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皞与契
昭十七年传郯子曰:“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此少皞氏乃以鸟为图腾之部族。中国东方古代各族多以鸟为图腾,殷人祖先亦然,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玄鸟》),“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史记·殷本纪》),以为其始祖契乃玄鸟之所降生,此玄鸟亦即郯子所说之凤鸟,如《天问》:“简狄在台,嚳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而《离骚》则谓:“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凤凰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可证。《路史》注董氏钱谱引《世本》:“少昊,黄帝之子,名契,字青阳。”《潜夫论·五德志》:“少峄······是始作书契。”则少皞即契,实一传说之分化。近人又谓太皞即帝喾,“喾”、“皞”同音通假,亦可备一说。
(2)丹朱与灌兜
文十八年传舜去“四凶”中实有驩兜(浑敦)。驩兜,《尚书大传》郑注作“鸦吺”,实“丹朱”之异写,清邹汉勋(《读书偶记》)、毛宗澄(《诂经精舍经学文钞》)诸氏言之详矣。惟毛氏蔽于经师成说,仍以尧子丹朱别有其人,不 知古书传说中父子兄弟转为敌国之非鲜见也。《韩非子·说疑》:“其在记曰: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启有五观,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此五王之所诛者,皆父子兄弟之亲也。”是尧本有诛丹朱之说,《史记·正义》引《竹书纪年》:“后稷放帝子丹朱于丹水。”《吕氏春秋·召类》:“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而《荀子·议兵》谓“尧伐驩兜”,《史记·五帝本纪》:“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隐约可见尧子丹朱之即驩兜矣。古籍所记丹朱传说与驩兜传说,实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3)皋陶与伯夷 附许由
余旧谓皋陶、伯夷同为刑官,实一人分化,主要之证据乃《墨子·尚贤》中所谓:“然则天之所使能者谁也?曰:若昔者禹、稷、皋陶是也。何以知其然也?先王之书《吕刑》道之曰······乃名(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哲(折)民维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隆(降)播种,农殖嘉谷:三后成功,维假(殷)于民。则此言三圣人者,谨其言,慎其行,精其思虑,索天下之隐事遗利,以上事天,则天乡其德;下施之万民,万民被其利:终身无已”。上言皋陶,下言伯夷,似为一人无疑。然《郑语》谓:“姜,伯夷之后也。”又《山海经·海内经》亦云:“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龙,先龙是生氐羌。”“羌”之即“姜”,已有定论,则伯夷本西方姜族之祖。吕亦姜姓,故《吕刑》以伯夷、禹、稷为三后也。至皋陶,据文五年传:“臧文仲闻六与蓼灭,曰:皋陶庭坚,不祀忽诸。”则为东夷部族之祖,故《鲁颂》称皋陶,《论语》亦谓:“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 远矣”(《颜渊》)。皋陶传说盛于东方,似非无故。盖古神话传说多相混淆,宜细加分析,一分为众固非,亦不得遽合众为一也。
传说中尧让以天下之许由(《庄子·逍遥游》、《史记·伯夷列传》等),盖许之祖。隐十一年传:“夫许,太岳之胤也。”庄二十二年传:“姜,太岳之后也。”则姜、许同祖,此许由与伯夷诚有为一人分化之可能。姜戎为九州戎之一,昭四年传:“四岳、三涂、阳城、大室、荆山、中南,九州之险也。”而《吕氏春秋·当染》高注:“许由,阳城人”,亦是佐证。
(4)太伯、虞仲为虞祖
《大雅·皇矣》:“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则笃其庆。”似太伯已尝君周,然后让国与其弟王季者。然旧谓太伯自此与弟虞仲俱适吴,虞仲(仲雍)支子别封西吴,即晋献所灭之虞,则非也。僖五年传宫之奇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 是太伯、虞仲皆为虞祖。若吴至春秋中叶始见经、传时犹被视为蛮夷,如成七年传:“吴伐郯,郯成,季文子曰:中国不振旅,蛮夷入伐,而莫之或恤,无吊者也夫!”至襄十二年传:“吴子寿梦卒,临于周庙,礼也。凡诸侯之丧,异姓临于外,同姓于宗庙······”始以周姓宗国视之。吴自可能为姬姓之国,然必非太伯之大宗。“吴太伯”即“虞太伯”,“虞”、“吴”古同字,虞公为太伯大宗,故《春秋经》称“公”,而吴子或为其支 庶耳(《吴语》:“夫命圭有命,固曰吴伯”,则吴本或称“伯”)。
(5)太伯、仲雍所奔“荆蛮”
《史记·吴世家》:“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太伯、仲雍二人乃犇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太伯之犇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馀家,立为吴太伯。太伯卒,无子,弟仲雍立,是为吴仲雍。”案古称“荆蛮”,皆指楚地,疑吴本汉阳诸姬之一(汾水流域之国,汉水流域多有之。汾水流域有唐,即晋,其附近有虞,汉水流域亦有唐国,而无虞国,疑吴即是也),受楚之压迫而逐渐东迁者。宣八年传:“楚为众舒叛故,伐舒、蓼,灭之,楚子疆之,及滑汭,盟吴、越而还。”伐舒、蓼而盟吴、越,或是时吴、越尚在今安徽省境内。
(6)鸟夷
《禹贡》冀州:“鸟夷皮服”。扬州:“鸟夷卉服”(今本作“岛夷”,据《史》、《汉》及马、郑本)。则《禹贡》作时东方沿海一带尚有以鸟为图腾之部族,盖古时东方各族本多以鸟为图腾也。殷、郯等国如此(《商颂·玄鸟》、昭十七年传),本出淮夷之秦人亦如此(《史记·秦本纪》)。甲骨文有“隹夷”,即淮夷,则淮夷本亦以鸟为图腾。远之如潍水之“潍”字或亦“淮”字所分化。昭二十年传齐晏子曰:“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大公因之。”则东方古代以鸟为图腾之族确甚繁伙,此研究古史传说一大关键,甚应注意。
(7)姬、姜与氐、羌
古姬、姜之族似与氐、羌之族有甚密切之关系。“姜”之即“羌”,近人论之详矣。氐为羌之分族,亦与姬为姜之分族相类(周人女性始祖为姜嫄,姜为西方大族,观《吕刑》三后以伯夷居首可知)。春秋时巴国之君姬姓,而巴人似为氐族。春秋时姜姓有戎,如姜戎氏,与齐、许、申、吕并出四岳。姬姓亦有戎,如大戎、郦戎是。近人因谓姬、姜并是戎族,而非华夏(周人讳言“氐羌”,原始史料中罕见氐、羌之名,但有姬、姜。《商颂》则称:“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周人文献中最早见“羌”字者似为《牧誓》,《牧誓》亦晚出之书:此等确甚可疑)。惟其说有可商者:古文化先进之族常有入居落后部族中为其酋长之事,如《晋语》四:“同姓不婚,恶不殖也。狐氏出自唐叔,狐姬,伯行之子也,实生重耳。”则所谓大戎狐氏亦唐叔之后,唐叔之后无缘为戎族,明是晋之支族入主诸戎部落者。又如郦姬之父,《左氏》称为“郦戎男”,而《庄子·齐物论》称为“艾封人”,则亦属晋之部落长,或亦晋之支族入主戎狄者耶?故不可以姬姓有戎,遂以姬为戎族。然所谓“姬、姜”确有即“氐、羌”之嫌,盖夏族支族入居诸戎部落,与之同化,遂以姬、姜为姓,其后又进于文明,遂为诸夏之大宗,忘其窜于戎狄间时事,亦甚可能。《周语》上:“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狄之间。”《史记·周本纪》:“古公乃贬戎狄之俗。”则周本杂戎狄之俗,而姜之即羌,已成定说,然则入居戎狄之夏族与戎族相互同化,古民族本相杂居,无固定界限,各民族间文化 交流,由来久矣。
(8)东周初王室之渐衰
顾栋高谓东迁后王畿疆域尚广,盖其势尚有可为,其后疆地多赐诸侯,或为戎狄等所据,国势逐渐削弱,几于不及鲁、卫矣。其说是也。读隐、桓时春秋经、传,可见其渐衰之迹。
隐三年传:“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郑伯为王卿士,而与周俨若敌国,西周时“宗周”之威势至此已稍坠矣。然隐四年传:“(卫)州吁未能和其民,厚问定君于石子,石子曰:王觐为可。曰:何以得觐?曰:陈桓公方有宠于王,陈、卫方睦,若朝陈使请,必可得也。”则是时大国若卫尚欲假王室之威而定其君,以得朝王为幸,与春秋中后期周王欲诸侯来朝而不可得者有异矣。五年传:“曲沃庄伯以郑人、邢人伐翼,王使尹氏、武氏助之,翼侯奔随。”“曲沃叛王,秋,王命虢公伐曲沃,而立哀侯于翼。”此王室尚能控制晋国,干涉曲沃、翼之争,用虢师伐翼。六年传:“郑伯如周,始朝桓王也。”七年传:“初,戎朝于周。”八年传:“郑伯以齐人朝王。”是其时诸侯尚多朝王。十一年传:“王取邬、刘、药、邘之田于郑,而与郑人苏忿生之田:温、原、缔、樊、隰成、欑茅、向、盟、州、陉、隤、怀。”此王室尚能自由取、易郑国之田。桓四年传:“王师、秦师围魏,执芮伯以归。”则是时王尚能用秦师以伐诸侯(盖秦本周附庸也)。五年经:“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传:“王夺郑伯政,郑伯不朝。秋,王以诸侯伐郑,郑伯御之。······”王 室与郑决裂,既敢夺郑伯在王朝之政,且能合诸侯以讨郑,凡此皆入春秋后周王室之馀烈也。然周、郑繻葛之役,王师败绩,此为周势转衰一大关键。
桓七年传:“夏,盟、向求成于郑,既而背之。秋,郑人、齐人、卫人伐盟、向,王迁盟、向之民于郏。”此繻葛战后郑人之略取周地也。至于晋国,王室尚图继续控制,八年传:“(曲沃)灭翼······王命虢仲立晋哀侯之弟缗于晋。”九年传:“虢仲、芮伯、梁伯、荀侯、贾伯伐曲沃。”此役盖无所成。然十年传:“虢仲谮其大夫詹父于王,詹父有辞,以王师伐虢。夏,虢公出奔虞。”则尚能得志于虢。过此以往,周王室愈益不振,庄十六年传:“王使虢公命曲沃伯以一军为晋侯”,王室于晋国之威信亦尽失坠。其时齐桓已称霸,“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之局面乃正式形成。
(9)周政下移
周王室亦与中原诸侯相同,春秋中叶以后,政权渐下移大夫即“内诸侯”之手。惟周王为天下之“大宗”,其臣欲显夺王政,尚有顾忌,故周国内部王室之卑,似转较诸侯国略迟。
春秋之初,周政本属郑君执掌(盖袭西周末郑桓公为王“司徒”之职)。及郑庄渐强,周王忌之,欲分政与虢,致“周郑交恶”。然虢公卒为卿士于周(隐八年传),与郑并掌周政(隐九年传:“郑伯为王左卿士”,则虢公盖右卿士,转尊于郑伯)。其后“王夺郑伯政”,盖以内诸侯周公代郑伯(虢公为右卿士,周公为左卿士,桓五年传:“虢公林父将右军”、“周公黑肩将左军”,可证)。至虢亡,周政始尽 入内诸侯之手。
春秋初,独立之外诸侯地位已颇尊于内诸侯。僖三十年传:“王使周公阅来聘,飨有昌歇、白黑形盐。辞曰:国君文足昭也,武可畏也,则有备物之飨,以象其德······吾何以堪之”,可证。则周室卿士由外诸侯转为内诸侯实降一等。
及春秋中叶,王宠任近臣伯舆,与王叔陈生同执周政,盖欲夺内诸侯及王族之权。襄十年:“王叔陈生与伯舆争政,王右伯舆”,“晋侯使士匄平王室”,卒以“单靖公为卿士,以相王室”,王叔、伯舆盖两败俱伤。至鲁昭末年子朝之乱,赖单、刘平定,周政盖自此尽入二氏之手。王子朝之言曰:“单旗、刘狄,剥乱天下,壹行不若,谓先王何常之有,唯余心所命,其谁敢讨之?帅群不吊之人以行乱于王室。······单、刘赞私立少,以间先王”(昭二十六年传)。知其时单、刘已甚专横矣。盖二氏为新兴之族,较之旧族尹氏、召伯、毛伯等尚有生气。而与于子朝之乱盖皆旧族之失志者,昭二十二年传所谓:“王子朝因旧官百工之丧职秩者,与灵、景之族以作乱·····闵马父曰:子朝必不克,其所与者,天所废也。”
春秋末年,单、刘二氏虽已专政,然以多敌党,犹虚意奉王以为号召。《周语下》:“景王崩,王室大乱;及定王,王室遂卑。”又云:“及定王,刘氏亡。”所谓“定王”者为后定王,敬王之子或孙也。其时单、刘专政既久,复生内乱,盖刘氏亡而单氏兴,所谓“单氏取周”,或可窥消息于此。
(10)陈氏得政考
顾栋高《春秋大事表》无齐执政表,盖春秋时齐执政之为谁氏确有问题也。其故全在高、国二氏之掌齐政几于贯彻春秋始终,而《左氏》所载陈氏将兴之预言,又使人误会陈氏早已得势。其实高、国二氏乃所谓“天子之二守”,地位仅亚于国君,其势不易动摇也。齐桓公虽任管、鲍,然皆宠臣之流,其后之陈氏、晏氏,亦类于此,高、国“二守”之地位固犹在也。宠臣威逼“二守”实始于崔氏,宣十年传:“崔杼有宠于惠公,高、国畏其逼也,公卒而逐之,奔卫”。其后崔、庆卒挤高、国而得相位。崔、庆之亡,惠公之后栾、高氏执政。陈、鲍氏逐栾、高,而国政大柄仍入高、国二氏之手。昭十一年经:会诸侯大夫于厥憖者为国弱。十二年经:“齐高偃帅师纳北燕伯于阳。”十九年经:“齐高发帅师伐莒。”三十二年经:会“城成周”者为高张。定四年经:与召陵之会者为国夏。七年、八年经:“齐国夏帅师伐我西鄙。”八年传:“齐国夏、高张伐我西鄙。”九年传:“齐侯伐晋夷仪,敝无存之父将室之,辞,以与其弟,曰:此役也不死,反必取于高国。”哀三年经:“齐国夏、卫石曼姑帅师围戚。”四年传:“国夏伐晋。”五年传:“(齐景)公疾,使国惠子、高昭子立茶。”六年传:陈僖子伪事高、国,以诈谋合诸大夫之力乃逐国夏、高张。然哀十一年传帅师伐鲁者仍为国书、高无平。同年传:国书将中军,高无不将上军,以与吴战于艾陵,国书战死。至哀十四年陈成子杀简公后,虽有“高无不出奔北燕”事(十五年经),而十七年传晋赵鞅围卫,齐国观、陈瓘救卫,陈瓘尚谓晋人曰:“国子实执齐柄,而命瓘曰:无辟晋师。”二十三年传:“晋荀瑶伐齐,高无平帅师御之。”至二十七年(《左氏》终此年)传:晋荀瑶帅师伐郑,郑请救于齐,始以陈成子帅师救郑。此后陈氏盖渐专齐政矣。
庄二十二年,陈公子完奔齐,齐侯使为卿,辞,使为工正(此盖陈氏后人饰其先世之辞,不必可信)。《左氏》曰:“及陈之初亡也,陈桓子始大于齐;其后亡也,成子得政”。此预言以后事验之,盖甚符合。昭二年传:“(晋)韩须如齐逆女,齐陈无宇送女,······晋侯·······谓陈无宇非卿,执诸中都。······叔向言陈无宇于晋侯曰:彼何罪,君使公族逆之,齐使上大夫送之,犹曰不共······”,是陈桓子为上大夫而非卿。三年传:齐侯更晏子之宅,晏子欲复旧宅,公弗许,“因陈桓子以请,乃许之”,则陈、晏其时并是异姓宠臣耳(陈氏何时得卿位,已难考知)。及昭十年传:灭栾、高氏而得高唐,“陈氏始大”。哀六年传:陈僖子逐高、国,立悼公,朱毛谓悼公曰:“君大访于陈子,而图其小可也”。陈氏盖渐得政。然哀十一年传艾陵之战,陈僖子尚谓其弟书:“尔死,我必得志”,是其时陈氏犹未大得志可知。及齐简公宠任阚止,陈成子惮之,陈、阚不可并,陈成子执杀简公。自此齐高、国二氏虽尚在,而政柄渐移于陈氏。
(11)春秋时邾国盛衰
春秋时中原诸侯视邾为蛮夷小国,战国时乃以邹(邾)鲁并称,为文化之邦,此非无故者。观传世邾国彝器颇多,可知其文化在春秋时固已兴盛;而哀七年传:“鲁赋八百乘,邾赋六百乘”,则至春秋末邾国力既衰之时亦尚 仅次于鲁也。
邾在春秋初本附庸国,然已数与鲁盟,参预列国兵争。鲁僖之世,邾文公屡与诸侯盟会。僖二十一年,灭须句。二十二年:升陉之役,且大败鲁师,国势自此渐强。邾文公之子定公为齐出,鲁文公之时,定公得齐卵翼,益与鲁为敌。文十四年:以鲁使吊邾文丧不敬,伐鲁讨罪。同年:晋人合诸侯纳文公庶子捷菑于邾,复为邾所拒。邾之地位于此殆不可轻视。鲁宣之世,十年:邾都绎邑为鲁伐取。十八年:邾人亦戕杀鲁附庸鄫子。鲁成末,邾宣公即位,虽两次朝鲁(成十八年、襄元年),然襄四年传:“邾人、莒人伐鄫,臧纥救鄫侵邾,败于狐骀。”六年传:“莒人灭鄫······(鲁)穆叔如邾聘,且修平。”则鲁似已有畏邾之心。十五年经:“夏,齐侯伐我北鄙”(传:“贰于晋故也”),“秋,邾人伐我南鄙”。邾是时仍藉齐势以侵鲁。十六年,邾宣公为晋所执,邾悼公立。十七年,邾仍与齐夹攻鲁南北鄙。十八年,晋人合诸侯伐齐,执邾悼公,又取邾田,自漷水,归之于鲁。然二十年传:“邾人骤至,以诸侯之事,弗能报也。秋,孟庄子伐邾以报之”,是知其时邾之不甚畏鲁。二十一年经:“邾庶其以漆闾丘来奔。”二十三年经:“邾畀我来奔。”自此邾始渐弱,为鲁所制。二十七年传:“为会于宋,齐人请邾,宋人请滕,皆不与盟”,是此时邾为齐之属。昭四年传:郑子产对楚子曰:“邾畏鲁。”十三年传:平丘之会,邾人、莒人诉于晋曰:“鲁朝夕伐我,几亡矣。”二十三年传:鲁取邾师,邾人又诉于晋,晋欲以鲁叔孙婼畀邾人,士弥牟曰:“鲁亡叔孙,必亡邾”。则鲁此时确已有亡邾之力,邾甚畏鲁矣。鲁昭之末,二十七年经:“邾快来奔。”三十一年经:“黑肱以滥来奔。”邾益为鲁所弱。鲁定公时,邾隐公在位,一与鲁盟(定三年),一与鲁会(十四年),一朝鲁(十五年),一奔鲁之丧(同年),如此事鲁,犹不免于鲁讨。鲁哀初年,鲁乘晋、齐相攻,数伐邾国,夺取邾田(元、二、三、六年),八年:俘邾隐公,邾几濒于亡,赖吴、齐之力幸存,而是年吴又执隐公。二十二年:越人纳隐公于邾,越二年,复执之。春秋时邾国势至此极衰。然卒未见灭,幸存而入战国。
(12)春秋时巴国所在
春秋时巴国旧谓在今四川重庆,以《左氏》验之,殊不相合。桓九年传:“巴子使韩服告于楚,请与邓为好,楚子使道朔将巴客以聘于邓,邓南鄙鄾人攻而夺之币,杀道朔及巴行人。楚子使薳章让于邓,邓人弗受。夏,楚使鬥廉帅师及巴师围鄾,邓养甥、聃甥帅师救鄾,三逐巴师,不克。鬥廉衡陈其师于巴师之中,以战而北,邓人逐之,背巴师而夹攻之,邓师大败,鄾人宵溃。”邓今河南邓县,巴欲与邓为好,是其国当离邓不远。庄十八年传:“初,楚武王克权,······迁权于那处,使阎敖尹之。及文王即位,与巴人伐申而惊其师,巴人叛楚而伐那处,取之,遂门于楚。阎敖游涌而逸,楚子杀之,其族为乱。冬,巴人因之以伐楚。”十九年传:“春,楚子御之,大败于津。”那处旧说在今南津县附近,春秋时楚郢都盖在汉水中游(非今江陵之地,别有考证),巴与楚共伐申,而申本南阳之国,是巴必在楚之西北。文十六年传:“秦人、巴人从楚师,群蛮从楚 子盟,遂灭庸。”则巴当近秦、庸,庸今湖北竹山县。哀十八年传:“巴人伐楚,围鄾。······三月,楚公孙宁、吴由于、薳固败巴师于鄾,故封子国于析。”鄾本邓南鄙邑,是时属楚,巴伐楚而围鄾,足证巴仍与邓不远。“封子国于析”者,析在丹水流域,盖地近巴国,封子国以制巴也。《战国策·燕策二》苏代说燕:“(秦)正告楚曰:······汉中之甲,轻舟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王渚”(《史记·苏秦传》略同)。是巴在汉水流域之明证。今陕南有大巴山脉,当即古巴族根据地。
(13)春秋时北燕国所在
《左氏传》前期所载之燕,皆南燕,非北燕(《齐语》:“桓公曰:吾欲北伐,何主?管子对曰:以燕为主。”其书晚出,不可信)。北燕始见于襄二十八年传:“齐侯、陈侯、蔡侯、北燕伯、杞伯、胡子、沈子、白狄朝于晋,宋之盟故也。”北燕与齐屡有交涉(襄二十九年经、昭三年经传、六年经传、十二年经),盖齐之附属。
春秋时北燕所在,旧以为在今北京附近,说甚可疑。昭七年传:“齐侯次于虢,燕人行成,······盟于濡上”,濡上旧说谓在今河北任丘县,案此为北濡水,别有南濡水,在今河北满城县附近,齐、燕所盟,疑为南濡。昭十二年经:“齐高偃帅师纳北燕伯于阳。”“阳”《左氏》作“唐”,即今河北唐县,其地固近满城。燕与齐为城下之盟于濡上,齐又纳燕君于唐以逼燕,知春秋时北燕国都当与此二地相邻。盖在今河北西部近易水处,《史记·燕世家集解》:“系(世)本曰:桓侯徙临易。宋忠曰:今河间易县是也。”其说允 矣。至于南燕北燕有无关系,北燕是否姬姓,今尚难悬断。
(14)春秋时濮族所在
昭元年传:“吴濮有衅,楚之执事,岂其顾盟。”知濮为春秋时一大族。然尚为部落组织,文十六年传所谓:“百濮离居,将各走其邑,谁暇谋人?”濮之卒不能大为楚患者以此。《牧誓》记从周伐商者有“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蜀、微不知所在,余六国皆西方及周西南之部族也。《郑语》:“楚蚡冒于是乎始启濮。”则濮邻接于楚。昭九年传周人曰:“及武王克商,······巴、濮、楚、邓,吾南土也。”巴、楚、邓彼时皆近汉水,则濮亦当在此。文十六年传:“楚大饥,麋人率百濮聚于选,将伐楚。·····(楚)乃出师,旬有五日,百濮乃罢。”麇亦汉水流域之国也。昭十九年传:“楚子为舟师以伐濮。”则濮盖在多水之地,约当楚之迤西向南,然部落之国迁徙无常,凿定其处,转难妥当(如昭九年传:“然丹迁城父人于陈,以夷濮西田益之。”则楚东似亦有濮)。
(15)春秋时之“国”
春秋时所谓“国”者,多与后世之国非同一概念。隐元年传:“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杜注:“侯伯之城方五里,径三百雉。”则所谓“国”者,诸侯国都城圈以内之谓,盖犹是城市国家之规模,此《孟子·万章下》所以有“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之说也。然近郊之地亦间有包括在“国”之范围内者。隐五年传:“公闻其入郛也,将救之,问于使者曰:师何及?对曰:未及国。公怒,乃止。”此以郛内为“国”之证。又《齐语》:“参其国而伍其鄙。”韦注:“国,郊以内也······鄙,郊以外也。”焦循曰:“盖合天下言之,则每一封为一国;而就一国言之,则郊以内为国,外为野;就郊以内言之,则城内为国,城外为郊”(《群经宫室图》卷上)。其说允矣!“城内为国”之国,春秋文献中最常用,若“每一封为一国”与后世之国同其概念者,如襄二十五年传“今大国多数圻矣”即是,然文献中不多见也。
(16)春秋时之“县鄙”
“县鄙”之县与县、郡之县不同,后者为大邑,前者则乡聚之称也。春秋时有以“国”、“县”对举者,如《周语》中:“国无寄寓,县无施舍”,“国有班事,县有序民”。“国”为都邑,则“县”为都邑外乡聚之地可知。昭二十年传:“县鄙之人入从其政”,此“县鄙”亦是国都外乡聚之地。《齐侯钟铭》记灵公赐叔夷“其县三百”,此所谓“县”即“县鄙”之“县”,非县、郡之县,故多至三百。襄二十六年传:“疆戚田,取卫西鄙懿氏六十,以与孙氏。”而昭五年传:“竖牛取东鄙三十邑,以与南遗。”则“鄙”中亦有小邑。凡此所谓“县”、“邑”皆乡聚之类,在“国”或“都”之四鄙也(《费誓》:“鲁人三郊、三遂”,所谓“遂”,亦指远鄙之地)。
《齐语》:“制鄙三十家为邑,邑有司;十邑为卒,卒有卒帅;十卒为乡,乡有乡帅;三乡为县,县有县帅;十县为属,属有大夫,五属故立五大夫,各使治一属焉;立五正,各使听一属焉。是故正之政听属,牧政听县,下政听乡”。此等记载虽不可尽信,总有若干史影存乎其间。
(17)春秋时出征兵数与全国兵数比例
春秋时列国出征兵数与全国兵数之比例若何?或举昭五年传:“因其十家九县,长毂九百,其余四十县,遗守四千”,以为出征兵数约当全国兵数五分之一,其实此非常例也。齐桓公时齐为千乘之国(或八百乘),士三万人,而《吕氏春秋·简选》:“齐桓公良车三百乘,教卒万人,以为兵首。”则三之一也。鲁亦千乘之国,而定十年夹谷之会齐人曰:“齐师出竟,而不以甲车三百乘从我者,有如此盟。”则亦三之一也,盖三之一最为常见。亦有逾于此者,如昭十三年平丘之会晋用车四千乘,此自为倾国之师,留守者度仅千乘左右,故“鲜虞人闻晋师之悉起也,而不警边,且不修备。”又如襄二十五年传:“郑子展、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亦未必为三分之一,以郑国虽强,度此时其全国兵车未必至二千乘也。要之,征伐之事,自不能倾国以出,而不留守备,一般战役,不动大众,约出全国兵数三分之一已足,其有特殊原因必须多用者,自不在此限。
(18)春秋时宋、秦兵力推测
春秋初期宋为大国,其兵数不得少于鲁,僖公时鲁车千乘(《鲁颂·闷宫》),宋度亦千乘之国。宣二年传:“郑公子归生受命于楚伐宋,宋华元、乐吕御之,二月壬子,战于大棘,宋师败绩,囚华元,获乐吕,及甲车四百六十乘,······宋人以兵车百乘,文马百驷,以赎华元于郑。”此役宋人丧车四百六十乘,又以百乘赎华元,所失几六百乘,则此役宋所用当至六、七百乘之数。郑之兵车大略亦与宋相当,度其时宋、郑二国均逾千乘矣。
春秋初晋、秦并为大国,然秦师固少于晋,僖十五年传:韩之役,晋惠公使韩简视师,复曰“师少于我,斗士倍我”可证。僖三十三年传袭郑之役,“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则用兵在三百乘以上。至春秋末,定五年传:“秦子蒲、子虎帅车五百乘以救楚。”此役救一大国,抗一大国,兵数似嫌过少。如以此数为全国兵数二分之一计,则秦此时仅为千乘之国,如为全国兵数三分之一,则亦仅一千五百乘而已。然观昭元年传:“秦后子有宠于桓,如二君于景。······铖适晋,其车千乘。”一公子之车已多至千乘,度其全国兵数至少当在二千乘以上。岂救楚之役非秦本愿,徒以应申包胥之请,故少用其师耶?
(19)春秋时文武不分职及文武分职之萌芽
春秋以上,贵族官僚文武不分职,此以古代实行武士教育,凡士以上之贵族,几无有不能射、御者,《论语》记孔子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孔子及其父皆以力闻,实武士也。晋军将佐亦即卿相,中军元帅即国相。齐三军之帅即齐侯与高、国二相。桓五年传:周桓王以诸侯伐郑,王为中军,虢公、周公二卿士分将左、右军,“祝聃射王中肩,王亦能军”,杜注:“虽军败身伤,犹殿而不奔,故言能军”,则不特将相不分职,即国君以至周王均能武事也。终春秋之世,未见贵族不能武事者,亦未见文武确实分职之痕迹。至春秋末叶,新兴士夫既起,武士有转成文士之兆,战国以后文武分职之制乃见萌芽。如《论语·卫灵公》篇:“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是鄙 军旅之事为不足学矣。子路以勇力闻,而常见斥于孔门。《论语·季氏》篇:“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是时冉有、季路盖并为季氏家宰,冉有“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疑偏于文职,子路“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疑偏于武职,此似为文、武分职之始。然子路固尝总摄季氏家政(定十二年传),冉有亦尝“帅左师”,“用矛于齐师,故能入其军”(哀十一年传),则二子亦兼能文武也。
(20)春秋时谷禄制度之兴
春秋以上但有封土赐田之制,而无谷禄官俸之事,《晋语四》“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可证。虽大夫之家臣亦有食邑或食田,如成十七年传:“施氏之宰有百室之邑”。襄二十九年传:“公冶致其邑于季氏,而终不入焉。”盖春秋后期以前无不得封土、食田之贵族也。然至春秋后期,贵族人数日增,渐有无土可封赐之势,始有所谓“无禄”之公子、公孙(昭十年传:“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私分之邑”)。贵族最下层之士此时盖多贫困,亟谋仕进以取禄食,然所取者已为谷禄,而非封邑、食田矣。《论语·雍也》:“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泰伯》:“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宪问》:“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此孔子弟子之为家臣者,固多取谷禄为俸;即孔子为鲁大夫,亦无封邑、禄田,而但取谷禄,《史记·孔子世家》“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可证。
凡有封土即有人民,得组织武装,为独立之资。春秋以来,天子之不能制诸侯,诸侯之不能制大夫,以至大夫之不能制家臣,悉由于此。故封土赐民之制,实为造成割据局面之基础。及谷禄制度兴,臣下无土地人民以为抗上之资,任之即官,去之即民,在上位者任免臣下无复困难,乃有统一局面出现之可能。故谷禄制度之兴,实春秋战国间政治、经济制度上一大变迁。
(21)“国人”成分分析
“国人”之名,屡见春秋文献。春秋时之所谓“国”,通常指国都(或包括近郊)而言,“国人”,即国都中人之谓也。惟春秋时“国人”亦受大贵族统治,“国人”中不包括大夫以上之阶层,文十六年传:“不能其大夫,至于君祖母,以及国人”,可证。闵二年传:“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则所谓“国人”盖以士为主也。定八年传:“王孙贾曰:苟卫国有难,工商未尝不(以)为患,使皆行而后可。······行有日,公朝国人,使贾问焉,曰:若卫叛晋,晋五伐我,病何如矣?皆曰,五伐我,犹可以能战,贾曰:然则如叛之,病而后质焉,何迟之有?乃叛晋。”据此,工、商亦在“国人”之中。《齐语》:“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公帅五乡焉,国子帅五乡焉,高子帅五乡焉,······五乡一帅,故万人为一军,五乡之帅帅之。”韦注“士乡十五”引唐固说“士与农共十五乡”,曰:“昭谓此士军士也,十五乡合三万人。”《管子·小匡》作“士农之乡十五”。则广义之“国人”包括居城中之士、工、商及近郊之农民,犹广义之“国”得包括近郊而言也。否则,士虽为下级贵族,安得有三万人之多?抑且与隐五年传:“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之说不合,所谓“公车千乘”,“公徒三万”(《鲁颂·闷宫》)者,必包括农民在内,且以农民为多数,士特其主力而已。
(22)春秋末“国人”力量
终春秋之世,“国人”始终为贵族统治内部及对外之主要力量,虽至春秋之末犹然。定十二年传:季氏将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帅费人以袭鲁”,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二子奔齐,遂堕费”。十三年传:晋范、中行氏作乱伐公,“国人助公,二子败,从而伐之,丁未,荀寅、士吉射奔朝歌。”哀元年传:“吴之入楚也,使召陈怀公,怀公朝国人而问焉,曰:欲与楚者右,欲与吴者左,陈人从田,无田从党。”哀六年传:齐陈乞以诈谋合诸大夫伐高、国,“战于庄,败,国人追之,国夏奔莒,遂及高张、晏圉、弦施来奔。”哀十六年传:楚白公作乱,叶公使箴尹固“与国人以攻白公,白公奔山而缢”。哀二十六年传:宋大尹专政作乱,国人弗顺,六卿“使国人施于大尹,大尹奉启以奔楚”。据《左氏》所记,知春秋末“国人”力量之不可轻忽矣。
(23)春秋时农业收成有无二季推测
观《诗经》所载农事,春耕秋获,秋获后即无他种植,此为一甚可注意之事。
古代有麦,麦类今通常秋种、夏收。观隐三年传:“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秋,又取成周之禾。”成十年
传:“六月丙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此麦均夏收者,然《豳风·七月》:“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乃以麦与秋收之谷并举。庄七年经亦曰:“秋,大水,无麦苗”,岂麦亦秋收耶?(杜注以“五月”释“秋”,说似牵强。)二十八年经:“冬,大无麦禾。”(杜注:“书于冬者,五谷毕入,计食不足,而后书也。”亦牵强难通。)凡此皆甚可疑,非古种植之法异,即品种有异,甚难悬断。古代生产技术低,麦收后是否可再种其他作物,抑即以其地抛荒,皆无明文可考。
僖三年经:“王正月,不雨;夏,四月,不雨;六月,雨。”传:“自十月不雨,至于五月,不曰旱,不为灾也。”文二年经:“自十有二月不雨,至于秋七月。”杜注:“不雨足为灾,不书旱,五谷犹有收。”十年经:“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杜注:“义与二年同”。十三年经:“自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杜注:“义与二年同。”凡此传所以“不为灾”者,似粮收主要在夏历之秋季也。古文献中农事记载不备,西周、春秋时收成似尚以一季为主。
(24)“百工”一辞分析
西周、春秋文献中“百工”一辞,所指往往非一种身分,其间有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分,不可不辨。如同为金文,《令彝》:“明公朝至于成周,出令,舍三事令,及卿事寮,及诸尹,及里君,及百工,及诸侯······”,此“百工”列内官之末,诸侯之前,必为工官。而《师設殷》:“□司我西偏、东偏仆驭、百工、牧、臣妾。”《伊段》:“命伊□官司康宫王臣妾,百工。”以“百工”与仆驭、牧、臣妾等并列,则是工 人,而不得为工官矣。《尚书·康诰》:“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于周。”《洛诰》:“予齐百工,伻从王于周······”,此等“百工”亦是工官,旧以“百官”释之非也。盖工官虽较众,亦属要职,晚出书中遂有直以“百工”为百官者,如《尧典》“允厘百工”是矣。《左氏》襄十四年传:“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此处“百工”是工人。昭二十二年传:“王子朝因旧官、百工之丧职秩者,与灵、景之族以作乱。”“单子使王子处守于王城,盟百工于平宫······百工叛;已巳,伐单氏之宫,败焉。庚午,反伐之;辛未,伐东圉。”此“百工”似包括工官及其所属工人也。
古文献中同一名词,往往有不同之解释,此读古籍时不可不注意者。
(25)春秋时下级贵族之经商
商业在远古时本为外来人及解放之奴隶所事,故属贱业。至春秋时,“庶人、工、商”并称,工、商地位已仅次于农民之“庶人”矣。盖经商易获利,在西周时农民已有以经商为副业者,如《酒诰》所谓“肇牵车牛远服贾”是也。“如贾三倍,君子是识”(《大雅·瞻卬》),则西周末年官府商人经营获利,已为贵族注意、羡慕。降及春秋,盖渐有下级贵族因贫贱而经商之事,顾史料甚少。郑商弦高(见僖三十三年传)能诈为郑使以犒秦师,“且使遽告于郑”,似即贵族经商者,盖郑之商业本较发展也。《史记·管晏列传》:“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盖齐大国,贵族人多,其下级贵族经商较早,然管、鲍外亦罕闻。鲁下级贵族经商之见记载者,亦唯子贡一人。《仲尼弟子列传》:“端木赐,卫人。······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貲·····家累千金······”《货殖列传》:“子贡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自此类下级贵族经商,自由经商者乃益多,官府商业之崩溃及战国时商业之兴盛,盖肇端于春秋时矣。
(26)“小臣”身分
“小臣”在殷周时地位较高,以其为王之亲近也。伊尹即为“小臣”出身,故有“伊小臣”之称(《齐侯钟》)。《康诰》:“亦惟君惟长,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君奭》:“小臣屏侯甸,矧咸奔走。”此等所谓“小臣”皆王及大贵族之近侍也。
春秋时“小臣”身分,曾有争论。观其时文献,“小臣”实大贵族之仆侍,盖阉寺之类,奴隶之属也(“小臣”,臣之小者。臣本为奴隶之称,如“男为人臣,女为人妾”是。其后衍化为君臣之称,犹清代满洲大臣对皇帝之自称“奴才”也)。僖四年传:“大子祭于曲沃,归胙于公,公田,姬寘诸宫,六日公至,毒而献之,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成十年传:“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观此,“小臣”之身分可知矣。(《晋语》二:“杜原款将死,使小臣圉告于申生。”亦此类身分之“小臣”。)
(27)仲子
仲子是否鲁惠夫人,关系桓公之是否太子,而间接影响三桓之地位。观《左氏》之尊仲子,复可窥见《左氏》作者与季氏之关系。故兹事虽细,亦须一考。
案鲁夫人或其子得立为君者,不论嫡庶,皆有谥法。如鲁隐公母曰声子,桓公夫人曰文姜,庄公夫人曰哀姜,僖公母曰成风,僖公夫人曰声姜,文公夫人曰出姜(亦曰哀姜),宣公母曰敬赢,宣公夫人白穆姜,成公夫人曰齐姜,襄公母曰定姒,襄公夫人曰敬归(杜注:襄公妾,则本非夫人,以其子子野立为太子,故有谥),昭公母日齐归,哀公母亦曰定姒,“声”、“文”、“哀”、“成”、“出”、“敬”、“穆”、“齐”、“定”者,皆谥也,唯昭公被逐,其夫人吴孟子遂无谥。据《左氏》之说,仲子为惠公夫人、桓公之母,则何以无谥?《公羊传》则云:“仲子者何?桓之母也。何以不称夫人?桓未君也。······何以不言及仲子,仲子微也。”是不以仲子为夫人(《榖梁传》:“仲子者何?惠公之母,孝公之妾也。”则无稽妄说,不必深辨)。然隐公即位后颇尊仲子,如五年经:“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实以嫡夫人之礼奉之。元年经亦有“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之文(二年经:“夫人子氏薨”,或亦指仲子),则仲子确尚有地位,《公羊》以“仲子微也”一语了之,总属难安。《史记·鲁世家》所记乃有异,其言曰:“初,惠公适夫人无子,公贱妾声子生子息(隐公),息长为娶于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夺而自妻之,生子允,登宋女为夫人,以允为太子。”案史公此说与春秋时家长制家庭婚姻情况吻合,非后人 所能伪为,必有所本,盖得其实!春秋时习俗:父夺子妻所生之子虽可为太子,然不若子烝父妾(或后母)所生子之为太子(如晋太子申生)之名正言顺,昭二十六年传:“楚平王卒,令尹子常欲立子西,曰:大子壬弱,其母非适也,王子建实聘之。”视昭王及其母为“非嫡”,亦缘斯故。然则桓公本在可立可不立之间,此仲子之虽登为夫人,复卒不得谥耶。
隐元年传:“宋武公生仲子,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故仲子归于我。”闵二年传:“(成季)及生,有文在其手曰友,遂以命之。”“有文在其手”已大神奇,乃祖母与其孙同“生而有文”?此明是季氏后人或尊季氏者所造作,以抬高季氏地位耳。
《左氏》作者之尊仲子,尊桓公也;尊桓公者,尊季氏也。其左袒季氏,参以传中他语,昭昭明矣!
(28)息妫
庄十四年传:“蔡哀侯为莘故,绳息妫以语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以息妫归,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此种“一妇不事二夫”之观念,起于春秋、战国间个体家长制逐渐形成之时,而其前所未有者(即有,亦只是微弱之萌芽状态,观《左传》他文所记贵族男女关系可知。《论语》一书亦无夫妻间道德之讲述,而郑、卫之诗孔门且肄习之,均是佐证)。盖《左氏》作者误采战国时之野语入之传中也。
又案:楚之灭息,经传无明文记其年月,然庄十年经:
“秋九月,荆败蔡师于莘。”传言:“息妫······过蔡,蔡侯······弗宾,息侯闻之怒,使谓楚文王曰: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楚子从之。”则其时息未见灭于楚也。设楚即以是年冬灭息,明年息妫即生堵敖,次年复生成王;则庄十九年文王之卒,堵敖仅十岁,成王仅九岁。而《史记·楚世家》载:“(文王)十三年卒,子熊囏立,是为杜敖。杜敖五年,欲杀其弟熊恽,恽奔随,与随袭弑杜敖,代立,是为成王。”岂有十四、五龄幼童已自相残杀如此?成王能奔随,且能用随师袭楚夺位,其年龄必不甚幼弱。故知《左氏》所言息妫事之多非实录。
(29)元妃
隐元年传:“惠公元妃孟子,孟子卒,继室以声子,生隐公。宋武公生仲子,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日为鲁夫人。故仲子归于我。”上言“元妃”,下言“夫人”,一若元妃与夫人有别者。元妃外复有二妃、下妃、少妃诸称,如文十四年传:“邾文公元妃齐姜生定公,二妃晋姬生捷菑。”十八年传:“文公二妃敬赢生宣公。”昭二十八年传:“是郑穆少妃姚子之子,子貉之妹也。”昭八年传:“陈哀公元妃郑姬生悼大子偃师,二妃生公子留,下妃生公子胜。”其间等差,尚待考索。或以此为鲁、陈诸国所特有,恐未必然!然文二年传:“凡君即位,好舅甥,备昏姻,娶元妃,以奉粢盛,孝也。”此则“元妃”明是夫人矣。宣三年传:“姞,吉人也,后稷之元妃也。”《太平御览》引《竹书纪年》:“后桀伐岷山,进女于桀二人,······桀受二女,······而弃其元妃于洛,······”此元妃亦皆夫人也。顾何以不曰夫人而曰元 妃?抑元妃者,始配之夫人;若继配则只称“夫人”而不得曰“元妃”耶?史无明文可证,姑存此疑。
(30)春秋时之学问
《楚语上》:“庄王使士亹傅太子箴,······问于申叔时,叔时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道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知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观此,似春秋时典籍已甚多,颇有书可读者,其实不然!《国语》之史料价值,低于《左传》。读《左传》则知其时贵族多不学无术,而所谓“王官之学”亦几于废坠。《左传》之常所称引者,厥惟《诗》、《书》,此外惟《易》与《春秋》耳,《礼》、《乐》虽常述及,是否有书,亦是疑问。昭二年传:“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其时典籍稀少可知。孔子以博学称,然《论语》所记孔子之常所称引者,亦惟《诗》、《书》。“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述而》),“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子罕》)。《诗》、《书》而外,惟《礼》、《乐》已。
春秋时所谓“学人”,孔子及其弟子而外,鲁之臧文仲、柳下惠,郑之子产等均是。子产时人誉为“博物君子”,然观其对晋人之问,所谓实沈、台骀(昭元年)、鲧化黄熊(昭七年)诸事,皆神话也。昭十七年传郯子所说黄帝、炎帝、共工、大皞、少皞故事,亦属神话传说范畴,而传谓:“仲尼闻之,见于郯子而学之,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其时之所谓“学问”,“嘉言懿行”而外,多此类矣。
宣十六年传:“晋侯使士会平王室,定王享之,原襄公相礼,崤烝,武子私问其故,王闻之,召武子曰:季氏,而弗闻乎?王享有体荐,宴有折俎,公当享,卿当宴,王室之礼也。武子归而讲求典礼,以修晋国之法。”昭七年传:“公如楚,郑伯劳于师之梁,孟僖子为介,不能相仪;及楚,不能答郊劳。·····孟僖子病不能相礼,乃讲学之,苟能礼者从之。及其将死也,召其大夫曰:······我若获没,必属说与何忌于夫子(孔子),使事之而学礼焉。”昭十八年传:“葬曹平公,往者见周原伯鲁焉,与之语,不说学,归以语闵子马,闵子马曰:周其乱乎!夫必多有是说,而后及其大人,大人患失而惑,又曰可以无学,无学不害。······”观此,知春秋时贵族多昏暗腐朽,不知学问为何事,若士会、孟僖子之能病其不学而补过,时犹以为庸中佼佼矣。
(31)《左传》记秦国势之预言
文六年传:“君子曰:秦穆之不为盟主也,宜哉!死而弃民······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复东征也。”案此末一语有预言性质。春秋之世,唯穆公时为强大,其后即渐衰弱,如春秋末吴伐楚入郢,昭王出奔,秦为昭王外家,乃止以五百乘救楚,足证其无力东顾,固不待入战国后“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史记·秦本纪》)也。文十二年传:“秦伯使西乞术来聘,······襄仲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国 无陋矣。”秦为“陋国”,此春秋时东方国家之传统观念。秦势复张,实在入战国百年后惠文王时,约为公元前三三O年左右,亦即《左氏》所记预言之下限(详子南劲取卫条)。《左传》非一时所成(大体为公元前四世纪物),其大部分撰作时间在秦惠文前,故多保存东方国家原对秦国之传统观念,而出此“知秦之不复东征”之预言。
(32)《左传》记滕亡之预言
昭四年传:“浑罕曰:······姬在列者,蔡及曹、滕,其先亡乎,逼而无礼·····”案哀八年(公元前四七二年):宋灭曹。《史记·楚世家》:“惠王······四十二年(公元前四四七年),楚灭蔡。”是诚可谓先亡。若滕,则公元前四世纪孟子时犹在,安得谓“先亡”?岂《左传》之作尚在孟子之后?自必不然。考《史记·越世家》索隐引《纪年》:“于粤子朱勾三十四年,灭滕。”越朱勾三十四年当公元前四一四年,尚在五世纪之末,此固可以谓“先亡”矣。孟子时之滕国,盖越人南还后重建者,然其国“绝长补短,将五十里”(《孟子·滕文公》),犹不若季氏支裔或臣属所立之费国(《吕氏春秋》以滕、费并称,《史记·楚世家》顷襄王十八年条列举小国则有费无滕),遂不为《左氏》作者注意所及耳。
附录 周代谥法
自王国维以来,学者多谓谥法晚兴,甚有谓时至春秋、战国间尚无谥法者,所谓谥法皆生号。然读先秦文献,此说乃大有可疑。读《左传》、《史记》等书,知西周中叶以来,列国君臣以至周天子谥号,多与其人之德行、事业以至考终与否大略相当。如谥为“文”者,多彼时所谓令王或有功烈者,晋文侯有宁王室之勋,秦文公有逐犬戎之劳,楚文王有县申息、强楚国之功,卫文公复兴卫国,晋文公为霸主,鲁文公、宋文公、郑文公、邾文公皆令主,鲁季文子、臧文仲、齐陈文子、晋赵文子等,皆有令德之大夫,即鲁文姜虽被“淫乱”之名,然实参与鲁庄国政,与强齐周旋,亦大有造于鲁者也。谥为“桓”或“武”者,多为武功昭著之君(即周桓王虽有编葛之败,然固能合诸侯以讨强郑,尚有“王亦能军”之誉)。齐桓公为霸主,鲁桓公时国势极盛(别有考),郑桓公东取虢、郐,建立新国,曲沃桓叔建国强于晋,卫武公“佐周平戎甚有功”,曲沃武公并晋,秦武公屡伐戎狄,楚武王时楚始强称王,此皆所谓善谥也。谥为“昭”者,则多中衰之主与不得其终者:周昭王“南征而不复”,鲁昭公被逐,齐昭公、晋昭公时皆中衰,晋昭侯、宋前昭公无道被杀,卫昭公、郑昭公、蔡昭侯皆被杀,楚昭王尝 失国,周甘昭公作乱被杀,鲁叔仲昭子受竖牛之赂,叔孙昭子为季氏排挤而死,臧昭伯被逐,郈昭伯被杀(以上三人皆与于鲁昭之难,君臣皆以“昭”为谥,自非偶然),齐高昭子被逐,晋范昭子被逐亡家,秦太子昭早卒均是(“昭”至战国似已转为美谥,如韩昭侯、燕昭王、秦昭王皆令主)。谥为悼、哀、闵、怀,均其人不寿或不获令终,可哀悼怀闵者:周悼王立七月而卒(按之《史记》实被杀),晋悼公不及三十岁而卒,齐悼公立四年被杀,卫悼公立五年卒,郑悼公立二年卒,蔡悼侯立三年卒,燕悼公立七年卒,曹悼公立九年卒于宋,周甘悼公被杀,鲁季悼子立不久即卒,齐田悼子立五年卒,晋献公子卓(悼)子立而见杀,许悼公尝药而死(《春秋》书“弑”),鲁悼公时“三桓胜,鲁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盖为季氏所杀,别有考),楚悼王死后尸被残毁,秦悼武王举鼎绝膑死,悼太子质魏死,赵悼襄王“不得意而死”(《韩非子·饰邪》),宋悼公即见执于韩文侯之“宋君”。周哀王立三月遇杀,鲁哀公被逐出国(且有被杀之嫌),庄夫人哀姜为齐人所杀,文夫人哀姜大归于齐,齐哀公为周夷王所烹,宋哀公立一年卒,郑哀公被杀,晋哀侯为曲沃武公所获,晋哀公失政,楚哀王立二月馀见杀,燕哀侯立二年卒,陈哀公自杀,蔡哀侯为楚人所虏,韩哀侯被杀。鲁闵公立二年见杀,齐闵王失国见杀,宋闵公被杀,陈闵公亡国身死。卫怀公被杀,怀君为魏囚杀,晋怀公被杀,秦怀公自杀,楚怀王囚死于秦,陈怀公客死于吴。谥为隐者,其死或非其罪,鲁隐公让国而为弟桓公所杀,曹隐公亦为亲族所杀,蔡隐太子被杀。谥为“出”者,失国 之谓,卫出公、晋出公、秦前后二出子皆是,于义尤显。“幽”、“厉”均恶谥,谥为“幽”者,盖非令主,且不得其死。周幽王见杀于犬戎而亡其国,鲁幽公被杀,郑幽公为韩人所杀,晋幽公淫妇人为盗所杀,楚幽王时楚大乱,曹幽伯被杀,赵幽缪王亡国。谥为“厉”者,皆有昏德或不终者,周厉王放于彘,齐厉公暴虐见杀,宋厉公杀君自立,晋厉公被杀,秦厉公时国亦不宁,郑厉公尝见逐,陈厉公淫乱见杀。“灵”之为谥,略近于“厉”,周灵王“防鬥川以饰宫”,死后王室始乱(《周语》),《史记·封禅书》又载苌弘以方怪事之,大似周厉之信卫巫。卫灵公、郑灵公、晋灵公、楚灵王、齐灵公、陈灵公、蔡灵侯,皆无道或见杀,秦灵公时秦国势方衰,而灵公务为神怪(见《史记·封禅书》),赵武灵王虽有武功,然废长立幼,卒致内乱,身死为天下笑。此外与其人生平吻合之谥号尚夥,不更备列。夫个别君主谥法与其生平相合,主生号说者,犹可谓为偶然之事,或径从训诂上考得某恶谥本有善意,因论定其为生号而非死谥。无如谥与其人生平大多吻合,同谥之人其善恶常大略相埒,若以为生号,岂不大奇!窃以为西周中叶以后,谥法实兴,渐取生号之制而代之,《左氏》襄十三年传:“楚子疾,告大夫曰:不穀不德,······亡师于鄢,以辱社稷,为大夫忧,其弘多矣,若以大夫之灵,获保首领,以殁于地,唯是春秋窀穸之事,所以从先君于祢庙者,请为灵若厉,大夫择焉······”(《楚语上》略同),《孟子·离娄上》:“暴其民甚,则身死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此书虽战国前期之文,当非无稽 妄说,而《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则是春秋后期以“文”为死谥之明证,安得谓春秋、战国间尚无谥法耶?盖西周中叶以后,王室中衰,政柄下移,至春秋则更入大夫、家臣之手,所谓令主身后,固按其行事奉以美谥,若不得其死或失国之主,自易以恶谥谥之,与后来中央集权专制之世臣下不敢议其君上者有异。至秦政统一天下,专制政权巩固,遂有“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以来,除谥法”之制。所谓中古,自不能为战国之世,必西周、春秋时也。汉以还恢复谥法,然亡国之外,率不得恶谥也,此时之臣下诚不得议其君矣。主春秋时无谥说者之所据,止二三彝器,其铭文有齐灵公、陈桓子诸称,然安知此等器不为灵公、桓子身后所铸?不然,何以传世彝器至数千具,铭文中多不见此等所谓生号耶?
又周代谥号往往多至二、三字,而文献中常简称其主要之一字,如卫武公之为“睿圣武公”,齐灵公之为“桓武灵公”是也。馀如周贞定王亦称“定王”或“贞王”,考哲王亦称“考王”,威烈王亦称“威王”,元安王亦称“安王”,夷烈王亦称“烈王”,显圣王亦称“显王”;秦厉共公亦称“厉公”,元献公亦称“献公”,惠文王亦称“惠王”,悼武王亦称“武王”,昭襄王亦称“昭王”;田齐孝武桓公亦称“桓公”;魏惠成王亦称“惠王”;韩昭厘侯亦称“厘侯”;赵惠文王亦称“文王”,燕昭襄王亦称“昭王”或“襄王”;东周 昭文君亦称“文君”,均为二字谥。又若韩桓惠王亦称“悼惠王”,宣惠王亦称“威侯”,秦悼武亦称“武烈王”,则或为三字谥,盖古谥法颇为错出也。《檀弓下》:“公叔文子卒,其子戍请谥于君······君曰:昔者卫国凶饥,夫子为粥与国之饿者,是不亦惠乎!昔者卫国有难,夫子以其死卫寡人,不亦贞乎!夫子听卫国之政,修其班制,以与四邻交,卫国之社稷不辱,不亦文乎!故谓夫子贞惠文子。”则古谥法三字似为常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