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王夫之

一 略传及著书

王夫之,字而农,号薑斋。生明神宗万历四十七年(纪元一六一九)。崇祯十五年,中式举人。明亡,桂王监国驻桂林,大学士瞿式耜辅佐之。夫之往从,授行人官。后以母病辞归。而桂王覆亡,式耜亦殉节于桂林。夫之遂隐遁不出,展转于湘西、郴、永、涟、邵间,与苗瑶杂处。晚乃居衡阳之石船山,杜门不出。学者称船山先生。清康熙三十一年,卒(纪元一六九二)。年七十四。自题其墓曰:明遗臣王某之墓。

著书有《周易内传》十二卷;《周易外传》七卷;《周易大象解》一卷;《周易稗疏》二卷;《周易考异》一卷;《书经稗疏》四卷;《尚书引义》六卷;《诗广传》五卷;《诗经稗疏》五卷;《诗经考异》一卷;《礼记章句》四十九卷;《春秋稗疏》二卷;《春秋家说》、《春秋世论》五卷;《读春秋左氏传博议》二卷;《四书义训》三十八卷;《四书稗疏》二卷;《四书考异》一卷;此外尚有《张子正蒙注》、《思问录内外篇》、《俟解》、《噩梦》、《黄书》等,均收《船山遗书》中。

二 学说

夫之之学,由关而洛而闽,力诋殊途,归宿正轨。其《张子正蒙注序》云:“张子之学,上承孔孟,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惜其门人未有殆庶者,其道之行,曾不逮邵康节之数学,是以不百年而异说兴。”于此可见夫之实崇拜张子之关学,而有意继承之者。其作《大学补传》为之衍曰:“经云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递推其先,则曰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以及于天下平,皆因焉。是事之始,为先所当知者明矣。故以格物为始教,而为至善之全体,非朱子之言也,经之意也。……君子之所谓知者,吾心喜怒哀乐之节,万物是非得失之几,诚明于心而不昧之谓耳,非君子之有异教也。人之所以为人,不能离乎君民亲友以为道,则亦不能舍夫人官物曲以尽道,其固然也。今使绝物而始静焉,舍天下之恶,而不取天下之善,堕其志,息其意,外其身,于是而洞洞焉,晃晃焉,若有一澄澈之境,置吾心而偷以安。又使解析万物,求物之始而不可得;穷测意念,求吾心之所据而不可得;于是弃其本有,疑其本无,则有如去重而轻,去拘而旷,将与无形之虚同体,而可以自矜其大。斯二者乍若有所睹,而可谓之觉;则庄周瞿昙氏之所谓知,尽此矣。然而求之于身,身无当也;求之于天下,天下无当也。”此其抉剔释老之弊,亦与张子《正蒙》中所说“蔽其用于一身之小,游其志于虚空之大者”相同。故唐鉴之《国朝学案小识》,称夫之为由关而洛而闽也。

又云:“彼自为说,而为君子之徒者,未有以为可与于圣人之教也。有儒之驳者起焉,有志于圣人之道,而惮至善之难止也。……于是取大学之教,疾趋以附二氏之涂,以其恍惚空明之见,名之曰:此明德也,此知也,此致良知而明明德也;体用一,知行合,善恶泯,介然有觉,颓然任之,而德明于天下矣。乃罗织朱子之过,而以穷理格物,为其大罪。天下之畏难苟安,以希冀不劳无所忌惮而坐致圣贤者,翕然起而从之。”此则明明斥王学之依附释老,而推尊朱子。故又云:“夫子博文约礼之教,千古合符,精者以尽天德之深微,而浅者亦不亟叛于圣道。圣人复起,不易朱子之言矣。”夫之之学,归宿于闽,于此益见。

其衍《中庸》曰:“《中庸》、《大学》,自程子择之《礼记》之中,以为圣贤传心入德之要典。迄于今学宫之教,取士之科,与言道者之所宗,虽有曲学邪说,莫能违也;则其为万世不易之常道久矣。乃《中庸》之义,自朱子之时,已病乎程门诸子,背其师说,而淫于佛老……朱子《章句》之作,一出于心得,而深切著明,俾异端之徒,无可假借,为至严矣。……数传之后,朱门之余裔,或以钩考文句,分支配拟,为穷经之能事。……其偏者则以臆测度,趋入荒杳,堕二氏之郛廓,而不自知。……明兴,河东、江右诸大儒,既汲汲于躬行,而立言之未暇。降及正嘉之际,姚江王氏始出焉,则以其所得于佛老者,殆攀是篇,以为证据。其为妄也,既莫之穷诘,而其失之皎然易见者,则但取经中片句只字,与彼相似者,以为文过之媒。至于全书之义,详略相因,巨细毕举,一以贯而为天德王道之全者,则茫然置之而不恤。迨其徒二王、钱、罗之流,恬不知耻,而窃佛老之土苴,以相附会,则害愈烈;而人心之坏,世道之否,莫不由之矣。夫之不敏,深悼其所为,而不屑一与之辩也。故僭承朱子之正宗,而为之衍,以附诸章句之下。庶读者知圣经之作,朱子之述,皆圣功深造体验之实,俾学者反求自得,而不屑从事于文词之末,则亦不待深辩,而驳儒淫邪之说,亦尚息乎!”此其摈斥阳明及王门诸子,尤为深切著明者也。

夫之自己之学说,多见于《思问录内外篇》、《俟解》二书。其言性,则曰:“尽性以至于命,至于命而后知性之善也。天下之疑,皆允乎人心者也;天下之变,皆顺乎物则者也;何善如之哉!测性于一区,拟性于一时,所言者皆非性也,恶知善。”盖谓性是普遍的,不可于一方面测之,不可于一时间拟之,必推极至于命,而后可知性之全体也。其言心,则曰:“天下何思何虑,言天下不可得而逆亿也;故曰:无思,本也;物本然也。义者,心之制,思则得之;故曰:思,通用也,通吾心之用也。死生者,亦外也;无所庸其思虑者也。顺事没宁,内也;思则得之者也。不于外而用其逆亿,则患其思之不至耳;岂禁思哉!”又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圣学提纲之要也。勿求于心,告子迷惑之本也。不求之心,但求之意,后世学者之通病;盖释氏之说,暗中之。呜呼!舍心不讲,以诚意而为玉钥匙,危矣哉!”(以上皆《思问录内篇》) 王氏盖本乎孟子“心之官则思”之说,谓心之用在于思,不能用逆亿之意。后世学者之病,是舍心而求意,此其蔽也。其言性与气之别,则曰:“末俗有习气,无性气;其见为必然而必为,见为不可而不为,以婞婞自任者,何一而果其自好自恶者哉!皆习闻习见而据之,气遂为之使者也。习之中于气,如瘴之中于人,中于其所不及知。而其发也,血气皆为之懑涌。故气质之偏可致曲也;嗜欲之动,可推以及人也;唯习气移人,为不可复施斤削。”(《俟解》) 此则推衍孔子性相近习相远之说,而穷究习气之流弊,不觉其言之痛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