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月

一月

数日来,伤风未愈,故读书写作,都无兴致。晨起,觉郁闷无聊,便步至城隍山看远景。钱塘江水势已落,隔江栈桥,明晰可辨;钱江铁桥若落成,江干又须变一番景象了。西湖湖面如一大块铅板,不见游人船只,人物萧条属岁阑,的是残年的急景。元郭天锡《客杭日记》中,曾两度上吴山,记云:“下视杭城,烟瓦鳞鳞,莫辨处所;左顾西湖,右俯浙江”……心胸不快时,登吴山一望烟水,确能消去一半愁思,所以我平均每月总来此地一二次。

午后饮酒微醉,上床入被窝看Balzac小说,昏昏睡着了。二点多起床,觉头脑清了一清,开始执笔,写《明清之际》的一段,成两千字,已觉腰酸目晕,终于搁下了笔,出去漫步。

漫步实在是一件好事情,因在街上或邻近乡村里走着,会有非常特殊的想头飞来;在道旁一块大石上坐下,取出铅笔小帐簿,记下了几行后,一群寒鸦,忽从我的头上飞过;鸟倦归巢,短短的冬日又是一日过去了。

晚上复喝酒一斤,骗小儿们上床后,在灯下看日间收到的信札,写了两封回信,读了一篇《残明纪事》里的文章,十点钟上床睡觉。

1934年7月6日——8月14日

一九三四年七月六日,星期五,旧历五月廿五日,晴热。

自前两星期起,杭州日在火炎酷热之中。水银柱升至百零五六度以上,路上柏油熔化,中暑而死者,日有七八人。河水井水干涸,晚上非至午夜过后,晨之二点,方能略睡,床椅桌席,尽如热水壶。热至今年,大约可算空前,或亦可谓绝后,不得已,偕家人等于上午八时乘早车去上海,打算附便船至青岛小住一二月,因友人汪静之、卢叔桓等曾来信邀过。

七月七日,星期六,旧历五月廿六,晴。

上海多风,所以较杭州凉些。自昨日午后起,至今日止,为接洽杂务,买书,购食物事,忙到了坐不暇暖。晚上风大,水银柱降至八十四五度,因得安眠。

七月十二日(旧历六月初一),星期四,晴。

自七月九日起,天气又变热了,上海在江湾路的曼兄寓内,温度也高到了百零二度。午前九时,偕霞与飞及汪静之氏上船,十一点开行,一时出吴淞口,船内闷热。

入晚,已过蛇山,渐觉凉冷;夜睡竟非盖棉被不可。

十三日(六月初二),星期五,晴。

午后一时入港,遥见绿阴红瓦,参差错落的青岛市区,天主堂塔,虽尚未落成,然远看过去,已很壮丽。在青岛西北大港外第二码头上岸,立海关外太阳下候行李,居然汗也不流,大约最高也不过只有九十度的温度,青岛果然是凉。

晚上尤冷,盖棉被睡,气候似新秋。

十四日(六月初三),星期六,晴。

昨晚宿青岛市立中学汪静之同事卢叔桓君寓内,今日移至广西路三十八号骆氏楼上。将什物器具等粗粗租定,居然成一避暑客矣。骆氏,杭州人,住青岛将十年,房客房东,亦很能相处。

十五日(六月初四),星期日,晴。

昨夜有骤雨,今日晴,凉冷如秋。午前又出去买了些日用品,午后有人来访,陪他们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小睡,醒后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晚饭后,上海滨去看本地小市民等洗浴,更至胶济车站一带去走到了七点。

天上有蛾眉月了,以后的海滨,当更加美丽。

十六日,(六月初五),星期一,雨。

夜来雨,晨起未止,大约又须落一天了;青岛终年少雨,只在伏里有几次,我来适逢雨天,不可谓非幸事。

居处已安定了,以后就须打算着暑假中的工作程序,大约卢骚的译稿,汪水云的诗,以及德文短篇一二篇的翻译,为必做的工作。此外则写些关于山东,如青岛,崂山,曲阜,泰山等处的记载,或者也可以成一册书。

能否创作,还是问题,若有适当的材料,则写它一两个短篇,也并不难。以后第一当收敛精神,第二当整理思想,第三才是游山玩水。

接天津王余杞信,谓胶济、津浦路免票,可为我办,望我秋后去北平一游。

萧觉先氏来,约于明日去吃晚饭,我因不在家未遇。买一茶我春集一册,德田秋声小说集一册。

读伊藤左千夫氏小说《野菊之墓》,只有感伤,并无其他佳处,我所不屑做的小说,而日人间却喧传得很,实系奇事。按伊藤为歌人,大约他的诗歌,总要比小说好些。

接家信,知小孩奶妈奶少,颇觉焦急。

十七日(六月初六),星期二,阴。

晨六时起床,早餐后,上港务局的旗台山顶上去看了青岛全境。昨日起闷热,有八十七八度内外的热度,欲写作,微嫌太热。大约此地只能住至八月十几里,九月初非回杭州不可,而北平又须去一走,所以在青岛的日子,不得不略减少些。

阅天津《大公报》,知友人刘某病殁在北平协和医院,此去或可以去一吊。

想起了一个从前想做而未写的题材,是暴露资产阶级的淫乱的,能写一二万字,同New Arabian Nights中的短篇有相似的内容,题名本想叫做《芜城夜话》,继思或可以作成自叙传中的一篇,将全书名叫作《我的梦,我的青春!》也未始不可。

晚上萧君请吃夜饭,在潍县路的可可斋,今天读日本杂志上的短篇两篇,觉得杉山平助这位新作家,将来很有希望。

向晚天气忽转凉冷,似二月中旬,青岛真是怪地方。

晚饭后上黄岛路(中国三四等妓馆密集处)及临清路(朝鲜妓馆街)等处去走到了十点回来睡觉。

十八日(六月初七),星期三,阴。

时有微雨,天凉极,是江南梅雨期的样子,难怪华北要涨大水了。

午前出去闲步,想买一本植物图鉴来对查青岛的植物,不果。午睡后,当再出去走走。

下午复去青岛市东南北各部延边走了一圈,更上贮水山,青岛山,及信号(旗台)山等处登眺到夜,青岛全市的形势,已约略洞晓了。五时后回寓,有青年诗人李君来访,今天的青岛《正报》上,并且更有署名蜂巢者撰文一篇,述欢迎我来青岛及欲来相访意。

晚上月明,和自上海来访的林微音氏,在海滨漫步。

十九日(六月初八),星期四,晴。

晨起即作蜂巢氏覆书,早餐后,上街去,买全植物图鉴一册。查青岛的植物,树以豆科的刺槐树(acacia)为最多,其次则为松科之松、壳斗科之栎与栗树,与筱悬木科之筱悬木(platanus)等,此外如银杏杂木,种类极多,不能详记。

午后汪静之约我去汇泉炮台游,上市中去看了他们,和四五人同去炮台,台右有观澜亭,马福祥建。

晚上在市中吃晚饭。

二十日(六月初九),星期五,晴。

晨五时即起床,上台西镇去走了半天,回来作北平孟潇然信。

午后有青岛《正报》馆的赵怀宝(蜂巢),张紫城两氏来访,晚饭后在栈桥纳凉。

二十一日(六月初十日),星期六,晴。

晨起去大港站附近走了一圈,买柳田国男著之《雪国之春》一册,纪行小品杰作也。接曼兄书,知江浙已下雨,凉了,深悔此一行,白费了许多精力与金钱。

午后小睡,拟为杭州《东南日报》写一篇通信,明日寄出。

二十二日(六月十一),星期日,阴,微雨。

午前在家读《珂雪词》,觉好的词也不过几首而已。午后与房东骆氏夫妇上四方公园去玩了半天,归途且过芙蓉山上的全圣观去喝了一回茶,后遇雨,坐了汽车回来。

二十三日(六月十二),星期一,阴。

风大,似有雨意,避暑地的闲居,觉得有点厌倦了。午后有《北洋画报》记者陈绍文氏来访,同来者为陈之妹陈小姐及女国术家栾小姐等。栾小姐貌很美,身体亦强健,在青岛接见的女士之中,当以她为最姣艳温柔。

晚上无风,热度约有七十五度内外,因苍蝇和臭虫作祟,睡不安稳。

二十四日(六月十三),星期二,晴。

晨六时即醒,为苍蝇缠起者也,读青岛及崂山地志等三四篇,大约去崂山,总在这五六天内了。

打算写一点东西,可是滞气又来,难动笔矣。读田山花袋之《缘》,为《蒲团》之后集,前数年,曾读过一次,这一回是第二次了,觉得不满之处颇多,不及《蒲团》远甚。

二十五日(六月十四),星期三,阴。

早晨晚上,真凉,像晚春也像新秋,只中午热一点,大约总也不过在七十四五度至八十一二度之间,若要做工,是最好也没有的温度,但一则因心不安定,二则因住处还欠舒适,这几日,终于无为地度过了。今晨五时起床,肠胃似略有未善,大约一二日后定能恢复的。

访杨金甫,不遇,改日或可和他一道上崂山去。

午后李同愈君来访,并以伊自著之小说集《忘情草》一册见赠。同去马克司酒家喝啤酒,真系德国的Hofbräu,极佳,可惜价钱太贵一点。

晚上大风雨,彻夜不息。接王余杞及虎侄信。

二十六日(六月十五),星期四,雨。

夜来大雨,今晨稍止,但满天云雾未收,时复淋降。午前十时,访同学闵君于胶济路局,托办免票,大约八月十三四当首途去北平。午后时雨时晴,睡起,出去小步,金甫杨振声氏来访。

晚上山东大学文学生舒连景,张震泽,纪泽长,周文正四人来谈,坐至十一点,他们去后,雨又大作,颇为他们担心,路上大约要淋湿。

二十七日(六月十六),星期五,阴,闷,潮湿。

颇似南方黄梅时节,空气湿极。读一位白俄N. A. Diakoff的记载,文笔颇流利,不知他何以会流浪到暹罗去的。该书系用英文写成,为盘谷一印刷所所印行。书名Inthe Wilds of Siberia,为他的许多记述革命战争起逃亡经过的作品中的一小册子,虽仅百页内外的记事,但也有一点像小说似的风味。斯拉夫民族,实在是富于文学的天才,难怪制度改革之后,依然有大作品出来。

晚上同学闵星荧在可可斋请吃夜饭,同席者有潘国寿等老前辈。饭后更上Charleston舞场看跳舞至午前一点,醉了。

二十八日(六月十七),星期六,阴晴,热至八十七八度。

午前六时起床,宿醉未醒,勉强至海滨走了一圈,上日本食堂去吃了一餐早餐,头晕稍痊。

坐车去四方,由第五分局派人导游,至隆兴纱厂参观。中午杨金甫招去吃饭,谈到午后四时,约定共去崂山。

晚上天仍热,时有微雨。

老邓约明晚去伊家吃饭。

二十九日(六月十八),星期日,雨。

晨起大雨。午前写了半天信。午后汪静之、卢叔桓来,邓仲纯也来,便同去吃夜饭。邓小姐绎生,十年不见,长得很大了,吟诗作画,写字读书,都有绝顶天资,可惜身体不强,陷入了东方传统的妇女的格局。妹宛生,却和她姊姊完全相反,是一位近代的女人的代表。

三十日(六月十九),星期一,雨。

晨起想起了几句诗,可作青岛杂事诗看者:“万斛涛头一岛青,正因死士义田横,而今刘豫称齐帝,唱破家山饰太平。”

终日雨,闷极。下午汪静之来,同他出去吃冰,吃了五毛钱,两人已不能再吃了。

三十一日(六月二十),星期二,晴。

晨起,欲去沙子口,卒因公共汽车无规律故,白花了五毛钱,而至东镇。此间之公共汽车,并不以时刻为限,只看座客多寡而定开否,故有时坐待一天两天,若客不多亦不开。但一上车即须买票,票买后即不开亦不能退。而买票时,且问你以最终之目的地,所以有时有人买一两元票,亦只能废去。自湛山至沙子口一带的风景绝佳,但公共汽车必绕李村而去,海岸风景,一点儿也看不到,而自青岛至沙子口之公共汽车,且须换车两三次至四五次不等。

午后睡起,去吃冰淇淋,闲走到夜。这几天又凉了,今夜且有大雾。

八月一日(六月廿一日),星期三,晴。

晨九时去崂山,约定之杨金甫不来。经李村,九水等处,十一点到板房,步行上山,凡三里,至柳树台之崂山大饭店,午膳。饭店为德人所造,今则已为中国之一狡商租去。值事者董某,貌尤狞恶。德人名该处为Mecklenburg-Hans,今北九水庙山上,尚存一堡,土人名曰麻姑楼,想即音译讹传者。

由柳树台东北面下山,经竹窝,观崂石屋(该处有民十四年,绅农领地契据勒石碑二),沿溪而至北九水庙。亦有饭店,小学,保安分驻队等设置,山上即麻姑楼,近旁且有德侨民之野营在,似系商人等的避暑天幕队。从九水庙起,路渐狭,沿大石壁与清溪,七八里而至靛缸湾之瀑布。中途由王云飞氏别业处北面上山,五里可至蔚竹庵。庵有老道,名李祥资,高密人,住此处三十余年矣,山路开辟,皆由伊一人经营。山腹亦有小村落,仅茅屋数间耳。附近一带,统名双石屋村。更有河东村,河西村等名,界限不清,东西杂出,足见十余年前,为荒山官地,居民不多。而柳树台无柳树,竹窝中不见竹,尤觉可笑。观崂石屋路旁,有大石一,上刻壬子年丰润张人骏与同人莅游题记。靛缸湾瀑布旁,有“空潭泻春”四大字刻石,为民国二十二年四月,郑元坤所书。对面石上之“潮音瀑”三字,系民国二十年八月番禺叶恭绰所题。

自台东镇至崂山,一路上瓜田,树林,耕地很多。田间立矮碑无数,系变相之贞节牌坊。九水与九水庙之间,王子涧旁,有连捷桥题名碑,碑色很古。北九水庙前之保合桥,系光绪二十年,三十年修建者,桥旁有勒石碑记。我所见之碑文,以柳树台西南下竹窝村中,段氏妇之节烈碑为最古,系同治四年所立。该村中,似以段姓为大族,因道旁墓碑,姓段氏者独多也。

登崂山大饭店南大楼,向西南望去,除王子涧上之千岩万壑,石山树林外,能遥见胶州之远山,海色迷茫,亦在望中。

崂山之胜处,系在东海上之白云洞,华岩寺,黄山,青山,明霞洞一带,他日当以海船去游。

海船上岸处之沙子口,以及青山,黄山一带,民风极淫荡,曾游其地者,类能道之。居民多以捕鱼为业,渔夫外出,渔妇遂操副业以购脂粉衣饰,计亦良得。

清游一日,计花钱七八元,花时间十小时,步行五六十里,喝汽水、啤酒无数,在溪中入浴三次,傍晚七时到青岛寓居,人倦极,晚上又睡不安稳,大约因白天行路多也。

在路上缓步之中,且走且吟,也成了几句打油诗:“堂堂国士盈朝野,不及栾家一女郎,舞到剑飞人隐处,月明满地滚清霜。”(系赠栾氏女郎者。)“果树槐秧次第成,崂山一带色菁菁,民风东鲁仍儇薄,处处瓜田有夜棚。”(过李村九水一带,见瓜田内亦设有守夜棚台。)

八月二日(六月廿二),星期四,晴,闷热。

上午三时即醒,起来去栈桥稍坐,步行至大港第一码头,候房主人之次子上船去上海。八时半返寓,热甚,杨金甫来访,约于明日午后三时半,去青大与学生谈话。今午闵龙井君请客,为星荧闵氏之侄,同席者都系新闻界中人。尤以《正报》(自吴社长以下)《光华报》(马社长以下)两报同人为多,喝酒至午后二时始毕。走到了夜,才回家,天热极,将八十七度。以后青岛要一天比一天热了,打算在十日内动身上北平去。

去青大讲演事,因天热,改至后日。

八月三日(六月廿三),星期五,晴热。

今天怕将热至九十度以上,因晨起即热,有八十四五度也。剃头洗澡后,精神为之一振。又补成崂山杂诗二十八字:“柳台石屋接澄潭,云雾深藏蔚竹庵,十里清溪千尺瀑,果然风景似江南。”(自柳树台东去至靛缸湾蔚竹庵等处。)

因去青岛在即,又做了几首对人的打油诗:“京尘回首十年余,尺五城南隔巷居,记否皖公山下别,故人张禄入关初。”系赠邓仲纯者。与仲纯本为北京邻居,安庆之难,曾蒙救助。“邓家姊妹似神仙,一爱楼居一爱颠,握手凄然伤老大。垂髫我尚记当年。”为仲纯二女绎生、宛生作。“共君日夜话银塘,不觉他乡异故乡,颇感唐人诗意切,并州风物似咸阳。”赠居停主人骆氏,钱塘乡亲也。“王后卢前意最亲,当年同醉大江滨,武昌明月崂山海,各记东坡赋里人。”赠杨金甫,系十年前武昌旧同事。

晚上天热,十时上床。

八月四日(六月廿四),星期六,晴。

晨起,访汪、卢于市中,约于下礼拜二去崂山东海岸。又做了二十八字,是赠他们两人的:“湛山一角夏如秋,汪酒卢茶各赠授,他日倘修流寓志,应书某为二公留。”我之来青岛,实因二君之劝招。

午后小睡,三时半去山大,与男女生三十余人相见,不取讲演仪式,但作座谈而已。

晚在杨金甫处吃饭,与李仲揆遇。

八月五日(六月廿五),星期日,阴,时有雨来。

晨六时起,送仲揆于车站,约于去平时相访。回来后写信十余封。午后卢、萧两君来,晚上去会泉路四号可乐地吃晚饭,主人为皮松云、杜光埙两位,同席者有李圣五氏等五六人。

八月六日(六月廿六),星期一,晴。

晨起作王余杞信,告以将于十三号动身去平。访黄女士于介卢。晚上在汪静之处吃晚饭。今日热至九十度,为青岛空前的高温。有栾女士为我舞剑,梁女士、余女士等来谈。

接陶亢德来催稿快信。

八月七日(六月廿七),星期二,晴。

打算于去青岛之先,为《人间世》、《论语》各写一点东西。《论语》以诗塞责,《人间世》则拟以一两千字之随笔了之。

计不得不应付的稿件,有四五处,略志于下,免遗忘:

《当代文学》;

《文史》;

《良友》;

《东南日报》。

午后大雨,天候转凉。晚上闵龙井兄弟及张季勤君来谈,为《正报》抄录《青岛杂事诗》一份,由闵君携去。

八月八日(六月廿八),星期三,晴。

午后黄振球小姐来谈,坐至晚饭前。晚上接邵洵美快信,系夹催自传稿子者。定于八月十二日晨乘七点早车去济南,今日立秋。

八月九日(六月廿九),星期四,阴,时有阵雨。

秋后第一阵雨,天气渐渐凉矣。午前料理行装,仍以书籍为多。明日晚上有应酬,后日休息一日,大后日早晨可以上车北去。成诗一首,系赠青岛市各报记者的:

“一将功成万马喑,是谁纵敌教南侵,诸君珍重春秋笔,记取遗民井底心。”赠《正报》、《光华报》闵龙井、蜂巢诸同人及前《民国日报》萧觉先氏。

午后,友人俱集,吴伯萧君亦来访。在回澜阁前,摄了一影,大约《北洋画报》下二期将登印出来也,摄者为该报记者陈氏。在日本民团贩卖部,买了廉价书十余种,都系文学书。

明晚有约去吃晚饭,后日中午亦有约。

八月十日(阴历七月初一),星期五,晴。

昨日接林微音信,汇了前借去的拾元款来,午前去取。并发《人间世》社,杭州横河小学的信。

买了些路上去用的杂物,及书籍之类,心旌摇摇,似已在路上了。

今晚上卢叔桓君招饮,在亚东饭店,明午亦在该处,系吴炳宸先生的东道主。

晚饭后,步行回来,青岛市上的夜行,当以今晚为最后一次,明日须预备早睡也。

八月十一日(七月初二),星期六,阴,闷热。

今晨闷热异常,怕将下雨,明晨不知能晴否?一番秋雨一番凉,今年北地的夏天,大约已从此过去了。

有学生庄瀛海来信,谓急欲一见,以快信作覆,令于午后三四点钟来。

居停主人及其他熟人送来食品杂件很多;天涯聚首,不论新知旧好,倍极情亲,古道昭然,犹存季世也。

中午与吴炳宸、赵天游诸公饮,居然因猜拳而醉了酒。叫局时曾叫了素兰来,北人南相,原也不恶,伊居平康二里,某巨公已纳款而未娶,系怕三姨太太、四姨太太等吃醋的缘故。

晚上来送行者络绎不绝,十时上床。

八月十二日(七月初三),星期日,阴。

七时由青岛上车,昨夜来大雨,天气凉极。来站相送者,有房主人骆氏夫妇及伊子汉兴,市中汪静之,卢叔桓,山大吴伯萧,王瑭(碧琴),李象贤,闵氏叔侄,《正报》蜂巢,社会局萧觉先,《北洋画报》记者陈绍文诸君。

向西行十一小时,过胶州高密等处,涉潍水、淄河,遥望云门首阳等山,齐国王陵,傍晚六时前到了济南。

阴晴天气,济南亦遭大雨之后,道路坏极。晚宿平浦宾馆,臭虫蚊子极多。

访李守章夫妇于济南寓居。

八月十三日(七月初四),星期一,晴。

晨起即去李氏寓,与李氏夫妇历访趵突泉、金线泉、黑虎泉诸处,后上千佛山,遥望华鹊两峰,点扼黄河之上。午饭在院西大街一家南方馆吃的,饭后即绕历城学宫之东出大明湖。坐船访历下亭,张公祠,北极阁,铁公祠等处后,赶至津浦车站,坐五点零五分特快过黄河北行。

晚宿车上,凉极,薄棉被已觉不够。

八月十四日(七月初五),星期二,晴。

晨八时余,抵正阳门车站,十年不见之北京故城,又在目前了,感慨无量。

到巡捕厅胡同寓居住下后,历访同乡金任父,孙百刚诸人,以后大约要为酬酢与游逛,废去二十日工夫了。

晚上访张水淇夫妇于中央饭店,在丰泽园吃晚饭,同席者有傅墨正等故乡前辈。

1934年8月15日——9月10日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八月十五日(阴历七月初六),星期三,晴。

午前六时即起床,因人挤,睡不安稳。对朝日步至东城,访旧友孟氏于其寓居;过北大,见故人俞谷仙之孤儿,方十七岁,在出版部供职。略问故人生前身后事,为之凄然,忍泪去北大,上东安市场,买杂书十余册,中有故G.Lowes Dickinson作之The Magic Flute一小本,印得精妙绝伦。卖旧书之伙计某,还记得我十年前旧事,相见欣然,殷殷道故,像是他乡遇见了故知。

中午坐人力车返寓,热极;比之青岛,北平究竟要热一点。

午后金任父先生来谈。三时去顺治门内小市看旧书,买明末记事册子数种。

晚上在五道庙春华楼吃晚饭,主人为孙百刚氏。饭后去中央饭店水淇处,谈榆关近事及南都故实,坐到了十二点钟。有人约去北京饭店屋顶看跳舞,因夜已深,不去。坐车回来,睡下时已经是午前的二点钟了。

八月十六日(旧七夕),星期四,阴。

今天是双星节,但天上却布满了灰云。晨起上厕所,从槐树阴中看见了半角云天,竟悠然感到了秋意,确是北平的新秋。早餐后,去访旧友吴道益氏,名医也,手段极高,而运气不佳。在寰西医院坐到中午,回来吃午饭,饭后小睡。

三时后出去,吃了些北平特有的杂食品,过西单市场,又买了许多书。

晚上看了一遍在青岛记的日记,明日有人来取稿,若写不出别的,当以这一月余的日记八千字去塞责。

接《人间世》社快信,王余杞来信,都系为催稿的事情,王并且还约定于明日来坐索。

八月十七日(七月初八),星期五,晴爽。

晨起,为王余杞写了二千字,题名《故都的秋》。中午有客来谈,下午为一已故同乡子女抚育问题,商议到夜。晚上金任父先生在大美菜馆请吃饭。

八月十八日(七月初九),星期六,阴,闷热。

晨八时起床,往访白经天,陈惺农,孙席珍等。中午王余杞来,一同出去吃饭,更至丰泽园,遇邓叔存,陈通伯,叔华,沈从文,杨金甫等,谈到四时,去天坛。

晚上同乡周君请吃饭,孟君请听戏。为杨云友嫁董其昌故事,戏名《丹青引》,原本想系李笠翁所作,后经人改编者。

大雨,自午后四五时下起,直下到天明。

八月十九日(七月初十),星期日,雨。

晨起本拟去北戴河,因雨大不去。早晨经天来访,与共去史家胡同甲五四号访叔华、通伯,中午在正阳楼吃羊肉。晚上与百刚约定坐八点快车去北戴河。

八月二十日(七月十一),星期一,晴快。

昨晚大热,今晨凉,六时顷,车过滦河,风景秀丽似江南。据说,有清帝避暑之宫,在这滦河附近,足见山川的形胜了。稍迟过昌黎,地出葡萄苹果及其他水果,与韩文公封号出处相同,至今城内尚有昌黎祠。午前七时零五分至北戴河站,又二十分至海滨。住铁路宾馆,早餐后即至老虎洞,西联峰山,南天门等处游,顺东山东经路,过刘庄回寓。计跑一日,将北戴河胜地跑遍了。地势以南天门为佳,东山区多西人住宅。鸽子窝未去,而立在南天门向秦皇岛、 山海关等处的远眺,却也足能使人引起一种感慨。

晚上早睡,因北戴河无汽车声,山居颇清净故。

八月二十一日(七月十二),星期二,阴雨。

晨六时起,重至鹿囿、霞飞馆等处去走了一圈,下午二时坐车回平,七时四十五分抵天津东站(老站),已有王余杞,冯至庚,姜公伟诸君在等候了。下车之后,镁光闪发数次,被照去了两个疲怠极了的相。一张是和王、姜诸公同摄,一张是与映霞合摄的。

上交通旅馆住下后,《中国新报》记者于锦章君又来访。略谈了十五分钟,于君别去,我们便与王夫人及余杞、公伟等至一家菜馆喝了两瓶啤酒。十时过后,回来上床睡,雨声大作。旅馆似欲沉的样子。

八月二十二日(七月十三),星期三,阴,时有雨滴。

早起就去访霞的堂姊静婉,后就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中午姜公伟请在一家川菜馆蜀通吃午饭,味美而价廉,可以向天津的友人们推荐者也。午后两点上车西去,雨仍是潇潇的不止,晚六时前抵正阳门站。

八月二十三日(七月十四),星期四,阴,时雨。

晨起雨略止,即出去上景山,游故宫,至四时回来。中午孟萧然请吃饭,晚上许寿彭请吃饭,今天的一天,真忙得不了也。

过东安市场,并且还买了许多书,有两部德文小说(一系译作)极好,一本英文《西班牙文学史》也不坏,系一九三一年出的。

E. D. Laborde: A History of Spanish Literature.

Charlotte Niese: Die Alten und die Jungen.

Mateo Aleman: Guzman d'Alfarache.

德文(一系译自西班牙者)小说两本,系清荫昌藏书,有伊手署之德国字在书之下端页底,曰Yintchang。

八月二十四日(七月十五),星期五,雨。

连日雨,空气潮湿不堪。昨晚上因接杭州信,知三小儿病,心颇不安,一夜未眠。深悔意志薄弱,出来过了暑期;因一路上劳命伤财,毫无所得也。

今日中午孙席珍君请吃饭,晚上有白经天请吃饭约。本打算静养一日,以苏积劳,但照不得不早日回杭的情势看来,恐怕今天又要忙得不亦乐乎。

养吾有一女寄养在北平,打算前去一看,前门外亲戚家亦不得不去一转,这些应做的事情,当在两三天内抽空了结了它们,因为明后天若晴,还须去颐和园,西山一整日。

午饭时,遇臧君恺之,蒙赠以口蘑一包。今天历访了许多亲戚友人,大约还须一天,才能把朋友们访问得了。

沈从文明天约去吃夜饭,问我以此外更有何人可以约来谈谈,我以邓叔纯、凌叔华对。

明日天晴,当去看适之、川岛及平大诸旧日同事者。

八月二十五日(七月十六),星期六,阴晴。

昨晚为中元节,北海放荷花灯,盛极,人也挤得很。晚饭后回来,路上月明如昼,不意大雨之后,却有此良夜也。

晨八时出门,上万牲园,北海等处,走到了中午。午饭一点钟才吃了;小睡,起来后上平大去看一位亲戚,晚上在沈从文家吃晚饭。八时后,上开明,看了杨小楼新编的《坛山谷》武剧,回来终夜不眠,因杭州有信来,说耀春病剧,死在旦夕。

八月二十六日(七月十七),星期日,阴晴。

早晨为预备霞南归事,忙了半天,终决定令霞及阳春先去杭州,看耀春病,我则俟霞去汇款来后,再行南返。

午后三时,送霞去东车站,后即与来送之王余杞,许延年上东升平洗澡;在天桥近边走到了夜,晚饭后十时回寓。

大约七八日后,霞将有款汇来,我就可以买票南下了。明日或可以去邓叔纯家践约。

八月二十七日(七月十八),星期一,晴。

连日醉饮,把肚子吃坏了,以后当拒绝酬应,静心写一点东西。

中午王余杞来约吃饭,饭后去东安市场,看戏剧学校学生演剧。晚上在邓叔纯家吃夜饭,遇钱道生氏,谈至十一点,月明,步行回来。

八月二十八日(七月十九),星期二,晴。

计程,今日午后,霞与阳春可抵杭州,大约星期五六,总有回信来了。

上午跑了半天,自前毛家湾五号起,至东城,历访友人六七处,在北平之旧友,差不多全看过了,以后就只剩《晨报》的一部分人。

午后小睡,且听了一阵雨声,雨过天青,向晚又晴。

晚上川岛来,请去吃饭,至十二点回寓,月明。

八月二十九日(七月二十日),星期三,晴。

早晨,一早出去,跑到中午才回来,天气热极,有八十五六度。不在中,章靳以、卞之琳两君来访,更有不留片名的两位亦来访,不知究系何人。

午后上平则门外去闲步,走到了四点回来。睡了一忽,精神恢复了,出去吃晚饭,遇见了许多在北平的教授及文士。大约此后一礼拜中,当为他们分出一部分工夫来,作互相往来,倾谈,同游之用。

席间,江绍原说我为路透著作家(因路透社有我来平之通电),杨堃夫人亦将以自法国寄来之译我的作品的译者的信来交。

霞到杭,计已为第二日,大约今天总能发出信了,不知小儿耀春之病,究竟如何。

八月三十日(七月廿一),星期四,晴。

午前撰俞谷仙身后募捐启一篇,为凌叔华女士题册页一面。午后三时余出去,天大雨,先至东安市场略躲,然后上西长安街庆林春吃晚饭。

今天接霞自上海来信,谓杭州热仍百度未退,西湖涸,明后日当有款汇来,教我安居北平,多做一点稿子。

八月三十一日(七月廿二),星期五,晴。

晨七时起,一天清气,头脑都为之一爽,真北方的典型秋晴日也。今晚上季谷在淮阳春约吃晚饭,白天当看一天书,预备写几篇短篇。因来平后,又多了一笔文债也,(一)为许君作木刻集序,(二)为卞之琳、章靳以他们的月刊写千数字的短文。大约将北来的感想写一点出来,也就可以了。

九月一日(阴历七月廿三),星期六,晴。

午前出去,历访杨堃夫人Yang Tchang Lomine、江绍原、林如稷等于东城,十二点返寓,尚不见霞来信,颇为焦急。

午后小睡,打算于明日再去看几位北平老友,如沈兼士、钱玄同、徐炳昶等。

大约周启明氏,将于明日到,以后又有一二日忙了。

今日撰一联,系送曾觉之氏新婚者:“旧日皇都,新秋天气;东南才子,西北佳人。”

傍晚,得霞信,甚慰;以后可以安心写一点东西了。作覆信一,以快信寄出。晚上一点始上床就寝。

九月二日(七月廿四),星期日,阴晴。

晨起与陈楚雄君上中南海居仁堂去,走到了中午,在万善殿略坐,即去东安市场吃午饭。

饭后赴中央公园,与王余杞、章靳以、卞之琳等会,同上广和楼听科班富连成的戏。

夜八时返寓,今天购得Charlotte Niese's Aus Dänischen Zeit一小册,颇得意。

九月三日(七月廿五),星期一,大雨。

晨八时半,访周作人氏,十年不见了,丰采略老了些。后至东城,雨大极,仍在东安市场吃午饭,买Spielhagen小说Was Will es Werden?一册。

回来接霞信,拟于两三日内返杭州。

晚上去邓宅吃晚饭,谈至十二点回寓。

九月四日(七月廿六),星期二,雨。

预备于明日出发回南,上午去看博生、子美,及换钱,忙到了夜。下午有欧查,焦菊隐诸君来访。

在川岛处吃晚饭,醉了酒。

九月五日(七月廿七),星期三,晴。

上午八时三刻上车,去天津,中午到,住王余杞家。

九月六日(七月廿八),星期四,晴,时雨。

在天津,午前去扶轮中学讲演,中午在王家吃饭,饭后上俄国公园,并去天津各外国书铺。

晚上十点半上车,宿车上。

九月七日(七月廿九),星期五,晴,热。

晨八时过黄河,中午过泰安,望泰山,下午二点多钟过曲阜,晚八时过徐州。

入夜睡不着,看D. H. Lawrence's Lady Chatterley's Lover至二百十六页。

九月八日(阴历七月三十),星期六,晴。

晨八时到浦口,即渡江,乘九点半快车去上海,下午八时到站,宿曼兄家,作北平信一。

九月九日(阴历八月初一),星期日,晴爽。

午前出去,买了半天书,下午三时,乘沪杭特快通车去杭州,晚上七点半到站。

九月十日(八月初二),星期一,晴爽。

避暑两月,今日始到家住下,以后又须计划写作的程序。为整理书籍,洗扫书斋事,忙了一整天,以后当收敛放心,刻意用功。

晚上有人来看,明日报上,又将有某返杭州的消息登出来了,怕又免不得一番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