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考证学之渊源

考证学之渊源,出于顾炎武,兹举其研学之特色:第一,其研究方法,即为归纳的、科学的;第二,以不吸古人之糟粕,而以独创的主张为生命;第三,力求研究之所得,可以施于实用,所谓致用之精神;此三者是其主要之特色也。第一归纳的,是就事迹、文物、文句、文字等,俱一一博引旁证,总合研究其异同,以期入手即无谬误,而后归纳之以为定说,用意十分周到。第二独创的,则以窃取古人已阐明之遗说为耻,务自己独创之见解,以立新说。《日知录·自序》曰:“常谓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粗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锉碎散,不存于后,岂非两失之乎!……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盖期之以废铜,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穷究,仅得十余条,然庶几采山之铜也。”由此可知其独创的精神。全祖望亦曰:“凡先生之游,必载书自随,至阨塞之所,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相合时,即发书而对勘之。”(《鲒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碑》) 似此周游天下,前后且三十年,——如此,其实证之精神,可以想见。所以《四库全书提要》曰:“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举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少抵牾,非如杨慎焦竑诸人之偶然涉猎,得一义异同,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其造诣之深,及论断之精赅的确,又可想见。第三致用,则以为学者一切研究,不可单止于断理,尤当使之适于实用之谓。由来孔孟为学之精神,都是实用主义,不是纯理思辨之学;至宋明全然埋殁孔孟之本旨,学者远于世用,惟尚空谈,是为大病故;不可不复于孔孟当年,亦以经世致用为宗旨。其所著《天下郡国利病书》,即其致用方面之代表。

以炎武此种归纳的独创的致用的精神为中心,而续起者,即为“考证学派”。此派自阎若璩胡渭而后,至乾隆时,惠栋戴震而大成,特尊之为汉学,以排斥宋学。惠栋是吴人,承其祖周惕、父士奇三世相传之经学,世称吴中三惠,其学号称为吴派。戴震是皖人,其学号为皖派。此外尚有段若膺、王怀祖及其子引之等,人才辈出,号称极盛。至此时,考证学于“为学问而学问”之精神,发挥极多;致用之精神则缺焉。

第二节 考证学之内容

考证学研究经子之方法,大别之可分为“训诂”、“校勘”二种:前者是书中字义之整理贯通,后者是书本之整理。训诂之学是惠栋一派“汉学”者之所长,取古义古训之同一事类、同一用法,多方搜集,而比较归纳之;其法虽与古来之训诂学不甚相远,然研究之深广,及客观的态度,是其特色。兹举例如下,即此派之中坚戴、段、二王所用之方法,应用于“小学”属于文字、音韵、文法三方面者;或则参照古训之义理,而比较归纳,以作定说者。

(一)“文字”上之研究。是根据古义,将古字典、古笺注及古书之同类事项,比较综合之谓。

〔例〕《老子》三十九章,“为天下正”。(《读书杂志》余篇上)

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河上公本,贞作正,注云:为天下平正。念孙(怀祖字)案:《尔雅》曰:正,长也;《广雅》曰:正,君也;《吕氏春秋·君守篇》:可以为天下正;高《注》曰:正,主也;为天下正,犹《洪范》言为天下王耳。下文天无以清地无以宁,即承上文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言之。又曰:侯王无以贞而贵高将恐蹶,贵高二字,正承为天下正言之,是正为君长之义,非平正之义也,王弼本正作贞,借字耳。

以上取古字典二条,古书同类二条,注一条,考证“正”字之字义。

(二)以“音韵”为根据,对于文字之研究。其法用假借、声类、通转等用例为证。意谓古字通用,由于音韵之不大相违,所以要明古字之意义,不可不明古来音韵变迁之理。其说顾炎武、江永钱大昕、孔广森等力倡之,以后音韵学遂大兴。

〔例〕《庄子》“培风”。

《逍遥游篇》,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释文》曰:培,重也;本或作陪。念孙案:培之言冯也,冯,乘也。((见《周官·冯相氏》注)风在鹏下,故言负;鹏在风上,故言冯;必九万里而后在风之上,在风之上而后冯风,故曰而后乃今培风。若训培为重,则与上文了不相涉矣。冯与培声相近,故义亦相通;《汉书·周緤传》,更封緤为 城侯。颜师古曰, ,吕忱音陪,而《楚汉春秋》作冯城侯;陪冯声相近,是其证也。冯字古音在蒸部,陪字古音在之部,之部音与蒸部音相近,故陪冯声亦相近。《说文》曰:陪,满也;王注《离骚》曰:冯,满也;陪冯声相近,故皆训为满。

此引古字典、古书注各数条,辨证“冯”、“陪”古音相近,字义相同如此。

(三)“文法”上之研究。取助字、介字、连字、状字等,都解作名字、代字等实字,以匡正其义之方法之谓。此方面之大成者,是王怀祖父子,所著《经传释辞》,尤其代表之作。

〔例〕《老子》三十一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

《释文》:佳,善也;河上公云:饰也。念孙案:善饰二训,皆于义未安。古所谓兵者,皆指五兵而言;故曰,兵者不祥之器;若自用兵者言之,则但可谓之不祥,而不可谓之不祥之器矣。今案:佳,当作隹,字之误也;隹,古唯字也;唯兵为不祥之器,故有道者不处。上言夫唯,下言故,文义正相承也。八章云:夫唯不争,故无尤;十五章云: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又云:夫唯不盈,故能敝不新成;二十二章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皆其证也。古钟鼎文,唯字作隹,石鼓文亦然;又夏竦古文四声韵,载《道德经》唯字作 ,据此,则今本作唯者,皆后人所改;此隹字若不误为佳,则后人亦必改为唯矣。(《读书杂志》余篇上老子)

以上三例,不过示“考证学”之片鳞,然由此片鳞,读者当可悟到考证所研究,是科学的、客观的,且用意亦极周到。训诂方法,不独如上所述,或引史上事例,或引证金石彝器钟鼎之款识。又如惠栋一派之汉学家,考证汉代之古义古训,其方法依人而异,不仅上述之方法而止。上所述三例,是因其在小学及其他方面,使用最多,故特标出之。

至于“校勘”古书,则与“训诂学”正有密切关系,专以勘校本文之正确为事。集古刻之善本多种,厘正其异同,及误字误句等,其方法则述本书上之通用义例,及类书中之引用文,及本文上下之文义文法等,详加考察,而匡正其谬误。此事业亦收盛大之效果。

第三节 戴震

一 略传及著书

考证学虽分吴皖两派,而皖派戴震,初亦从惠栋游,厥后自成一家。但考证学家多致力于训诂文字方面,于思想实无可述,故于哲学上关系极少。惟戴震则稍有涉及思想方面者,本章略述之。

戴震,字慎修,一字东原,安徽休宁人。生于清雍正元年(纪元一七二三),殁于乾隆四十五年(纪元一七八〇)。彼为考证学大家,因受时代之影响,毕生致力于此。然其博大彻底之精神。亦有出于考证学之外,而致其思索者。彼嫌宋人以一己之胸臆解经义,于是以“唯求实事不主一家”之科学的精神,解读古书。故于宋儒混杂老释之思想,以依附孔孟,及舍欲言理,排情固性之见解,概斥为非。而著《原善》三篇,《孟子字义疏证》三卷,以期揭出孔孟之真正面目。(此书收在《戴氏遗书》四帙中)

二 人生哲学

代表震之思想,即以上二书。著此书之动机,乃为破宋儒空疏之谬见,而高倡儒学根本精神,为实用经世之术者也。

震先就宋学之根本“理”为之说曰:“程朱以理言性,其见性也。以为人心中如有一物,此物即为理,而此理又即为得之于天,具之于心者。吾人求理时,不外体贴天意;而体贴天意以明理,又不可不去人欲。”(《戴氏遗书》九附录《答彭进士书》) 但理字之说,《六经》及《论》《孟》中,多不散见,要为宋儒独得之思想,与孔孟之本旨,初无关系。例如宋儒立理欲之辩,以为不出于理,则必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必出于理;而除去一切情欲,即为本然之性,即为理。但古之圣贤,未尝有涸竭民情之语,但说当使人各遂其情,而得中庸,以期社会之进步。宋儒去欲之说,要为混杂老佛虚无之证据,孔孟决不将情理区而为二也。是则“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疏证》上卷) 情者,自是性之“分理”,以性之静者当天理,则人欲者,性之动者也。从而绝此性之动,即是绝人之理,岂圣人之道哉!毕竟性之中含有知、情、欲三者,性之名字,方得存在。古人言性,但以气禀为言,亦未尝明言惟理义为性。理义之说,虽由于孟子,是因当时异说纷起,就方便上,取此理义以为圣人治道之具。故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明乎欲之不可无也,寡之而已。人之生也,莫病乎无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顾者,不仁也。不仁实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无此欲,必无不仁矣。然使其无此欲,则于天下之人,生道穷蹙,亦将漠然视之。己不必遂其生,而能遂人之生,无是情也。然则谓不出于正,则出于邪;不出于邪,则出于正,可也;谓“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不可也。何以故?欲其物,理其则也。若谓不出于邪而出于正,犹往往有意见之偏,未能得理;况更谓不出于理而出于欲乎”。(《疏证》上卷) 事实上,自宋以来,言理欲之人,徒以为正邪之辨;其不出于邪而出于正,要为以理应事之言。但理与事不可分为二;分而为二,则必害事无疑。夫事至而应者心也;心有所蔽,则于事情未之能得,又安能得理乎?

盖人类生存以上,若禁止其情欲,要为至难之事。饥寒、愁怨、饮食、男女之常情,以及一切隐情曲绪,皆称之为“人欲”;然此种人欲,如尽除去,则非根本上否定人生,当不可能。抑天道者,要不外阴阳五行;人之生也,分此阴阳五行而为性,是以有血气,有心知,从而又有情欲。此心知与情欲,有密切相关。故知、情、欲(意) 三者,要为心之三大作用;去其一,则人生不得完全。故云:

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人知老庄释氏,异于圣人,闻其无欲之说,犹未之信也。于宋儒则信以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视古圣贤,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呜呼!杂乎老释之言以为言,其祸甚于申韩如是也。《六经》孔孟之书,岂尝以理为如有物焉,外乎人之性之发为情欲者,而强制之也哉?(《疏证》上卷)

戴氏取宋儒以理为性之本质心之主宰之误谬,指摘无遗。心是知、情、意三者之合体,去其一,心且失其为心,于生物之体,而去其欲情时,是否定其生存也。人不可不去情欲之论,孔孟皆未言及,谓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义。君子之自治也,务使情与欲一于道义,夫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智,仁义充塞;要为老释之言,非吾儒本旨。吾儒但主张去其欲之私与蔽,而归于欲之中庸。以为修为之要谛,决无此种无欲与绝欲之主张。盖孟子之所谓“性”,即宋儒之所谓“才”,俱指气禀而言;此才不尽,则有二患:一曰私,二曰蔽,世所谓善不善,要由于此二者,而非才之罪。故学礼义可以去蔽,而强制可以去私,圣人之教化,要为如此。而吾儒四德之意义,亦是求欲情之得其中,而下此工夫。戴氏盖对于人性之本质,始终立足于人生观上,以自然的生理的下其观察;不似宋儒由本体的伦理的而作抽象论。其结果对于混杂老佛之宋儒理学,极端反对,以明孔子之真传,可谓卓识。而分心为知、情、意三面,以解释心体,合乎近世之心理学,尤足见其思想之致密也。

三 伦理观

戴氏于宋儒混和释老之心性说,既唾弃之,而以经世实用之学,善导天下之民,造成文质彬彬之文化社会,实现孔孟之精神,当然为其理想。故主张不可不使民遂其情,调节欲望而保其中庸;但如何而此情可遂,此欲可达,在实践伦理上,人生知、情、意三者,如何可以保其调和。戴氏曾言去私去蔽,制御欲情,此两条是其教育观及伦理观。尝曰: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释氏尚无欲,儒家尚不蔽;释氏以为主静可至于君子,儒家则强恕以去私,问学以去蔽,主忠信,而明其善,则养其心而去其私,即得欲之中庸。其言曰:

夫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智,仁义充塞。人之饮食也,养其血气;而其问学也,养其心知,是以自得为贵。血气得其养,虽弱必强;心知得其养,虽愚必明;是以扩充为贵。君子独居思仁,公言思义,动止应礼,竭其所能谓之忠,明其所履谓之信,施其所平谓之恕,驯而致之谓之仁且智,仁且智者,不私不蔽者也。君子之未应事也,敬而不肆,以虞其疏;事至而动,正而不邪,以虞其伪;必敬必正,以致中和,以虞其偏且谬。戒疏在乎恐惧,去伪在乎慎独,致中和在乎达礼。精义至仁,尽天下之人伦,同然归之于善,可谓至善矣。若夫以理为学,以道为统,以心为宗者,探之茫茫,索之冥冥也。曷若反求之六经耶!(《原善》)

以六经匡心知,以物质遂欲而养血气,正所谓健康之精神,宿于健全之身体者也。明乎此义则养其中和之德,则私蔽自去,孟子所谓大丈夫之境地自达。其思想,正通于近代之“自然主义”与“功利主义”所谓“以人之欲,为己欲之界;以人之情,为己情之界”之说,尤为极自然的见解,其中默含功利思想,自不待言。

第四节 洪亮吉

一 略传及著书

经史学家而具深湛之思想者,戴震而外,尚有洪亮吉。亮吉字君直,一字稚存,江苏阳湖人。生六岁而孤,家贫,就外家读,聪颖倍常儿。年二十四,补诸生,始好词章,继乃兼治经史。性至孝,常橐笔游公卿间,节所入以养母。母卒后,遇忌日,辄不食。居陕时,至友黄景仁病笃,驰函托以身后事。四昼夜驰七百余里,往料理其丧;扶其柩回常州,为营葬焉。乾隆庚子中顺天乡试。庚戌成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旋提督贵州学政,其教士敦厉实学;由是黔人皆知好古读书。嘉庆初,川楚教匪作乱,上求直言。乃上书谓圣躬兢业于上,在勤政远佞;臣工惕厉于下,毋奔竞营私;语过激直。上震怒,下军机刑部会讯,拟大辟。特恩,免死,戍伊犁。就道之日,居民围观于马前,相与叹息曰:“此所谓不怕死之洪翰林也。”后赦回,自号更生居士。从此一意著述,放浪于山水者十年。卒年六十四。

所著书有《左传诂》二十卷;《公羊穀梁古义》二卷;《六书转注录》十卷;《汉魏音》四卷;《比雅》十卷;《传经表》、《通经表》各二卷;此外尚有《地理志》及《诗文集》、《词》、《乐府》等,合刊为《洪北江遗书》。

二 学说

亮吉文集中,有《意言》二十篇。其中《真伪篇》有云:“今世之取人也,莫不喜人之真,厌人之伪,是则伪不可为矣;而亦不然。襁褓之时,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然不可谓非襁褓时之真性也;孩提之时,知饮食而不知礼让,然不可谓非孩提时之真性也。至有知识而后,知家人有严君之义焉;其奉父也,有当重于母者矣。饮食之道,有三揖百拜之仪焉;酒清而不饮,肉干而不食,有非可径情直行者矣。将为孩提时之真乎?抑有知识时之真乎?必将曰:孩提之时虽真,然苦其无知识矣。是则无知识之时真,有知识之时伪也。吾以为圣人设礼,虽不导人之伪,实亦禁人之率真。何则?上古之时,卧倨倨,兴眄眄,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其行蹎蹎,其观瞑瞑,可谓真矣。而圣人必制为尊卑上下寝兴坐作委曲烦重之礼以苦之;则是真亦有所不可行,必参之以伪而后可也。且士相见之礼当矣,而必一请再请,至固以请,乃克见。士昏之礼,当醴从者矣,亦必一请再请,至固以请,乃克就席。乡射礼,知不能射矣,而必托辞以疾。以至聘礼,不辱命,而自以为辱。朝会之礼,无死罪,而必自称死罪。非皆禁人之率真乎。总之:上古之时真,圣人不欲过于率真,而必制为委曲烦重之礼以苦之;孩提襁褓之时真,圣人又以为真不可以径行,而必多方诱掖奖劝以挽之;则是礼教既兴之后,知识渐启之时,固已真伪参半矣。而必鳃鳃焉以真伪律人,是又有所不可行也。”此其言真伪,与世之言真伪者绝不同,颇近荀子性恶善伪之说。然在《形质篇》,则又谓:“嗜欲益开,形质益脆;知巧益出,性情益漓”;其意又似相反,一若所说之伪道,毕竟不可以久,去伪日近,离真愈远,吾人宜复归于真者方可也。

亮吉之经济思想,尤极缜密,其《意言》中之《治平篇》云:“人未有不乐为治平之民者也,人未有不乐为治平既久之民者也。治平至百余年,可谓久矣。然言其户口,则视三十年以前,增五倍焉;视六十年以前,增十倍焉;视百年百数十年以前,不啻增二十倍焉。试以一家计之;高曾之时,有屋十间,有田一顷,身一人,娶妇后不过二人。以二人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宽然有余矣。以一人生三子计之;至子之世,而父子四人;各娶妇即有八人;八人即不能无佣作之助,是不下十人矣。以十人而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吾知其居仅仅足,食亦仅仅足也。子又生孙,孙又娶妇,其间衰老者或有代谢,然已不下二十余人。以二十余人而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即量腹而食,度足而居,吾知其必不敷矣。又自此而曾焉,自此而玄焉,视高曾时,口已不下五六十倍。是高曾时为一户者,至曾玄时不分至十户不止。其间有户口消落之家,即有丁男繁衍之族,势亦足以相敌。或者曰:高曾之时,隙地未尽辟,闲廛未尽居也;然亦不过增一倍而止矣;或增三倍五倍而止矣;而户口则增至十倍二十倍。是田与屋之数,常处其不足;而户与口之数,常处其有余也。又况有兼并之家,一人据百人之屋,一户占百户之田;何怪乎遭风雨霜露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曰:天地有法乎?曰:水旱疾疫,即天地调剂之法也。然民之遭水旱疾疫而不幸者,不过十之一二矣。曰:君相有法乎?曰:使野无闲田,民无剩力,疆土之新辟者,移种民以居之,赋税之繁重者,酌今昔而减之。禁其浮靡,抑其兼并,遇有水旱疾疫,则开仓廪悉府库以赈之。如是而已。是亦君相调剂之法也。要之,治平之久,天地不能不生人,而天地之所以养人者,原不过此数也。治平之久,君相亦不能使人不生,而君相之所以为民计者,亦不过前此数法也。然一家之中,有子弟十人,其不率教者常有一二。又况天下之广,其游惰不事者,何能一一遵上之约束乎!一人之居,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一人之食,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此吾所以为治平之民虑也。”此以户口之增与田屋之增不相比,累率以计算,十分精审。近世经济学者竭尽脑力,研究数十年而卒无方法以善其后者,即此问题。亮吉生于乾嘉极盛之时,而思深虑远,若已见及天下危乱之机,诚可谓卓见。且彼时亦初不知有所谓经济学、统计学,而其思虑之周密如此,尤不得不使人叹服也。

第五节 俞樾

孙诒让

一 略传及著书

俞樾,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清宣宗道光二年(纪元一八二二)生,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卒,年八十有六。三十岁成进士,入翰林。咸丰七年,提督河南学政,革职,寓居苏州读书,始有志著述。治经之外,旁及诸子。著有《春在堂全书》,其中《群经平议》三十五卷,《诸子平议》三十五卷,最有价值。此外有《第一楼丛书》三十卷,《诗词编》、《宾朋集》等百七十六卷,《宾朋集》卷四十五有《性说》上下二篇,可以见其讲学之态度。盖其眼中,以为孔子初不判定性之善恶,至孟荀始有善恶之主张,彼则有取于性恶说,而不取性善说者也。

二 学说

(一)论性与才之别

曲园谓民之初生,如禽兽然;圣人惧之,故教以五伦之道,设礼制刑,荀子之言,实已尽之。夫使人性本善,则圣人何必如此?或难之曰:圣人教人,以人性本善也;若人性不善,则教无所施,今将执禽兽使知五伦之道,其可得乎?吾则曰:此非性之异,才之异也;禽兽无人之才,故不能为善,亦不能为大恶。人则不然,其才能役使万物,方其未有圣人之时,天下之人,率其性之不善,又佐之以才,盖其为恶,十百倍于禽兽也。圣人曰:“是能为恶,亦将能为善,不如禽兽之冥顽不灵,吾无从施其教。”于是以其所能,教人之不能;以其所知,教人之不知;人之才果足以及之。然则人之可以为圣人者,才也,非性也。性者,人与物之所同也;才者,人与物之所异也。禽兽之不及人,非其性之不足,其才之不足也。曲园之伦理说,为性恶一元论,视性甚轻。自性言之,则人类与下等动物,悉皆同一;惟才有优劣,故人类为万物之灵长,而动物则为人之使役也。且惟人之才多,故为恶亦远胜于禽兽;是故当求善良之方法,以谋屈性伸才。是彼之政治教育之要旨,亦可谓之轻性重才说。

(二)驳孟子

曲园谓孟子所云:“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而以孩提之童之爱亲敬兄为证据,其说非也。何则?孩提之童,其母乳之,其父燠咻之,故自然能爱其亲,此爱非良知良能,乃昵其所私耳。及长则对于其亲,偶有同异之见,而憎爱即起;至于兄弟之间,友悌破裂,时起争斗,乃是常事,此适足以表明性之不善也。又云:孟子说“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呜呼!使世人而皆圣贤,其愚者不失为君子,为恶者仅千百中之一,则孟子之言信矣。今天下之人,为善者少,为恶者多,何其性之善变耶!夫水,搏之过颡,俄顷即复其故;人性岂如是耶?强之如是,固决不能持久,而人之为恶,将终其身焉,则孟子之说非也。又谓人之善恶恰如寿夭,孟子曰:“人皆可以尧舜”,此无异说人皆可以保百年之寿,呜呼!何其言之轻易也。

(三)孟荀比较

孟荀二子之性说,于根柢则正相反对,而其修为之极度,得达于圣人之域则同。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曰:“涂之人可以为禹。”于是曲园本其自家之见地,以判断二家之说曰:“荀子必取于学者也;孟子必取于性者也。从孟子之说,将使天下之人,恃性而废学,而释氏之教,得以行于其间;《书》曰:‘节性,惟日其迈。’(《周书·召诰》) ;《记》曰:‘率性之谓道。’(《中庸首章》) 孟子之说,率其性者也;荀子之说,节其性者也。夫为君子之责者,在使人知率其性;人者,在使知节其性者也。故吾人论性,不从孟而从荀也。”由是观之,曲园之性说,乃自政治教育之功利见地上以立言也。

三 结论

荀子出于周末,唱性恶一元的伦理说,后儒非之者多,绝无一人左袒之者;隔千九百余年后,曲园独毅然赞同之,不可谓非隔世之知音也。近代西洋之利己说,实即与性恶说,同一见地;而在我国,则古今来惟有荀俞二氏,主张此说耳。曲园当清代诸儒醉心于程朱糟粕之际,独不肯盲从,而排斥宋明以下诸大家,遥应荀子,不可谓非卓见,岂得谓其好奇乎?然曲园始终尊崇孔子,其辨性与才曰:“性恶者,才可为善可为恶者也。”惜于性与才之关系,尚未有彻底之解释。以此说比较孟子之性情才皆善说,固大不同;以之比较荀子之天性恶人为善之说,则曲园之辨析性与才,有加一层阐明之功。以图解之如下:

依吾人今日之见,究竟古来性善性恶二说,孰近真理?则答曰两者不过各含一部分之真理,而未完全者也。盖性之本体浑然,无所谓善恶;善恶者,其后起之作用也。各就作用之一面,以认本体,而执为善为恶之说,是不免见其一不见其二;故以孔子言“性相近,习相远”,最为适当。若执其一偏,而互相诋排,恰如执着爱己主义、爱他主义,各偏于一方相似。然在儒家之立场,惟以性善说为最正,故古来无数学者,罔不欢迎孟子;独有曲园敢于千百余年后,阐发荀子之说,其自由研究之精神,有足多者。

曲园曾主讲浙江诂经精舍,有大弟子曰孙诒让,卓然为考证学之殿将,其造诣之精,几驾乎乾嘉诸大师之上;特附述之。

孙诒让,字仲容,浙江瑞安人,太仆依言之子。少好六艺古文,太仆讽之,使为经世致远之学。诒让谓“先汉诸黎献,风义皭然,经训固未尝不可通于治也”。太仆乃授以《周官经》,其后作《周礼正义》,实自此始。年二十,中同治丁卯乡试,援例得主事。从父官江宁,与德清戴望、仪征刘寿曾等游,学益进。

从来治经者,以《礼》为最难。诒让则独长于礼,所著《周礼正义》八十六卷,宏深精博,冠绝古今。又著《古籀拾遗》三卷,以金石文字,辨正六书。兼推阐古人造字之精意,成《名原》二卷。又辨析龟甲,成《契文举例》二卷。又以《墨子》脱误乖舛,几不可读,乃集合诸家校本,一依小学形声通假之例,逐加诠释,成《墨子间诂》十五卷;今人得以通墨子者,端赖此书。此外著述甚多,大抵不出经学小学范围。诒让诚不愧为清代三百年最后之朴学大师也。光绪三十四年五月(纪元一九〇八),病中风卒,年六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