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公羊学派之渊源
清末时,勃兴一大思潮,与西洋民主思想携手,以鼓吹共和革命之精神,遂为“辛亥革命”之大动力者,厥惟“公羊学派”。此派之思想,与现今所谓“社会哲学”相类。求之于古,则墨法二家,颇多相通之处。
此学派发生之动机,最初是因于考证学之途穷,无发展之余地。学界才智之士,欲打破多年之因袭,另辟一新境地;其结果,遂发见西汉之“今文学”,再转而包容内外之民主思想,应用于实际,遂为社会革命之工具;民国共和之成功,此派之先驱鼓吹,极有关系。然革命成功之后,此学派已无人问及,盖斯学初不过一时利用之工具,宜其有此现象也。
自顾炎武、惠士奇诸人,鉴于明学之空疏,提倡考证学以来,六朝唐学之复古,渐成风尚。其中有阎若璩著《古文尚书疏证》,明断“《古文尚书》”为王肃伪作。学者遂并疑肃以下六朝之注疏,而信马融、郑玄之学,力求复于东汉。士奇之子栋,即是“东汉古文学”之中坚。乾隆嘉庆以来,“东汉注疏学”,达于全盛时期。研究愈进步,又发现新事实,觉此古文学,乃是刘歆媚事王莽,立为官学,而自任校纂之职者,当然不能认为足信之经典,而真正之经典,不能不求于西汉之“今文”,于是“今文学派”遂勃兴。但是西汉十四博士之今文经传,在西汉末年,已为当时流行之古文经传所压倒。今文学衰灭之原因,未必如现代公羊学派所说,全由于东汉伪古文之出现。盖西汉今文学者,率皆秦代旧儒,其思想多方士化,有神秘迷信的倾向,谓为得经传之正统,自不可能。而古文学派之大师,如服虔、马融、郑玄等,皆是一代名儒;其中如郑玄,尤为淹博;董仲舒、何休之主观的理想主义之今文派,决非其敌手。况后来晋代之杜预、王肃等,又皆承古文学之绪,西汉之经传,至此遂归堙灭。及唐孔颖达作《十三经注疏》,又悉遵东汉之古文学;一蹶不振之今文学派,仅何休注之《公羊传》,尚流行于世,保其一缕之命脉。何注虽有徐彦之为之疏,然徐疏对于何义,别无发明。何之本色,全然保存。故清代公羊学派,专力何休之注,遂于何之暗示及预言之处,感一种趣味;加以润色,欲更创一新生命,此即“公羊学派”之起源,何休之注,为此派惟一之根据。
《春秋》一书,经孔子生平之精力,笔削而成。其经传之流于后世者,有《左氏》、《公羊》、《穀梁》三种:汉初盛行《公羊》学,宣元之间,兼立《穀梁》学官,《左传》至西汉末始出世,东汉时方大行于世。《公羊传》自孔门子夏之学统,而传于公羊高,其所以盛行于西汉者,因其笔法有大一统寓尊王之意;且其“西狩获麟”之解释中,有“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之言;汉初公羊派学者,谓此圣人即指汉高祖,因而张皇其说,其书遂大行于世。《左氏传》所以流行于东汉,说者谓因此书昭公二十九年之纪事中,有帝尧之子孙刘累为御龙氏一节记事,刘氏是帝尧之后裔,由此得以证明之故。但此说未必确实,盖刘累之记事,在西汉时已有人奏闻,当时并未弃《公羊》而用《左传》,而谓东汉反因此而有变更,其说自不能成立也。以事实言,殆是学派争持之结果,优胜劣败自然之淘汰。盖西汉末古今文之争,初不仅限于《公羊》与《左氏》,其他五经全体皆如是,东汉初古文学全盛,《左氏传》之压倒《公羊传》,自是意中事也。自此以后,《公羊传》束之高阁,仅有唐朝之啖助,宋朝之孙明复,曾为之解释。(《春秋尊王发微》十二卷,孙明复著,收在《通志堂经解》中。) 至清朝则因考证学兴,自惠栋一派之汉学者,经戴段二王尽力发展之后,东汉之注疏学,吸收尽净;故方向一转,武进之庄存与,遂注目及于公羊学;同县有刘逢禄,又加以发挥。彼等之主张,大致亦以为东汉古文学,是郑玄之一家言;西汉之今文学,则确有师承,源出上古,欲得先王之真精神,必于此着眼方可。且从来之考证学,惟以名物训诂为主,而于古书之大义,常忽视之;可见彼等之学,全属部分的研究;而非全体之思想。故求学之精神,当改变其方向,必以探索古书之微言大义为的,此《公羊传》之所以可贵也。此派说“公羊学”是经义主张之学,“考证学”是经义疏通之学。
于此中有当注意之问题,即“公羊学派”之主张,与《公羊传》并不相同。《公羊传》是孔门子夏之弟子公羊高所作之春秋传,其传注是东汉何休之解释,庄刘诸人,对于此传之研究,所谓公羊学派也。在理后者当附承前者,但事实上所谓“微言大义”,两无关系。详言之:《公羊传注》中,有许多奇怪之处,而《公羊传》则惟说孔子之尊王大义而止。例如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传》文曰:“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曷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明言奉周王正朔,以示尊王大义。然何休解此传文,则谓文王是新受天命而为王,《春秋》是新受命而作王法之书,文王是假名,其实是指鲁王,如此附会,与传义殆无关涉。庄刘等又踵其说,而力求新解;存与著《春秋正辞》十三卷,逢禄著《公羊何氏释例》十卷,所谓“张三世”、“通三统”、“绌周王鲁”、“受命改制”诸义,更次第衍出。此种解释,固然在西汉董仲舒之《春秋繁露》中,已发其端;董是有名之神秘家,其说继承何休,及庄刘等之解《公羊》,亦是何休之说,与《公羊传》本身,均无关系。晚近又有龚自珍其人,与“公羊学派”以绝大影响。自珍是段玉裁之外孙,初在段处治训诂学;其才性不羁,不修细行,有诗人之风,喜今文,时引其义,以讥讽时政,排斥专制政治。且文辞瑰丽,一时初学者,大受其冲动。(有《文集》十卷,《诗词》四卷) 又有魏源,学公羊于刘逢禄,亦张其说,与龚齐名。“今文学”遂由此渐达于隆盛。
是时学者,知郑玄、马融、许慎等之“古文学”,不足以尽“汉学”;同时辑佚之学亦盛行,搜集古经说之片言只字,不遗余力,又以今文派家法,扩大其范围,研究及于他经,古今之文分野,至此遂益明显。如冯登府之《三家诗异文疏证》二卷,陈寿祺之《尚书大传注》,陈乔枞之《今文尚书经说考》三十六卷,《尚书欧阳夏侯遗说考》一卷,《三家诗遗说考》五十卷,《齐诗翼氏学疏证》二卷,陆续出世;既攻究今文之遗说,复论其家法之异同。魏源著《诗古微》十七卷认“毛传”及“大小序”,皆为晚出之伪作;又著《书古微》十二卷赞同阎若璩之说,认《古文尚书》,为东晋晚出之伪作;更断言东汉马融、郑玄等之古文说,亦非孔安国所传之旧本。辞既博辨,对于古文学之攻击,为力甚大。同时邵懿辰亦著《礼经通论》一卷,谓“《仪礼》十七篇”,本是足本,“《古文逸礼》三十九篇”,乃刘歆之伪作。又在魏源以前,刘逢禄曾著《左氏春秋考证》二卷,谓《左氏春秋》与《晏子春秋》、《吕氏春秋》等,同一性质,所谓记事之书,并非解经之书。于是《诗》、《书》、《左氏传》、《逸礼》等,凡西汉末刘歆所力争而立学官之“古文经传”,至此皆变成可疑之书。
以上,是今文家竭其研究之精力,所得之成绩,其中可取之点,固然不少。至王闿运、廖平时,其势更张,及康有为其学遂至于大成。
第二节 公羊学派之内容
据何休注公羊之例,《春秋》中有“五始”、(元者,气之始;春者,四时之始;王者,受命之始;正月者,政教之始;公即位者,一国之始) “三科”、“九旨”、“七等”、(州、国、氏、人、名、字、子) “六辅”、(公辅天子、卿辅公、大夫辅卿、士辅大夫、京师辅君、诸夏辅京师) “二类”(人事、灾异) 等条例。孔子之理想,即示在此等条例中。公羊家则尤重“三科”、“九旨”,奉为金科玉律。此二条孔广森在其所著《公羊通义》之叙文中,亦解释之。但与何休之说,则全不同。现在专论何说,则其所谓“三科”、“九旨”者如下:
新周故宋(殷微子所封之国)以春秋当新王(鲁)是一科三旨也。(通三统之意思)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是二科六旨也。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
何说如是,其中实只三科八旨,想何氏遗漏内外(夷夏) 合一一科,兹就“公羊学”中诸要点,简单说明之如次:
(一)通三统 此思想是继承前汉董仲舒之《春秋繁露》而来,谓新王受天命,行其革命时,一面改正朔,易服色,变礼乐,以一新天下之耳目。同时封前二王之子孙,存其王号,合新王为三王。如是则谓之“通三统”。此三王再以前二代之王并合之,则称五帝。更溯而上,则称九皇。但三统之义,要专指新,旧,旧旧,三代而言;其意惟优待与新王相接近之前二代;愈溯及古,则待遇当愈薄。(《春秋繁露》中《三代改制质文篇》,崔适《春秋复始》九卷参考。)
(二)张三世 即所谓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三者;其记事出于“隐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等传中。何休解释此传曰:
所见者,谓昭、定、哀、己与父时事也;所闻者,谓文、宣、成、襄、王父时事也;所传闻者,谓隐、桓、庄、闵、僖、高祖曾祖时事也。异辞者,见恩有厚薄,义有深浅,时恩衰义缺,将以理人伦序人类,因制治乱之法。故于所见之世,恩己与父之臣尤深,大夫卒,有罪无罪,皆曰录之,丙申,季孙隐如卒,是也。于所闻之世,王父之臣,恩少杀,大夫卒,无罪者曰录,有罪者不曰,略之,叔孙得臣卒,是也。于所传闻之世,高祖曾祖之臣,恩浅,大夫卒,有罪无罪,皆不曰,略之也,公子益师(无罪而不曰)无骇卒(有罪而不曰),是也。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用心尚粗粗,故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录大略小,内小恶书,外小恶不书,大国有大夫,小国略称人,内离会书,外离会不书,是也。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书外离会,小国有大夫,宣十一年秋,晋侯会狄于攒函;襄二十三年夏,邾娄、鼻我来奔,是也。至所见之世,著治大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用心尤深而详,故崇仁义,讥二名,晋魏曼多、仲孙、何忌,是也。
意谓《公羊传》对于《春秋》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间之事之书法,全以孔子见、闻、传闻之三时代为标准,虽同一事件,而书辞各异。至于“异辞”之理由,则因君臣之恩义,依孔子之见、闻、传闻三时代之关系,有厚薄深浅之分,故记录有详有略,异辞之意义如是。
何休此种解释,得当与否?姑且不论。但“公羊学派”以此“三世异辞”之说,一转而看作社会进步之过程,诚属创见,其根本思想,亦在此点。“公羊学家”以为孔子“传闻之世”(孔子之高祖曾祖时代) ,是“据乱之世”;所闻之世(祖父时代) ,是“升平之世”;“所见之世”,是“太平之世”,而所以为“太平”之故,则是因孔子出世而然。此外更加入“不异内外”之说,以发挥大同之精神。是盖根据于何休之说,以为在据乱之世,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之世,内诸夏而外夷狄;太平之世,则夷狄进于爵,夷夏合一,天下行一统之治,万民享平等之乐,此为孔子之社会观,理想观。孔子一生,以此太平大同之精神为始终,且本此以从事于教化。盖孔子之社会进步之法式,是由近而远,由亲而疏,远近亲疏之过程,即其社会观所由形成者也。
原来《公羊传》中,“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之言,其意不过是说春秋之书法,有此二种,与“公羊学派”之“三世说”,初无关系,要之此说类似汉世谶纬家言,不免牵强附会。例如传闻之世,虽确是“据乱之世”,然有齐桓晋文之翼戴周室,较胜于所闻所见之世。所闻之世,决不是升平,乱臣贼子,且多于前。所见之世,更不能说是“太平”,一内外统夷夏之事实,在昭、定、哀时,决不能发见,苟一读《春秋》,即知此言之无据也。
(三)绌周王鲁 见上第一节“公羊学派之渊源”内。
(四)西狩获麟 《公羊传》说:“麟,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在公羊高之意,孔子此言,是叹周室衰微之意,向来治经者,亦皆如此解释。但公羊学家,则谓“世无王者而麟出现,是希望王者出现之意”。何休且谓“孔子预知汉之代秦,又知有六国之乱,及秦楚驱除之祸,民之罹害者久而泣也”。其专为汉朝立说,及囿于当时预言之思想,殆可不烦言而解。
(五)受命改制 此是说孔子虽不得在王者之位而行政事,但以素王自任。《传》中“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之王,即指文德之王(孔子) 而言。“西狩获麟”之记事,则指孔子预知后世汉朝之当兴,于是预为之制法。《论语·为政篇》中子张与孔子之问答,及《卫灵公》篇中颜渊问为邦二条,公羊家引以为证,谓为微言大旨。然此解释之牵强附会,亦自不待说。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孔子此言,是说易姓革命之事不可免,但小处可以损益,伦理纲常之大旨,则初不可动;固无革命及改革制度之意。“公羊学派”则始终取孔子之言,从抽象方面,认作孔子之微言大旨,以为孔子是素王,是预言者,是共和革新主义之人。又说孔子不仅于《春秋》说改制,即《论语》、《礼记》之记事中。亦改过周礼依殷礼。可见孔子不仅创理论的改制说,即实行之精神,亦如是也。
(六)春秋大九世之仇 此思想在清末革命,揭兴汉排满之大斾,有绝大影响。其来由则出于庄公四年,齐襄公吞灭纪国一条。此条在经文中:书“纪侯大去其国”,于齐未说灭,于纪未说奔。于是《左传》解之为“纪为齐附庸,而奉其社稷,故不曰灭;不见迫逐,故不曰奔;大去,不返之辞也”。《公羊传》则解之曰:“纪侯大去其国,大去者灭也;孰灭之,齐灭之?曷为不言齐灭之?为襄公讳也;《春秋》为贤者讳。”至于襄公何以得称贤?则因其九世祖哀公,曾被纪侯之先祖进谗言,见杀于周。襄公此次灭纪,因为复九世之仇之故。故孔子于《春秋》不书灭,寓赞美襄公之意。谓此种复仇,正是春秋之大义,于是兴汉排满,恰好借题发挥,揭为标帜,士气大为鼓舞,结果遂使清朝退位,革命成功。此思想与其所主张“孔子大同主义”之精神,当根本不相容。今民国要以五族四万万同胞组织之,此思想当然不能适用而消灭矣。
以上是“公羊学派”之大略。大概是推衍孔子“仁”之精神,将自来无人注意之汉族民主大同之说,尽量发挥之。然在学理上,理论与材料,未能十分精炼;主观的独断,与谶纬的强辨极多。若加以科学的精密分析,则其说立见破绽。然此派主张之结果,孔子之真精神,提出不少。数千年来,孔子完全为专制君主所利用,“孔学”变成帝王万世之法,现在则面目一新,表现出孔子之全体,并显出孔子确为世界的伟人,当是此派之大功。
第三节 康有为
一 略传及著书
公羊学渐次发展,经王闿运、廖平至于康有为时,其思想次第实际化。有为想取孔子大同主义之精神,精密而实证之,于《公羊传》外,更摭拾《礼记》、《孟子》、《论语》中之文,以求充实。谓孔子是怀抱太平大同理想之世界伟人,其在世时,未能实行其改革,因彼是素王手无实权之故。否则必早已断行社会革命,可无疑义。继孔子之正统,具述民主共和之精神者,无过于孟子。孟子书中,以民贼、独夫、授田分产诸义,发挥大同之精神;至于荀子,则严君臣上下之分,要为小儒之魁。然孟子民主的言论,或有感于当时君主之自利主义而发;康氏一派,则利用之以为变法自强社会革命之理想,欲借此出于直接行动。其弟子陈千秋、梁启超等,则又取最足表现孟子之精神者,如黄宗羲之《明夷待访录》秘密翻印,鼓动天下。后与唐才常等,举义旗于武汉,虽遭失败,实为后来革命之导火线。
公羊学派诸子之目的,既利用此学为鼓吹社会革命之手段,故其学理,不甚充分,且多偏于主观。如欲求永远之价值,则斯学尚宜加以整理方可。
康有为,字广夏,号长素,广东南海人,清文宗咸丰八年(纪元一八五八)生,民国十六年殁(纪元一九二七)。初生时,清室已渐陵夷,绵延十五年之太平天国战争,虽幸得归平定;而生灵之涂炭,财产之损失,则已不可胜数。此战事平定时,有为方七岁,欧洲列强之压迫,日渐紧急;既生于此时代,加以广东南海地方,早与外人接触,人民又富于进取心,康氏在此环境中,自有特殊之表见。
康氏早注目及于西欧之文明。当时欧洲宣教师,所译政治法律方面之书,既有玩读之机会,因此为棹进世界潮流之第一人。又抱非凡之文才,及明快畅达之笔,披沥此种新思想,能使毫无遗憾,天下人心,宜乎大为所鼓舞。
且论列时事,极其痛快。光绪十五年(纪元一八八九),年三十一,以诸生伏阙上书,耸动天下。其时清廷顽固保守,以其改革案,为书生之呓语。康氏于是悄然归故里,开万木草堂学塾,以熏陶学生为事。弟子中如陈千秋、梁启超等,皆有才干,文章见识咸卓出,于是渐为世人所注目。不久中日战事又发生,一败涂地,举国失色,而有为之先见,乃成事实。于是二次上书,有名之“变法自强策”,即是此次所作。(前后六次上书,称为公车上书,但此第二次之上书,最为重大。)
因康氏之上书,光绪帝及左右之进步派,始认其变法自强策为重要。光绪二十四年,又值德人占领胶州湾,瓜分之势且成。于是帝召见之,询以天下大计及变法策。康氏感帝之知遇,慷慨以天下自任。惜其谋为袁世凯所泄,入于西太后之耳,保守派复从而挤之,于是全归失败。帝被幽于瀛台,康氏仅以身免,逃至日本。彼之政治的生命,从此终了,而经国之精神,反因此传播,全国有志之士,皆认革新之必要。康氏虽抱太平大同之理想,而于现代,则认为小康之世,尚不可倡大同;苟早倡之,上下必至于纷乱,不可收拾。彼之见解如此,故于“张三世”之解释,与其他“公羊学派”,亦稍有不同。其言曰:“凡世有进化,仁有轨道,世之仁有大小,即轨道大小,未至其时,不可强为,孔子非不欲在据乱之世,遽行平等大同戒杀之义,而实不能强也。可行者,乃谓之道,故立此三等,以待世之进化焉。一世之中,又有三世;据乱之中有太平,太平之中有据乱;如仅识族制亲亲,据乱之据乱也;内其国,则据乱之太平矣;中国夷狄如一,太平之据乱也;众生若一,太平之太平也。一世之中有三世,故可推为九世,又可推为八十一世,以至无穷。”(《孟子微》卷一) 康氏盖以社会进化之过程,由三世而九世,由九世而八十一世,以进展至于无穷。于其间不容时间之飞跃,躐等之改革。此点与急进派梁谭诸子,大异其趣。然其主张,如梁氏评为“性格奇矫立言矛盾”所致,则亦不尽然。彼之意,要为现代是小康之世,虚器不妨与清朝,止求能行民本的立宪政治可矣。
所著书有《新学伪经考》十四卷、《孟子微》二卷、《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十六卷、《孔子改制考》二十一卷。其他未刊书中尚有《春秋公羊传注》、《大同书》、《孟子大义述》等。
二 社会进化论
闻康氏初学于朱九江,好读《周礼》。后见廖平之著作,始着手研究公羊之大同学。廖平,四川井研人,为王闿运之弟子,其关于今文学方面之著述甚富,有《四益馆经学丛书》行于世。
《新学伪经考》、《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孟子微》等,是表见康氏学说基础之书,又是彼整理旧学之作。而《大同书》,则为彼之创说,是代表康氏建设方面之作,所以阐明其理想者也。
康氏叙其《伪经考》之表题曰:
夫古学所以得名者,以诸经之出于孔壁,写以古文也。夫孔壁既虚,古文亦赝伪而已矣,何古之云?后汉之时,学分古今,既托于孔壁,自以古为尊,此刘歆所以售其欺伪者也。今罪人斯得,旧案肃清,必也正名,无使乱实。歆既饰经佐纂,身为新臣,则经为新学,名义之正,复何辞焉。(《伪经考》卷一)
康氏以如此抱负,乃作“《秦汉六经未尝亡缺考》”以下十四篇,以堂堂正正之词,证明西汉末刘歆力争而立博士官之《周礼》、《逸礼》、《左传》及《诗毛传》为伪书,每篇附以案语,加以批判。撮其要点:则谓“秦之焚书,未及六经,汉十四博士之所传,皆孔门足本,曾无残缺。西汉之经学,初无古文;其文字,均是秦汉通用之篆书,故经初无今古文之别。但古文学,则以蝌蚪字书之,其伪自足证明。刘歆为弥缝自己作伪之迹,于校理秘书时,曾羼乱一切古书,欲以湮没孔子微言大义之旨,所以绝不足取”。并用该博之考证,以树立其说。(此说未免过于穿凿,刘歆当时,或是得一种善本,因欲取信于人,故托名为古学,此是汉人常用之法) 然不拘泥于向来考证家注意一言一句及文章之末节,务扩其眼界,以取得儒教之真精神。故其立说,已超越于考证之外形问题,求得内容的根本所在,此功亦不可殁也。
著此书时,其高弟陈千秋、梁启超等,曾涉躐过考证学之人,亦参预之。诸子于书中引例,颇想取一切暧昧之史实,删削之,然康氏主观极强,不采用诸子之意见而博引谶纬家之言,遂犯考证学之大忌,价值因之减损。(梁氏有此说)
继《伪经考》而出版者,是《孔子改制考》。此书证明孔子以素王之身,行改制之事实。关于此点,在六经中独尊《易经》与《春秋》,谓孔子之微言大旨,全在此二书。前者是灵界之书,后者是人界之书,所谓至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者。《春秋》尤为孔子所立之宪法案,孔子盖自立一宗,依其理想,进退古人,取舍古籍,决非如后人所想像,仅为编述之作。例如尧舜之盛德大业,是孔子理想上之人格;若真有尧舜其人,其人格决不如经典所载之完全,要为孔子之理想化;如老子之托于黄帝,墨子之托于大禹,许行之托于神农,皆各人拟一理想人物,托诸古人,以立其学说者也。盖孔子亦沿古来之风习,托尧舜为名以行其改制之实者。《上古茫昧无稽考》、《周末诸子并创教考》、《诸子创教改制考》等二十篇中,尽力证明此说。谓孔子为改革者、改制者之一流人,较一般公羊学者,专从抽象方面寻线索者,根据大为确实。又称孔子改制之精神,是“上掩百世下掩百世”社会进步之铁案。且演绎“张三世”说,以为人类进步之过程,愈改革则愈进化。既证明此原则,因取夏、殷、周三代不同之制度,细加考证,而结论其所以不同之理由,要因于时代而然。又说时代进化之过程,虽是循环的;但立于时世之某过程上,为进化动机所迫促,无论如何,不能免于改革;据以上之学理,彼之政治社会之改革案,遂完全确立。其结果尊孔子为“素王”,为“教主”,且欲以其大同之精神,统一国民精神,以期社会革新之实现。彼以孔子为宗教上之教主,杂引谶纬之言,以实证其说;孔子至此,遂成为神秘化矣。
以上是康氏学说之基础方面,由此基础创出之社会观,则为《大同书》。
《大同书》是康氏从学于朱次琦,毕业之后,独居西樵山两年,专研《公羊》,冥心思索,依其旨义,而创造之新学说。即以《春秋》“三世说”嵌入《礼记·礼运篇》之“天道说”中,引伸其义而成。以《公羊》说之“升平世”配《礼运篇》之“小康”,《公羊》说之“太平世”,配《礼运篇》之“大同”,至于《礼运篇》之大道大同说如下: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同型)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执(同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礼记》卷九)
读此记事,可以知太古之世,别无所谓私有财产,因而无彼我区别,所以为“大同之世”。至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时,始设彼我之差别,立财产私有之制,而制之以礼。故仁让,义信,非常重要,不由此道,虽帝王亦应去位,以免众人之殃;此时代则称为“小康之世”。至于孔子之理想,则在“大同太平之世”。如现代所谓民治主义,儿童公育,老病保险诸问题,以及劳动神圣,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等之萌芽,皆含藏于其中。而康氏则更引《公羊》之“三世说”,以作解释。以为正君臣父子之别,严夫妇长幼之序,是孔子之小乘方面;而大同之世,则其大乘方面;其精神,其理想,其教义,全在于此。
于是发挥孔子大同之精神,而定社会改造之方法手段,其纲目如次:
一 无国家,全世界分若干区域,而置一总政府。
二 总政府及区政府,皆由民选。
三 无家族,男女同栖,不得逾一年,届期须易人。
四 妇女妊娠时,入胎教院,产儿入育婴院。
五 按儿童之年龄,入蒙养院,以及各级学校。
六 成年后,依政府之指派,分任农工等生产事业。
七 有病则入养病院,老则入养老院。
八 各区胎教、育婴、蒙养、养病、养老诸院,设备皆期于最完全,使入其中者,皆享最高之娱乐。
九 成年男女,须若干年间,服役于此诸院,恰如现在世界各国之壮丁,皆当服兵役一样。
十 设公共宿舍,公共食堂,其中又设等级,使各按劳作所入,自由享用。
十一 以最严之刑罚,惊戒懒惰。
十二 有学术上之新发明,或在上五院中有特别劳绩之人,得受殊赏。
十三 死则火葬,火葬场之附近,则设肥料工厂。(据梁启超著《清代学术概论》)
《大同书》之梗概如是,全书数十万言,于人生苦乐之根源,善恶之标准,说得至为详密。梁氏又说,此书最大关键,是废灭国家制度,家族制度,及撒废私有财产,而以相互扶助,一视同仁为精神,所以说“佛法出家,求脱苦也,然不如无家之可出”。又曰:“私有财产,争乱之源也;无家族,谁复乐于私产?而国家则又必随家族而消灭者也。”康氏之主张与理想如是,内容虽与现代共产主义所言,不甚相殊。然三十余年前,中国尚未发生此种思想;康氏此书,为融合儒道墨三家之汉代学者之著作,其创造力真可谓丰富者已。
三 结论
康氏极端扩张孔子之仁道,其结果使孔子之社会观,变成世界的。自来小儒之偏见,被其订证之处甚多。但是阐明孔子之理想时,资料取舍上,有“虽罹愆误亦所不辞”之嫌。彼取之于传文,取之于后人杂纂之《礼记》,又取汉代思想特产之谶纬学,其舛驳之处,难免人之评议。例如《礼记》之《礼运篇》之大同说,明是汉代学者所为,综合老儒墨三家思想而成。孔子之思想,全表现于《论语》之中,常梦周公而不忘,叹美其政事。乃康氏不之取,反以孔子为去礼仪,舍人为,爱平等,说太平道之人。谓其是创说,自是另一问题;否则史实昭然,其说不甚可信。据吾人所见,《礼运篇》大同之精神,当是依据老子“无为之治”及墨子“兼爱”之说而成者,从墨子书中引一条以为例,当可以明白。
昔文王之治西土,若日若月,乍光于四方;于西土,不为大国侮小国,不为众庶侮鳏寡,不为暴势夺穑人黍稷狗彘。天屑临文王慈,是以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连(同鳏)独无兄弟者,有所杂于生人之间;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长。(《兼爱中》篇)
墨子借文王之事迹,述其兼爱思想如是;则《礼运》一篇,是同一系统之思想。以此为孔子之本来面目。康氏之强辨,在所不免。要之康氏富于独创,其立言则流于独断与附会,是其缺点也。
第四节 谭嗣同
一 略传及著书
与康梁诸子,同唱变法改制之说,勇往迈进,耸动天下,且以身殉其主义者,厥维谭浏阳。其生如流星,其死甚壮烈,天下志士为所鼓舞,革命之大业,被其播种。
谭嗣同,字复生,号壮飞,湖南浏阳人。生于清穆宗同治四年(纪元一八六五)。父继洵,湖北巡抚,母徐夫人。复生十二岁,即丧母,为父妾所苦,幼时备尝艰辛;然已倜傥有大志,遍涉群籍,以穷其理;又擅文才;且好任侠,喜剑术。弱冠从军新疆,参巡抚刘锦棠幕府,刘大奇其才。其后十年间,往来于直隶、甘肃、新疆、陕西、河南、湖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诸地,遍交名士,见闻益广。光绪二十一年,三十一岁,访康南海于北平,以南海归广东,不遇,因见梁启超,得闻南海讲学宗旨,及经世之条理,大为倾倒。翌年依父命,就候补知府职,利其闲暇,学佛学于金陵居士杨文会,更大受佛教之影响。已而应湖南巡抚陈宝箴之招,至长沙。时正创办时务学堂,以梁氏主讲席,彼参与其间,与同志黄遵宪、熊希龄、唐才常等,设“南学会”。讲习之余,论究新政,且远及世界各国大势,三湘士风,为之一变。洞庭湖畔,涌起一种澎湃之爱国精神,如李柄寰、林圭、范源廉、蔡锷等,皆时务学堂高才生也。光绪二十四年,帝有革新以定国是之意,召之,遂参新政。然其谋不成,袁世凯外和内叛,帝囚瀛台,南海逃于日本,复生慷慨决心,以为改革必流血,流血者请自我始,遂从容就义,临刑神色自若。著有《仁学》二卷、《文集》三卷、《诗集》一卷、《争议》二卷,收在《全集》中。《仁学》则为其根本思想所在。
二 学说
从《年谱》及其他记事推察之,《仁学》当是彼三十三岁至三十四岁,在长沙时所著。《仁学》之内容,则在卷首《仁学界说》二十七则内说明之。仁是心之体,其本质至善,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仁即是良心,其所本为天理天道,所以生灭,俱为平等。
彼以此仁心为根据,一切社会人类政治道德宗教诸问题,概包含于仁学之下。而于孔子之大同精神,佛耶之慈悲博爱,孟子之君民对立,庄子之绝对自由,乃至法兰西之大革命精神,胥认为仁心之体现;而与此精神相背者,即为异端为邪说。
其论政治,则谓“君统盛,唐虞之后,无可观之政;孔教亡,三代之下,无可读之书”。(《仁学》下) 而于黄宗羲之《明夷待访录》,及王船山之《遗书》,则以为近于孔子之意。因为黄之思想,渊源于陆王,王之思想,渊源于周张;而陆王周张,皆出于孟子之学系也。至于程朱及顾炎武之流,乃出荀子之学系,惟知以君权为重之俗儒,鄙不足道。论及君主问题,则曰:
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举一人为君。夫曰共举之,则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夫曰共举之,则其分际,又非甚远于民,而不下侪于民也;夫曰共举之,则因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天下无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岂可因君而累及民哉!夫曰共举之,则且必可共废之;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办民事者也。(《仁学》下)
谭氏用民主思想,取古来君民关系颠倒之原因,说得非常详细,认君权之扩张,全由于历史的因袭,及曲学小儒,阿附君主之结果。历代之君主,俱是绞民之膏血,竭天下之财物,淫杀天下之美女之独夫;而所谓忠臣者,则为助此种桀纣为虐之鼠辈。然世人犹引为尊贵,用作名教之南针,其愚诚不可及。其中更涉及满洲朝廷,谓其地为秽土,其人为羶种,其俗为胡风;除以武力蹂躏中原之文化外,实毫无何等能力之蛮民。而我华人,对于此种蛮族君主,犹跪拜叩头,尽天下之产,以供其用,而著成其淫杀昏暴,果为何事?如此否定君臣之关系,更以民主共和之政治,为天意天命之所存。政治之原理与精神,要当立脚于万人相互平等之上,以图其共荣共存。此是彼之社会观,亦即其学说之根本。
其次以人类平等爱之精神,批判五伦之内容。谓义、亲、别、序之四伦,乃违反乎平等爱之精神;此四种道德之发生,是强者长者,为一己之自利上所捏造之伦道,用以压迫弱者幼者。故欲立真合天意之纯粹道德,当离于自利而出于无私的动机方可。盖利害关系,是相对的,徒恃君、父、长、贵以压迫臣、子、幼、贱以遂其非之道德,此不足云道德。故孔子亦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正是说相对主义之伦道。佛耶两圣,其成道之第一步工夫,首在取此自利的四伦破弃之。三圣所共尊之伦道,止有朋友之一伦;此一伦是万人共通不可不行之大道。(《仁学》下)
此是彼道德论之根本,从彼之人心为仁,人性为善之思想所发生。
如此又一转而及于人种国际之问题,则云:欧西白人,仅赖科学一日之长,对于异种,始终逞其鸱枭之欲,虐使其民,以为当然。此不过囿于个人的差别观上之利己心,不知人类平等爱之真理之所致。故本于吾人纯真之思想,不可不力辟外人之物质的利己的迷心,而并采东西文化之长,致万国于平等之太平。此伟大之思想,即《仁学》之根本精神也。
三 结论
谭氏之本领,本在政治,思索方面,是其余力所及,此实时势有以造成之,而其天才,则确是富有思想之人也。彼初好物理学、数学等,继则受种种思想之影响,而尚未达纯熟之域,故立论不免驳杂。但在彼之时代,以彼之年龄,即能直观东西人种之长短,且图东西思想之融合,其慧眼及直觉力之强,真可惊叹。倘能卒其天年,其发展当未可限量。
第五节 梁启超
一 略传及著书
梁启超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生于清穆宗同治十二年(纪元一八七三),父名宝瑛,布衣教授终身。启超四五岁时,母氏即授以《四子书》及《诗经》。六岁,父教之,即毕《五经》。九岁,能作文,援笔千言立就。十二岁,补县学生,而父教督极严,一言一动,不少假借,常斥之曰:“汝自视乃如常儿乎!”启超终身诵之。后入广州学海堂,治戴、段、二王之学。十七岁,乡试中式。主考李瑞芬,诧为奇才,以其女弟妻之。翌年康有为以布衣上书,不纳。归里,开万木草堂。启超因陈千秋往谒之,一见大服,遂执弟子礼,从学三年。光绪二十年,甲午,中日战起,我国海陆军皆败。时启超客北平,与当时知名之士,提倡变法自强。既而康有为在北平创强学会,启超任会中书记。会事中辍,乃赴上海,主撰《时务报》,著《变法通议》,刊布报端,持论锋锐畅达,唤起国人之注意。丁酉,至湖南,主《时务学堂》讲席,以《民权论》教诸生,多所成就,武则蔡锷,文则范源廉,其尤著也。戊戌,侍郎徐致靖,疏荐启超才可大用。德宗召见之,命办大学堂译书局事务。时德宗锐志维新,信用康有为,启超与谭嗣同、杨深秀、康广仁、林旭、杨锐、刘光第等,均以京卿,参预政务。下令变法,天下耳目一新。在朝顽旧大臣,反对极烈,密奏于西太后,遂兴大狱,谭嗣同等六人,皆被杀,所谓戊戌六君子也。康有为得英人保护,获免。启超乘大岛兵舰,遁日本。自是居东凡十四年,仍办杂志,宣扬变法革新之主张,先后揭载于《清议》、《新民国风》、《新小说》诸报,及《新大陆游记》,国内人士,皆靡然向风焉。迨民国成立三年,熊希龄组阁,启超任司法总长,旋改币制局总裁。迨袁氏谋称帝,启超著《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正拟发布,袁氏知之,使人以十万金为其父寿,乞取消是文;启超拒之;因与蔡锷密筹倒袁之策。锷潜返云南,举讨袁义旗。启超则至两粤,辅佐陆荣廷,宣告独立。袁氏遂饮恨以死。此所谓护国之役也。六年,段祺瑞组阁,启超任财政总长。时欧战方殷,启超主张加入协约国,对德奥宣战,改进我国国际地位。欧战告终,启超出游欧洲,所至以中国历来受强邻压迫情状,诉诸世界舆论,著《欧游心影录》记其事。九年,归国。遂不复与闻国政,专以著述讲学为事;任清华学校研究院导师,有终焉之志。曾患便血症,历久而剧,犹扶病著书不辍。十九年(纪元一九三〇),一月,病殁于北平协和医院。年五十有六。所著书,中年类多报章言论,故前后不免矛盾;启超亦自言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盖言论随时势为转移,不足怪也。此等文字辑录为《饮冰室文集》。晚年所著,乃纯粹为研究学术之书,有《墨子学案》、《墨经校释》、《清代学术概论》、《先秦政治思想史》、《历史研究法》、《广历史研究法》、《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考释》、《古书真伪及其年代》、《朱舜水年谱》、《辛稼轩年谱》、《桃花扇传奇考证》等。
二 人生观
梁氏身经患难,逋逃海外,然生平常抱乐观,绝对不作消极态度。迨卧病将死,犹强起侧坐,草成《辛稼轩年谱》。此其人生观之透切,实梁氏一生大受用处,亦其学问事功之出发点也。梁氏尝云:
我见我国若全世界过去之圣哲,皆有其不死者存;我见我国若全世界过去之豪杰,皆有其不死者存;我见我国若全世界过去亿兆京垓无量数不可思议之人类,无论智愚贤不肖,皆有其不死者存。……无论为宗教家,为哲理家,为实行教育家,其持论无论若何差异,而其究竟,必有相同之点,曰:“人死而有不死者存”是已。此不死之物,或名之为灵魂,或不名之为灵魂,或语其一局部,或语其全体,实则所指同而所名不同,或所证同而所修不同,此辩争之所由起也。吾今欲假名此物,不举其局义,而举其遍义,故不名曰灵魂,而名曰精神;精神之界说明,然后死学可得而讲也。(《饮冰室文集》卷四十四《余之生死观》)
由上数语观之,梁氏之人生观,已可得其梗概。彼盖深信人生虽幻,而人死而有不死之精神存在,故一生奋斗,至死不倦,皆以此思想为基础。此不死之精神状态,究如何?梁氏又云:
佛说以为一切众生,自无始来,有“真如”、“无明”之二种性,在于识藏。而此无明,相熏相习,其业力总体,演为器世间,是即世界也。其个体演为有情世间,即人类及其他六道众生也。以今义释之,则全世界者,全世界人类心理所造成;一社会者,一社会人之心理所造成;个人者,又个人之心理所造成也。佛说一切万象,悉皆无常,刹那生灭,去而不留;独于其中有一物焉,因果连续,一能生他,他复生一,前波后波,相续不断,而此一物,名曰羯磨。(译名,其义为作业。)……于是乎有因果之律,谓凡造一业,必食其报,无所逃避。人之肉身,所含原质,一死之后,还归四大,固无论已;就其生前,亦既刻刻变易,如川逝水,今日之我,已非故吾,方见为新,交臂已故。……故夫一生数十年间,至幻无常,无可留恋,无可宝贵,其事甚明。而我现在所有行为,此行为者,语其现象,虽复乍起即灭,若无所留,而其性格,常住不灭,因果相续,为我一身及我同类将来生活一切基础。……是故今日我辈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感一想,而其影象,直刻入此羯磨总体之中,永不消灭。将来我身及我同类,受其影响而食其报。(同上)
又云:我之躯壳,共知必死,且岁月日时,刹那刹那,夫既已死,而我乃从而宝贵之,罄吾心力以为彼谋,愚之愚也。譬之罄吾财产之总额,以庄严轮奂一宿之逆旅,愚之愚也。我所庄严者,当在吾本家;逆旅者何?躯壳是已;本家者何?精神是已。……夫使在精神与躯壳可以两全之时也,则无取夫戕之,固也;而所以养之者,其轻重大小,既当严辨焉。若夫不能两全之时,则宁死其可死者,而毋死其不可死者。死其不可死者,名曰心死。君子曰哀莫大于心死。(同上)
是知梁氏所谓精神不死,实深有得于佛家之教,故能出入生死,而处之泰然。然梁氏虽沉浸于佛说,而于佛教出世之意味,则不受丝毫影响,而纯然为入世主义之学者也。至其所以能取佛氏出世之说,而构成入世的人生观,根本上固然是承受儒家之实用主义,然亦受西洋学说之影响而然。兹引其评德儒《菲斯的人生天职论》(《饮冰室文集》卷五十二) 之语如下:
吾身曷为而生于天地间耶?吾俛焉孳孳,蚤作夜思,以度此数十寒暑,果何所求而何所得耶?此大疑问者,吾侪盖久已习焉忘之;虽然,此安可忘者。……此一疑问,实千万年来人类公共未能解决之最大疑问也。……菲斯的之《人生天职论》,即思所以解决此问题;其解决之必为正当与否,吾不敢言,吾信其可以供吾侪之受用而已。……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自来解释此语者,言人人殊,而菲斯的之说,实能发明之。菲氏谓:吾侪欲自知其天职之所在。则有一义焉,首当确信者,曰:我曷为生?我为我而生;我曷得存?我为我而存;我曷为勤动?我为我而勤动;故人类一切责任,更无所谓对世责任,所有者,唯对我责任而已。所谓我者,有理性之我,有感觉之我,理性为人类所独有,感觉则与其他生物同之,故得名为真我者,唯此理性而已。……故自理性一面言之,其本质诚圆融无碍;就感觉一面言之,则缘受外界种种影响,恒复杂矛盾而不相容;而人类既以有理性为其特征,是宜勿以感觉之我,减理性之我。……以我之良知,别择事理;以我之良能,决定行为。……若是谓之自由意志,谓之独立精神,一切道德律,皆导源于是。我对于我之责任,任此而已。
梁氏评论之云:“菲氏所说,与中外诸古哲之教,若无甚异同;而其最鞭辟近里之点,则一曰尊我,二曰体物。盖诸哲言道德之本原,多谓有超乎人类以外者,以为之宰,或称天命,或明自然。……而菲氏之意,则谓即我即天,惟我宜宰制自然,而自然不能宰制我,此其鞭辟人类自重自觉之精神,至有力也。诸哲言修养者,恒以捍物欲为入手之条件;菲氏虽亦不废斯义,然其意以为物欲之利害参平,与其言捍制,毋宁言利用,毋宁言调和;故其为道,既不流于纵,亦不失于觳,此其特征也。前哲言修养者,多以主静立极为根本义,我国宋元以后儒者,益畅斯旨;盖以静为吾性之本体,而动乃其病态,《乐记》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菲氏之说,则谓性乃生物而非死物,故以生生蕃动,为其本来,与《大易》行健不息,《中庸》至诚无息之义相契;故其所标道德律,绝对持进取主义,而不陷于退撄主义,此又其特征也。”梁氏对于菲氏学说,可谓推崇之至。综梁氏一生,无时不持进取主义;实与菲氏之说,处处吻合。可见梁氏之人生观,乃合儒佛之长,而兼承受西方学说者也。
三 社会观
梁氏受严复所译《群学肄言》等书之影响,曾作《说群》一文,登载《时务报》。于个人不能离开人群而独立之理,发挥透切;迩时颇能唤起国人对于社会之认识。梁氏一生服务社会之热诚,亦确能言之而能实践之。尝云:
生命分为两界,一曰物质界,二曰非物质界;物质界属于么匿体,个人自私之;非物质界属于拓都体,人人公有之。而拓都体复有大小焉;大拓都通于无量数大千世界,小拓都则家家而有之,族族而有之,国国而有之,社会社会而有之。拓都不死,故吾人之生命,其隶属于最大拓都者皆不死,即隶属于次大又次大乃至最小之拓都者皆不死。……故死者吾辈之个体也;不死者吾辈之群体也。(《余之生死观》,《饮冰室文集》卷四十四)
梁氏认定吾人个体有死,而群体终不死;我身之在我群,为组成群体之分子;犹之血轮等,为组成我身之分子;血轮必且随时变迁,新陈代谢,以个体之死,期有利于我身;故我身对于我群,亦应生生灭灭,以个体之死,期有利于我群,此人类进化之原则也。此其社会观,颇觉真切;惟其如此,吾人对于社会,自有其天则存焉。故又尝引菲斯的之说云:
凡人必与其同类,营共同生活,此正所以自完其本性之作用,实我对于我之一种义务也。……吾人理性之圆满,实现为人类最高之理想,但使人人能向此理想以进行,则理想之成为事实也,自日近。……理想之本质,固万人同一者也;然其程度,则千差万别,人人各以自己所怀之理想之程度,以律他人;见他人程度不如我者,恒欲诱而进之,使与我同化;则不知不觉之间,社会自日迁于善,吾侪对于社会之天职,莫此为大矣。
四 政治观
梁氏生平所发之议论,关于政治方面者,殆居十之五六,彼之政见,自始即与革命党立于反对地位。革命党主种族革命,彼则主张政治革命;革命党主共和政体,彼则因人民程度太低,主必先经过开明专制,再进乎君主立宪。当梁氏遁迹日本,办理《新民丛报》时,革命党亦办《民报》,双方论锋交战,亘半载而不息,以致国内向日之信仰梁氏者,亦疑梁氏带有保皇党臭味,故反对种族革命,反对共和政体,渐次失其信仰;甚或加以唾骂。然梁氏深知国民程度不及,本其研究之学理,始终持论不移。迨辛亥革命告或,彼犹主张虚君共和之制以调剂之。而袁氏称帝时,梁氏之议论,则以为君主之招牌,既已投之粪秽,决不可重行竖起,乃积极反对之,可知梁氏之政论,在学理方面,实有见到之处,不能谓为绝无价值也。其所著《开明专制论》有云:
中国今日,固号称专制君主国也;于此而欲易以共和立宪制,则必先以革命,然革命决非能得共和而反以得专制。……故持革命论者,如其假共和立宪之美名,以为护符,毋宁简易直捷以号于众曰:吾欲为刘邦,吾欲为朱元璋,则吾犹壮其志,服其胆,而喜其主义之可以一贯也。而必曰共和焉,共和焉,苟非欺人,必其未尝学问者也。
梁氏更引德人波仑哈克之说,以为证明。
波氏曰:共和国者,于人民之上,别无独立之国权者也;故调和各种利害之责任,不得不还求之于人民自己之中。必无使甲之利害,能强压乙之利害,常克互相平等,而自保其权衡;若此者惟富于自治性质,常肯裁抑党见以伸公益之国民,始能行之。若夫数百年卵翼于专制政体之人民,既乏自治之习惯,又不识团体之公益;惟知持各人主义,以各营其私;其在此等之国,破此权衡也最易;既破之后,而欲人民以自力调和平复之,必不可得之数也。其极也,社会险象叠出,民无宁岁,终不得不举其政治上之自由,更委诸一人之手,而自帖耳复为其奴隶,此则民主专制政体之所由生也。(《饮冰室文集》卷二十九)
梁氏此论,原文极长,兹不过举其一节。在今日视之,似其论已极陈旧,不适于时代潮流,然其文中所指国民程度未及格,勉强采用共和制之流弊,民国二十年来,一一见诸事实,若烛照数计,不可谓非先见之明也。即今日之所谓军政训政时期,与开明专制,究有何区别?人民之一切自由,又在何处?吾侪非政论家,固不欲多所论列,梁氏所指为民主专制,抑何其适合也!
五 结论
梁氏之学,虽早年受康有为之影响,而能融合中外,不偏执一见。康氏则一生提倡孔教,尽忠清室。梁氏则否,虽初亦鼓吹孔教,后见其不合潮流,则不复涉及。戊戌年间,虽与康氏同受清室知遇,而到日本以后,即鼓吹政治革命。其后更与康氏异趋。及护国之役,反对袁氏称帝之文电中,竟有“大言不惭之书生”之语,即暗指康氏而言。世人或讥其背师,然大节所关,梁氏亦不得不尔。晚年则不谈政治,专致力于学术上之供献,有足多者。惜彼自信可活八十岁,竟不永其年,否则学术上之成绩,决不止此,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