。开始他们有些害怕,经韦老大爷与小金叽哩咕噜的说一阵以后,他们三个人与韦老大爷和小金拉起手来了。后经韦老大爷的介绍,我们也全都与他们拉起手来了。我要小金给他们说我们到山里来的目的,他们也点了点头。手拿马刀的一个小伙子立即吹起牛角号,三分钟的时间,各个山头也都响同样的牛角声,并有四面八方的人都向我们照亮的火把这里跑来了。不到十分钟,挤满了人,看来不下一百人,每人手里都拿一件家伙,(不是枪就是刀、就是长矛)。开始韦老大爷讲话了,后又小金也说了几句,最后我也讲了几句话。因为在山里时间不能待得太久,明天早部队还得吃饭才能行军。这样我们待在山中不到四十分钟就走回了,跟我们回来的老乡有七十五人,另有廿多人又到各地去叫其他的群众回来。我们回到宿营地已是十一点半了,这时四方八面的群众也都点着明亮的火把从各个山头回家了,群众回来后已深夜了。十二点钟已过,政治部与各单位的政工人员,(政指、支书)又得做一番工作。就与群众开始座谈会,联欢会,等等。搞到下一点多钟,群众都纷纷的将鸡、鸭、蛋、菜干、干鱼等送给部队所住各房东的单位。但各单位经过解释后,都拒绝了。在这种情形下,群众都异口同声的说,不懂得你们是什么军队,而跑上山,对不起,都客气起来了。群众也都纷纷拿出粮食出来卖给部队了,不到一个钟头各单位的粮食都买到了,六块大洋一百斤,可是其中又发生一个问题,各单位买到的粮食都是糯米,有的单位不愿意要,说糯米吃了脚软不能走路,经了解后,这大苗川只产糯米,别无他粮。好吧!大家只说说笑:“就算过一个年节吧!”

第二天部队七点钟出发,苗族同胞也早起,在各道口,路旁招手表示欢送我们。宣传队的任务又被分散到各房东去检查纪律,到每家问,每家都说:“自己队伍,太好了,没啥说的,祝同志平安。”

* * *

(1) 谢扶民(1911—1974),广西田东人。1929年参加百色起义。193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第七军政治部青年科科长。长征中,任红三军团团政委、军政治部副主任等职,被誉为“红色宣传员”。抗日战争时期,任三八五旅政治部副主任。解放战争时期,任东北吉东军区政治部主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军政治部主任兼梧州地委书记、市长,广西省委组织部部长、省委副书记,全国人大民委主任委员、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副主任。

手榴弹打坍了一营敌人

艾 平

“龙安河一定要控制在我军手中,因为这是保障顺利渡乌江的一个屏障。”

偌大的一条河呵!水深不可测,流速也很大,在河的我岸是很开阔的河坪,而彼岸是连绵不断的小山坡,有利敌人的扼守,不利于我们的渡河,要渡过去,自然增加不少的困难。

渡河的船虽然只有一只,然而,渡,是不成问题的,担任首先渡河的十二团,开始渡河了。

“趁敌人还未到,迅速渡过去。”

首先渡河的一排人,把重机关枪架在船头上,每个指战员的枪都是子弹上膛,个个都是精神紧张地注视着敌岸,在河的这边,由团属机关枪连,占领阵地,掩护渡河部队的渡河。

安全的很,一船一船地,一排一排地渡过去了,先头渡河的第七连,是渡完了。

已经渡过去的第七连,刚刚上了山坡,就与敌人接触了。

“同志们!”七连的政治指导员进行鼓动了。“我们背后是河,不能退,退就等于死!坚决!勇敢!打坍敌人!”

“冲呀!退就等于送死!”全连的战士,连冲带喊的冲上去了,这时我们的机关枪也响起来了,协助我孤军冲锋的第七连。

“呼!”手榴弹向敌人掷过去了。

“唉哟!这是啥子炮呀!”从敌人的队伍里,发出来的声音。

“呼!呼!”接连掷了几个过去,在敌人的阵地里,应声而倒的有好几个,敌人的先头不支持地坍了下去,敌人后续还未展开的队伍,在先头的影响之下,跟着首先向后转了。

“敌人坍了!”七连政治指导员又进行鼓动了:“不顾一切冲过去呀!坚决!勇敢!消灭敌人!”第七连的队伍,勇敢的冲下去了,后续渡河的队伍,跟踪追下去。

枪声渐渐地远了,缴获的胜利品,遍山都是,除步枪外,还有烟枪!

渡乌江

刘亚楼 (1)

向着乌江进

突围北上抗日之野战军于年底(一九三四年)到达黔东南黎平、锦屏、剑河、施秉、台拱、镇远各县城,所向皆捷,连攻连占。据军团长政治委员面告:“进抵黔北,夺下遵(义)桐(梓),发动群众,创造新的抗日根据地,是野战军当前之战略方针。”

据群众报称,遵义是黔北重镇,桐梓则是贵州烟鬼主席王家烈及其“健将”侯之担巢窝,漂亮异常,其以南之所谓“天险乌江”,实为遵桐天然屏障。板桥附近之娄山关,是地理上有名之地,据险可守,欲下遵桐,必先除此两险,才能说到攻城。

我师(第一军团第二师)在奉令攻占老黄平(黄平旧县城)后,有担任先头师迅速突破乌江攻下遵桐之任务。干部受领了这样的伟大任务后,都知道遵桐是当前必取之战略要点,我们又当先头师,为了执行党的路线,完成军委战略方针,无论什么“天险乌江”,重要的娄山关,都非摧破不可。怀着这样的决心,马上开始了情况的搜查,准备着政治动员。

“同志!(对群众)此地到贵阳(贵州省城)多少路?!”“贵阳好打吗?”

“只有一百八十里!”“王家的人(指王家烈的兵)不多的,你们红军大队去打,那一定要开呀,那里还抵得住啊?!”“是!我们就要去打贵阳,把贵阳省打开来好不好?”“好呀!贵阳打开了,免得王家烈榨取,榨得这么狠呀!”这样,我们进攻贵阳的扬言,已经在老黄平到处发出去了。

先头师(中路)出发了,目的向着乌江进,天半行程,到达了乌江南百二十里之猴场。该地区公所及由余庆方面被我右路(第一师)击溃之敌一团,早已闻风而逃,群众夹道欢迎,讯问乌江情形,都称“乌江是天险,水深流急,不能通船,江那岸早就有侯家的人(指侯之担)把守”!

长征中的过年

年底的最后一天(三十一日)照例是要开盛大的同乐会,庆祝一年来所得的胜利,检阅一年来的战斗和工作,游艺会餐,极其热烈的(如在中央革命根据地时)。但今年的过年是在长征中,会餐游艺都是比较小的单位进行,最主要的精神是集中在前面的战斗,所以特有另外一种紧张的气象。连队的晚会,都进到报告和讨论军委当前之战略方针,鼓动突破乌江之战斗,“突破乌江”“拿下桐梓”“完成军委所给先头师的战斗任务,”“到遵桐去庆祝新年……”是当时的中心口号。部队经过军人大会,支部会议的动员后,都极其紧张。“四道封锁线都一连突破”,“乌江虽险,又怎能拦住红军的飞渡”,是当时每个人共有的胜利信念。

乌江的侦察

新年的第一天,是乌江战斗开始的一天。前卫团已逼近江边之江界河(渡口),进行威力侦察,结果是江面宽约二百五十米,水流每秒一米八,南岸要下十里之极陡石山,才能至江边,北岸又要上十里之陡山,才是通遵桐的大道,其余两岸都是悬崖绝壁,无法攀登,站在沿边一望,碧绿的乌江水,墨黑的高石山,真所谓天险乌江!原来南岸有几间茅房,但敌人怕为我利用,已放火烧尽。我先头部队已到达离江边三里,对岸敌人未发觉,先头团长(耿飚同志)即化装到江边先行侦察,敌仍未发觉;只是在对岸拼命做工事。敌人的布置是在渡口(大道上)配备有连哨;渡口上游约五百米远处有条极小的横路,与渡口大道相通,勉强可走人,但两岸少有沙滩,很难上岸,敌人在此配备有排哨;在离江水百余米之岸上筑有工事,大道上一个庙里住有预备队;其大预备队则在离江边五里之后面山上,约一个团。我们前进占据离江边数百米之一个油榨房,敌开始发觉,“乒”“乓”向我打枪了,“双枪兵(贵州军队极多吸鸦片烟,很多都在步枪之外还有烟枪,因此称为双枪兵)呀!看你又倒霉了!看你守得几时?”“乌江不知道到底有几宽?!这两边的石山的确相当险要哩!这里到遵义不知还有好远呀?!”战斗员正在这样议论着。

先头团的干部及师长政委都亲来侦察过了,这时(中午)遂下了这样的决心:渡口大道是敌人极注意之处,工事实力都比较厚,上游五百米处,彼此两岸均能上下,而敌人没有大注意,其余则无处可上下岸。决心佯攻大道,突攻其上游点,并立即派部队搬架桥材料到渡口边,表示要在此架桥,以吸引敌人注意力,果然敌人在渡口对岸赶修工事,不断向我方射击。

水宽水急,无筏无船,我工兵部队即赶制竹筏,以便强渡及架桥;另动员部队中善于游水的指战员十八人,以备游水过江,驱逐敌之警戒,掩护后续强渡。这十八个红色战士虽在严冬冰天,为了完成战斗任务,无一不勇气激昂,经过师政治部进行政治鼓动后,都说:“为突破乌江,完成军委战略方针,气候寒冷,是不能战胜我们的战斗热血的!”

一次强渡

密云微雨,冷风严寒,强渡决定在今天(二日)。一切都配置好了,九点钟光景,渡口方面佯攻开始了,敌人慌忙进入工事,不断向南岸射击,大叫:“快点!共匪要渡江了!来了!打呀!”这方面打得很剧烈了,主要方面的机关枪迫击炮也叫了,我游水过江的第一批八个英勇战士赤着身子,每人携带驳壳一枝。“卜通”一声,跃入江中,那样冷的水里,泅水极感困难,十几分钟后,才登彼岸,荫蔽在敌警戒下之石崖下。此时敌之警戒恐慌万状,大叫“来了,”“过来了!注意!”但可惜交他们游水时拉过去的准备架桥的一条绳因水流太急又宽,无法拉得过去,一方面泅水过去的同志受着寒冷刺激,已无力气,另派人继续以竹筏强渡,第一个筏子撑到中流,受敌火射击沉没了。此时虽有八人已登彼岸。亦无济于事,只得招这八个人泅回。其中一个赤身冻了两点多钟,因受冷过度,无力泅回,中流牺牲了,第一次强渡遂告无效。

“水马”在乌江

一次强渡虽告失效,但完成战斗任务的决心丝毫没有松懈,而且更加紧急了,一个办法不成,二个办法来了,问题是无论如何要突破乌江。后即决定夜晚偷渡,以避敌火射击,减少死伤。工兵迅速赶快制造双层竹筏,部队进行另一动员。黄昏后选定担任偷渡之第四团第一营,沉着肃静,集结江边,除江水汩汩声音外,毫无声响。敌人在对岸对我稀疏的打零枪,竹筏撑手都配好了,第一连的五个战士首先登筏,并约定靠彼岸后以手电向我岸示光,以表示到达,并等齐一排人后,才开始向敌警戒袭击。第一筏偷偷地往江中划去,敌人并未知觉,仍然沉寂,只断续的打枪;第三连连长毛正华同志率传令员一人(马枪一枝)、轻机枪员三人,机枪一挺,登第二筏再往江中划去;第三、四筏是在望着登岸后再去,但二十几分钟之久,竟无电光显示,是否已靠彼岸,实难测了,疑迟稍久,不好再划。一个多钟头后,第一筏的五个战士沿岸回来,据报因水流太急,黑暗里无所指向,至江中即被冲流而下两里许,才顺水流靠此岸,弃筏沿水边摸索而回。这种情况下,第二筏是否已靠彼岸抑被水冲走,则更难预料了,但不管如何,有再划一筏试试的必要,但第三筏划至中流,不能再划,不得不折回。此时第二筏毛连长亦毫无消息,这样当然不能再划,偷渡又告无效而停止。

坚决突过去

时间宕延,敌情紧张(蒋贼之薛岳纵队尾追我军),军委电促迅速完成任务。忠实于革命事业之指战员具备着誓死为着党的路线奋斗之决心,虽强渡偷渡接连失效,但毫不灰心丧气,只有再思再想,想出更好的方法来完成任务,结果决定只有再行白天强渡,一面好使用火力掩护,一面便于划筏。

在两天来隔河战斗中,在“红军水马过江,火力非常猛烈”(守江团长给其旅长的报告中这样写着)的威胁下,敌人增加来了一个独立团,果然今天(三日)大道上面及强渡点背后山上都增加了哨篷,并有迫击炮向我岸射击了,沿河仍在加修工事。一个是无论如何要抵住,一个无论如何要突破。抵住吗?突破吗?问题只有在战斗中才能解决。

九点钟(三日)强渡又开始了。我对大渡口只以少部佯攻。上游五百余米处,在我浓密的火力掩蔽之下,装好了轻装的战士三筏(十余人)一齐向敌岸划去,敌人虽尽力向渡筏射击,但在我火力威胁下,不敢肆意射击,三个竹筏在划到中流以前,都未遭死伤,一个划手同志竹篙连断三根(三次被敌枪打断)也不管敌火如何,只有坚决继续强划。两岸火力正酣密时,三个强渡筏子快靠岸了,第二批正要由我岸继续渡了,敌人也极其恐慌了,拼命向强渡者射击。谁知道正在敌军士哨的抵抗线脚下石崖里,突然出现了蠕蠕欲动的几个人。在敌人只看得见来了三个竹筏,而并未顾及脚底下埋伏了有人。这下子接近着敌人军士哨的地方,有轻机枪开始对敌人抵近射击了,接着一个手榴弹,把敌人的军士哨打得落花流水,逃之夭夭。从石岸下上来的几个人,迅速占领了敌军士哨抵抗线,我三个竹筏上的部队就乘机登岸了。这时的确大家都有些奇怪,那从石岸下上来的几个人是谁呢?“这个好像是毛连长他们呀!我看一定是呀!”“他们五个人果然登了岸呀!”指战员是这样的估计。“双枪兵该死了,我们的先头上岸了,”战斗员这样议论着。“同志们!准备啊!继续渡过去,要把对岸敌人肃清,才能算胜利!”政治指导员支部书记在后续部队中鼓励着。

毛连长

战斗在开展着,强渡在继续着,这且搁下再说。提前说一说我们的红色英雄怎样在敌人脚下过夜!—毛连长于二日晚偷渡时,率战斗员四人登第二筏,这个竹筏不知怎样竟然靠了彼岸。在他们登了岸后,总是望着后续再渡,却都不见来(虽然用了一根火柴示光,但因离敌太近,不好过于现光,而我岸竟未看见,因此两岸都无从推测),只听的清清楚楚(离敌人只二三十米远)敌人的声音在说:“快做呀!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做好!‘共匪’明天必定又要强过的!”“要做厚一点!‘共匪’炮火太厉害了!”一下子巡查哨的排长来了:“三班长!工事做好吗?要注意呀!怕他的‘水马’晚上弄过来啊!”

这个情况下,我们的毛连长只得等着机会来动作了。我们的一个战士在那江水旁边冷风下耐不起冷,对连长极细声说:“连长!痾痢贼个!(江西会昌之土语)他们不来姐,弄个弄绝个!(指倒霉)他们设来姐!让般所啊!(指怎么办)”毛连长坚定的告诉他:“不要紧!他们会要来的。如果今晚不来,明天会来,如果实在不来,我们躲在这里也不要紧,自然有办法,你不要着急吧!”此时只听得敌人士兵在谈:“这个红军真厉害,昨天上午那些水马真不怕冷啊!泅水过来,好在没有过来几个,否则糟糕!”“我听排长说:这是他的先头队伍,再两天大队来了,更要不得了!”我们的战士向连长提议说:“我们去打坍这上面一班人吧!有把握!”毛连长不主张:“我们几个人去同敌人打,固然可以把这一班人打坍,但并不能解决问题,特别会泄露秘密,甚至反遭损失!”毛连长只招呼着四个战士在一块,忍着过夜,虽然冷风袭袭,丝毫未使他们丧气惊慌。过了一回,一个战士(轻机枪班的)偶然不在此处,几个人到处摸索都不在,天黑不辨咫尺,又不能发声叫喊,亦无可奈何。毛连长警惕着在这极恶劣的环境下,这个战士(因为不久才从白军中俘虏过来的)有可能投敌告密。毛连长急忙告诉其余三个战士;“万一敌人发觉,我们只有极坚定的待敌走拢后以手榴弹对之,打死他一些后,实在胜不过他,只有投江。我们是红色战士,我们应该死不投降,投江而死是光荣,投敌而生是耻辱。”我们的毛连长真是沉着英勇警觉的红色英雄呀!再过了一回,这战士摸了转来。他说:“我摸那边痾屎去了。”毛连长说:“痾屎就在这里痾不好?走出去怕敌发觉!”“连长,这里会臭!”连长说:“不怕臭,可用泥盖着啊!”过后五个英雄战士就大家围在一堆,在这江水浩浩,冷风袭袭的乌江边石崖下过了一夜。

江边剧战

好!回过来讲战斗情形吧:第一批强渡的十几个战士与毛连长等会合了,在占领了敌军士哨抵抗线后,继续向敌人排哨仰攻,连接几个手榴弹,在轻机枪掩护下,刺刀用上去了,敌人排哨抵抗线夺取了,一个排死伤过半,往上坍去。到我们的强渡部队进击到那壁陡的壁路下时,敌人的援队来了(今早又增了一个团,由侯之担的亲信健将林秀生旅长指挥)。敌共有三个团了——第三团、教导团、独立团。敌约一个营,居高临下的反攻,我十几个战士无法再追进,敌人虽然想由陡壁小路下来,但因我岸火力掩护着,不能下来。有趣极了,我防空排长的(他在湖南道州时曾打下敌飞机一架)重机关枪一扫射,想下来的敌人一个个像山上滚石头样往江里滚,终于使敌人无法下来。同样大渡口边的我军也在用竹筏作强渡的准备。

过去了一排人,并派了共产党总支部书记(林钦材同志)保卫局特派员(周清山同志)去领导政治工作,第一营营长(罗有保同志)也过去了。这一排人一下子冲锋了,把敌人打退了,一部前进,到了半山,但因为石山太险,不能散开,极不便接近,终于又停止,没法前进。侯之担的“健将”林秀生督队反冲锋了,我最前面的几个战士,在敌人火力下,大部死伤了。在敌逼迫下,前面之一个班,无法站住,退下来,敌也企图追下山来,我们的政治干部鼓动着:“同志!退不得!后面是江,退就是死!”后面一个班增上去,扼住了敌人。因为地形关系双方只得相峙。

真正是无坚不摧

在这样的地形限制下,战斗无法进展。后续队在继续筏渡。正在敌我相峙不下中,我强渡指挥员察觉了在我左侧的一处石壁可能攀登上去,旋即派一个班缘此处攀登而上,经过那巍峨峭壁,竟占领敌右前方之一个石峰。在这一个班的火力猛射下,敌人站不住了。我军正面猛冲,敌开始动摇(此时强渡部队已过去一个连了),旋即猛攻,夺得敌主要抵抗线。此时大道渡口之敌听见这边的冲锋号,喊杀声,手榴弹声,炮声,知道事情不好了,亦开始撤退。我先头的一个连即跟踪猛追,把敌人全线击溃。天险的乌江,就这样的被突破——首先过去的,只有二十二个红色英雄。

一个连猛追三个团

敌人受创伤,直向猪场逃窜。我最先头一个连,并未停顿等待后续即跟踪猛追,弄得敌人三个团鸡飞狗走,草木皆兵,不惟不使他有时间来整理部队,掩护或反攻,就连歇气的时间也来不及,使得这些“双枪兵”丢的满路烟枪,那稀烂的装备,官长的行李,公文,抛弃殆尽,沿路溃散在山林中。一个所谓“三八式连长”(他一连人都是三八式,是侯之担的基干)负重伤,用绳捆起四手四脚,像抬猪一样来抬,也抬死了,更因天雨路滑,跌死了很多。

猪场是敌“江防司令部”所在地。那个江防司令林秀生从江边逃回,连司令部的文件电稿等什么都不要了,就带起三个团不要命的往遵义逃窜。我追击的一个连当即于下午五时占领猪场(离江边四十里)。据群众报告:“双枪兵”们都说“红军的水马真不怕死,不知道怎么,乌江都过来了?!特别是红军的铁锤炸弹(即木柄手榴弹)十分厉害啊!一打来就要几个对付他!”林秀生的所谓“江防工事,重垒而坚,官兵勤劳不懈,扼险固守,可保无虞!”(林秀生给侯之担的电报)结果只是“莫道乌江天堑,看红军等闲飞渡”!

* * *

(1) 刘亚楼(1910—1965),福建武平人。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参加武平农民暴动,队伍被编入红四军。长征中,任红一军团第二师政委,率部担任前锋。取得强搜乌江、智取遵义、勇夺娄山关和四渡赤水等一系列重要胜利。1938年,任抗日军政大学教育长。1939年初,赴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参加了苏联卫国战争。1945年回国。解放战争时期,任东北民主联军、东北野战军参谋长,参与指挥辽沈、平津战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司令员、国防部第五研究院院长、国防科委副主任。是中共第八届中央委员。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

红四师强渡乌江的故事

艾 平

乌江又称黔江,是贵州的一道大川,从西南贯通贵州中部,向东流,整个的贵州被它隔成两半,号称贵州第二大城的遵义,就位于乌江以北。

我们还没到乌江的头一天,就听着当地群众告诉我们关于乌江的故事:乌江水深不可测,水势急流,鹅毛也要沉入水底。除塘头以下有小船外,只有苗船可通,除在渡口乘渡船以外,是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渡河。

当我们问当地群众,是否能够架桥的时候,他们带着失望的神气告诉我们:架浮桥更加办不到,因为前几年王家烈与犹国材打仗的时候,架了好几天都没有架成。并且最后他们还说:“看你们红军的本事呀?”

不管乌江是怎样的厉害,难过,然而渡过乌江,夺取遵义,是没有价钱可讲的,“不过去就不行,无论如何要过去。”这是我们的口号,是不能打折扣的。

“茶山关架桥,控制乌江的渡河点”,这是我军团先头师的第四师的严重任务。

乌江毕竟是天险!河的两岸是矗入云际的高山,山路也是崎岖难走,兼之河之对岸,还有王家烈的军队筑了野战工事堡垒,控制着渡河点,扼阻我军,渡船不成问题是没有的。

渡乌江当然不是很容易的事了!

为的克服这些困难,完成渡江的任务,我们用了最大的力量,在部队中进行政治动员与战斗准备,每个指挥员都抱定了决心,不顾一切的牺牲的决心。

我们开始向对岸的敌人攻击了,开始强渡了,大雨仍是没有停止,天色已经夜了。我第一梯队团十团冒雨逼近乌江河岸,但并没有看见一个敌兵,只剩下一些敌人的工事,满山遍野都是,同时在河的对岸的高山上,发现了许多的火光,东一朵西一朵,有的在移动,有的是静止着不动。我们估计:这一定是扼守渡河点的敌人了。我们的队伍,渐渐的集中,在河的我岸的高山坡上,与敌人隔河相对峙。

这时候,从山上的居民得到以下的消息:

“前两天河的两岸都驻着敌人,昨天才渡过河去,一只小船,也被敌人打坏沉到河底去了。”有一年老的还愤恨的说:“他们(指王家烈军队)前几天就驻在这里,硬要我们老百姓帮他掘壕沟,砍树儿搭棚子。还说:‘你们有的通通拿给我们吃,吃了好打“共匪”(指红军)。’哈哈!不中用的家伙,说大话的东西,昨天一听到你们大军(指红军)到了,他们连夜就退过河去了。”

其他的渡河方法是没有了,只有强攻,把敌人骗逐了才好架桥,于是机关枪迫击炮,对准对岸的火光,一阵乱放,同时,一部分队伍又就下山迫近河岸,敌人的火光都已熄灭了。

这样,并没有什么结果,夜已深了,我们仍与敌保持着对峙,准备拂晓强渡。

真是出乎意料以外,到第二天拂晓的时候,我们异常紧张的准备着战斗,然而河对岸的敌人连人影也看不见了,昨夜敌人放弃了阵地逃跑了。这种敌人太不中用了。

这就是给了我们架桥的好机会。

事情并不是那样的简单,浮桥的确难架起来,乌江的水冷得不得了,并且水又很轻,浮动力又不大,树子不能做架桥的材料,因为很容易沉下去。结果花费了一天的时间,才把桥架合起来。

我们可以说,这里强渡乌江并没有进行什么战斗,然而友军团,是的确费了不少的力气。

瓮安之役

张山震 (1)

一九三四年的当儿,正值残冬的时候,贵州东南大陆上,一支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向着西北开进着,吓坏了鸦片大王王家烈,拿着烟枪在发抖。这是谁呢?原来就是抗日红军第一方面军将士们!

可怜的干人儿

有钱的富人们,正在筹备过年,羔羊美酒陈列着,烤着浑白的炭火,吃着上熟如玉的白米,“贵州也不错”,这是我个人的思忖。

正在思索的时候,“红军先生沾个光,讨个钱儿,我们是干人儿。”咦!这是什么一回事呢?使我好不惊奇,原来是一个枯瘦如柴脸似周仓样的青年男子与二个十八岁的姑娘,裤也未穿。难道是不穿裤打破封建吗?我怀疑的追问着!某同志回答道:不是呵!他是可怜的穷人,靠挖煤赚饭吃,所以满脸都是黑,弄到几块钱又被王家烈苛捐抽去了。

你不知道吗?干人儿就是我们湖南所谓的穷汉哩!阶级分化这样显明,使我更进一步的认识。到现在我还记得“红军先生,我是干人儿!”哩。

大败子弟兵

由黄平出发,不几天就到瓮安附近了。左路军(四、五、六师)负有攻占瓮安任务;老一老九(一、九军团)是右路军,攻占猴场;军委纵队,也就在他们后面,老五(五军团)在最后面掩护。

第四师是先遣师,十团又是先头团,大家多么起劲,因为负有战斗任务,谁也高兴。我率侦察排,在第二营先头行进,行抵离瓮安四十里的高山路上侦察,不久听到鸣枪了,接着就是乒乓的声音震动了我的耳膜,原来是该处什么子弟兵集中了十余人在那里把口子,企图阻我前进。英勇战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猛干,吓得他们背着白包袱逃之夭夭了,只恨他爷娘少生了两个腿,我们因其是可怜农民故未加追击,没有耗费一百发子弹,“大败了子弟兵”,胜利地占领了堕丁关 (2) 。

倒霉的王司令官

堕丁关是瓮安的一个屏障,我们没有费多大力量占领了。大家在吃中饭,冷的白米饭,配着残暴的北风,加上行军急促未带着菜,但大家也不觉什么难吃,谈谈笑笑,很快的吃饱了,没有一个表现不高兴的。

命令来了,二营部的声音传来了,团长要我们前进,师长给我们任务是相机进占瓮安。大家精神突然紧张,身上的冷魔也被吓退了,大踏步向着瓮安前进。

到了离瓮安二十里之黄黎平天快黑了,停止的口传命令后面传来,原来是夜了,不是解决战斗,宿营呵!拂晓再前进哩!

我带着了二个侦察员,到黄黎平西北七里处之高地(系通瓮安要道)配置警戒。正在计划之时,忽然听到许多人笑谈而来,一看是敌人来了,有一个排的样子,离我仅二三十米达。我因众寡悬殊,仍退回侦察排主力。我二三营也来了,向着大路两侧高地前进。只听得前面叫道:“我是王司令官的不要打哩!”红军战士们把机关枪似燃鞭样的放着。“不管你王司令官猪司令官,非让开道路不行!”战士高叫着。

倒霉的王司令也吓得魂丢了:急急如丧家之狗,率着二百余人向着牛场逃去了,我们即在该处安全布置宿营地。

鸡团鸭团,也打他鸡啼鸭跑

素以强悍善战之王家烈第五六团(代号鸡团鸭团)恃着瓮安甚厚的城墙,以为高枕无忧,岂料无坚不摧的红军于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在大雾笼罩下荫蔽地接近了城厢,仅费了三发子弹,驱逐了他的一个小哨。我第二营与团属机关枪连占领了城东高地瞰射瓮安,截断敌退路。一三营奋勇地尾追敌人,直逼城下,激战一小时敌弃城而逃。

雾呵!在接敌时利用你遮蔽了敌眼,减少我损害,你实在可爱。但最后呢?还是吃了你的亏。如果不是你笼罩着,遮蔽了我们眼睛,敌人在山脚退走,我二营也一定看到,多半是可截到一部。

另外是向导不熟悉道路,离马路仅四百米,还不知马路在那里?致使动作不能协同与配合,多么可惜。这也是反攻途中的一个教训。

进城后询问居民,才知溃敌系王家烈什么鸡团鸭团,这一次打得他鸡啼鸭跑。

胜利的占领了瓮安城后,师部还令通讯员要我们停止攻城,候雾散再攻,因不易侦察,恐受到伏击。谁知在我们神速地攻占了,真是出乎上级意表。主力十二时才到。

过新年,干人笑哈哈,土豪大倒霉

进了城的第二天,就是旧历年节了。大家都很热烈,还实行了团体拜节。这里首先是土豪倒大霉,准备过年的物品,也送了红军与干人了。每单位还杀了两个大猪,加上羊肉鸡肉,吃了六大盆菜,举行会餐。

“沾了光,”干人儿们口里喊着:“红军先生,如果不是你们来了,我们连年饭也吃不成哩!还有这样阔气吗?你们救了我们干人儿的命呵!”

为什么他这样说呢?我沉默思索着。不错,如果我们不来的话,土豪一定要向穷人逼债,躲避也躲不赢,那里有这样阔气呢?今天我们到了,土豪吓跑了,免除了逼债的痛苦,加上发了土豪财物,所以干人们也笑哈哈了。

土豪呢?当然倒霉了。

* * *

(1) 张震(张山震)(1914—2015),湖南平江人。1930年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参加红军。长征中,任红三军团第四师十团三营营长。抗日战争期间,任新四军四师参谋长,十一旅旅长兼淮北路西军分区司令员。解放战争期间,任华中野战军第九纵队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华东野战军第二纵队副司令员、一兵团参谋长,第三野战军参谋长,华东军区兼第三野战军参谋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四军代军长兼政治委员,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院长,武汉军区副司令员,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总后勤部部长,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校长,中央军委副主席等职。是中共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候补委员,第十二、十四届中央委员。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1988年被授予上将军衔。

(2) 即垛丁,今瓮安县永和镇。

遵义日记

何涤宙 (1)

我记不清那一个月那一日 (2) ,只因为遵义十天的生活,是在长征的行军生活中划分出来的,所以到现在还是深刻的记忆着。这十天中没有行军的事,没有打仗的事,享受着城市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是一年另一个月的长征生活中一段特殊生活。

第一天 进遵义

因为昨夜赶到团溪已经下半夜,又是住在王家烈的一个政训处长家里,吃的东西太多,大家直闹到天明才睡,团部允许我们,只要我们今天到遵义,因为第二师昨天已经进了遵义。从团溪到遵义只有四十里路,所以在下午一点钟我们才开始向遵义前进,到遵义已经将近黄昏了。

萧队长 (3) 说:我们乘这个机会,带学生逛街 (4) ,省得明天学生藉故请假出来逛街。谁不想看看遵义全城情形,忘记了腿酸,忘记了疲倦,整起队伍,齐着步伐,从新城到老城,从大街到小巷,将遵义走个遍。

遵义确实不坏,大街上的铺子一间挨一间,只是比较大的铺子,家家门口挂了“溃兵抢劫暂停营业”的牌子,从被刨坏的门板里,还看见柜台里零乱狼藉的模样,似乎要我们替他向王家烈算帐的神气。

以后由团部派来的通信员到县衙门宿营。

第二天 进街上馆子

早起无事,学生们正在拭枪洗衣服,就约同萧、冯三同志去逛街,买了一些应用的东西以后,大家不约而同的找东西吃,问了老百姓,知道有个川黔饭店,规模最大。到川黔饭店,因为过早未开张,同掌柜商量,掌柜很客气,让我们上楼到雅座,代我们点了他们的拿手菜辣子鸡丁,醋溜鱼,血花汤等六七个菜,一边同我们谈着王家烈的苛捐杂税,弄得商人没法做买卖,我们也告诉他红军的主张,不一时菜来了,一盆辣子鸡丁,堆得满出来,味道确不坏,大家都很满意,吃完算帐,三元多,我们唯一的土豪 (5) S. T. 同志没有来,在座几个人谁也当不了这阔“主席”,于是大家凑钱,伙计看了很诧异。

夜晚团部送来一件皮袍给我做大衣的,S. T. 也是一件,都是打土豪来的,我们商量做大衣的事,并告诉S.T.发现吃辣子鸡丁的馆子。

第三天 在土豪家

今天团部分配两家土豪家的用具为我们用,上午队长派我率领了二十多个学生去搬。我们去的那家,已经没收委员会初步的没收和检查过,屋子里有点零乱,用具很多,足够我们四十多人一个单位用的,群众很多挤进屋子里来看,我们将不需要的,多余的分给群众,并要求他们替我们搬送,大人们要鸦片烟的心比要其他东西的还要切,搜出来的三罐鸦片,分了两罐,一枝烟枪,转眼就不见了。在贵州,鸦片烟比现洋还通用,这是有使用价值的“货币”,军阀们抽不种鸦片捐比抽种鸦片捐还重,老百姓不能不种。在贵州吸大烟比上海吸纸烟还要普遍方便,这样不要说是禁烟,连子子孙孙都预定了是个大烟鬼。

今天我们搬到一个蒋师长的公馆去住,在遵义算得数一数二的漂亮洋房子。土豪家的东西搬完,已是中午,随约S. T. 去川黔饭店吃辣子鸡丁,今天人很多,而且都是我们的长征英雄,店伙计忙的不可开交,直等到下午二时才吃完午饭。

“红军之友社”满街贴了标语,欢迎朱毛,街上很热闹,已不像昨天那样冷静,在“溃兵抢劫”的铺子,我们同样可以买到东西,伙计说王家烈的兵从来没有对他们那样客气公道。我们在街上逛了一会,就回来布置房子,我住在楼上,可以瞭望全个遵义,算是蒋公馆里最好的房间。

晚间坐在洋房子里,烧着白炭,靠在摇椅上,看土豪家拿来的画报,我是布尔乔亚了。

第四天 欢迎朱毛

早起街上闹哄哄的,挤满着人,知道是欢迎朱毛的。今天因为房子没有布置就绪,所以学生们不上课,我们还是逛街。丁字路上人挤不动了,都是想看朱毛是怎样三头六臂的群众,一个小宣传员站在桌子上向挤满着的群众宣传,“娃娃都说得那样好,红军真是厉害”听的群众惊奇的私语。

十一点多钟,队伍都来了,都是风尘仆仆的,一列一列过着,“朱毛来了没有?”群众问着,谁知我们的毛主席,朱总司令,正在前面经过,只怪我们的毛主席朱总司令,为什么不坐四人轿,不穿哔叽军衣,使群众当面错过。

中午同S. T. 上川黔饭店吃辣子鸡丁,人还是很多,辣子鸡丁已没有第一次那样丰富,用白菜作底,大概生意太好了。

下午同S. T. 去找裁缝铺做大衣,缝衣机都给供给部集中去做军衣,后来在一家不很高明的铺子里承做下来。

第五天

上午向学生复习了些课。

中午同S. T. 去看大衣样子,又到川黔饭馆去吃辣子鸡丁,竟有一半是白菜,未免欺人,向伙计论理,他说明天一定做好。

看大衣回来,即到团部开会,直到深夜才结束,开的人头脑发昏。

第六天 群众大会篮球比赛

今天开群众大会,成立遵义革命委员会,午后,队伍都去参加。同S.T.又去吃辣子鸡丁,不但没有起色,反而发现有猪肉冒充,欺人太甚!我们问伙计是猪肉丁还是炒鸡丁,伙计着了忙,再三赔不是,只要不当我们是“土包子”就好,辣子肉丁也还可以吃。

大会场在中学校的操场,人挤满了偌大的一个足球场。委员会产生了,一个红军里的遵义小同志也当了选,接着是朱毛的演说,群众今天才真正看见朱毛的庐山真面,“毛泽东原来是个白面书生。”有的群众说,原来他以为朱毛一定是国民党所画的那样青面獠牙的,那末今天也许是个小小失望。

大会结束,台上宣布遵义学生与红军比赛篮球,并传知要我出席参加比赛,好久没有摸球,手原有些发痒。大会一散,篮球场已挤满看客,穿着高领细袖裹身长衫的遵义学生队已一条一条如鱼一般地在场上往来练球。自然双方都是一时之选,初次比赛,谁也不肯示弱,我们还是以前在中央苏区打熟的一队,球艺彼此知道,传球连络,素称不差,银笛一声,双方开始正式比赛。红军打仗是百战百胜,打得学生队只有招架之工,没有回手之力,W. T的远射,更使遵义队无法应付,W. T矫捷,更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绪,两场终结,十二与三十之比,红军胜利了。大概是W.T在场上英文说得太多了,当我们出球场时,听得学生们纷纷的私议说:“他们都是大学生呀!”

打球打得太剧烈,晚上睡觉全身骨头酸痛。

第七天

上午讲了两堂课,下午同S. T. 去裁缝铺取大衣,小得不能穿,问他为什么不照量的尺码裁,裁缝说皮子不够,真是岂有此理!一件长袍子,改做大衣,袖子没有皮,长只到膝盖,岂有不够的道理,至少赚了一件背心的皮子去。貂皮的一件背心也抵得很多钱,但是未免太过分了呀!剥削得我大衣穿不成,同他争论,又无证据,只得在胁下两条加做棉的,裁缝愿意赔布,大概他自己不好意思。

回来又同S. T. 到川黔饭店吃辣子鸡丁,太不成话、少得连盘子底都铺不满,并且大部份是猪肉,大概认为“红军先生”可欺,同S. T. 决定以后不来吃了,伙计看我们有点像发气,又来赔不是,答允明天一定做好。

第八天 同乐晚会女学生跳舞

今天大家都兴高彩烈,因为我们晚上开同乐晚会,并且又有女学生跳舞。学生们忙于布置会场,我们的政治教员Y.同志特别起劲,跳进跳出,指挥着学生布置。

晚上并准备会餐,可是中午的饭菜竟特别坏。S. T. 约我还是去吃辣子鸡丁,看看是否有转变,结果非常失望。

下午很无聊的坐在房子里看画报,Y. 同志带了七八个女学生到我房子来参观,她们都是“红军之友社”的,今天来参加我们的晚会,并且表演跳舞,这是遵义的摩登女子,同画报上比比上海的摩登女子,摩登程度至少相差十年。抽了我两包纸烟,就到其他房子去参观了。

五点钟,晚会开始。Y. 同志做了简单的报告以后,游艺就开始了。照例的魔术双簧过去以后,最精彩的女学生跳舞出台了。穿着红绿舞衣的女学生,从幕后走出来,一阵鼓掌,“可怜的秋香……”就开始了。最后的“……可怜的秋香”以后,我们还是热烈的鼓掌,因为听说这两位,还是遵义有名的舞星。这一场舞,实在令人失望。我们大家要求萧队长来一手,萧队长平时轻易不肯露相的,今天似乎是要使女学生开开眼界,竟是一请就登台。莫斯科带来的高加索舞,虽然个子大些,但是舞起来竟非常轻巧。这才是艺术的跳舞,女学生算是今天开了洋荤。我们后来又请女学生再来一个,她们不肯,结果她们无法,唱了一个歌。

一直到会餐以后,她们才走,Y. 同志直送出大门。

梦里倭冬瓜的秋香,坐在地上不起来,莫非冬瓜生了根?

第九天 准备行动

下午有一架飞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取大衣回来,得到命令,随时准备行动,于是将几天来布置的房立即改为行动的状态。在遵义住了十天,有点厌倦,特别是辣子鸡丁,也吃不成好的,直到临睡,还未见出动的命令,依旧在这漂亮的洋房里过了一夜。

第十天 别矣遵义

半夜来的命令,拂晓就出动。天没有光,就起来收拾行装,土豪家搬来的东西,完全送给了群众。依旧是十天前进遵义时的装束,穿上到遵义的纪念品“大衣”,在八点钟走上去桐梓的马路,又开始我们的长征了。

* * *

(1) 何涤宙(1908—1942),浙江临海人。黄埔军校第二期学员。原为国民党第五十二师少校工兵营长,1933年在国民党对中央苏区的第四次“围剿”战役中被红军俘虏。后任瑞金红军大学教员。长征中随干部团行动,在突破乌江战斗中是架桥的主要功臣。到陕北后任红军大学教务部主任,1937年离开延安回家休假没有归队。后在国民党军暂编第二师任少将参谋长,不久去世。

(2) 红军干部团随军委纵队进驻遵义的日期是1935年1月9日至19日。

(3) 即萧劲光(1903—1989),时任干部团上级干部队队长。

(4) 干部团原为红军大学,此时仍沿用原来的称呼。

(5) 对部队中掌管经费的干部的戏称。

我失联络

李月波

一九三五年二月底在土城 (1) 作战后,急向长江边推进。七天七晚急行军,又下大雨,路程难行,身体又有病,局长命我到四师帮助工作。结果四师已出发了,没有跟上队伍,只好随友军行走了数天,同后面收容队配合做收容工作。有四个新兵连掉队的,还有事务长一名一路督促他们赶上队伍。那天命令到木宜宿营,结果队伍没有宿营,一路向海坝前进。只留下一连队伍等着病号。那天我走到下午八时才到木宜,连队正要出发,对我们说队伍向海坝前进了。当时我们肚中饥饿,就在木宜弄了饭吃,以后就跟着路条前进,不觉走了四十里,就到了营盘山。哪晓得迷了路,没有赶到。第二天是旧历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闭着了门,路上并无行人。走了里余路,遇到一老汉,就借问走海坝的方向。当时我们心中就恐怖起来了,怕民团搞我们的鬼。我将自己的手枪套子扯丢了,只留光手枪插在腰里,上了顶头火准备着。走到离营盘山八里路的地方,有一间小茅房。大家商议:这里人家少,好弄饭吃,吃饱了饭,有精神好赶路,我说:“再走数里更好些。”他们不同意,我也没法子,就同他们几人进到房子弄饭吃。那茅房的东家姓张,我们向他宣传了,那姓张的非常高兴,说:“红军在这路已过了三四天了,对我们百姓好,红军真是救我们贫苦人的。”当时就弄饭给我们吃,一边说到海坝的道路。还没有一点钟的时候,就听得大路上有人飞跑的脚步响,好像向我们来的样子。我当时对大家说:“不好了,外面有情况。”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外面来了民团十余名。都拿着枪,一声呐喊:“快缴枪来!”各个把枪瞄着我们,不准我们动。当时那些新兵就缴了枪,把我的包袱也拿了去,我只背着一个皮包,当即要我们到外面去,他们也都出了房子。为什么要我们到外面去呀?因为是正月初一日,讲封建,不能在人家家里用枪打死人。那民团队长手拿着一枝盒子枪,站在大门边,叫我快出去。我就说:“弟兄们,都是在外面当兵。”民团说:“你的枪快交出来,就无事了。”我说:“没有枪,我是病号掉队的,那里有枪?”民团就不再把枪瞄准我了,只要快出去。那时十分危急,生死关头,我心中暗想:“一定是没有活命,只有与他拼了再说,一个换得一个,也不蚀本了。”我一面与他们说好话,手插在腰内,就望外面走。只见他们在用绳子捆人了。我出门时,民团队长还是手拿着盒子枪,拦门站着,我当即掏出手枪,一枪正打着胸膛,由背上出去,他就倒到地下。我两眼一望,只有左前方有一条小路上山,没有人放哨。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拔腿就跑。那些民团一连放了两枪,我连回他三枪,他们就不敢急追了!那时我两条腿无力了,将帽子皮包都丢了。民团看见丢了东西,就去捡起来再追。右边来了一个民团,没看见我,我一枪打去,他就倒在地下。那时拼一死活,民团随后追着大喊连天,放枪也打不中我。跑到前面有个树林,我迅速通过树林,那边有座大山,就上山向小路逃。那时我实在不能跑了,就在路旁二百米远的茅草里躲着。身边取出子弹装满了手枪,准备与他拼个死活。民团找不到我,就是我的生路。正想着,只听民团向山上飞跑追赶,大喊大叫。我望见有十多人,还听见有人说:“走得这么快,追不到了。”还有些说:“跑到哪里去了,除非上天。”我就不停地转移地方,转到茅草窝里,刚刚藏好了,那些民团转回这山上,找来了百余乡兵,还带着十几个狗搜山,好比打野兽一样,乱七八糟弄了几个钟点。天色已晚,民团各自回家。我看见民团走了,心中好比开了一把锁,好比又出了一回世。那时我昏昏沉沉的,不知往哪边走,赶队伍是不可能的,天色黑沉沉的,我便横山而行。

群众是我们的

连过了好几个山头,到半夜时,也不知方向,坐在山顶上,只听得山中野兽叫起来,吓得心惊肉跳,拿手枪准备着。远听山下有狗咬的声音,不知多远,我向那狗咬的方向去,不觉又走了五六里,有些种玉米的地,就知道不远有人家了。沿小路而行,不久就望见一茅屋,周围附近都没有人家,就是单独一家。我轻轻的摸到门边听听里面有多少人,说些什么话。只有一个老婆婆,年将八旬,有二个男子,一少年妇人,谈的都是家常话,烧了一炉火烤着。我叫了一声,内面就问:“是哪个在外面呀?”我答:“大哥,逃难的,请开门让我烤烤火好吗?”当时那妇人就说:“你到别地方去,我们这里不能烤火,别处人家多些!”我苦苦哀告,说了半点钟之久,那妇人的丈夫才开门问:“你是哪里来的,穿的一身军服,莫非是红军吗?”答:“我是民团缴枪给红军的,逃走回家迷路在此。”“你家在那里?”“在贵州。”“哪一县?”“遵义府尚溪场。”“你家有些什么人?”“父母、妻,子只三岁。”那少年妇人就问:“你吃了饭没有?”我说:“没有。”她弄了些玉米馍馍和菜给我吃,我说:“多劳大娘做好事,修着你的儿女身上。”这话说得他们非常高兴。我就问:“大哥贵姓,此地叫什么地名?”答:“小姓黄,此地叫做黄家沟。”他又问我姓什么?我答:“小姓不能高攀,也姓黄。”他说:“你什么排字?”我说:“我父名福字,我是得字号。”这句话撞正了,他说:“不错,我们都是平辈人,一笔难成二个字,我们字辈排来,是财满福得星五字。”又说了些家常话。我问:“大哥家有几个公郎?”他说:“命苦,有一男一女,共计六人吃饭,家无寸土,在此租人家的地要还租,一年不够一年吃,真不得了,难以养活一家人,也是没法子。”当晚不谈了,把我送到楼上睡着,他说:“新正月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人,这些小事情有我。”第二天是正月初二日了,早起来弄了些高粱馍馍青菜。等大家一齐同吃了饭,又谈当地情形,民团怎样不好的话,我也没答他。他又说红军怎样好,分地分房分东西,给贫苦人取消苛捐杂税,打富济贫,那样这样,说得很多。他又问:“红军是由遵义那边来究竟怎样,是不是分东西?”我答:“红军在遵义分了田地房屋给贫苦人是实,确实的打财主救贫人。”当时黄大听得很高兴。他的老母听得叹了一声:“我家穷了几代了,如若有这样世界我死了也甘心。”黄大到外面去了,婆婆移到我身旁来,细细声问:“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呀。”我答:“不是。”她说:“你对我说实话,我也宽宽心,我家忠良世代,并不妨碍你。我今年八十一岁了。如若你是共产党我设法救你,日后你们得到天下时,与我后代分些田地就是。我们这里的百姓都愿共党来。”于是他全家都来了,站在我身边,那黄大说:“我看你也不是当兵的人,一定当排连长。”我说是当兵。黄大说:“你是共产党请放心,如若害了你,我全家人都讨不到好处。”当时我就说:“我是共产党。”便将因为怎样情形找不到队伍,迷了路不知去向才到此地等语,并将共产党主张怎样分田地等说了一些。他们大小都叹一声:“可恨营盘山保卫团。”黄大说:“我与你打听消息,看红军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告诉你,好去赶大队。”又说:“你穿的军服不好,我与些百姓衣服给你,如若有别人问你的时候,就说是我家来的亲友,这样好在我家休息几天。”不觉在他家过了五天光景,那日黄大听得消息,石湘子有千多红军过河,就带我去到石湘子去。初六一早启程,化装是拜年客。一路不谈,不觉到了,地名叫天福庙,那个地方很多民团。黄大就带我到他朋友家里休息。不久外面来个民团的队长,当即就问:“是哪里来的?”答:“在红军当伕子。”又问:“你是哪里人?”“遵义府人。”“你不是遵义人说话,好似湖南湖北的口音。”我说:“怎样不是?”“你是遵义人,我就问你遵义几个地名。”他说了一些,我一律答之,结果就检查我身上的东西。那时我的手枪,还在身上藏着,他来检查时,我把衣扣解开给他看,说:“队长,路上一来检查数次,如若有东西还留着做什么?送给你不好吗?”当时对他讲了几句客气话。他说他姓何,我说:“何大哥,这就遇着贵人,请大哥给我一路条,愚下也好通行。”他说:“不要,这周围附近几十里百余里,你说是何队长怎样与你谈了话,都没有关系。”并送给我盘缠铜元三吊,我说:“多劳兄长照顾,日后兄弟相见面谢。”石湘子是不能过河了,敌人多了不能去。那日就在本地客栈休息一晚。初七日晨不知向哪边走,又听说古蔺县有红军,我又向古蔺走。那日走了一百四十余里,离古蔺六十里名叫道草铺,我没有从街上过,弯了小路,走到那山上一望,大道上很多敌人队伍正向古蔺推进。我心中想,如若那里去,好比送羊入虎口,我想这次要想找到队伍,除非革命成功。我向山下走,遇着了一个收烟灯捐的。说是由古蔺来,那里边防军多得很,正在拉伕,向水田塞前进。我听得这话,又向道草铺走。看前面很多人,我把手枪放到那石崖下藏着,从那街上通过。当时有个李区长的儿子把我捉到,说我是共产党,要把我杀在这坪里,才出得他的气。这话是什么原因?因为李区长被我们保卫局捉到杀了,共计在那街杀了三个反动,打了五家土豪,所以他要随便杀几人来报仇。当有数十个老人家和妇人都来劝那个凶恶李区长的儿子,“李少爷,你父亲杀了怪不得这个逃难的客人,他又没有杀你父亲,何必结下无故的冤仇呢?”当即把我扯出来,我谢谢他们的救命之恩。在这街上受了惊吓,不敢走大路了,就找小路走。照原路找到我的手枪,再藏在腰里又走。不过十里路样子,走到山坡里遇到二个人,一个年约二十岁,一个约四十岁,大叫一声:“哪里来的!”答:“逃难的。”他叫我站着,要检查我身上。我说:“大哥,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检查数次了。”他一定要检查,我身上还有二十余元光洋,他搜出来了,我说了很多好话,要他还我五元做盘费,他还要杀我。我想:这正是个土匪,一定是初出茅庐的东西,当即拿出手枪给了他一枪,那二十岁的倒在地下,四十多岁的就跑,我又一枪打到他腿上,也滚到地下。我把钱夺回,跑了五十里都不回头,一直跑到硬地街。我把枪放在山上,然后才到街上去找人。一进街口有个大庙,庙里有我们三军团卫生部的伤兵二名。一个是湖南人,一个是博生县人。三人说了许多痛心的话,我就同他们住在一起。不觉到了初十日了,一个负伤的同志说:“你给我要口鸦片烟,我实在痛疼难受!”我就到一家烟馆去买大烟泡子,有四五个人谈起红军的事情:“红军真是好,我们这街上有红军寄的伤兵七八名,都要我们招待。担架伕是可以,只怕白军来把他们杀了,以后红军来了,怎样对得起红军。我们大家设法子,搬到哪里去才好,与他请医生调治。”那一个老汉说:“只有把他们送到不当大路的地方,就好,如若不保护他们,我们的良心坏了。他们负伤也是为着共产,都是南方人,回家去路程远,使他们快些好,赶到大队去 ,要尽力帮助医治。就是没有钱,也送点菜水和饭给他们吃,使他们好得快些。”

开小差的下场

我在硬地住了三天后,听说石湘子又有我们的队伍,于是我又去赶,走到营盘山、木宜之间,有一饭店,店老板姓孙。我走进客房,看见有二个人在里面哭起来,我就进去问:“你们是红军吧?”他说:“是的。”我问:“你是哪里人?”他说:“江西。道路数万里,不得了,回不得家,一定死在这地方了!”我问:“你们为什么不与红军一路去?”他说:“红军里苦。”我问:“在红军好些,在这里好些?”他说:“我们现在想回到红军里去,但是怕杀头!”我说:“为什么要杀呀?”他说卖了一枝枪,一把大刀,二人都是一样卖了八十个银毫洋,又被民团拿去了,现在吃饭的钱都没有。我问:“怎样办?”他说:“只好讨饭回家。”我问:“你家在江西哪一县?”他说:“你没到的,说起你也不知道,我家住会昌县,原在红军炮兵连当兵。”我看他们身上穿的破衣服,虱子满了,睡在草堆里,饭店主人要用棍子打他们出去。外面正在下大雪,冷得十分厉害。我就强迫着带他们归队,并向孙老板说:“谢谢你,日后还清吧。”我们一同到麻仙保归队。

* * *

(1) 贵州赤水县土城镇。

向赤水前进

谭 政

虽然已是严冬的季候,但在贵州的北部,靠近长江南岸地区,仿佛像江西二三月的天气,一点也不感觉寒冷,大家喜气洋洋,兴高采烈,沉闷的情绪已经过去,部队格外表现得活泼可爱。因为在半个月来,已经完全摆脱了敌人的尾追,粉碎了敌人的拦阻,打得侯之担走投无路,占遵义,陷桐梓,横扫黔北,如入无人之境。四乡的干人儿,天天总是围绕着我们,不是说王家烈苛捐杂税抽得怎样厉害,便是讲财富老爷压迫的如何可恨,每天总是成十成百的跑到红军里面来要求留红军;而在另一方面却呈现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情景,豪绅们今天搬家,明天逃难。侯之担的部队这里逃跑,那里退却,惊心丧胆,颠沛流离。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景,点缀了当日黔北这幅图画。

这时我们的红四方面军,已粉碎了敌人的三次“围剿”,把敌人几百里的堡垒线完全突破,刘湘在前线的部队均受挫折。此时我们的计划,准备趁此时机,由黔北转入川南,跨渡长江,配合四方面军行动。部队遂于占领遵义之后,继续下桐梓,攻松坎。一路虽然有川南边防军的阻挡,但一点也不感觉费力。我们占领松坎之后,在松坎附近休息整顿了四天,这是从江西突围以来,休息时间比较长久的第一次。然而在这短短的四天中,却给我们很大的帮助,解决了许多重要的问题:休养了体力,料理了行装,准备了给养,改编了我们的部队。我们还总结了突围来三个月的政治工作,揭露了我们工作中的许多弱点,寻求了产生这些弱点的根源,定出了今后的工作的方针与方法。短短的几天时间,把部队整理得精神焕发,呈现一种新的气象。

部队向赤水前进了,经温水东皇殿 (1) 到达了土城,战争便也一直的从温水打到土城。土城一仗,侯之担集结了三个团,先我占领了阵地,似乎要和我们拼个死活。这样的好机会,自然我们也不会推辞,因为在乌江战斗以后,侯之担总是向我挡驾,每次战斗,只要枪声一响,便飞也似的逃跑。他们的腿生的长,我们真“望尘莫及”!枪声响了,土城附近山上,都堵满了敌人。人们都以为今天的侯之担,一定要凭着土城,作孤注一掷呢。我们两个营向敌前进了,一路跑步,便接近了敌人的山脚。谁也不料侯之担仍然是不“过硬”,整营整团的像泻水般溃退下去,早就架好了浮桥,从浮桥上成四路纵队退入赤水河西岸。大约还有一个连的左右,来不及渡河,便沿河下游向猿猴 (2) 逃窜。此时浮桥已被敌拆断,隔河望着敌人在一个不宽的正面和倾斜很急的山坡上,凌乱不堪,大家只顾逃命,他们的长腿子,此时也不中用了。他们吓得进一步退两步,一个指挥官,骑着白马,从凌乱的人丛中由西跑向东,又由东跑向西,时而上,时而下,此路不通,彼路又不通,不知如何是好。机关枪一响,满山的敌人好像茅厕里的粪蛆,翻上翻下,煞是好看。

我们的战士们,看着气愤了,拼命的去修理浮桥。不消四十分钟,浮桥修好了,大家争先恐后的渡过彼岸,可惜时间太迟,已经来不及追击了。这一仗只缴获步枪数十枝,子弹炸弹二十余箱。

土城街上遍挂红旗,到处张贴了欢迎红军的标语,什么“欢迎朱毛军长”,“欢迎打富救贫的红军”等。街上一堆一堆的人,踱来踱去,看传单接受宣传。大家睁着眼睛注视了我们的全身,从上身到下身,从下身又到上身,显示着特别自然、亲热,仿佛把我们看作“王者之师”,但却也奇怪,似乎我们也和普通人一样,并没有一些特殊样子。

到达了望龙场 (3) ,离赤水城只有九十里了。打听得赤水城只有一个团的兵力,城内有修械厂,又有电灯(多久未见过电灯了),大家眉飞色舞,一心只打算进赤水城。经过七田坎到黄陂洞附近,我第三团即与敌遭遇。因尖兵动作不迅速,敌先我占领了右翼高地。敌即以此高地为支撑点,并凭藉左翼堡垒,对我施行火力封锁,使我一师人的兵力,限制在一个仄狭的正面,不能展开作战。此时我即以全力夺取右翼高地,将敌人压下去,可是受左翼堡垒机关枪及炮兵火力的侧射,终不能超出葫芦形的口子。敌人稳住了脚,依该地阡陌的高低起伏,拼命挣扎,后续部队不断的增援上来,遂使正面战斗成对峙局面。敌人杀过来,我们杀过去,双方均有死伤。我第三团排连两级干部,大部伤亡,然而我们的战士,将不成建制的班,加入别一班作战,自动的代理指挥员,继续进行战斗。此时我右翼的一个营,正向敌进行包围,在极端不利的地形下面,连续几个冲锋,将敌人牵制部队完全击溃,打到了敌人的左后方,预料他们的骡马大行李动摇了,必然影响及于他们的正面。不料这个敌人还有几分顽强,将他们的炮火集中和转移向着我们这个营了,预备队也全部使用了,结果,我们英勇的这个营,在不利的地形条件之下,被迫退回来了。

正面战争,又紧张起来,机关枪声炮声手榴弹声,搅成一团。他打过来,我打过去,又是一场恶烈的厮杀。我们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总杀不出这个葫芦形的隘口,三个团都堆在一个山头上。大家着起急来:“今天这个敌人打不溃,如何是好呢?”许多人都主张以少数兵力钳制正面之敌,主力则从侧翼绕到隘口的后面。主意虽然是打定了,究竟从那一点打下去呢?一番侦察,又一番侦察,可恶的地形,生得这样凑巧,这里没有路,那里也没有路,到处都像悬崖陡壁一般。“反动派的寿命该得延长”,战士们发出诅咒的话语了。

远远的望着通赤水的马路上,尘土飞扬,愈走愈近了,敌人约一个团的兵力,成两路纵队,从马路上奔驰而来。今天这个形势,便无法恋战了,只得偃旗息鼓,宣告停战。

我们下了山,到了马路上,敌人便装腔作势,沿着马路一线山头,猛烈向我来路延伸,似乎要与我们取平行路,截我归路。我们自然也不轻视,节节向后抗退,到达七田坎,天色已是晚了。从七田坎后面山上,几排枪打下来,只见手电光芒四射。这是敌人的迂回部队呢,可惜来得太迟,我们已完全通过了。

* * *

(1) 东皇镇,今习水县政府驻地。

(2) 今赤水县元厚镇。

(3) 今赤水县旺隆镇。

病员的话

加 伦

在长征中,我们没有固定的根据地,当然也谈不上固定的后方,因此我们的伤病人员轻的随队伍走,重的只有寄在群众家里。

当部队到达黔北的时候,党的战略方针是由川南强渡长江,争取与四方面军汇合。在这一行动中,沿途寄留了不少的伤病员。

由于敌情的变化,此一战略决定没有能够实现,部队是由原途折回来了的。

有一天经过川黔交界之猿猴地方,一个六十余的老婆婆站在路旁大声高叫:

“红军!红军!(贵州民众都称我们红军)把你们这位哥子带回去,他的病已经好了!”接着她跑回家里领了一个青年来,她笑咪咪的把青年交给我们。她还很客气的说:“红军!对不起,你这位哥子在这里没有好招呼!请不要见怪呵!”她又跑到房里拿了五个鸡蛋,十多个包谷巴巴送给我们青年同志。我们向她表示感谢,并送她几块钱,她坚决不要,她很慷慨地说:

“红军!我们是一家人。我不是为钱的呵!你们辛苦,都是为了我们干人(穷人),帮助你们,是我们自己的事。假使是王家的人(即贵州军阀王家烈的人)我们尿也没有他吃。王家兵整得我们好苦呵!”我们只好再三道谢和她分别了,我们走了很远,她还在站着望我们。

到达宿营地了,很多寄在群众家里的病员也一批一批的回来了,一个个吃的很肥很胖,军服是都换了,大家都穿上了老百姓的衣服,几乎都不认识了。我们开了一个茶话会,欢迎这些病愈归队的伤病员。

“你们这次在群众家里还好吗?”我们问。

“群众好得很。队伍过的第二天,民团就回来了。他们到处搜索,群众把我藏在一个放草的屋里,结果被民团搜出来了,团总马上就要拿我去杀。这家群众全家跪在团总面前求饶。他们假冒我是他们的儿子,痛哭流泪的苦苦哀求,结果团总也没办法,去了。我此后也能公开的在他家里住起来。他们一家人待我特别的好,天天总要弄点好菜给我吃,并请医生来,把我的病几天工夫就治好了。我走的时候,他都不舍得,大家还流了眼泪呢!”我们一个青年干事这样说。

“我们那家群众也非常好。因为我负了伤走不得,他们把我背在一座大山里,搭了一个小茅棚,派了一个他的儿子陪着我,每餐都送饭送茶来。有一天夜晚,民团把他们的家里包围起来检查,他们立刻派人又把我背到另一个山上去。像这搬动,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结果我们仍是很安全的在那里住着。替我医治的医生也很好,他从没有要我一个钱,并且还送了我几块钱用,送过很多东西给我吃。他们很喜欢听红军的故事,天天总有很多人来听我讲。他们很羡慕革命根据地,他们也愿意坚决干,他们说王家烈实在把他们整得太苦了。”另外一个战士这样接着说。

他们都你一篇他一篇把他们经过的情形讲得很详细。

人民的红军,到处都取得广大群众的拥护。虽然困难不断的加到我们的身上,然而有了广大的群众,一切困难都战胜了。这恐怕是敌人难以理解的吧!

娄山关前后

雪 枫 (1)

一 二郎滩的背水战

在回归遵义的途中。

这一次是赤水河的再渡,一路来浩浩荡荡,然而当前横了一道河,名叫做二郎滩。遇水造桥的任务就摆在先锋两个团(十二团十三团)的面前了。

环境并不那样的太平,倘若敌人在对岸凭河堵击,事情可就麻烦了,而且事前又得到一个情报:说敌人有以其主力阻我渡河之模样。

“争取先机呀!”一面集合红色工兵搭浮桥,波浪作了他们斗争的对象;一面使用红色水手们乘船渡河,首先是占领阵地,其次是远出游击。船仅三只,每只能装三十人,一来一往,大费力气,战士们急如星火,然而只有“等”。

一个营过去了,机关枪过去了。游击队派出了,阵地占领了。忽然远方传来了零碎的枪声,接着送来了轻重机关枪声,最后渡河部队的报告说,我游击队与敌接触,敌番号兵力不详,但估计约在一团以上。每一个人的思想:“增援!增援!”然而浮桥才架起了五分之一,船仍然是三只,每只还是只渡三十人。

“赶快呀!”“赶快呀!”

终于渡过了两个营,劈面是个高山,三步缩做两步拥上去。部队展开了,敌人的子弹从耳旁飞过,炮弹一颗一颗的落在前面或者脑后。

这是一个背水阵。

敌人是那样的不行,我们的冲锋部队还隔着几个山头,他们就溜,而且像流水样的溜了;追过去,追下了悬崖,敌人从悬崖边跳下去,跌死或者跌伤,一个窝里就跌了三四十。胜利者不能像那样的跌下去的,所以只得弯了路。敌人就乘这个机会跑得无影无踪了!满山遍野的背包、衣服、手榴弹、军用品,以及敌人死者伤者身上的枪枝、子弹,在今天统统换了主人。据俘虏说,他们是侯之担的两个团,而且是个什么副师长率领的。

黄昏之后宿营了,准备着第二日重上征途。

二 乘胜直追,目标向着遵义城

长征以来遵义是最使战士们想念的一个城:那比较繁华的街市,那相亲相爱的群众,那鲜红的橘子,那油软的蛋糕。然而现在那凶恶的青天白日的旗子是插在遵义城上!

此次在向云南途中的“回师”,遵义是我们的唯一的目标。大家心目中的敌人,除了不在眼下的王家烈之外,还有自江西出发就跟在屁股后面拣破草鞋的周浑元。“打倒王家烈!消灭周浑元!”这口号每天挂在人们的嘴上。

渡过赤水河,二郎滩战斗胜利之后,遵义更加接近了,两条腿分外来得有劲儿。

沿途的民众们“多谢”国民党的苛捐杂税的“恩赐”,十八岁的大姑娘没有裤子穿,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屁股总是露着半边,成群结队站在大道两边欢迎着他们的红军。随便喊一声:“当红军来哟!”壮年们就会跟着走的。那个时候,每个团一天总要扩大百儿八十个新战士来的。

有一天微雨途中,丛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上半截披的如像棉袄,下半截烂了裤的汉子,拦住马头跪下,双手送上一张状纸,开头一句是“启禀红军大人”,内容是因受某劣绅的欺压,逼其妻又索其女的,新仇旧恨,请求红军伸冤。状纸还没看完,他那里已泪流满面了!希罕哪,包文正大人常常干的那一套,居然今日重演了!

经过政治部的调查,所谓某劣绅确是当地一个大土豪。向导,自然是他自告奋勇,捉来之后,第一个拳足交加的就是他,复仇的痛快叫他忘记了裹在腿上的烂裤子。经过人们的劝阻,他的余恨终究未消。

大军驻在回龙场休息一天。大的干部会中,毛主席做了报告。大会中军团政治部提出了三大号召,把消灭周浑元纵队吴奇伟纵队的勇气提得更高了!

三 娄山关

从川南到黔北的遵义,桐梓县是大门,娄山关是二门,主要的还是娄山关。倘若占领了娄山关,无险可守的遵义县,就是囊中物。所以娄山关便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了。

娄山关雄踞娄山山脉的最高峰。关上茅屋两间,石碑一通,上书“娄山关”三个大字。周围山峰,峰峰如剑,万丈矗立,插入云霄,中间是十步一弯、八步一拐的汽车路,真所谓“一夫当关万人莫开”。

守关,王家是懂得的。在我们占了桐梓之后。抢夺娄山关这一光荣而严重的任务,便交给十三团了。娄山关上的一攻一守,十三团单独担当。浴血大战的英勇气概,仍然不减当年。

还在中央革命根据地的时候,一九三三年的东征,即有名的东方战线上,我们的十三团和十九路军的三百三十六团在福建延平县青州地方来了一个遭遇战。不过两三点钟,我们的一团把他们的一团消灭了。据说三百三十六团在上海和日本作战的时候,是顽强的一个团,是出风头的一个团,是缴日本兵钢帽最多的一个团,然而这一团的钢帽又转送红军了。

在反对蒋介石对江西革命根据地的第五次“围剿”中,有名的“高虎垴万年亭战斗”就是十三团配合友军进行的。不管那时的战略指导怎样错误,十三团在这一战斗中的英勇顽强的精神是永远值得学习的。那是空前的残酷的战斗。敌人汤恩伯、樊崧甫两个纵队六个主力师,配合炮空两军,气吞山河似的向着我石城县驿前以北之高虎垴防御阵地攻击前进了。敌人欺负我们没有空军缺乏炮兵,冲锋部队总是集团的一个团。最前锋是戴草帽、穿蓝衣、佩着驳壳、马刀的法西斯蒂蓝衣社匪徒六七十人。七架飞机在空中投弹,几十门大炮扫射,烟雾冲天,杀声震地,使你听不出机关枪和步枪的声响。沉着抗战的我们十三团的第七连,坚强的守着堡垒,等待敌人接近工事了,首先报之以机关枪,继投之手榴弹,敌人排山倒海样的躺下去了,最后还之以出击,敌人血肉横飞的滚下去了!点把钟的时候,又是同样的冲锋,同样的轰炸,同样的杀声,红色战士们同样的坚强,同样的投手榴弹,同样的出击,结果,又是同样的排山倒海,同样的血肉横飞,同样的躺下去,而又滚下去!这样连续了六次。

漫山遍野的痛哭哀鸣,死者伤者堆满山谷,竖一条横一条。总计敌人死伤四千余名,连排长干部四百多名,而我们的第七连,也只剩九个人了!

敌人这一次惨败,两个师完全失掉了战斗力,一个多月,钻在“乌龟壳”内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最后,终于硬着头皮还是来了。侦察地形以后下了作战命令,命令里提出赏格,谁夺下我军阵地,赏洋两万元外,还要报告“蒋委员长”擢升团长当师长。

“究竟谁来担任呢?”大家低头。

“到底那个去呢?”还是低头。

“你们究竟怎么样呢?”

“请师长下命令吧,该着那团,还不是那团!”大家这样的说。

据说,那位陈诚将军,为这事,也曾头痛过。而且在早,还率领着将官们向“蒋委员长”请愿要去“抗日”呢!而蒋介石的答覆是“言抗日者杀无赦”!无奈只有“执行命令”!

如今娄山关摆在面前的严重任务,使大家,全体指挥员、战斗员,不约而同的回忆着当年的历史,而且慷慨激昂,在行进中,唱着当年的“高虎垴战斗胜利歌”。

“发扬高虎垴顽强抗战的精神!”

“发扬东方战线上猛打猛冲猛追的精神!”

一边高喊,一边谈笑,把人们的思想,都牵到江西革命根据地去了!

昨日下午,先遣营兵临桐梓城下,夜间友军赶到,拂晓占领桐梓。桐梓到娄山关三十里,娄山关下山到板桥四十里,板桥到遵义八十里。为了夺取遵义,已经说过娄山关是个唯一的要点。

共产党员青年团员们,立即在连队中活动起来!

“同志们!为了夺取遵义,必定占领娄山关!”

“不要忘了我们十三团过去的光荣啊!王家烈比得上十九路军吗?”

“鸦片烟鬼王家烈,领教过了!”众人嘻嘻哈哈的仍在谈笑着。

特别是活泼健壮的青年团员,短小锋利的警句刺着红色战士们的心:

“潇水渡过去了,湘江走过了,乌江飞过了!苗岭爬过了!一个娄山关,同志们,飞不过吗?同志们,难道飞不过吗?”

“飞过去哟!闯过去哟!”一连人传过一连人的回答。大家好像已经都生了翅膀。

“猛打猛冲猛追呀!”

“多缴枪炮,多捉俘虏呀!”

大马路上,浩浩荡荡,人声鼎沸,这是向着娄山关的进行曲!

忽然娄山关方向来了几个老百姓,大家互相问询:娄山关有没有白军?有多少呢?

他们连声的回答:“有,有,有!娄山关的来了,往桐梓来了!板桥住满了,说是还有一个师长。你们来的好,你们来的好!”带着慌张去了。

立即,挨次传下来:“走快!后面走快!一个跟一个!”这是历史上的习惯,将要接近敌人了,即使没有命令,大家自动的互相催促着,两条腿也自然而然的轻快起来了。几千只眼睛,远远的望着娄山关上尖尖的山,朵朵的云,云裹着山,山戳破了云。一幅将要作为战场的图画啊!

第二次又传下来是:“不要讲话,肃静!”这才是正式命令。立刻无声,一列没有声息的火车继续向前奔跑。众人这时仅仅一条心准备战斗!

将进娄山关十里路的地方,在山上,遥远的送来一声既清又脆的子弹声,接着又是一声,接着了……接下去了,这明明是敌人了。

预期的遭遇战斗,是要夺取先机的。一向以敏捷迅速出名的第三营飞奔左翼的高山,并不费事抢了敌人企图占领的制高点。红色战士们在轻重机关枪火网之下钻到敌人的侧翼,光亮耀眼的刺刀,在敌人阵前像几千枝箭飞过去了。

山脚下是团的主力,在不顾一切的沿着马路跑步前进。指挥阵地的前进号音,冲锋号音,挥动着战士们努力抢关!

途中由俘虏口里知道敌人的主力昨夜赶到板桥宿营,两个团伸出娄山关,其中的一个团又由娄山关向桐梓城前进,一个团巩固了娄山关的阵地。正是午后三点钟的时候。

在地形上说,我们是不利的,娄山关给敌人抢到手了,而且有一个团在固守着。另一个与我们接触的团虽然向后转了,然而每一个山头都成了它顽抗的阵地。为要抢关,就不得不“仰攻”了,更何况我们主力还在桐梓未来呢。

“无论如何要夺取娄山关!”这是自高级首长以至普通的战斗员全体一致的意志。

右翼的山,一律是悬崖绝壁;中间马路,敌人火力封锁了;左翼的山,虽然无路,然而还可以爬!先派一个坚强而又机动的连,由最左翼迂回到娄山关之敌的侧右背。主力则夺取可以瞰制娄山关的“点金山”。点金山之高、之尖、之陡、之大、之不易攀登,是足以使敌人恃而无恐的。

限黄昏前后,夺下娄山关!这是命令,也是全体红色健儿的意志!抢山,夺下点金山,这一艰巨的任务给了第一营。

第一梯队进入冲锋出发地,第二梯队在不远的荫蔽地集结,火力队位置于指挥阵地中对着敌人猛烈射击。冲锋信号发出了,喊声如雷,向着敌人的阵地扑过去,一阵猛烈的手榴弹,在烟尘蔽天一片杀声中夺得了点金山。

登临点金山顶,可以四望群山,娄山关口,也清楚的摆在眼前,敌人一堆一堆的在关的附近各要点加修工事。娄山关,虽然不远,然而仍须翻过两个山头,而这两个山头,都被敌人占据着。机关枪连续的向着我们射击,这是敌人最后挣扎的地方了。

将近黄昏,加以微雨,点金山的英雄们并未歇气就冲下去。疲乏、饥饿控制着每一个人,然而并未减少他们的勇气。在团的首长直接领导之下,组织了冲锋,配备了火力,一阵猛烈射击,一个跑步,敌人后退了,但不等你稳固的占领这一阵地,他们又呐喊着反攻回来了,阵地又被敌人所恢复。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终究不能奏效。大家看得清楚,有一军官,在后头督队(以后俘虏说是个旅长)。他的士兵坍下了,又被他督上来。他异常坚决,马鞭子赶,马刀砍,士兵们只得垂头丧气的跑回来。

“弟兄们,打死压迫你们的官长啊!”

“白军士兵们,你们拼命,为的那个呢?看你们官长,再看看你们自己!”

红色战士们于冲锋之后休息的空隙,向着白军弟兄们喊话。

“打死他吧,我们的特等射手。”指挥员的命令,于是集合了四五个特等射手,集中向着那位官长瞄准,一声“瞄准—放!”军官倒了。冲锋部队乘机冲上去。敌人好像竹竿之下的鸭子,呼哈、呼哈滚下去了!

娄山关的整个敌人,因之动摇,自取捷径各自逃去。

娄山关占领了!娄山关是我们的了!

四 长追

这时主力在桐梓,一部在桐梓与娄山关之间。由于电话不通,午夜,他们才得到占领娄山关的消息。

因为关上没有房子,而且落雨,所以留了一个营,对通遵义大道四十里的板桥警戒,主力在娄山关下的八九里处,靠着桐梓方向宿了营。

次日拂晓,大雾,对面不见人。睡梦中听到娄山关上密密的枪声。传命起床,刚要吃饭,娄山关警戒部队报告,敌人以密集部队沿大马路向我反攻,军士哨被敌占领,小哨在危急中。饭后集合将毕,又是一个报告,小哨失了,敌人逼上了娄山关口。那里只有我们两个连!

还是昨日建立功绩的第三营,口头命令他们去增援:“跑步!同志们!正是消灭敌人的机会!”

沉重的脚步声,嚓嚓的刺刀声,夹着战士们的喘气声,恐后争先的跑向娄山关增援第一营。面前的枪越密,使他们的腿跑得越快。途中遇见了负伤下山的战士们,简单的报告他们关上的情况,上气不接下气的:“快呀!快呀!敌人快要到关上了!”

那是板桥来的敌人,企图恢复娄山关。以其最精锐的第四团,集团冲锋,火力之强,扑打之猛,使你不相信那会是王家烈的部队。

第一营——他们辛苦一夜了,看到第三营——生力军赶来了,更加沉着应战。第三营汗透了衣裳,紧张了面皮,在第一营的举手狂呼声中,居高临下投入冲锋了!大雾迷漫,枪刀并举。便是所谓精锐的第四团吧,怎么能拦得住呢?没有流血的,只有向后跑。第一营架了机关枪,对着背后一阵扫射。似乎并不麻烦,一齐倒地了。鲜血流入于马路两旁的沟里头。

然而这并不足以警戒敌人的官长,敌人组织了第六次冲锋,轻重机关枪是抬着前进,手榴弹是由大个子投。红色战士向他们摆手:“来哟,欢迎你们上来哟!”刚刚接近于手榴弹投掷距离以内,并列的手榴弹一齐抛下去!翼侧飞出了出击部队。震天动地的杀声中,死尸堆高了,小河沟里变成了红流。“好啊,请你们再来试试哟!”“第二个高虎垴啊!”

突然从敌人阵地跑过来三个士兵,背着枪举着双手,表示投降的姿态。战士们热烈的欢迎。其中有个年青的抢着首先说:“我是六军团的司号员(即号兵),经过清水江时有病掉了队,叫王家烈捉住了,在连上补了名。前天从遵义开来打你们,我听了十分欢喜,今天带他们(手指其余二人)过来了。”

人们听他说是六军团的,说不出的高兴,更加倍的亲热起来,争着上前牵着手,问长问短,连打仗都忘记了,那个司号员周旋一下之后说:“他们跑了!跑的快的不得了!打死好多,丢了更多的伤兵,你们还不赶快的追!”

同一个早晨,敌人的主力三个团,由板桥出发,企图迂回侧击娄山关的左侧背,倘若奏效,娄山关必然不保。正是娄山关正面我们的第一营与敌人的第四团来回打得火热的时候,左侧翼发现枪声了,听去有十多里远,浓雾未开,只听响声,不见队伍。正因如此,所以更着急。

军团首长的决心:以十二团接替十三团第一三两营的任务,配合左侧主力消灭板桥之敌。军团主力——十三团、十团,出左翼,迎击板桥来敌,十一团从中央冲出去。

第十团十二团十一团他们昨未赶到,胜利只给友军获得,早已磨拳擦掌了。真是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隐约发现了敌人向山上爬来。战士们万马奔腾,英勇地冲下去。你想,敌人来势虽猛,如何挡得住这一下?于是像池中的鸭子,乱竿打下,只有拖泥带水,边飞边跑,“仍从旧路归”了。那走头无路的,索性坐下,缴枪是最好的办法。战士们立即分出追击队、截击队、缴枪队、安慰俘虏的宣传队。黄昏以前到了板桥,俘虏们恭恭敬敬的排在马路边的坪上。稍息之后战士们实行长追。

夜间没有秩序的队伍,摆在马路上,活像发了大水的河,前呼后流,向遵义行。虽然打了一天的仗,翻了一天的山,而且又要走夜路,可是并没有谁觉得疲劳,胜利的欢喜,挂在人们的面上。马路两边的山谷里,反应着歌声、吼声、笑声。前后左右,绞在一起,成了一笼蜂。人们简直疯了!

五 会战十字坡

梦中,电话铃声叫醒了。那是军团邓参谋长的话:

“昨天娄山关被我击溃之敌是六、四、二十五、十六,共四个团,残部连夜退回遵义。据说遵义城南有第一团及第三团。

“我军跟踪追击,以占领遵义为目的。你们立即起床、吃饭,出发。

“十一团为前卫,你们随后跟进……”

黑夜行军,众人肃静些了,天刚见光,就又不太平起来,又是议论纷纷。前卫十一团,都恨没长翅膀,拼着两条腿,跑啊,追啊!张着大口,准备吞下敌人。经过敌人昨夜休息的村庄,是那样的不成样子,狼狈的景儿,又好笑,又好气!

一带短山横断了马路,山上摆着敌人,而且还响着枪,十一团的首长估计是敌人的掩护队。“这不一口吞下去?”两个营还没展开,先头营就冲上去了,然而敌人不打算走。

“你总会跑的吧!”大家这样想。集结两个营,又冲上去,然而敌人依然如故,而且轻重机关枪更猛烈了。终于因为后续部队赶不及,敌人乘机反冲锋。因为过于狠心了,张政委一个人跑到最前面的连里,敌人一个营实行反冲锋,这个连寡不敌众,又无地形利用,于是坍下来了,落在后尾的张政委不得不打手枪。边打边退,敌人是边打边进。

当他们前进的时候,一个青年战士同着他的哥哥并行着。半路上他的哥哥被一颗子弹打死了,他并不回顾一下,仍然奋勇前进。现在退回时,张政委回头又看见那个青年战士跟在后头。敌人紧紧追来,大喊呀!“小赤匪不要跑,捉住你!”大概是想“生擒”吧?我们的青年战士从从容容的一边夹着短马枪,一边闪一闪身回答说:“你来呀,你捉我的鸡巴!”

可爱呀,我们的坚决的沉着的红色青年!

六 遵义终于拿下了

探报,敌人薛岳所部的周浑元、吴奇伟两纵队已渡乌江,明天或者后天,有到达遵义的可能。在他们到达遵义之先,占领遵义是目前迫切的任务。高级首长,而带焦急而又坚毅之色,决定夜间攻城。

那天下午,在十一团担任的一面,战士们接近城墙了,城里无动静,隔几分钟放一冷枪。大家好奇心胜,来一个“冒险的尝试”。架起人梯一个挨一个爬进城去。在城外的万目睽睽提心吊胆的看他们。不久,又一个挨一个的爬出来了。原来里面还有一道更高的城墙。

黄昏以后,遵义的新旧两个城顿时改了面目,变了态度,既无光又无声,活像一座荒城,间或听到一声冷枪。

攻城部队决定十三团十二团。天气黑的很,对面看不见人。两团各派出两个连为爬城队,后头的接着前头的衣襟,一条蛇蜿蜒着,依照白天指北针对正的方向摸向城边来。

突然间一阵猛烈的枪声,夹杂着吼声,既没看见预先约定的信号枪弹,又没有看见放火,究竟进去了没有?大家在黑暗中望着。

原来首先进去了一个排,敌人于黑夜之间,不晓得来了多少人马,何况又都是惊弓之鸟呢?于是措手不及,有的找了暗处换了便衣,有的沿着走熟了的出城门的街道挤出去了。偌大一座城,继续进去两个连,简直不中用,而后续部队又联络不到。大家只得摆一个“麻雀阵”,东两西三,一堆一堆的对着敌人退却部队黑暗中射击。只听见敌人慌张的脚步声,相撞之下抛弃的轻重声。继续三四个钟头,天将拂晓,红军的大队进城了,白军的尾子还没有完全离开城门口哩!

遵义终于拿下了!

那是一九三五年三月的事。

* * *

(1) 彭雪枫(雪枫)(1907—1944),河南镇平人。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2年春指挥二师参加宜(黄)乐(安)战役,荣获“红星奖章”。1933年任红三军团四师政委,率部东征,进逼福州。11月在浒湾八角亭战斗中身负重伤。长征中部队缩编为红三军团十三团,任团长,指挥夺取娄山关。到陕北后任红一军团四师政治委员。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总部参谋处处长兼驻晋办事处主任,中共豫皖苏边区委员会书记,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兼政治委员、淮北军区司令员。1944年8月指挥所部进行西进战役。9月11日在河南夏邑八里庄指挥作战时不幸被流弹打中牺牲。

第二次占领遵义城

艾 平

一 拿下遵义城追悼邓萍同志

黔省第二个大城要算遵义。红三军团从十字坡追击敌人,一鼓而迫近遵义城,占领了遵义城外的街市与村落。是在一个阳光炎热的下午,为着逼近城墙脚下侦察与布置夜间攻城的一切准备,三军团在军团参谋长——邓萍同志直接率领与指挥之下沿着城北的马路,绕过小坡,通过田垅,利用一条小河畔的荫蔽地形,向遵义的老城(遵义城面积很大,分老城与新城,一条不大也不小的河流成为老城与新城的天然界限)前进着。

距老城约四百米远近的地方,地形是异常开阔,不便于军队的运动,这一地带正是为老城敌人火力所箝制,而城上守城队伍连珠箭似的向这里不断的发射。被太阳晒得满头流汗,又进行过两天战斗及击退敌人行军一百里路的十一团不得不在河畔的荫蔽地停止下来了。

前面派出的团属的侦察排,一个一个跃进距城墙十余米达的小河对岸的水沟里去了;但因受地形的限制,这一排人都一动也不能动。

十一团政治委员张爱萍同邓参谋长带着温和的商量式的口吻在谈话。“我们去到前面去看看吧?”邓参谋长一面说一面开始向敌方移动去了。

“好的,”张政治委员同意了邓参谋长的意见,他又向他们参谋长蓝国清同志与政治处主任王明 (1) 同志说:“蓝参谋长!同我们一同到前面去吧!这里队伍归你指挥着,王主任。”

他们沿侦察的前进道路,照样的一个一个地跃进去了。在河的左岸,约距流水五十米达的水沟的旁边,一个可能容下三个人荫蔽的小土墩的草丛中,荫蔽着他们三个人。邓萍匍匐在中间,张爱萍在邓的左边,蓝国清在邓的右边。他们都挤的很拢地匍匐在草丛中,各自举着望远镜对着自己所要观察的目标注视着。

沉静而精明强悍的邓萍首先发现了便利队伍运动的道路。他对张、蓝说:

“首先派一个营从河的跳墩上过河去,沿着独立树的小坡坡就可以接近城墙。”

“呃!是的,蓝参谋长!调第三营来吧!”

望远镜好像有什么胶质一样地老是胶在他们眼睛上,没有一刻脱落过。从他们到这小土墩直到现在,口里虽是不住地在咕噜咕噜地说着话,并没有一个人放松了他们的工作——观察与指挥。过了一会儿,张爱萍又说话了:

“邓参谋长!第三营还没有来。我想要侦察排马上过河向老城通新城的大桥边警戒着。这可以防止敌人发觉我们后,扼守渡河点;同时过河去更可以安全地控制渡河点在我们手里,并且第三营过去以后须要向这边派出警戒,保障他的侧翼与归路,否则敌人先机占领了那里就不好搞了!”

“可以!要侦察排去吧。要迅速呢!”

侦察排的战士们一个一个地,像猴子跳墩一样地从那小河的跳墩上跳过去了,很机警灵活。一到了目的地,就紧张地在布设障碍物,向通敌人的方向!你们用那桌子板凳门板,快得很,瞬间的工夫构筑了一个简单的障碍物。

“敌人在那里打枪吗?”邓萍用望远镜望着,“城墙上似乎没有敌人一样,你们看……”

蓝国清不等邓萍说完话,就把话接过去了,他说:“那不是?东北城角的墙垛子内只见个敌人。”他停止了他的说话。不一会儿,他带着谨慎的口吻又说:“我们应该转移一个地方才好!在这里好久了。”

“用不着!只有这里还比较安全。”

邓萍用很着急的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那一个要他们去爬城?张政治委员,你看!你们第三营好像有一部分在爬城的样子,但第一个是那一个?”

“没有那个要他们爬城!真糟糕!乱搞了一场!那一个爬城墙的是蔡爱卿同志,第七连的政治指导员。这家伙胆子大得很,打仗很勇敢,每次都在前面呢!这次他……”

“模范连的指导员还不勇敢吗?”蓝国清插嘴的说。

张爱萍并没有因为蓝国清的插话终止了他的说话,他说:“怎么办呢?邓参谋长!”

蓝国清又说话了:“他们又一个个的爬出来了!”

“蓝参谋长!”邓萍把望远镜挂在胸前,稍微把身子露起来了一些:“你把任务告诉清楚没有啊?你们第三营一定把任务弄错了。”

“那里话!我亲自告诉第三营营长:‘要他们接近城墙荫蔽起来。’那个要他们去爬城呢?”

天快黑了看不很清楚了,邓萍又把望远镜放在自己眼睛上去了,说着话,他的头被他的两臂撑得比先前要高些,不断地注视着望着第三营的动作。他又继续说下去:“第三营与侦察排都在现在位置不动,今天晚上就从那里爬城,军团是决定今天晚上攻城的,一定要在明天拂晓前占领遵义城才行,因为估计增援遵义的敌人——薛岳部明天有赶到的可能,你们看怎……”

“报告!政治委员!营长说:‘是两堵城墙,我们三营爬进去了一连多人又出来了。’”一个年少活泼的战士跑来报告。

“你是谁?”邓萍首先这样的问。

“嗨,我是三营通讯员咯。”

“告诉你们营长:队伍不要撤回来,把这信带去就行了。”

“准备今晚上爬城啊!”蓝国清对那小通讯员说。

“敬礼!”年少活泼的通讯员藏好了信,行了一个军礼,飞跑去了。

城墙垛子内的敌人看见这个通讯员暴露地在飞跑着。“砰!砰!砰!”不住地乱放他那“九响棒棒”。邓、张、蓝他们三个还是匍匐在那土墩上继续进行他们的工作。

“咦!”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的喊出来,“枪打到这里来了!”蓝国清还加上了一句:“你瞄准些个!你妈的!”

“唉……哟!”邓萍同志忽然倒下去了。

天色也渐渐地乌黑起来了,夜色已在向人们预告:天快黑了,你们也应该暂息一会,养精蓄锐,今夜好奋勇夺城!王家烈是不中用的,包你们能够缴两枝枪,九响枪和鸦片枪。好几个战斗员奋勇地在那土墩旁抬着个蒙头盖面的红色英雄的担架,急驰地跑过去了。许多的红色指战员们一个个愤怒地喊着:“为光荣牺牲的参谋长复仇!继续邓萍同志的英勇牺牲精神!坚决拿下遵义城,消灭王家烈来纪念邓萍!”同时电话的声音也在同时响动起来,这是张政治委员在向军团的彭军团长、杨政治委员报告军情与邓参谋长牺牲情形。当他报告观察的情形与第三营爬城的经过以及他们最后的布置时,他嗓子也提高起来更加激昂地说:

“……邓参谋长牺牲了!……我们一起在那土墩上观察,他忽儿倒在我的右臂子上……是九响枪的子弹打中的……从前额打进向后脑壳出来,血流的很多,我的手臂都染红了……现在已经送到军团了……政治处已经在部队里进行了解释与鼓动……口号是以坚决夺取遵义城来纪念他为中心啊……还好!一般情绪很高,并没有因他牺牲降低战斗情绪……是的,很好的一个同志……干部和战斗员们都说是同军团长一起在平江暴动就参加红军啊!都说我们又失掉了一个好的领导者……我们也是说拿下遵义后,再开追悼会……”

二 遵义城外打援兵

经过昨夜的夜战,遵义城终于全部被红军第三军团占领了。

是占领了遵义第二天的早晨,太阳刚从那鹅绒的天毯中爬出来,微睁着它的眼,俯视着人间。楼房高耸的遵义城的各个街道巷尾都是拥挤不通的人群,戴红五角星的灰色军帽的红色军人更多,这里一群那边一群,好似穿花一样,人声嘈杂,依然是一个热闹市街。

带着胜利的微笑的红色军人,一队队地从城内纷纷向城外在移动着。城内到处充满着声音洪亮的胜利之歌声、口号声,人们都随着一队队的红军从这一道街到那一道街,从北门到南门;成千成万的红军沿着南门外的马路向烂板凳与才溪(鸭溪)方向移动去了。红花岗的附近的密林高山,一堆一堆地聚集着戴着红五角星帽子的人群,有的在擦枪,有的在细声地开着五分钟的会议,有三五成群的从山上到山脚的小溪提着一壶一壶的水,准备机关枪发射时用。他们一切一切的战争准备行动,都是很秘密,所以歌声也听不见了,口号声也没有了,他们只有一条心,消灭增援的国民党中央军。

“啪!啪!啪!……”

向才溪方向追击的十一团与敌人接触了,首先是第二营把遭遇的敌人先头部队打坍了,但敌人很快的就利用一带小溪沟与第二营相对峙。这时枪声响的越加紧起来了。一支敌军约有一营,沿着小溪的下流上流荫蔽地风驰电掣地向十一团第二营的左侧攻击,企图配合其正面队伍攻击第二营夺取十一团的全部高地,更进而占领红花岗箝制遵义城。

“同志们!我们是模范营呵!消灭侧击第二营的敌人!”第三营的政治教导员,高举着驳壳枪,精神紧张地对着他自己的部下在讲话。“前进!我们一起冲锋呀!”七连在前,风驰电掣地前进了。

“坚决勇敢冲锋不要落后啊!”声音从第三营的各个连队中喊出来了。队伍一面前进,一面攻击,看看与敌人不远了就冲锋。“走!跟我来”的喊声以后,立即像雷鸣般的“冲呀!冲呀!”从战士们的口中吼出了。队伍就在这喊声中冲进去了,敌人是坍下去了。缴获不多,俘虏的好几个白军士兵,在红军指挥员问话时这样的回答了:

“来了多少?”

“共有两师,增援遵义城的。”

*  *  *

暴露在正面与十一团对峙的敌人已有一团,后面还是一队一队的飞也似的在继续不断地增加上来,集结的预备队渐渐地从一团增加到两团以上,偌大的一个土坡后,荫匿着的树林中,挤满了戴青天白日的灰色军帽的白军。

“轰……”

敌人的炮兵开始发射了,接着又是“轰!轰!……”乱轰起来。被炮轰后的尘土与炮烟渐渐地升高起来。好似墨云样笼罩着战场。这时候连步枪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是“轰……”的炮的吼声与“啪啪啪……”的机关枪的叫声。

炮与机关枪刚一停止,“杀!杀!冲!冲!”的声音又吼起来了,配合着炮与机关枪的是敌人步兵冲锋。

“同志们!坚守着我们的阵地,我们师的军团的增援部队很快就会到的。”从十一团的各个连队中到处可以听到这样的政治指导员的鼓动声音。

“机关枪瞄准好,敌人一动就打。”

敌人连向我军冲锋了几次,终未得逞。这时双方处于对峙中,战争似乎在停止稍息的状态。敌人仍在不断的向我们这方面移动。在十一团前面的敌人愈集愈多,我十一团抱着与阵地共存亡等待增援到来的决心,虽受强大敌人的压迫,并未后退一步。敌人看见正面不得逞,渐渐地向我十一团的右侧移动,企图进行侧翼的攻击。正在这时,一部友军从右侧的老鸦山增加上来了。

“轰……”

敌人又开始向十一团的右侧与老鸦山友军的接合部攻击。敌人的两连已攻到半山,我军一枪也不发。当敌人飞跑的前进到距我二三十米达处,我们居高临下,一阵手榴弹驳壳枪手提机关枪如大雨一般的向敌发射,敌人像半山滚南瓜般的连滚带爬的滚下去了,死的不计其数,躺在半山坡的野草丛中。

“弟兄们!抢下这个山头,二千块大洋!”从山下敌人的队伍中喊出来的声音。

“不要怕!要坚决,同志们!为革命流最后一滴血!”山上的红军队伍中到处在喊。

“白军弟兄们!缴枪过来当红军啊!”

“白军弟兄们!士兵不打士兵!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白军弟兄们!不要替军阀当炮灰!”

“工农不打工农!打压迫人的狗官长呀!”

“……”

“共匪!土匪!”法西斯分子想以咒骂污蔑来混淆白军士兵的耳目,对抗红军士兵的战线上的喊话。

“白军士兵们!打死压迫你们的法西斯分子!”

“打死不发饷的法西斯分子呀!”

“政治委员!”王明同志欢喜地带着笑容用手向马路旁边指着,对张爱萍同志说,“增援的队伍来了!”

“啊呀!多得很呀。”那些小通讯员都拍脚打掌的兴奋起来了,喊起来了。

张爱萍同志看了后,即兴奋地对王明同志说:“派人进行鼓动吧!我们增援的部队来了,准备配合友军突击敌人!”

“与友军冲锋比赛!”站在指挥阵地的司号长刘建生同志精神地大叫起来。

“十一团司令部在那里哟?”一个通讯员气喘嘘嘘的连跑带喊的过来了。

“十三团彭素来的信说他们带炮兵营来了,协同我们消灭敌人;十二团沿着马路从他们右侧包围敌人。”蓝国清同志从通讯员手中接过信来看后,这样兴奋紧张的说出这样一段话。

“轰!轰!……”

“打得好准咯!正打中敌人的白旗子!”

“敌人乱了!乱了!”

冲锋号音,机关枪声,炮声,夹杂着战士们的吼声,合组成冲锋的壮曲,随着猛烈的“冲锋呀!冲呀!冲……”的喊声,十一团、十三团风驰电掣地冲过去了。

“前进呀!敌人坍了!”

“缴枪比赛呀!捉俘虏比赛呀!”平时在冲锋时喊惯了的话,在冲锋的部队中到处喊起来了。

我军的炮兵仍是不断地在“轰!轰!”猛打,正面的敌人抵挡不住,全部溃退了。我十二团沿着马路,成四路纵队也飞跑过去了,他们正截止了退却的敌人,把敌人困在核心里。这时枪声越发响的剧烈。就在这样紧张的一刹那除逃脱的一部敌人外,全部缴械了。我十二团并未停止就跟着逃跑的敌人尾追下去了。

天色渐渐昏黑起来,枪声炮声也渐渐地和缓下来了,追击敌人的枪声渐渐地从远处消失下去了,在我左翼的友军也在同时打坍了敌人,并向乌江河边退却的敌人连夜追击去了。

集合的号音,四处乱鸣,自晨至夜的战斗结束了,增援遵义的国民党中央军吴奇伟部两个师从此覆没了,蒋介石从江西送到贵州来的礼物,我们红军一点也不客气的收下了。

* * *

(1) 即王平(1907—1997),曾任中国人民志愿军政治委员、总后勤部政治委员。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