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孙夏峰
一 略传及著书
凡是两学派互相对立,必有第三之折衷派,出而调和之。清初宋明理学,既已衰颓,王学末流,尤为学者所弃。顾炎武以笃实之程朱学,矫正王学;黄宗羲则提倡真正之王学,排斥末流之狂禅。然顾黄二人,虽于理学有渊源,实不以理学名,而为清代朴学开宗之巨儒。若夫专以理学著称者,程朱派有二陆,王学则无其人,折衷于朱王二派者,前有孙奇逢、李颙,后有曾国藩。诸人皆有气节,人格为一世仪表,天下士风,为之敦厚,称为命世大儒,亦不为过。著作虽缺少新说,然句句精纯,俱是人格之表现。
孙奇逢,字启泰,号夏峰,又号钟元,直隶容城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十二年(纪元一五八四),殁于清圣祖康熙十四年(纪元一六七五),年九十二岁。其一生活动,属于明朝之时多;故黄宗羲收之于《明儒学案》中。但其教化,则多传于清初学子,故普通又多叙于《清史》中。
奇逢事父母至孝,有气节。崇祯九年,流贼围容城,自示方略,与士民协力,卒将贼击退。清圣祖闻其贤名,屡征之,不应,天下称为孙徵君。后移家于卫之共城;辟兼山堂,讲《易》其间;率子孙躬耕,箪瓢屡空,晏然自若。晚年,讲学于夏峰,学者宗之。尝言曰:“七十岁的工夫,较六十岁密;八十岁的工夫,较七十岁密;九十岁的工夫,较八十岁密”云;可见其涵养之深,与体道之精也。著有《理学宗传》二十六卷,《四书近指》二十卷,《理学传心纂要》八卷,《读易大旨》五卷,《夏峰先生集》六十卷。其中《宗传》一书,是汉代以来,哲学家之学案,为彼最用心之著作,但材料之充实,究不如黄宗羲。
二 学说
奇逢之特长,在兼取诸家而不偏于一派之学。《理学宗传》一书,即是本此意旨而作。书中自汉朝董仲舒起,至明末止,所有学者之传记,都搜辑之。宋代举周、邵、二程、朱、陆六家,明代则举敬轩、阳明、念庵、宪成四家为正宗;如慈湖、龙溪出入老佛,则附之于后,以明儒家正统。然别无门户偏见,故其门人汤潜庵说:“先生真能见道之大原,无建安,无青田,惟以庸德庸言,直证天命原初之体,可谓千圣同堂,与造化游者也。”(《徵君孙钟元墓志铭》) 至其学问之要,则在于体认天理。尝曰:“圣贤为天地而立心,为生民而立命,其心及今,尚为存在。”且解其理曰:“人者,天地之心也;人失其为人,天地何以清宁。故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者,圣贤之事也。明王不作,圣人已远,尧舜孔子之心,至今在此;非人也,天也。”(《语录》) 意谓天地之心,虽即人心,然为人之师表,立心命之义者,乃为圣人之事,此与“我心即圣贤之心”之说,似稍不同;而于程朱“圣人体仁以为天下之仪表,故当以圣贤遗意为标的,穷理以进”之意,则颇相似。奇逢之意,盖介于朱陆二子之间,试其调和折衷者也。彼谓“浑沌之初,一气而已,其主宰处为理,其运旋处为气。指而为二,不可也;浑而为一,亦不可也”。又谓“成缺在事不在心,荣辱在心不在事”。俱是折衷之意,欲合“实在论”、“唯心论”二者为一。世惟折衷者少创造,其功盖全在于传道也。
第二节 李颙
一 略传及著书
李颙,字中孚,号二曲,西安盩厔人。生明天启七年(一六二七),卒清康熙四十四年(一七〇五),其父可从,慷慨有志略,善谈兵,且以勇力著于乡。从汪乔年军讨贼,崇祯十五年,与五千壮士,共战死于襄阳城下,以殉国难。其时颙年仅十五岁也。(《李二曲全集》二十五卷《家乘》) 家贫不能入塾,有人劝其母,送入县署为衙役,母不肯,教之习字,然具天禀异材,稍长,学即大进,家无藏书,借于亲友,自经史子集以及老佛之书,无不遍读。既而弃去,从事静坐观心,大有所得。顾炎武谓坚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中孚,盖的评也。康熙四年,遭母丧。丧终,往襄阳凭吊乃父战死之地。既而南下,入道南书院,发顾宪成、高攀龙诸子之遗书,为东林学徒讲学,听者云集。继又于无锡、江阴、靖江、武进、宜兴等地讲学。康熙初,陕抚以“山林隐逸”上疏荐之。特诏征召,力辞而免。至十七年征“博学鸿儒”,诸人交荐,地方官强迫起行,颙绝粒六日,最后拟拔刀自刎,其议始止。彼觉虚名为累,遂闭户不复接人。惟有顾炎武来访,曾一度款待外,虽子弟亦不见面。后圣祖西巡,使陕督传旨,必欲召见之;以废疾坚辞,幸而获免。特赐“关中大儒”四字以尊重之。
当时南有黄宗羲,北有孙奇逢,西有李颙,世称三大儒。颙为学极博,无所不通,而著述则非其所志。尝言曰:“著述一事,大抵古圣贤不得已而后作,非以立名也。故一言之出,炳若日星;万世之下,饮食之而不尽。其次虽有编纂,亦非必夸诩于时人,或只以自怡;或藏诸名山,至其德成之后而后发;或既死之日,举世思其余风,想其为人,或访诸其子孙,或求诸其门人,欲以得其平生一言为法训。此时也,是惟不出,一出即使洛阳纸贵。”(《全集》十六《与友人》) 真是有道者之言。著有《全集》二十六卷(《四书反身录》 八卷,亦收在内)及《十三经纠谬》、《二十一史纠谬》等;其中《反身录》,为彼精力集中之作。
二 学说
李氏思想,亦如奇逢,取陆王程朱之长,不偏于一面。但倾向则趋于陆王。唐鉴《清儒学案小识》中,虽曾谓《二曲》“笃守程朱”,然清初一般学者,率以陆王为根柢,而又赞美朱子之好学,似此两派折衷,故任从何方面解释,均可成立。且清代无论“考证派”、“理学派”俱不树党派,争出入,大都欲兼取他人之长,自己更立高处,想成一家。颙即其代表,尝因门人问“朱陆异同”?答曰:“陆之教人,一洗支离锢蔽之陋,在儒教中最为儆切;使人言下爽畅醒豁,以自有所得。朱之教人也,循循有序,恪守洙泗家法,中正平实,极便初学。要之二先生,均于世教人心有大功,不可轻为低昂也。中于先入之言,抑彼取此,亦未可谓为善学也。”(《全集》卷四《靖江要注》) 正是其不偏不倚,而又能自立之处。又曰:“孔子以博文约礼之训,上接虞廷精一之传;千岁之下,渊源相承,确守不变。惟朱子为得其宗。生平自励励人,一以居敬穷理为主。穷理即孔门之博文,居敬即孔门之约礼,内外本末,一齐俱到,此正学也。故尊朱即所以尊孔也。然今人亦知辟象山,尊朱子,及考其所谓尊,则不过训诂文义而已;至于朱子内外本末之兼诣,主敬禔躬实修之旨,则缺如,吾不知其如何也。况下学循序之功,象山虽疏于朱子,然其为学也,先立其大者,峻义利之防,亦自不可得而掩之也。今日尊朱者,能如是乎?不能如是,而徒以区区语言文字之末,辟陆尊朱,则多见其不知量也。”(《全集》十五《富平问答》) 此明说朱子之为学工夫实,陆子之直觉力量伟,朱子稍疏于心,象山则长于此。是故穷理而不居敬,则为俗学;居敬而不穷理,则为空疏无用之学,不能经世宰物,是腐儒也。故必二面兼施,方能精义入神,随博随约,当下事理洞明,不至支离,学业德业,两者并进也。所谓知行合一,必内外本末,工夫一齐并到,始可以成。其兼取朱陆之长,于此可见。
颙之学说,植基于陆子,而兼取朱子之长,不偏于一派,由是产出自己之学说。但折衷者多乏创造,惟其主张反省事物之理,以直观为主;又说心当保其平静,恰与李延平同;其学自然倾于内省的。故曰:“学问之要,学问之得力,全在定心、静而安,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犹如镜之照,不迎不随,此之谓能虑,此之谓得其所止。”(《反身录》一) 故心之体,本虚,本明,本定,本静,能虚明定静,则情忘识泯,心亦不动,恰如镜中之象。盖静中之静易,动中之静难,动时能静,则静时自能静。其言定静工夫,可谓详密。
彼之学既以心德之涵养为主要,明明德止于至善为工夫,是即以致良知纯天理为中心也。故于宇宙问题、心理问题,自不多及。所以门人问《易》时,告之曰:
今且不必求《易》于《易》,而且求《易》于己;人当未与物接,一念不起,即此便是无极而太极;及事至念起,惺惺处,即此便是太极之动而阳;一念知敛处,即此便是太极之静而阴;无时无刻,而不以去欲存理为务,即此便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欲净尽,而天理流行,即此便是乾之刚健中正纯粹精。希颜之愚,效曾之鲁,敛华就实,一味韬晦,即此便是归藏于坤;亲师取友,丽泽求益,见善则迁,如风之疾,有过则改,若雷之勇;时止则止,时行则行,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动静不失其时,继明以照四方,则兑、巽、震、艮、坎、离在己,而不在《易》矣。(《全集》五《锡山语要》)
盖以为理即吾人之心理状态,学者收敛其心,则《易》(理) 之变化,即在人之心中,故心中不可无主宰,不可不收敛,如四书中之言,看是易行,而反之于身,欲其体现,亦不易;何况《易》理,欲体用之,岂不更难耶?是故格物穷理之事,实有裨于修齐治平,而后可尊;苟徒博学,而反身不诚,毕竟是玩物丧志,距道愈远。其《受授记要》有云:“重实行不尊见闻,论人品不论材艺,夫君子多识前言往行,原为畜德也。德既畜矣,推己及人,有补于世。若多闻多识,而不见诸实行,以畜其德,人品不足而材艺过人,擅美炫长,于世无补,徒以夸闾里而骄流俗,焉足齿于士君子之林乎!”盖观此可知颙之学风,始终以实践伦理为重也。
第三节 曾国藩
一 略传及著书
曾国藩,字涤生,湖南湘乡人。生于清嘉庆十六年(纪元一八一一),卒于同治十一年(纪元一八七二)。道光年间,会试中式进士,授翰林院检讨。累官至礼部侍郎,丁忧回籍。会太平军起,自广西入湖南,锐不可当。在籍督办团练,立湘军;初不过保卫地方,后因屡挫太平军,遂出境御敌。尔时太平军已建都金陵,国藩崎岖戎马,十余年间,恢复沿江各省,卒破金陵,成清室中兴之业。官至大学士,爵为毅勇侯。国藩居翰林时,即与罗罗山(泽南) 等,讲程朱之学,各以学行相砥砺,卒以书生,成削平大难之业。当时湘军名将,多数是平时讲学之朋友及门生。其为人公忠朴诚,言行一致,治军居官,未尝一日离开学问,粹然有儒者气象,当时风气,为之一变。其论学不主一派,于考证家之诋斥宋学,固不以为然,而于汉学,亦极推段、王、江、戴诸公。所为诗文,亦不主一家,精深博大,卓绝一代。卒年六十二。谥文正。所著书,诗、文、奏议、书札、日记及经史百家杂钞共百数十卷。门人辑而刻之,曰:《曾文正公全集》。
二 学行
自汉学极盛,攻击宋学,不留余地,门户之见至深。乾隆以来,宋学二字,几为学人所不道。但汉学大家,如戴震等,不特学术超越前古,即人格亦足为一世模范,故能压倒宋学。至其末流,则考证之途,已达于止境;学者支离破碎,徒以辨析名物为事,而薄视躬行实践。于是浮薄之士,乐其无所拘束,率以汉学家自命,渐惹人心之厌恶,尔时老成贤达之士,遂欲和会汉宋,力矫轻浮之弊习,曾国藩即为折衷派之领袖;彼支持清末数十年之学风,孜孜为学,终身不倦,虽未尝有特创之学说,然其宗旨,本在调和汉宋,且极重实践,乃兼容并包之折衷派也。
其治学之宗旨,略见于其所著之《圣哲画像记》,有云:“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前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为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龂龂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说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何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而其《致刘孟容书》(孟容名蓉亦湘乡人) 、《覆夏弢甫书》(弢甫名炘安徽当涂人,著有《述朱质疑》等书) ,亦皆反覆陈明此旨。(具见《文集》) 可见其兼采汉宋之长,以成文质得中之学派,不以当时之门户攻击为然,确为包容众流之大家也。且不独对于汉宋之争主调和,于程朱陆王之争,亦主调和。是时唐鉴(字镜海) 著《国朝学案小识》,尊程朱而排陆王,国藩尝从鉴问学,而于鉴之主张,则非之。尝云:“朱子主道问学,何尝不洞达本原?陆子主尊德性,何尝不实征践履?姚江宗陆,当湖宗朱(当湖指陆陇其) ,而当湖排击姚江,不遗余力;当湖学派极正,象山姚江亦江河不废之流”(《覆夏弢甫书》) ,此盖与小儒拘守门户之见,截然不同者也。其博采众长之处,且不限于儒学。其《日记》中有云:“以庄子之道自怡,以荀子之道自克,其庶为闻道之君子乎!”又曰:“以禹墨之勤俭,兼老庄之静虚,庶于修己治人之术,两得之矣”;又曰:“周末诸子,各有极至之诣,其所以不及孔子者,此有所偏至,即彼有所独缺,亦犹夷惠之不及孔氏耳。若游心能如老庄之虚静,治身能如墨翟之勤俭,齐民能如管商之严整,而又持之以不自是之心,偏者裁之,缺者补之,则诸子皆可师,不可弃也。”于此可见其博大;其身心实践,亦悉与以上所言相合;且每日必静坐数息百入,则又采用道家功夫者也。
国藩生平,极服膺桐城姚姬传鼐,故《圣哲画像记》,并尊顾、秦、姚、王,顾即昆山顾亭林,秦则无锡秦蕙田,王则高邮王念孙父子也。然姬传称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考据、词章;义理指宋学,考据指汉学。而国藩则云:“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义理之学,即宋史所谓道学也,在孔门为德行之科。词章之学,在孔门为言语之科。经济之学,在孔门为政事之科。考据之学,即今世所谓汉学也,在孔门为文学之科。此四者阙一不可。”(见《日记》) 惟其局量广大,故其门下,才智毕集,一艺一长,靡所不揽。学识则广于程朱,事功则越乎阳明,伟成中兴之业,决非偶然。以现在眼光批评,一若以汉人辅佐满清,杀戮同胞,为大不道,其实时势使然,不足以损其学问人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