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颜元

一 略传及著书

汪中有“六儒颂”,举昆山顾炎武德清胡渭、宣城梅文鼎、太原阎若璩、元和惠栋、休宁戴震六人。但可与六人并肩齐驱者,更有余姚黄宗羲、衡阳王夫之、无锡顾祖禹、大兴刘献廷,皆一世之大儒,除黄、王二子外,余二人称为思想家,当有不类。此外又有颜元其人,倡特异之学说。其学超出“宋明性理学”之范围外,直参孔孟经世之学,欲以谋天下国家之公利。然其内容,不如孔孟之为理想的,而为意志的、努力的及节用公利之点,与墨子极多类似之处。

颜元字浑然,号习斋,直隶博野人。生于明崇祯八年(纪元一六三五)。父讳 ,事迹不明,然在习斋幼时,已远往辽东,且在该地再娶。习斋五十岁,曾寻访其父,有银工金某之妻,告以墓所在,祭而归。(《颜氏遗书·年谱》) 其生母何时殁,不可得而考。但其幼时养于蠡县刘村朱翁家,备尝贫苦,当是事实。八岁就学,刻苦勉励,异于常人,学业因以日进。稍长,慨国事日非,因研究战守攻取之略。二十一岁时,读《通鉴》,忘寝食。二十四岁,开家塾,教子弟。初著《存知篇》;翌年著《存性篇》;又续著《存学篇》;树立其学说之根本。后又著《存人》、《存治》篇。且躬耕讲学,一世皆仰其人格。康熙四十三年殁(纪元一七〇四),年七十岁。弟子有李塨最著。著作则有《颜氏遗书》,收在《畿辅丛书》中。此外又有合刻之《颜李遗书》。

二 实用主义

颜氏生长穷境,志气强固,行事彻底,诚有墨子当年气象。尝谓“立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是则一二人之见,不可易也;非则虽千万人之所同,不随声也。岂惟千万人而已哉!虽千百年同迷之局,我辈亦当以先觉觉后觉,不可附和雷同也”。(《遗书·学问篇》) 颜氏见解,与顾黄二子相同,皆有鉴于明季心学之流于放纵,欲矫其弊害,以破斥空疏之学。但黄子虽戒“王学”末流之空疏,而未尝认“王学”为非;顾子虽斥“明学”为非,而未尝攻及宋学;颜氏则不然,彼于宋之理学,明之心学,一概排斥,以为此种学问,要为纸上之空论,无益于躬行实践。孔子教人学六艺,不是口头之学,是率弟子实地练习,然后各就所得而为体验之谈,此实得之体验,即孔子之教导也。故孔子之弟子,皆能应用其学,为当时社会有用人才。若如近世之性理学,毫无体验,仅口头学问,直是佛性论之剽窃,佛家所谓幻觉之性,实一种死学,究何所益。故学宜以实用为旨,而教科则宜以《周礼》乡三物为归,如是则死学庶可变为活学。

仆妄谓性命之理,不可讲也;虽讲,人亦不能听也;虽听,人亦不能醒也;虽醒,人亦不能行也。所可得而共讲之,共听之,共醒之,共行之者,性命之作用,如《诗》、《书》六艺而已。即《诗》、《书》六艺,亦非徒列坐讲听,要惟一讲即教习,习至难处,来问,方再与讲,讲之功有限,习之功无已。孔子惟与弟子,今日习礼,明日习射,间有可与言性命,亦因其自悟已深,方与言。盖性命非可言传也,不特不讲而已也。(《遗书·存学篇》)

又谓程朱由理气说明性之善恶,要为根于释氏“六贼之说”而然。若孔孟之言性,则合于身而言之。盖有物斯有则,放形而言性,不自觉其陷于抽象的佛说也。彼云:

尧舜周孔之言性也,合身言之,故曰有物有则。尧舜性之,汤武身之,尧舜率性而出,身之所行,皆性也;汤武修身以复性,据性之形以治性也。孔门后惟孟子见及此,故曰“形色天性,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形,性之形也;性,形之性也;舍形则无性矣,舍性亦无形矣。(下略)(《遗书》卷一《存人篇》)

颜氏为实用主义之学者,此种批难,自是必然之结论。但彼之学说,缺于思辨,不足以破程朱之壁垒,此是其长处,亦是其短处也。《年谱》中载习斋曾习“程朱学”,及南游时,与诸学者交,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于是懔然悟程朱之学为非,以为必破一分程朱,始可近一分孔孟;乃判定程朱与孔孟,截然两途。于是脱出心斋坐忘之非,而以实践事功为学。其对于宋明性理学之反动,恰与先秦墨子对于当时儒者,忘却孔子本旨,徒拘于繁文缛礼之末节,起而一洗其弊害者正同。二人虽相去数千年,确是绝好对照,故颜氏又确是一个革新的思想家。尝谓“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学篇》) 又谓“静闲而久爱空谈之学,必至厌事;厌事必至废事,遇事即茫然。故误人才败天下者,宋学也”。(《年谱》下) 此数语即彼之中心思想。盖彼以为学必兼实用,立足于实用主义上,论旨堂堂,毫不暧昧,极类墨子而更痛切。彼以为人之认读书为学者,固非孔子之学;以读书之学解书,并非孔子之书。

孔子是主张做事,主张为做事而读书,除却做事,即无所谓学问。故其教弟子,以《周礼》大司徒乡三物为中心: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而尤重六艺,务使弟子熟习其一,以养成实务人才。彼二十二岁时,为贫而学医,学成后,率弟子躬耕以自活,此点又与墨子相同。而“生存一日,当为生民办事一日”之标语,又与现代“劳动神圣,不工作则不得生活”之社会主义之思想相同;此点亦似墨子。在此意味上,可知彼极端反对宋明思辩之学,而主张实践,是以活学代死学者也。

三 政策论

颜氏谓吾用力农事,不遑食寝,邪妄之念,亦自不起,若用十分心力,时时往天理上做,则人欲何自主哉!信乎力行近乎仁也。(《年谱》上)

颜氏重实利实行,且以劳动为神圣,故对于世之徒食懒惰者,极为厌恶。社会上贫富不均之问题,亦曾用力研究;故于社会政策,主张用周朝之制度“井田法”,及汉以后之“屯田制”。彼以为社会之病源,大多数生民之涂炭,要由于“富者兼并”而成。略述其《井田论》、《屯田论》如下:

颜氏当时,富之增殖,大部分是依于地力,经济上之问题,与土地问题,关系最切。然自周代井田法破坏以来,土地变成私有制,人口相伴而繁殖,富力日趋于垄断。此反比例之所及,土地遂次第为少数之贵族富豪所兼并,社会上可憎可悲之现象,殆无法挽救;要皆由于富之兼并,及井田制破坏之故。当二千余年之前,曾虑及土地之兼并,欲复活古代井田之制,孟子曾主张之。盖土地本是天与,所谓天惠之物,决非一人所得而私有。人之初生,本赤裸裸无一物;何以小部分之人,当终身温饱荣华,而大多数之人,转呻吟于困苦穷乏之中,至于老死,此果出于天意乎?君主,民之父母也;倘一子生而为富民,他数子生而为贫民,为父母者其能坐视,而不力图改偏救正乎!为君主者如此,则其治道,犹可说合于王道顺于人情乎!故土地之私有,自当禁止,齐私田而一租税,方是正道。

天地间田,宜天地间人共享之,若顺彼富民之心,即尽万人之产而给一人,所不厌也。王道之顺人情,固如是乎!况一人而数十百顷,或数十百人而不一顷,为父母者,使一子富而诸子贫可乎!……况今荒废之地,至十之二三,垦而井之,移流离无告之民,给牛种而耕焉,田自更余耳。(《遗书·存治篇》)

其次论及兵制,彼谓古时唐有“府兵”,明有“卫制”,然能维持其兵力,亦惟限于创业之初;过此以后,则将只知营私,流于偷惰;士卒等于鼠贼,临阵未遇敌,而先已鸟兽散矣。其弊皆因兵农分立,兵士与田里,毫不相关,而爱国之精神,遂全失矣。故当复行古之屯田制,寓兵于农。其方法则与井田制,有密切关系;每井中抽调壮丁,于农隙时,选适当之地点,分文武二科训练之;且使之明节义,养成有理解之兵士。其结果一可以富国节用,二可以得爱国死敌之兵。此见解,在经济上、国防上、兵制上,皆可为卓识。且其主张之政策,皆具体立言,与纸上空谈者,迥异其趣。其实用经国之才,确有可表见者也。

四 结论

颜氏之学,皆是切于实用,补救宋明以来学者之缺点,一洗社会之弊风,自是对症之药。而社会上经济上之政论,虽今日犹占极有价值之地步。惜当时不能见诸实行,及其弟子李塨一死,其学且至于中绝无闻,可惜也。

第二节 李塨

一 略传及著书

李塨,字恕谷,别字刚主,直隶蠡县人。生清顺治十六年(纪元一六五九),卒雍正十一年(纪元一七三三),年七十五。塨以父命,师事习斋,尽传其学。康熙三十九年,举于乡。习斋足不出户,不轻交一人。塨则常往来京师,广交天下贤士,如万季野、阎百诗、胡朏明、方灵皋辈,均有往还。时季野负盛名,每开讲习,列坐皆满。一日,众方请季野讲“郊社之礼”。季野则推尊恕谷,请其讲真正圣学。王昆绳才气不可一世,自与塨为友,受其感动,以五十六岁老名士,亲拜习斋之门为弟子,遂为习斋学派下有力人物。故此派虽创自习斋,实得恕谷,然后完成者也。习斋律己待人,一律严峻;恕谷则谓交友须令可亲,方能收罗人才,广济天下。习斋取与不苟,主张非其力不食;恕谷则主通功易事。习斋排斥读书;恕谷则谓礼、乐、射、御、书、数等,有时非赖考证不明,故书本上学问,亦不可废。此皆对于其师补偏救弊之处,然学术大本所在,则未尝有出入。塨有友曰郭金汤,作桐乡知县;杨勤为陕西富平县令,均先后聘塨入幕。塨曰:“学施于民物,在人犹在己也。”欣然前往,郭、杨用塨言,政教大行。但李光地,为直隶巡抚,招之不往;年羹尧开府西陲,两次来聘,皆以疾辞。习斋生平不著书,今传者惟《四书正误》、《习斋余记》并《存学》、《存性》、《存治》、《存人》四篇。恕谷亦尚躬行,不喜空文著述。晚年因问道者众,乃著《小学稽业》五卷,《大学辨业》四卷,《圣经学规纂》二卷,《论学》二卷,《周易传注》七卷,《诗经传注》八卷,《春秋传注》四卷,《论语传注》二卷,大学、中庸《传注》各一卷,《传注问》四卷,《经说》六卷,《学礼录》四卷,《学乐录》二卷,《拟太平策》一卷,《田赋考辨》、《宗庙考辨》、《禘袷考辨》各一卷,《阅史郄视》五卷,《恕谷文集》十三卷。其门人冯辰、刘调赞共纂《恕谷先生年谱》四卷。同治中,德清戴望,撮取颜李之说,为《颜李学记》。近东海徐氏,汇刻《颜李遗书》。又命其门客为颜、李《语要》各一卷,《颜李师承记》九卷。

二 学说

颜李之学,见识之高,胆量之大,古今殆未有其匹。自汉以来,二千年所有学术,均为彼所否认。彼反对读书是学问,尤反对注释古书是学问,乃至反对讲说是学问,反对明心见性是学问,如此自汉以来二千余年之学问,不几全部推翻耶!塨尝云:

读书久则喜静恶烦,而心则板滞迂腐;故予人以口实,曰“白面书生”,曰“书生无用”,曰“林间咳嗽病狝猴”,世人犹谓读书可以养身心,误哉!颜先生所谓读书人率皆如妇人女子,以识则户隙窥人,以力则不能胜一匹雏也。

又云:

后世行与学离,学与政离。宋后二氏学兴,儒者浸淫其说,静坐内视,论性谈天,与孔子之言,一一乖反。至于扶危定倾,大经大法,则拱手张目,授其柄于武人俗士。当明季世,朝庙无一可倚之人,坐大司马堂,批点《左传》;敌兵临城,赋诗进讲;觉建功立名,俱是琐屑。日夜喘息著书,曰:此传世业也。卒至天下鱼烂河决,生民涂炭,乌呼!谁生厉阶哉!(《恕谷文集·与方灵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