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6月24日——7月27日

一九三五年六月廿四日,在杭州。

是阴历的五月廿四日,星期一,阴;天上仍罩着灰色的层云,什么时候都可以落下雨来。气温极低,晚上盖了厚棉被,早晨又穿上了夹袄。本来是大家忧旱灾再来的附近的农民,现在又在忧水灾了:“男种秧田女摘茶,乡村五月苦生涯,先从水旱愁天意,更怕秋来赋再加。”这是前日从上海回杭,在车中看见了田间男女农民劳作之后,想出来的诗句;农村覆灭,国脉也断了,敌国外患,还不算在内;世界上的百姓,恐怕没有一个比中国人更吃苦的。

这一次住上海三日,又去承认了好几篇不得不做的小说来;大约自六月底起,至八月中旬止,将无一刻的空闲。计《译文》一篇,《人间世》一篇,全集序文一篇,是必须于十日之内交出的稿子。此外则《时事新报》与《文学》的两篇中篇,必须于八月中交出。还有《大公报》、《良友》、《新小说》的三家,也必须于一月之内,应酬他们各一篇稿子。

开始读A.J.Cronin著的小说Hatter's Castle,系一九三一年伦敦Victor Gollancz公司发行的书;这公司专印行新作家的有力作品,此书当也系近年来英国好小说中的一部;不过,Hugh Walpole的《近代英国小说的倾向》中,未提起这一个名字,但笔致沉着,写法周到,我却觉得这书是新写实主义的另一模范。

中午接到日本寄来的三册杂志,午睡后,当写两三封覆信,一致日本郑天然,一致日本邢桐华,一致上海的友人。太阳出来了,今天想有一天好晴,晚上还须上湖滨去吃夜饭。

中午记

六月廿五日,星期二,阴,时有阵雨。

旧历五月廿五,午前出去,买了一部《诗法度针》,一部《皇朝古学类编》(实即姚梅伯选《皇朝骈文类编》),一部大版《经义述闻》,三部书都是可以应用的书,不过时代不同,现在已经无人过问了。午后想写东西,因有友人来访,不果;晚上吃了两处饭,但仍不饱。明日尚有约,当于午后五时出去。

与诗人戴望舒等谈至夜深,十二时始返寓睡,终夜大雨,卧小楼上如在舟中。

六月廿六日,星期三,大雨。

午前为杭州一旬刊写了一篇杂文,书扇面两张。雨声不绝,颇为乡下农民忧,闻富阳已发大水。中午出去吃饭,衣服全淋湿了。

一直到夜半回寓,雨尚未停;喝酒不少,又写了好几把扇面。

六月廿七日(五月廿七日),星期四,晴。

天渐热,除早晨三四个钟头外,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午后只僵睡而已。

三点后,有客来,即昨晚同饮的一批。请他们吃饭打牌,闹到了十二点钟。

客散后,又因兴奋,睡不着觉,收拾画幅等,到了午前的一点。夜微凉,天上有星宿见了,是夏夜的景象也。

六月廿八日(阴历五月廿八),星期五,晴热。

午前写了五六百字。完结了那一篇为杭州旬刊所作的文章,共二千字。

因事出去,回来的途中,买萧季公辑《历代名贤手札》一部,印得极精,为清代禁书。

午后读任公《饮冰室诗话》,殊不佳。

晚上大雨,蚊子多极,有乡下来客搅扰,终夜睡不安稳。

六月廿九日(阴历五月廿九),星期六,阴闷。

晨六点半起床,开始写自传,大约明后日可以写完寄出,这一次约有四千字好写。

终日雨,午后,邻地之居户出屋,将门锁上,从今后又多了一累,总算有一块地了。

晚上睡了,忽又有友人来,坐谈到夜半。

六月三十日(阴历五月底),星期日,终日雨。

晨起已将九点,出去上吴山看大水;钱塘江两岸,都成泽国了,可伤可痛。中午回来后,心殊不宁静,又见了一位友人的未亡妻,更为之哀痛,苦无能力救拔她一下。

二时后,赵龙文氏夫妇来,与谈天喝酒玩到傍晚;出去同吃夜饭,直至十点方回,雨尚未歇。自明日起,生活当更紧张一点,因这几天来,要写的东西,都还没有写成。

七月一日(阴历六月初一),星期一,阴雨终日。

午前写自传,成千字,当于明日写了它。午后略晴,有客来访,与谈至傍晚,共赴湖滨饮;十一时回寓,雨仍不止也。不在中,又有同乡数人冒雨来过。

七月二日(六月初二),星期二,晴。

久雨之后,见太阳如见故人;就和儿子飞坐火车上闸口去看大水,十二时返家。

午后小睡,又有友人来谈,直至夜深散去。

七月三日(六月初三),星期三,晴,闷。

大约今晚仍会下雨,唯午前略见日光,各地报水灾之函电,已迭见,想今年浙省,又将变作凶年。

晨起,有友人来,嘱为写介绍信一封,书上题辞一首。中午有人约去吃饭,饭后在家小睡;三时又有约须去放鹤亭喝茶,坐到傍晚;在群英小吃店吃晚饭,更去戴宅闲谈到中夜才回。

七月四日(六月初四日),晴和,星期四,以后似可长晴。

晨起读曲利纽斯《荒原丛莽》一篇,原名Im Heide-Kraut,原作者Trinius于一八五一年生于德国Schkeuditz,为拖林干一带的描写专家,文具诗意,当于明天译出寄给《译文》。按自上海回后,十余日中,一事不作,颇觉可惜,自明日起,又须拼命赶作稿子,才得过去。为开渠题了一张画,二十八字,录出如下:

扁舟来往洋波里,家住桐洲九里深,

曾与严光留密约,鱼多应共醉花阴。

中午又买航空奖券一条,实在近来真穷不过了,事后想起,自家也觉可笑。

晚上去湖滨纳凉,人极多,走到十二点钟回来。

七月五日(六月初五),星期五,阴,时有细雨。

早晨发北新李小峰信一封,以快信寄出,约于本月十日去上海取款。

午睡醒后,译《荒原丛莽》到夜,不成一字,只重读了一遍而已,译书之难,到动手时方觉得也。薄暮秋原来,与共饮湖滨,买越南志士阮鼎南《南枝集》一部,只上中下三卷,诗都可诵。

晚上凉冷如秋,今年夏天,怕将迟热,大约桂花蒸时,总将热得比伏天更甚。

生活不安定之至,心神静不下来,所以长久无执笔的兴致了,以后当勉强地恢复昔年的毅力。

七月六日(六月初六),星期六,晴。

午前为邻地户执等事出去,问了一个空;回来的路上,买郎仁宝《七修类稿》一部,共五十一卷加续稿七卷,二十册。书中虽也有错误之处,但随笔书能成此巨观,作者所费心力,当亦不少。《寄园寄所寄》之作,想系模仿此稿者,也是类书中之一格。

今日译《荒原丛莽》二千字,不能译下去了,只能中止,另行开始改正全集的工作;这工作必须于三四日内弄它完毕方能去上海。

自七日起,至十日止,将全集中之短篇三十二篇改编了一次,重订成《达夫短篇集》一册,可二十万字。

十日携稿去上海,十一日遇到了振铎,关于下学期暨大教授之课程计划等,略谈了一谈。下午回杭,天气热极。

自十二日起,至十四日止,天候酷热,什么事情也不能做,只僵卧在阴处喘息。

七月十五日(旧历六月十五日),星期一,晴。

昨晚西北风骤至,十点半下了十五分钟大雨,热气稍杀,今晨觉清凉矣。读关于小泉八云的书,打算做一篇散文。

午后仍热,傍晚复大雨;出去了一趟,买删订唐仲言《唐诗解》一部,系罕见之书,乃原版初印者。

晚上早睡,因天凉也。

七月十六日(六月十六)星期二,晴。

晨五时起床,上城隍山登高,清气袭人;在汪王庙后之岭脊遥看东面黄鹤峰、皋亭山一带,景尤伟大。

午后小睡,起来后看《唐诗解》,得诗一绝,系赠姜氏者:“难得多情范致能,爱才贤誉满吴兴,秋来十里松陵路,红叶丹枫树几层。”

七月十七日(六月十七日)星期三,晴。

昨晚又有微雨,今晨仍热。写诗三首,寄《东南日报》,一首系步韵者:“叔世天难问,危邦德竟孤。临风思猛士,借酒作清娱;白眼樽前露,青春梦里呼,中年聊落意,累赘此微躯。”题名《中年次陆竹天氏韵》。

午后读《寄园寄所寄》,见卷四《拈须寄诗话》(五十四页)中有一条,述云间唐汝询,字仲言事,出《列朝诗集》;盖即我前日所买《唐诗解》之作者。仲言五岁即瞽,学问都由口授,而博极一时,陈眉公常称道之,谓为异人。

七月二十七日(六月廿七),星期六,晴,热极。

近日来,天气连日热,头昏脑胀,什样事情也不能做。唯剖食井底西瓜,与午睡二三小时的两件事情,还强人意。傍晚接语堂自天目禅源寺来书,谓山上凉爽如秋,且能食肉,与夫人小孩拟住至八月底回上海,问我亦愿意去否。戏成一绝,欲寄而未果。

远得林公一纸书,为言清绝爱山居,

禅房亦有周何累,积习从知不易除。

1935年9月1日——20日

一九三五年九月,在杭州

九月一日(旧历八月初四),星期日,雨。

昨晚十二点后返寓,入睡已将午前二点钟,今晨六时为猫催醒,睡眠未足也。

窗外秋雨滴沥,大有摇落之感,自伤迟暮,倍增凄楚。统计本月内不得不写之稿,有《文学》一篇,《译文》一篇,《现代》一篇,《时事新报》一篇。共五家,要有十万字才应付得了,而《宇宙风》、《论语》等的投稿还不算在内。平均每日若能写五千字,二十天内就不能有一刻闲了;但一日五千字,亦谈何容易呢?

今天精神萎靡,只为《时事新报》写了一篇短杂文,不满千字,而人已疲倦,且看明日如何耳。

午后来客不断,共来八人之多;傍晚相约过湖滨,在天香楼吃夜饭。

九月二日(八月初五),星期一,阴雨终日。

今天开始写作,因《文学》限期已到,不得不于三四日内交稿子。午前成千字,午后成千字,初日成绩如此,也还算不恶。晚上为谢六逸氏写短文一篇。

接沈从文、王余杞、李辉英、谢六逸诸人来信,当于一两日内作覆。沈信系来催稿子,为《大公报》文艺副刊《国闻周报》的。

九月三日(八月初六),星期二,阴,时有微雨。

晨八时起床,即送霞至车站,伊去沪,须一两日后返杭也。回来后,接上海丁氏信,即以快信覆之。

今日精神不好,恐不能写作,且看下半天小睡后起来何如耳。

午前记

法国Henri Barbusse前几日在俄国死去,享年六十二岁,患的为肺炎。西欧文坛,又少了一名斗士,寂寞的情怀,影响到了我的作业:自接此报后,黯然神伤,有半日不能执笔。

傍晚秋原来,与共谈此事,遂偕去湖上,痛饮至九点回寓。晚上仍不能安睡,蚊子多而闷热之故。

九月四日(八月初七)星期三,阴雨潮湿。

午前硬将小说写下去,成千余字。因心中在盼望霞的回杭,所以不能坦然执笔。

中午小睡,大雨后,向晚倒晴了。夜膳前,刘湘女来谈。七时半的火车,霞回来了,曾去火车站接着。

晚上十一点上床睡,明日须赶做一天小说,总须写到五千字才得罢手。因后天上海有人来,要去应酬,若这两三天内不结束这中篇,恐赶不上交出,《文学》将缺少两万余字的稿子。

九月五日(八月初八),星期四,阴,仍有雨意。

昨晚仍睡不安稳,所以今天又觉得神志不清,小说写得出写不出,恐成问题,但总当强勉的写上一点。

早餐后,出去剃了一个头,又费去了我许多时间,午前终于因此而虚度了,且待下午小睡后再说。

自传也想结束了它,大约当以写至高等学校生活末期为止,《沉沦》的出世,或须顺便一提。

午前记

晚上,过湖滨,访友二三人,终日不曾执笔。夜九至十时,有防空演习,灯火暗一小时,真像是小孩儿戏,并不足观,飞机只两架而已。

九月六日(八月初九)星期五,晴。

今日似已晴正,有秋晴的样子了,午前午后,拚命的想写,但不成一字。堆在楼下的旧书,潮损了,总算略晒了一晒。晚上刘开渠来,请去吃饭,并上大世界点了女校书的戏,玩到了十二点才回来,曾请挂第一牌的那位女校书吃了一次点心。回家睡下,已将一点钟了。

九月六日(八月初十),星期六,晴。

昨晚又睡不安稳,似患了神经衰弱,今日勉强执笔,午前成二千字。午后学生丁女士来访,赠送八月半礼品衣料多件,我以《张黑女志》两拓本回赠了她。晚上在太和园吃饭,曾谈到上旅顺、日本去游历的事情。此计若能实现,小说材料当不愁没有。十二时回寓就寝。

九月八日(八月十一),星期日,晴。

午前写了千余字,午后因有客来,一字不写,这一篇中篇,成绩恐将大坏,因天热蚊子多,写的时候无一贯的余裕也。

晚上月明,十时后去湖上,饮酒一斤。

九月九日(八月十二),星期一,晴,热极。

今日晨起,有九十度的热度,光景将大热几天。今晚又有约,丁小姐须来,午后恐又不能写作。午前写成两千余字,已约有一万字的稿子了,明天一日,当写完寄出。

晚上月明,数日来风寒内伏,今天始外发,身体倦极。

九月十日(八月十三),星期二,晴。

写至中午,将中篇前半写了,即以快信寄出,共只万三四千字而已,实在还算不得中篇,以后当看续篇能否写出。

丁小姐去上海,中午与共饮于天香楼,两点正送她上车,回来后小睡。晚上月明如画,在大同吃夜饭。

九月十一日(八月十四),星期三,晴。

近日因伤风故,头痛人倦,鼻子塞住;看书写作,都无兴致,当闲游一二日,再写《出奔》,或可给施蛰存去发表。

九月十二日(旧历中秋节),星期四,晴,午后大雨。

午前尚热至九十余度,中午忽起东北风,大雨入夜,须换穿棉袄。约开渠、叶公等来吃晚饭,吃完鸡一只,肉数碗,亦可谓豪矣。今日接上海寄来之《宇宙风》第一期。

晚上无月,在江干访诗僧,与共饮于邻近人家,酒后成诗一首。

九月十三日(八月十六),星期五,阴雨。

晨起寒甚,读德国小说《冷酷的心》,系Hauff作。乃叙Schwaben之Schwarzwald地方的人物性格的一篇文艺童话。有暇,很想来译它成中文。

上午上湖滨去走走,买《瓯北诗话》等书册,赵瓯北在清初推崇敬业堂查慎行,而不重渔洋,自是一种见地。诗话中所引查初白近体诗句,实在可爱。

午后又不曾睡,因有客来谈。

九月十四日,(八月十七),星期六,晴。

昧爽月明,三时起床,独步至吴山顶看晓月,清气袭人,似在梦中。

中午有友人来谈,与共饮至三时;写对五副,屏条两张,炕屏一堂。

晚上洵美自上海来访,约共去黄山,谢而不去。并闻文伯、适之等,亦在杭州。

九月十五(阴历八月十八),星期日,阴。

本与尔乔氏有去赭山看浙潮之约,天气不佳,今年当作罢矣。洵美等今日去黄山,须五日后回来也。

写上海信数封,成短文一篇,寄《时事新报》》。

中午曼兄等自上海来,送之江干上船,我们将于四日后去富阳,为母亲拜七十生辰也。

九月十六日(八月十九),星期一,大雨。

终日不出,在家续写那篇中篇《出奔》,这小说,大约须于富阳回来后才写得了。近来顿觉衰老,不努力,不能做出好作品来的原因,大半在于身体的坏。戒酒戒烟,怕是于身体有益的初阶,以后当勉行之。

晚上读时流杂志之类,颇感到没落的悲哀,以后当更振作一点,以求挽回颓势。

九月十七日(阴历八月二十日),星期二,晴。

昨晚兴奋得很,致失眠半夜,今晨八时前起床,头还有点昏昏然。作陶亢德,朱曼华信。

中秋夜醉吟之七律一首,尚隐约记得,录出之。

中秋无月,风紧天寒,访诗僧元礼与共饮于江干,醉后成诗,仍步曼兄牯岭逭暑韵。

两度乘闲访贯休,前逢春尽后中秋。

偶来邃阁如泥饮,便解貂裘作质留。

吴地寒风嘶朔马(僧关外人也),庾家明月淡南楼。

东坡水调从头唱,醉笔题诗记此游。

曼兄原作乙亥中伏逭暑牯岭:

人世炎威苦未休,此间萧爽已如秋。

时贤几辈同忧乐,小住随缘任去留。

白日寒生阴壑雨,青林云断隔山楼。

勒移哪计嘲尘俗,且作偷闲十日游。

二叠韵一律,亦附载于此:

海上候曼兄不至,回杭后得牯岭逭暑来诗,步原韵奉答,并约于重九日,同去富阳。

语不惊人死不休,杜陵诗只解悲秋。

朅来夔府三年住,未及彭城百日留。

为恋湖山伤小别,正愁风雨暗高楼。

重阳好作茱萸会,花萼江边一夜游。

九月十八日(八月廿一),星期三,晴。

晨起觉不适,因辍工独步至吴山绝顶,看流云白日。中午回寓,接上海来催稿信数封;中有蛰存一函,系嘱为珍本丛书题笺者,写好寄出。

晚上在湖上饮,回家时,遇王余杞于途中。即偕寓斋,与共谈别后事,知华北又换一局面。约于明日,去同游西湖。

九月十九日(八月廿二),星期四,晴和。

早晨写短文一,名《送王余杞去黄山》,可千字,寄《东南日报》。与余杞、秋芳等在大同吃饭,饭后去溪口,绕杨梅岭、石屋岭而至岳坟。晚上在杏花村饮。

九月二十日(八月廿三),星期五,晴。

晨六点钟起床,因昨日与企虞市长约定,今晨八点,将借了他的二号车去富阳拜寿也。大约住富阳两日,二十二日坐轮船回杭州。

中篇的续篇,尚未动笔,心里焦急之至,而家璧及《时事新报》之约稿期又到了,真不知将如何的对付。

1935年11月19日——12月8日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九日,旧历十月廿四,星期二。在杭州的官场弄。

官场弄,大约要变成我的永住之地了,因为一所避风雨的茅庐,刚在盖屋栋;不出两月,油漆干后,是要搬进去定住的,住屋三间,书室两间,地虽则小,房屋虽则简陋到了万分,但一经自己所占有,就也觉得分外的可爱;实在东挪西借,在这一年之中,为买地买砖,买石买木,而费去的心血,真正可观。今年下半年的工作全无,一半也因为要造这屋的缘故。

现在好了,造也造得差不多了,应该付的钱,也付到了百分之七八十,大约明年三月,总可以如愿地迁入自己的屋里去居住。所最关心的,就是因造这屋而负在身上的那一笔大债。虽则利息可以不出,而偿还的期限,也可以随我,但要想还出这四千块钱的大债,却非得同巴尔札克或司考得一样,日夜的来作苦工不可。人是不喜欢平稳度日的动物,我的要造此屋,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原因大约也就在此。自寻烦恼,再从烦恼里取一点点慰安,人的一生便如此地过去了。

今年杭州天气迟热,一星期前,还是蚊蝇满屋,像秋天的样子;一阵雨过,从长江北岸吹来了儿日北风,今天已经变成了冬日爱人,天高气爽的正冬的晴日;若不趁此好天气多读一点书,多写一点稿子,今年年底下怕又要闹米荒;实际上因金融的变故,米价已经涨上了两三元一石了。

预定在这几日里要写的稿子,是《东方杂志》一篇,《旅行杂志》一篇,《文学》一篇,《宇宙风》一篇,《王二南先生传》一篇,并《达夫散文集》序与编辑后记各一篇。到本月月底为止的工作,早就排得紧紧贴贴,只希望都能够如预计划般地做下去就好了。另外像良友的书,像光明书局的书,像文学社出一中篇丛书的书等,只能等下月里再来执笔,现在实在有点忙不过来了,我也还得稍稍顾全一点身体。昨晚上看书到了十点,将Jakob Christoph Heer的一部自传体的小说Tobias Heider读完,今天起来,就有点觉得头痛。身体不健,实在什么事情也做不好,我若要写我毕生的大作,也还须先从修养身体上入手。J.C.Heer系瑞士的德文著作家,于一八五九年生于Toess bei Winterthur,今年若还活着,他总该有七十多岁了(他的生死我也不明);要有他那样的精力,才能从一小学教师进而为举世闻名的大文学家,我们中国人在体力上就觉得不能和西洋人来对比。

天气实在晴爽得可爱,长空里有飞机的振翼在响;近旁造房屋的地方,木工的锯物敲钉的声响,也听得清清楚楚;像这样一个和平的冬日清晨,谁又想得到北五省在谋独立,日兵在山海关整军,而各阔人又都在向外国的大银行里存他们的几万万的私款呢!

午前九时记

午前写了五百字的《王二南先生传》,正打算续写下去,却接到了一个电话,说友人某,夫妇在争吵,嘱去劝劝;因就丢下笔杆,和他们夫妇跑了半天,并在净慈寺吃晚饭。

参拜永明塔院时,并看见了舜瞿孝禅师之塔,事见《净寺志》卷十二第三十七页,附有毛奇龄塔铭一,师生于明天启五年,卒于清康熙三十九年,世寿七十六,僧腊五十四。同时更寻北磵禅师塔,不见;北磵禅师记事,见寺志卷八敬叟居简条,为日本建长寺开山祖常照国师之师。常照国师有年表一,为日本单式印刷株式会社所印行,附有揭曼硕塔铭。闻日人之来参拜净寺者,每欲寻北磵之塔,而寺僧只领至方丈后之元如净塔下,按元净字无象,系北宋时人,见寺志卷八,当非北磵。

十一月二十日(十月廿五),星期三,晴爽。

终日写《王二南先生传》,但成绩很少,尚须努力一番,才写得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阴历十月廿九),星期日,阴晴。

时有微雨,又弛懈了三四日,执笔的兴致中断了。中午去葛荫山庄吃喜酒,下午为友人事忙了半天。傍晚,时代公司有人来催稿,系坐索者,答应于明日写二千字。

《玉皇山在杭州》(《时代》)

《江南的冬天》(《文学》)

《志摩全集序》(《宇宙风》)

这三篇文字,打算于廿六以前写了它们。

二十五日(十月三十),星期一,阴晴。

早晨写《玉皇山在杭州》一篇,成二千字,可以塞责了,明天当更写《文学》、《宇宙风》的稿子;大约廿七日可以写毕,自廿七至下月初二三,当清理一册《达夫散文集》出来。

二十六日(十一月初一),星期二,晴和。

作追怀志摩一篇,系应小曼之要求而写的,写到午后因有客来,搁起。

晚上在大同吃夜饭,同席者有宋女士等,又在为开渠作介绍人也。

二十七日(十一月初二),星期三,阴。

午前将那追怀志摩的东西写好寄出,并发小曼等信。午后又继续有人来访,并为建造事不得不东西跑着,所以坐不下来;今年下半年的写作成绩,完全为这风雨茅庐的建筑弄坏了。

傍晚有人约去湖滨吃晚饭,辞不往。十时上床后,又有人来敲门,谓系叶氏,告以已入睡,便去,是一女人声。

二十八日(十一月初三),星期四,微雨。

夜来雨,今晨仍继续在落,大约又须下几日矣。今天为我四十生日,回想起十年前此日在广州,十四五年前此日在北京,以之与今日一比,只觉得一年不如一年。人生四十无闻,是亦不足畏矣,孔子确是一位有经验的哲人。我前日有和赵龙文氏诗两首:

卜筑东门事偶然,种瓜敢咏应龙篇?

但求饭饱牛衣暖,苟活人间再十年。

昨日东周今日秦,池鱼哪复辨庚辛?

门前几点冬青树,便算桃源洞里春。

倒好做我的四十言志诗看。赵氏写在扇面上赠我的诗为:

风虎云龙也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

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

佳酿名姝不帝秦,信陵心事总酸辛,

闲情万种安排尽,不上蓬莱上富春。

第一首乃录于右任氏之诗,而第二首为赵自己之作。

今天为杭市防空演习之第一天,路上时时断绝交通;长街化作冷巷,百姓如丧考妣。晚上灯火管制,断电数小时;而湖滨,城站各搭有草屋数间,于演习时令人烧化,真应了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之古谚。

终日闭门思过,不作一事,只写了一封简信给宁波作者协会,谢寄赠之刊物《大地》;封面两字,系前星期由陈伯昂来邀我题署者。

二十九日(十一月初四),星期五,雨。

昨天过了一个寂寞的生辰,今天又不得不赶做几篇已经答应人家的劣作。北平、天津,济南等处,各有日本军队进占,看起来似乎不得不宣战了,但军事委员会只有了一篇告民众宣言的准备。

记得前月有一日曾从万松岭走至凤山门,成口号诗一首:

五百年间帝业微,钱塘潮不上渔矶。

兴亡自古缘人事,莫信天山乳凤飞。

自万松岭至凤山门怀古有作

此景此情,可以移赠现在当局的诸公。家国沦亡,小民乏食,我下半年更不知将如何卒岁;引颈西望,更为老母担忧,因伊风烛残年,急盼我这没出息的幼子能自成立也。

今日为防空演习之第二日,路上断绝交通如故,唯军警多了几个,大约是借此来报销演习费用的无疑。

午后因事出去,也算是为公家尽了一点力。下午刘开渠来,将午前的文章搁下,这篇《江南的冬景》(为《文学》)大约要于明日才得写完寄出。

晚上灯火管制,八点上床。

三十日(十一月初五),星期六,雨。

今晨一早即醒,因昨晚入睡早也,觉头脑清晰,为续写那篇《文学》的散文《江南的冬景》,写至午后写毕,成两千余字。截至今日止,所欠之文债,已约略还了一个段落,唯《东方杂志》与《旅行杂志》之征文,无法应付,只能从缺了。

昨日《申报月刊》又有信来,嘱为写一篇《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约三四千字,要于十二月十日以前交稿,已经答应了,大约当于去上海之先写了它。

午后来客有陆竹天,郭先生等,与谈到夜。晚上黄二明氏请客,汤饼筵也,在镜湖厅;黄夫人名楚嫣,广东南海县人。

十二月一日(阴历十一月初六)星期日。雨停,但未晴。

午前继续写《王二南先生传》,若能于午后写好,尚赶得及排,否则须缺一期了。

午前九时记

午后有日本人增井经夫两夫妇自上海来访,即约在座之赵龙文夫妇、钱潮夫妇去天香楼吃晚饭,同时并约日本驻杭松村领事夫妇来同席;饮酒尽数斤,吃得大饱大醉。松村约我们于下星期一,去日本领事馆晚餐。

二日(十一月初七),星期一,晴。

午前将《王二南先生传》写毕,前后有五千多字,当可编入新出的散文集里。午后又上吴山,独对斜阳喝了许多酒。

晚上杭州丝绸业同人约去大同喝酒,闹到了十点钟回来;明日须加紧工作,赶编散文集也。

三日(十一月初八),星期二,晴爽。

午前将散文集稿子撕集了一下,大约有十四万字好集。当于这两三日内看了它。

午后接北新书局信,知该书局营业不佳,版税将绝矣,当谋所以抵制之方。半日不快,就为此事;今后的生计,自然成大问题。

四日(十一月初九),星期三,阴,有雨意。

午前中止看散文稿,只写了一篇《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头半篇,大约当于明日写了也。晚上寒雨,夹有雪珠,杭市降雪珠,这是第二次了,但天气也不甚冷。

五日(十一月初十),星期四,晴。

早晨坐八点十五分车去上海,大约须于礼拜六回来也。《申报月刊》的文字一篇,亲自带去。

午后二时到后,就忙了半天,将欲做的事情做了一半;大约礼拜六必能回杭州去。

六日(十一月十一),星期五,晴。

在上海,早晨七时起床,先去买了物事,后等洵美来谈,共在陶乐春吃饭,饭后陪项美丽小姐去她的寓居,到晚才出来。上《天下》编辑部,见增嘏、源宁等,同去吃晚饭。饭后上丁家,候了好久,他们没有回来,留一刺而别。回寓已将十二点钟了。

七日(十一月十二),星期六,晴。

晨七点起床,访家璧,访鲁迅,中午在傅东华处吃午饭,午后曾访胞兄于新衙门,坐三点一十五分火车回杭州。七时半到寓。检点买来各书,并无损失,有一册英译Marlitt小说,名A Brtave Woman,系原著名Die Zweite Frau之译本。此女作家在德国亦系当时中坚分子,有空当把她的小说译一点出来。她的传记、评述之类,我是有的。天很热。

八日(十一月十三),星期日,阴,有微雨。

午前写信数封,一致南京潘宇襄,一致上海丁氏,一致良友赵家璧。

午后有客来,应酬无片刻暇。晚上冒雨去旗下,结束两件小事;自明日起,又须一意写东西了。

十四日

为增井君作字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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