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略传及著书

严复,字又陵,一字幾道,福建闽侯人。生于清咸丰三年(一八五三)。七岁,始就外傅。同治五年(一八六六),沈宝桢为福建船政大臣,招考子弟,入马江学堂习海军。严复录取第一名。翌年,遂入堂肄业,时年仅十五岁也。十九岁(一八七一)卒业,考列最优等,派为上海建威帆船练习生。后服务于扬武军舰,巡历黄海及日本各口岸。曾至台湾,调查生番与日本渔船启衅情形。二十三岁(一八七五),派赴英国肄业,入格林尼次海军大学。二十七岁,卒业归国。任船政学堂教员。光绪六年(一八八〇),李鸿章经营北洋海军,调严复至天津,为水师学堂总教习。是时科举积习甚深,凡由学堂出身者,多为士大夫所鄙弃。复亦自以不得科举为遗憾,竭力攻求八股文,屡赴福建及顺天乡试,然皆不售。

光绪甲午(一八九四),中日之战,我国海陆军皆败。复深有鉴于我国之贫弱,其根本在于学术,乃专力从事于译述。先译成赫胥黎(T Huxley)之《天演论》(Evolution and Ethics )。我国人从未闻此等学说,是书之出,学者耳目一新。复又撰《原强》、《救亡决论》、《辟韩》诸文,载于天津之《直报》。厥后更译成亚丹·斯密(Adam Smith)之《原富》(An E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及斯宾塞(Herbert Spencer)之《群学肄言》(Study of Sociology )。又在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与同志创办《国闻报》于天津。戊戌(一八九八)年,亦被荐入见。德宗问有新著述否?复以拟《上皇帝万言书》对;未及进而政变作,遂出都反津。《国闻报》亦停刊。更肆力译述,成穆勒·约翰(John Stuart Mill)之《群己权界论》(On Liberty )。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一九〇〇),义和拳乱作。复仓皇避难,由津至沪,开始译《穆勒名学》(J.S.Mill A System of Logic )。二十八年(一九〇二)京师大学堂开办,张伯熙为管学大臣,聘为编译局总纂。曾草一文,近五千言,具论中国教育方针,并条拟新教育行政办法。而甄克思之《社会通诠》(E.Jenks,History of Politics ),亦于是时译成。光绪三十年,辞编译局事赴沪。厥后译成孟德斯鸠《法意》(Montesquieu,Espirites Lois )及耶芳思《名学浅说》(W.S.Jevons:Logic )。光绪三十四年(一九〇八),新设学部,应聘为审定名词馆总纂。在部三年,直至辛亥革命而止。

民国元年(一九一二),袁世凯为总统,聘为北京大学校长,未久,即辞职。自后年老多病。至民国九年(一九二〇),赴福建避冬,气喘时作。十年(一九二一),九月,殁于闽垣,年六十九岁。其生平除译书外,尝有手批之《老子》及《庄子》,《老子》已印行,《庄子》则未卒业也。

第二节 介绍之学说

严氏介绍西哲学说,于我国有重大之影响者,首推《天演论》。此论为十九世纪英国哲学家赫胥黎所作,《赫氏全集》有十二巨册,其第九册名《进化与伦理》,其中之《序论》、《本论》,即严氏所译之《天演论》也。此论译出以后,于是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等思想,深中于全国学人之脑海,至今犹为人人之口头禅,可见其影响之大矣。兹约举其说如下:

天运变矣,而有不变者行乎其中;不变惟何?是名天演。以天演为体,而其用有二:曰物竞;曰天择;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类为尤著。物竞者,物争自存也;以一物与物物争,或存或亡,而其效归于天择。天择者,物争焉而独存,则其存也必有其所以存;必有其所得于天之分,自致一己之能,与其所遭值之时与地,及凡周身以外之物力,有其相谋相剂者焉;夫而后独免于亡,而足以自立也。而自其效观之,若是物特为天之所厚,而择焉以存也者,夫是之谓天择。(《天演论上·导言一》)

物竞天择之学说,创于英人达尔文。斯宾塞、赫胥黎等,亦主此说,而略有不同。斯宾塞主张任天为治,赫胥黎则主张以人力胜天。其言云:

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与天争胜焉,固不可也;法天行者非也,而避天行者亦非。夫曰与天争胜云者,非谓逆天拂性,而为不祥不顺者也;道在尽物之性,而知所以转害而为功。夫自不知者言之,则以藐尔之人,乃欲与造物争胜,欲取两间之所有,驯扰驾御之,以为吾利,其不自量力而可闵叹,孰逾此者?然溯太古以迄今兹,人治进程,皆以此所胜之多寡为殿最。百年来欧洲所以富强称最者,其故非他,其所胜天行而控制万物前民用者,方之五洲,与夫前古各国,最多故耳。以已事测将来,吾胜天为治之说,殆无以易也。(《天演论下·进化》)

其次为斯宾塞之《群学肄言》;严氏译出后,我国始知有所谓社会学,其影响亦至重大。斯宾塞亦英国人,与达尔文同时。其所著书,名《综合哲学》,共有十卷:一,《第一原理》;二,《生物学原理》;三,《心理学原理》;四,《社会学原理》;五,《伦理学原理》;其第四种,即严氏所译之《群学肄言》也。严氏生平,最佩服斯宾塞,称其书:“精辟闳富,为欧洲自有生民以来,无此作也。”可见推崇之极。《群学肄言》自序中有云:“其书……饬戒学者,以诚意正心之不易;既已深切著明,而于操柄者一建白措注之间,辄为之穷事变,极末流,使功名之徒,失步变色,俛焉知格物致知之不容已。乃窃念近者吾国以世变之殷,凡吾民前者所造之因,皆将于此食其报;而浅谫剽疾之士,不悟其从来如是之大且久也,辄攘臂疾走,谓以旦暮之更张,而以与胜我抗也;不能得,又搪撞号呼,欲率一世之人,与盲进以为破坏之事。顾破坏宜矣,而所建设者,又未必其果有合也;则何如稍审重而先咨于学之为愈乎!”严氏盖有鉴于我国少年新进之士,恃其一知半解,卤莽灭裂,妄思破坏,以为可立致国家于富强;故为斯言,实深中时弊。彼欲以学术救国之心,毕现于是书矣。

斯宾塞是生物学家,故以社会为有机体,与生物类似,乃生长而成,非人力所能旦夕造成。社会问题,如政治之得失,风俗之厚薄,其前因后果之复杂,极难推究,稍一不慎,则因果颠倒,违于真理,据此以处置事物,鲜有不败者。盖社会学,初非如理化学之因果历然,可由实验而得也。然世俗之人,往往不察,大睨高谈,对于一切问题,轻下判断。殊不知意见有所偏,感情有所蔽,以及国界种界之桎梏,自身早已陷入于网罗之中,而未尝自觉,此至可叹也。严氏译此书,以《学诐》、《国拘》、《政惑》、《教僻》为各篇标题,以明社会学之知识,而劝人去私戒偏,以求正当之路;不特反覆阐发斯氏之说,而于国人自私自利之习惯,亦痛下一针砭。

其次严氏所注意者为“名学”。“名学”在我国周末时代,发达极早;如荀子之《正名篇》、墨子之《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诸篇,以及惠施公孙龙之坚白同异论,皆与《名学》有相似之处。自汉以后,此学久已不传。于是学者治学方法,不能条分缕析,为有系统之撰述。自科举盛行,国人更以头脑笼统,为世诟病久矣。严氏之意,以为革新中国学术,莫要于输入“名学”,可谓卓识。其翻译穆勒·约翰之《名学》,异常审慎。穆勒·约翰,英国人,为经验主义之哲学家。于论理学(名学) 、经济学、伦理学,皆称大家。其论理承培根之思想,以经验为认识之源;归纳推理之学,至此大成。严氏竭毕生之精力,只译成半部。其《名学浅说》自序有云:“不佞于庚子辛丑壬寅间,曾译《名学》半部,经金粟斋刻于金陵,思欲赓续其后半,乃人事卒卒,又老来精神 短,惮用脑力,而穆勒书深博广大,非澄思渺虑,无以将事,所以尚未逮也。戊申孟秋,浪迹津沽,有女学生旌德吕氏,谆求授以此学。因取耶芳思之浅说,排日译示讲解,经两月而成书”;可见严氏介绍此学之苦心矣。穆勒著书中,尚有《自由论》一种,亦经严氏翻译,特避去自由之名词,而题为《群己权界论》。盖严氏最初亦附于革新派;自戊戌政变,经过挫折,又见激进少年之专事破坏;故其思想,乃偏于保守,即自由之名词,亦不欲援用之也。

此外严氏又译亚丹·斯密之《原富》,以介绍经济学;译孟德斯鸠《法意》,以介绍法律哲学;盖皆我国所需要之学说也。

严氏又以达尔文、斯宾塞、孟德斯鸠之学说,与老子多相通处,因批点老子而广其说,此则通东西学说之邮者也。

第三节 结论

自明末至清代,我国与西洋交通;最初输入者,为天文、历算之学;及鸦片战争失败以后,震于西洋之船坚炮利,深信西洋之艺术,越过我国;曾国藩创江南制造局于上海,聘请中外学者,广事翻译,大概皆物理、化学及军事、制造枪炮之书。当时国人一般思想,皆以为政治、伦理、财政等学问,我国早已完备,远过西洋,只取其艺术之长,补我之短,即足以富强;所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人人能道之,几于举国皆然。自严氏所译之书公世,方打破此迷梦,始知西洋尚有此等惊人之学术也。严氏译书时,所有术语,亦皆自造,往往为一名词,沉思至累日,方得之,可见其难;因此彼所译之名词,有含义过深,不合于现在之用者。又严氏所译之书,多高深哲理,往往喜用我国古奥文辞,且有时将西方学说,牵附于我国之古义,致失原文本意者,亦不少。在当时一般学者,颇极欢迎,后来能读西文原书者日多,则颇讥斥严氏,故至今严氏之书,已不甚流行。严氏自谓翻译须信、雅、达三者兼备;以今观严氏所译,则雅字诚当之无愧,达字,信字,则稍有遗憾,此不能为严氏讳,然其荜路蓝缕之功,不可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