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言“經德不回”,又曰“君子反經而已矣”,趟《注》:“經,常也。”劉熙《釋名》曰:“經,徑也。如徑路無所不通,可常用也。”《周禮·天官》太宰“以經邦國”,鄭《注》:“經,法也。王謂之禮經,常所秉以治天下也。邦國官府謂之禮法,常所守以爲法式也。”經學之經,以常法爲正解,不必求经字之本義。然經學雖漢人始有之,而經之得名,則在於戰國之世。故常法爲經學之本義,而非經之達站。近世釋經義者,皆釋經字之義,而非經學之經之義也。(經典經學有别,说洋後)经學之名,初見於《漢書·兒寬傳》,謂寬“見上,語經學”,蓋經學即經義也。求之於古,若孔子之論《詩》《禮》,孟子之言《春秋》,皆善發經義者也。其统論諸經大義者,亦始於戰國。《莊子·天下篇》曰:“《詩》以道志,《書》以道事,《》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荀子·勸學篇》曰:“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群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禮記·經解》曰:“人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爲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速,《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淨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史記·自救》曰:“《易》著天地陰陽五行,故長於變。《禮》紀人倫,故長於行。《書》纪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紀山川谿谷禽默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其所自生,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长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善》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漢書·蔡文志》云:“《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须而備,而《易》爲之原。”《白虎通》曰:“《樂》仁,《書》義,《禮》禮,《易》知,《詩》信。”此非漢人及漢以前人言經學之大端乎?故言经學,義當如是、

然吾人所謂經學者,漢代始有之學間也。何以明其然耶?吾國載籍分類,其最简者,莫過於四部,以其内容大别之,则理與事而已。然事則史,於理則子。雖史之中未营不言理,子之中未不記事,從其多者,则一言理,一紀事耳。集之起源,说者謂學不專家,謂集爲子、史之支流,可也。然所謂經者,果何物乎?前人於經、史之辯者多矣,既不以爲史,而又不以爲子。謂經非史非子可也,謂經非事非理可乎?班《志》謂諸子皆經之支與流裔,使其言信矣,则經與子之關係亦密也。若謂班氏之言不足信也,能謂宋、明之理學亦不出於經乎?太史公作《史記》,則日“考信於六藝”,《本紀》《世家》所記三代之事,率皆本之於經傳,謂經非古史得乎?且近世古史之研究,實導源於晚清之今文學。廖季平師與南海康氏之言託古改制,本以解經學之纠纷,乃一變而爲古史之探索,經與史之係可知也。故近人目録分類,多不立經學之名,而依其性質,分隸他目。此由於不知經學之爲經學也。使不明經學之爲經學,則經學也者,不與時俱逝,而成爲古代學術上之一名詞?故言經學,於經學之性質,首宜識之矣。凡治一事,皆當明其性質與其範,治經不當如是哉?乃治經者,以顺釋文字爲究竟,凡一切故善皆然,經學獨具之精神,忽焉不察,可乎?夫經學者,史與子合流之學間,固非史學,亦非子學,而與子、史皆有密切之係。蓋起於晚周,而成於漢代。孟子之論《春秋》也,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莊子·天下篇》曰:“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詩》《占》《禮》《樂》者,鄒、鲁之士,措紳先生多能明之。”以《詩》《書》《禮》《樂》與售法世傅之史對言,以史與義對言。是在晚周,經學已有與歴史分離之势,但其時儒者著善,若孟,荀之倫,稱引《詩》《書》,其態度與《左》《國》所記春秋時人稱引《詩》《》熊異。逮乎漢代,若伏生之《尚書大傅》,董生之《春秋繁露》者,論其内容,與载國諸子無以異,而必納其義於經術之中。儒者之義既託之於經術,儒術遂爲經之附庸,而經學起焉。經學者,统一吾國思想之學間,未有经學以前,吾國未有统一之思想。經學得漠武帝之表彰,經學與漠武帝之大一统政治,同時而起。吾國既有經學以後,經學遂爲吾國人之大憲章,經學可以规定私人與天下國家之理想。君賢相經營天下,以經學爲模範,私人生活,以经學爲楷式,故評論政治得失,衡量人物優劣,皆以經學爲權衡。無論國家與私人之設施,皆须於經學上有其根據。經學與時王之律令,有同等效用,而經學可以產生律令,修正律令。在吾國人心目中,國家之法律不過一時之规定,而經學則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萬古長存。董生言“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也。经明道之書,故經學爲萬古不變之道,故吾以爲以常法釋經學,最爲得當。觀於經學未成功以前,諸子皆可稱經,《管子》有《經言》,《墨子》有《墨經》上下;《老子》有《鄰氏经傅》《傅氏经》,李悝有《法經》;及經學成立以後,则尊經而不敢僭,揭雄之《太玄》,孔衍之《尚書》,王通之六經,皆見斥於學者,其故可深長思也。自儒學託於經以成經學,於是经學與儒術不分,經學统一全國思想,故讀書人皆名爲儒。許氏《説文》,以儒爲術士之稱,實據當時之見解爲調。故經學爲陶鑄吾國二千年歷史之學周,吾國文化史之中心。孟子言“行之而不著焉,習也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吾人之於經學,誠若是也。今日學士大夫日云治經,而不能究其義,遂至目録家可以不立經學之名。若明於經學之意義,雖愚夫愚婦,素不知書者,考其信仰與其言行,亦多在經學上有根據,经學可以分隸其他學術哉?經本是史文,但自經學成立以後,即曼其性質。歷史之於人生,言其意義,充其量不過知往察來,恶勸善而止耳,而經學则有爲人生规律之意義。哲學者,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而已,而经學非宗教,而有宗教之尊嚴。故吾謂經學,非史學,非子學,而爲子、史合流之學周,爲特殊之學問,自其獨立之精神,而非史與子所能包含。欲知經學對吾國影警之大,當自歷史中求之,亦惟於歷史中求經學,始能見經學之意義。

經學之性置,既在子、史之間,而非子、史甚明。雖經與經說皆玛史料,此自史學言之耳,若自經學言經學,则經學自具有其特性。而所謂經學者,惟漢儒之通經致用,宋、明儒之義理之學,足以當之。漠儒之學偏於政治,在吾先儒則以爲外王之學;宋儒之學偏於内心修養,在吾先儒則以爲內聖之學。以今日術語言之,则一爲社會科學,一爲哲學。然吾皆謂之爲經學者,以其必皆在經學上求根據也。而經學之所以成爲經學,與其影警之大,亦正在此。此於吾國政治上之統一,两係甚大,不難一思即得,無待繁言。欲經學永存於中國,则常繼續此精神而發揭光大之,不然,經學僅爲史學之资料耳。然此亦非易事也。漢代去古未遠,又未有外来之影警,其變不巨,故漠儒可以服古人官,通經致用。宋代佛學输入已久,教我已大明於時,故宋儒得出入二氏,反而求之六經,以中興儒學。今西人學術之来中國,方且萌芽,吾人於固有學術有重新認識之必要,安敢望溪、宋儒者之事乎?然此固經學將來之正路也,惟其如此,然後可以推陳出新,繼續前人文化。不得已而思其次,则有三事:一曰治经,二日治經說,三日考經學對中國文化各部分之係。治经者,治理經之本文,首當與古史明其畛域。經文雖爲占史之资料,然經學脱離古史而成爲經學,自漠迄今,二千餘年矣。经學者,漢以来之學術,故經學之研究,宜以漠爲断限。如清人辨《尚書》,以漠人所见而不疑者爲真,而不追求於周,秦以上,此非特以别於古史之研究,亦經學之本分然也。治经之道,一曰釋文,二曰釋義。釋文有釋文之工具,釋義有釋義之工具。治經者,以文字始,以義理终,昔人考據、義理之爭,皆不達於理者之言,一曲自蔽之見也。治經又常以經爲律令,以經證經,合於經者爲是,不合於經者爲非,於其無明文者則圆疑。漢、宋今古門户之爭,存而不論可也。治經脱者,治理先儒説經之書也。先儒説經之書雕爲經而作,其學術思想亦見焉。前賢治經,於此皆少致力。若陳负之於《毛氏詩》,张惠言之於《虞氏易》,劉逢禄之於《公羊》何氏學,皮錫瑞之於伏生《尚書》之學,皆所謂專家之學也,惜其眼光尚狭,與吾所謂治经之意不盡同。吾所謂治經説者,於其說經之文予以疏通證明,於其學術思想亦予以發揮介绍,並與他家校量,以明其學術史上之地位。如王弼之《周易注》《論語釋疑》,不僅爲説《周易》《論語》之書,亦魏,晋玄學之要籍,此在學者善用之耳。考經學對中國文化各部分之關係者,以吾國自漠以來之歴史,皆以經學爲中心也。經學對吾國政治社會、人心風俗關係之大,人皆知之,而無人能剖析具陳者,此非治經學歴史者

一大事乎?當知治经學歷史,非一纱諸史《儒林傅》便可了事者也。经爲吾國古代文化之總匯,謂古代一切與經有關可也。二千餘年之歴史,其主要學術爲經學,謂二千年來之文化與經有關可也。如此浩漫,治经者何所致力耶?曰:此在吾人、视其才性之所宜與其工具之所適,力爲之而已。學周之事,有綱领焉,有條目焉。一學有一學之綱領條日,一書有一害之綱领條目,得其綱領,條目雖不備,無傷也,勢不能也。如治一書,先明其全害之條例,此即一之纲领也,其餘一篇之不知,一義之不明,一事之不識,乃條目之不備耳。苟卿論學,必先明其统類者,此也。吾見前人有號爲治一經者,果能通全經而無一不明乎?其內容既雜,而爲學之工具與才性類各有所偏,故不能免於斯累耳。苟不此,而口“我無不能”,則荀子所謂愚者,自以爲知之,無知也,豈不哀哉!

编按:本文又刊於《理想文化》第五期(一九四四年一月),页二六至二八。因内容與此篇全同,故本集不再收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