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略传及著书
王国维,字静安,晚号观堂,浙江海宁人。生于清德宗三年(一八七七)。四岁丧母。七岁始就外傅。十余岁时,每晚自塾归,辄发家中藏书,独自泛览。十六岁补博士弟子。始读“四史”,兼攻骈散文。十八岁,值中日战争后,始知世有新学。后罗振玉创农学社于上海,附设东方学社,聘日本人藤田丰八,教授日文。国维时年二十二岁,往就学焉。并襄理社中庶务,得免学费,而致力于学。二十三岁,始从学社教师日人田冈佐代,治读英文。二十四岁,毕业于东方学社。仍努力治英文。二十五岁,留学日本,入东京物理学校,拟专修理科;既而苦几何学之难治,又病脚气;逾年即归。为罗振玉编译《农学报》及《教育世界》杂志,撰述益富。自此始治哲学,能读社会学、心理学、论理学、哲学等西文原书,参以日文译本,遂得贯通。偶有心得,撰述为文,发表于《教育世界》杂志。三十岁以后,厌倦哲学,而转治文学。三十五岁后,转而治古器物学。晚年,以治殷墟书契文,名重中外。后就清华学校研究院之聘。五十一岁时,以世变日亟,自投于颐和园之昆明池而死。(民国十六年,纪元一九二七。) 海内外学者,知与不知,皆为痛悼。其遗著凡四集。署曰《海宁王忠悫公遗书》。
第二节 性说
王氏之论性,以哲学的眼光,批评古来性善性恶之矛盾,颇为彻底;乃可使几千年来之聚讼,为之一息。其言云:
今孟子之言曰:人之性善;荀子之言曰:人之性恶;二者皆互相反对之说也。然皆持之而有故,言之而成理。然则吾人之于人性,固有不可知者在欤?孔子之所以罕言性与命者,固非无故欤?且于人性论中,不但得容反对之说而已,于一人之说中,亦不得不自相矛盾。孟子曰:人之性善,在求其放心而已;然使之放心者谁欤?荀子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然所以能伪者何故欤?……今论人性者之反对矛盾如此,则性之为物,固不能不视为超乎吾人之知识外也。(《静庵文集·论性》)
王氏之意,以为吾人对于事物,果能确实知之,则如“二加二为四”;二点之间,只可引一直线,决不能容两相反对之议论,得以成立;故数学、物理学之所以为确实之知识者以此。若夫性则不然,反对矛盾之说,均得成立。且聚讼至数千年不决;故断定性为超出吾人知识以外,此自来论性者所未见及也。又云:
今夫吾人之所可得而知者,一先天的知识;一后天的知识也。先天的知识,如空间时间之形式,及悟性之范畴,此不待经验而生;后天的知识,乃经验上之所以教我者,凡一切可经验之物,皆是也。二者之知识,皆有确实性;但前者有普遍性,及必然性,后者则不然;然其确实,则无以异也。今试问性之为物,果得从先天中或后天中知之乎?先天中所能知者,知识之形式,而不及于知识之材质,而性固一知识之材质也。若谓于后天中知之,则所知者又非性,何则?吾人经验上所知之性,其受遗传与外部之影响者不少,则其非性之本来面目,固已久矣。故断言之曰:性之为物,超乎吾人之知识外也。(同上)
王氏是以知识论为立脚点,而断言性之为物,超乎吾人知识之外,固非如古来之论性者,全凭自己之主观,发为空泛之议论可比。既已超出吾人知识之外,则古来立论者,反对矛盾,自是必然的结果。故又云:
人性之超乎吾人之知识外,既如斯矣。于是欲论人性者,非驰于空想之域,势不得不从经验上推论之。经验上之所谓性,固非性之本然,苟执经验上之性以为性,则必先有善恶二元论起焉。何则?善恶之对立,吾人经验上之事实也;反对之事实,而非相对之事实也。……惟其为反对之事实,故善恶二者,不能由其一以说明之;故从经验上立论,不得盘旋于善恶二元论之胯下。然吾人之知识,必求其说明之统一,而决不以善恶二元论为满足也。于是性善论性恶论及超绝的一元论(即性无善无不善说) ,接武而起。夫立于经验之上以言性,虽所论者非真性,然尚不至于矛盾也。至超乎经验以外,而求其说明之统一,则虽反对之说,吾人得持其一,不至自相矛盾不止。何则?超乎经验以外,吾人固有言论之自由;然至欲说明经验上之事实时,则又不得不自圆其说,而复反于二元论。故古今言性之自相矛盾,必然之理也。(同上)
王氏此说,可为揭破古来论性之病根。故治学者,不必再为此无谓之争执,人性论至此,乃可告一结束矣。故云:
善恶之相对立,吾人经验上之事实也。自生民以来,至于今,世界之事变,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政治与道德,宗教与哲学,孰非由此而起乎!故世界之宗教,无不著二神之色彩;有爱而祀之者,有畏而祀之者,即善神与恶神是已。至文明国之宗教,于上帝之外,其不预想恶魔者殆稀也。……夫所谓上帝者,非吾人之善性之写象乎!所谓魔鬼者,非吾人恶性之小影乎!……夫岂独宗教而已,历史之所记述,诗人之所悲歌,又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吾人经验上,善恶二性对立如此。故由经验以推论人性者,虽不知与性果有当与否,尚不与经验相矛盾,故得而持其说也。超绝的一元论,亦务与经验上之事实相调和,故亦不见有显著之矛盾。至执性善性恶一元论者,当其就性言性时,以性为吾人不可经验之一物故,故皆得而持其说;然欲以之说明经验,或应用于修身之事业,则矛盾随之而起。故余表而出之,使后之学者,勿徒为此无益之议论也。(同上)
第三节 理说
王氏之解释理字,亦能揭破中外哲学家之理窟,而独标真谛。彼以为吾人对种种之事物,而发见其公共之处,遂抽象之而为一概念,又从而命之以名;用之既久,遂视此概念,为一特别之事物,而忘其所从出;如理字之概念,即其一例。吾国语中理字之意义之变化,与西洋理字之意义之变化,若出一辙。略述之如下:
《说文解字》第一篇:“理,治玉也。从玉,里声。”段玉裁注:“郑人谓玉之未理者为璞,是理为剖析也。”由此类推:凡种种分析作用,皆得谓之理;《中庸》所谓文理密察,即指此作用也。由此而分析作用之对象,即物之可分析而粲然有系统者,亦皆谓之理。《逸论语》曰:“孔子曰:美哉璠玙!远而望之,奂若也;近而视之,瑟若也;一则理胜,一则孚胜。”此从理之本义之动词,变而为名词者也。更推之而言他物,则曰地理(《易·系辞》),曰腠理(《韩非子》),曰色理,曰蚕理,曰箴理(《荀子》),就一切物而言之曰条理(《孟子》),然则理者,不过谓吾心分析之作用,及物之可分析者而已矣。(《静庵文集·释理》)其在西洋各国语中,理字之义,自动词变为名词,与我国大致相同。英语之理字,含有推理之能力,同时又用为言语之义;德语之表理性字,含有听言语而知其所传之思想之意;是可知西洋各国语,皆以思索之能力,及言语之能力,即他动物之所无,而为人类所独有者,谓之理性。而从吾人理性思索之径路,则下一判断,必不可无其理由。于是各国语于理性之外,又有理由之意义。吾国之理字,兼有理性与理由之二义。(同上《释理》)
王氏说明理字最初之意义,不过理性、理由二者,皆属主观的性质;及沿用既久,乃由主观的而变为客观的;如宋儒以理之渊源,存于万物;遂予理字以特别之意义。朱子谓“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又曰:“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附焉。”于是对周子之太极,而予以内容曰:“太极不过一理字。”万物之理,皆自此客观的大理而出;故物物各有此理,而物物各异其用,莫非理之流行也。故朱子之所谓理,正与希腊斯多噶派之所谓理相同;皆预想一客观的理,存于生天生地生人以前,而吾心之理,不过其一部分而已。可见理字意义之变化,古今中外,有同一之倾向也。
至问及理字何故发生如是变化?王氏之说明,颇为确当。彼谓吾人之知识,分为两种:一直观的知识,一概念的知识。直观的知识,自吾人之感性及悟性得之;而概念之知识,则由理性得之。直观的知识,人与动物共之;概念的知识,则唯人类所独有;人类既享有动物所不能之利益,亦能陷于动物所不有之谬误。夫动物所知者,个物耳;就个物之观念,但有全偏明昧之别,而无正误之别。人则以有概念故,从此犬彼马之个物观念中,抽象之而得动物之观念;更合之植物、矿物而得物之观念;夫所说物,皆有形质可衡量者也。而此外尚有不可衡量之精神作用,而人之抽象力,进行不已,必求一语以赅括之;无以名之,强名之曰“有”。所谓物者,非实物也,概念而已矣。所谓有者,非离心与物之外,别有一物也,概念而已矣。然如物之概念,究竟离实物不远者,其生误解也不多;至最普遍之概念之“有”字,其初固亦自实物抽象而得,逮用之既久,遂忘其所自出,而视为表示特别之一物。古今中外之哲学家,往往以“有”字为有一种实在性;在中国则曰“太极”,曰“玄”,曰“道”;在西洋则谓之“神”。及传衍既久,遂以为一种自证之事物,而若无待根究者。人而不求真理则已,若果欲求真理,则此等谬误,不可不深察而辩明之也。理之概念,亦无以异此。其在中国,初不过谓物之可分析而有系统者,辗转相借,遂成朱子之理即太极说。其在西洋,本不过理由、理性二说,辗转相借,前者衍为斯多噶派之宇宙大理说;后者衍为康德以降之超感情的理性说。其去理之本义,固已远矣。此无他,以理之一语,为不能直观之概念,故种种谬误,得附此而生也。(同上)
第四节 介绍之学说
王氏与严复,同时介绍西洋学说于中国:严氏所介绍者,为英国哲学;王氏所介绍者,乃德国哲学;此其不同者也。王氏于其《静庵文集》自序云:
余之研究哲学,始于辛壬之间(一九〇一—一九〇二),癸卯春,始读汗德(即康德)之《纯理批评》,苦其不可解,读几半而辍;嗣读叔本华之书,而大好之;自癸卯之夏,以至甲辰之冬,皆与叔本华之书为伴侣之时代也。其所惬心者,则在叔本华之《知识论》;汗德之说,得因之以上窥。然于其人生哲学,观其观察之精锐,与议论之犀利,亦未尝不心怡神释也。后渐觉其有矛盾之处。……旋悟叔氏之说,半出于其主观的气质,而无关于客观的知识,此意于《叔本华及尼采》一文中,始畅发之。今岁之春(一九〇五年乙巳),复返而读汗德之书,嗣今以后,将以数年之力,研究汗德,他日稍有所进,取前说而读之,亦一快也。
是知王氏介绍德国哲学,颇拟集中精力于汗德之书;初读不解,始先治叔本华之学,以期借径而通汗德。其治汗德之学,辍而复作者凡四次;乃倦于哲学而转治文学。曾草《三十自序》一文,历述其倦于哲学之故云:
至于今年,于汗德哲学,从事第四次之研究,则窒碍更少;而觉其窒碍之处,大抵其说之不可恃者也。此则当日志学之初所不及料,而在今日,亦得以自慰者也。
又云:
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而可信者不可爱。余知其理,而余又爱其误谬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也。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
又云:
以余之力,加之以学问,以研究哲学史,或可操成功之券。然为哲学家不能,为哲学史家则又不愿,此亦疲于哲学之原因也。
是知王氏因对于哲学,不无怀疑,乃舍之而治文学;晚年乃复以考古学著名。于介绍哲学之工作,未有结果。夫汗德为德国之大哲学家,国人闻其名多知之,而于其学说,则仅见一鳞一爪,无有能窥其全豹者。王氏之介绍不能成功,固可惜;而王氏以后,至今未有人能尽此介绍之任者,国人学术思想之贫弱,可见一斑矣。
王氏所介绍者,为叔本华与尼采二人之学说。而于叔本华较详,于尼采则较略。其述叔本华之哲学云:
汗德以前之哲学家,除其最少数外,就知识之本质问题,皆奉素朴实在论。即视外物为先知识而存在,而知识由经验外物而起者也。……汗德独谓吾人知物时,必于空间及时间中,而由因果性整理之。然空间时间者,吾人感性之形式;而因果性者,吾人悟性之形式;此数者皆不待经验而存,而构成吾人之经验者也。故经验之世界,乃外物之入于吾人感性悟性之形式中者,与物之自身异。物之自身,虽可得而思之,终不可得而知之,故吾人之所知者,惟现象而已。叔本华于知识论上,奉汗德之说曰:世界者,吾人之观念也;一切万物,皆由充足理由之原理决定之;而此原理,吾人知力之形式也。物之为吾人所知者,不得不入此形式;故吾人所知之物,决非物之自身,而但现象而已;易言以明之:吾人之观念而已。然则物之自身,吾人终不得而知之乎?曰,否,他物则吾不可知,若我之为我,则为物之自身之一部,昭昭明矣。而我之为我,其现于直观中,则块然空间及时间中之一物,与万物无异。然其现于返观时,则吾人谓之意志而不疑也。而吾人返观时,无知力之形式,行乎其间,故返观时之我,我之自身也。然则我之自身,意志也。而意志与身体,吾人实视为一物;故身体者,可谓意志之客观化,即意志之入于知力之形式中者也。吾人观我时,得由此二方面;而观物时,只由一方面,即惟由知力之形式中观之;故物之自身,遂不得而知。然由观我之例推之,则一切物之自身,皆意志也。(《静庵文集·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
于此可见叔本华之知识论,与汗德不同之处。汗德谓经验的世界,有超绝的观念性,与经验的实在性。叔氏则一转其说,谓一切事物,有经验的观念性,超绝的实在性。故其知识论,自一方面观之,则为观念;自他方面观之,则又为实在论;而与昔之素朴实在论,则迥然不同。
叔氏之知识论,既侧重意志,于是对于形而上学,及心理学,改变古来之主知论,而倡为主意论。盖彼既由吾人之自觉,而发见意志为吾人之本质,因之以推论世界万物之本质,自是当然之结果。其言云:
吾人苟旷观生物界,与吾人精神发达之次序,则意志为精神中之第一原质,而知力为其第二原质,自不难知也。……就实际言之,则知识者,实生于意志之需要;一切生物,其阶级愈高,其需要亦愈增;而其所需要之物,亦愈精而愈不易得;而其知力,亦不得不应之而愈发达。故知力者,意志之奴隶也;由意志生,而还为意志用者也。……至天才出,而知力遂不复为意志之奴隶,而为独立之作用。然人之知力之所由发达,由于需要之增,与他动物固无以异也。则主知说之心理学,不足以持其说,不待论也。心理学然,形而上学亦然。(同上)
王氏谓叔本华之说出,而形而上学、心理学渐有趋于主意论之势,大有造于斯二学,其言诚然。叔本华更由形而上学,进说美学。其言云:
夫吾人之本质,既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为意志,有一大特质焉,曰:生活之欲。何则?生活者非他,不过自吾人之知识中所观之意志也。吾人之本质,既为生活之欲矣;故保存生活之事,为人生惟一大事业。……向之图个人之生活者,更进而图种姓之生活。……于是满足与空乏,希望与恐怖,数者如环无端,而不知其所终。……然则此利害之念,竟无时或息欤?吾人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竟不获一时救济欤?曰:有。惟美之为物,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而吾人之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若不视此物为与我有利害之关系,而但观其物,则此物已非特别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种,叔氏谓之曰实念;故美之知识,实念之知识也。而美之中,又有优美与壮美之别:……此二者之感吾人也,因人而不同;其知力弥高,其感之也弥深;独天才者,由其知力之伟大,而全离意志之关系,故其观物也,视他人为深;而其创作之也,与自然为一;故美者,实可为天才之特许物也。若夫终身局于利害之桎梏之中,而不知美之为何物者,则滔滔皆是。且美之对吾人也,仅一时之救济,而非永远之救济,此其伦理上之拒绝意志之说,所以不得已也。(同上)
叔氏于伦理学上拒绝意志之说,究如何立脚?王氏以为叔氏之伦理学,可从其形而上学进窥之。其言云:
从叔氏之形而上学,则人类于万物,同一意志之发现也。其所以视吾人为一个人,而与他人物相区别者,实由知力之蔽。夫吾人之知力,既以空间时间为其形式矣,故凡现于知力中者,不得不复杂;既复杂矣,不得不分彼我;然就实际言之,实同一意志之客观化也。……故空间时间二者……个物化之原理也。自此原理,而人之视他人及物也,常若与我无毫发之关系。……若一旦超越此个物化之原理,而认人与己皆此同一之意志,知己所弗欲者,人亦弗欲之。各主张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于是有正义之德。更进而以他人之快乐,为己之快乐;他人之苦痛,为己之苦痛;于是有博爱之德。于正义之德中,己之生活之欲,已加以限制;至博爱,则其限制又加甚焉。故善恶之别,全视拒绝生活之欲之程度以为断。其但主张自己之生活之欲,而拒绝他人生活之欲者,是为过与恶。主张自己,亦不拒绝他人者,谓之正义。稍拒绝自己之欲,以主张他人者,谓之博爱。然世界之根本,以存于生活之欲之故,故以苦痛与罪恶充之。而在主张生活之欲以上者,无往而非罪恶。故最高之善,存于灭绝自己生活之欲;且使一切物皆灭绝此欲,而同入于涅槃之境。此叔氏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也。(同上)
王氏以为叔氏在哲学上之位置,在古代可比于希腊之柏拉图;在近世可比于德意志之汗德。然柏拉图之说真理,犹被以神话之面具,而叔氏则否;汗德之知识论,仅为破坏的,而叔氏则为建设的。且自叔氏以降之哲学家,罔不受叔氏学说之影响。王氏之推崇叔氏,可谓至矣。其对于叔氏学说之研究,十分透彻,故介绍亦颇得要领。
十九世纪德意志之哲学界,有二大伟人焉:曰叔本华;曰尼采。王氏于介绍叔本华学说之后,又介绍尼采之学说。尼采之学,出于叔氏,其初极端崇拜之,其后乃极端与之反对。王氏作《叔本华与尼采》一文(见《静庵文集》) ,比较二人之说,以明其所以反对之理由。其言云:“二人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也同;然一则以意志之灭绝,为其伦理学上之理想,由意志同一之假说,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一则反之,而唱绝对之个人主义。……尼采之学说,全本于叔氏,其后虽若与叔氏反对,要不外以叔氏之美学上之天才论,应用于伦理学而已。”此则王氏能深窥二人之学说,得到最确之评论也。
尼采之伦理学,出于叔氏,而独趋于反对之方面。盖尼采亦以意志为人之本质,而于叔氏之意志灭绝说,则不以为然;谓欲灭绝此意志者,亦一意志也,故不满其说。而于叔氏之美学中,则发见其可模仿之点,即取其天才论,与知力之贵族主义,为其超人说之根据。是则尼氏之说,乃彻头彻尾,发展其美学上之见解,而应用于伦理学者也。叔氏谓吾人之知识,无不从充足理由之原则者,独美术之知识则不然。其言曰:“美术者,离充足原理之原则,而观物之道也。……天才之方法也。”……尼采乃推之于实践上,而以为道德律之于个人,与充足原理之于天才,一也。……由叔本华之说,最大之知识,在超绝知识之法则;由尼采之说,最大之道德,在超绝道德之法则。……于是由知之无限制说,转而唱意之无限制说。……至说超人与众生之别,君主道德与奴隶道德之别。……叔氏谓知力上之阶级,惟由道德联结之;尼氏则谓此阶级,于知力道德,皆绝对的不可调和。此其见解虽不同,而应用叔氏美学之说于伦理上,则昭然可睹也。
叔本华与尼采二人,性行相似,知力之伟大相似,意志之强烈亦相似。其在叔本华则曰:
世界者,吾人之观念也。于本体之方面,则曰:世界万物,其本体皆与吾人之意志同;而吾人与世界万物,皆同一意志之发现也。自他方面观之:世界万物之意志,皆吾之意志也。于是我所有之世界,自现象之方面,而扩于本体之方面;而世界之在我,自知力之方面,而扩之于意志之方面。然彼独以今日之世界为不满足,更进而求最完全之世界,故其说虽以灭绝意志为归……非真欲灭绝也,不满足于今日之世界而已。……彼之形而上学之需要在此;终身之慰藉亦在此。……若夫尼采,以奉实证哲学故,不满于形而上学之空想;而其势力炎炎之欲,失之于彼岸者,欲恢复之于此岸;失之于精神者,欲恢复之于物质。……彼效叔本华之天才,而说超人;效叔本华之放弃充足理由之原则,而放弃道德;高视阔步,而恣其意志之游戏;宇宙之内,有知意之优于彼,或足以束缚彼之知意者,彼之所不喜也。故彼二人者,其执无神论,同也;其唱意志自由论,同也。……其所趋虽殊,而性质则一。彼等之所以为此说者,无他,亦聊以自慰而已。
王氏介绍尼采之学说,不及其说叔本华之详。至民国九年,《民铎》杂志第二卷之《尼采号》出版,其中有《尼采传》及其一生之思想,叙述乃比较详备。
第五节 结论
王氏于举国未曾注意德意志哲学之时,独能首先为之介绍。虽未克终其业,然其功亦不可没也。王氏自言疲于哲学,渐移其兴趣于文学;而以我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若戏曲,思有以董理之,于是有《戏曲考源》、《唐宋大曲考》、《曲调源流考》之作。及殷墟文出土,王氏又转其方向于考古学;于龟契之文,凿空创通,为之笺释,卓然大成。清代考证学之途穷,一转另辟一新天地,蔚为考古学,实王氏为之枢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