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山毛奇齡字大可又名姓 稿 文則西  端克繩 較

貶抑聖門錯上

貶抑聖門,從夫子始。朱氏《語類》于《論語》首章即曰:「禪家一棒一喝,却掀翻了也得个快活。『學而時習之』,看來好支離。」又曰:「如今不敢説時習,須看得見那物事,方許時習。」其挾墨以攻儒如此。但未經《大全》所採,則説不勝載,槪不入録。若《集註》貶抑,節節有之,名爲補救,而實所以顯正夫子之失。第説煩難以樏列,且是卷祗本《釋非録》一書,不便襍入,觀者但從此而類推可也。

「子曰管仲相桓公」二節

程氏曰:「桓公,兄。子糾,弟也。故聖人不責其死而稱其功。若使桓弟而糾兄,則管仲之與桓不可同世之 讎也。若計其後功而與其事桓,聖人此言,毋乃害義之甚,啟萬世反覆不忠之亂乎?」

此直面叱夫子矣!夫子許管仲之意,是重事功,尚用世,以民物爲懷,以家國天下爲己任。聖學在此,聖道亦在此。而程氏無學,讀盡四書經文,並不知聖賢指趣之何在,斯亦已矣。乃復不契于夫子之説,特變亂其事,謂子何以許管仲,因桓公是兄,子糾是弟,故管仲可以相桓,而召忽不可以死糾。則是兄有君臣,弟必不可有君臣;兄可繼國,弟必不可以繼國。其爲説固已難通。然且桓實是弟,糾實是兄,正相顛倒,而乃曰:設使桓是弟,糾是兄,則夫子此言,毋乃害義之甚,啟天下萬世反覆不忠之亂。是害義者,夫子也;啟亂者,夫子也;開天下萬世反覆不忠之禍者,夫子也。夫子自此不容于天地間矣!若糾兄桓弟,則自《春秋》三傳及《管子》、《史記》諸書皆然,唯《漢書》以忌諱改殺兄作殺弟,然隨即註明,不容錯者。説見首卷「人錯」條。

張文楚曰:「薄昭《上淮南王長書》以漢文爲淮南兄忌諱,故改殺兄作殺弟,此在韋昭註甚明。向使祗讀《漢書》,不讀《春秋傳》與《管子》,則未可論桓、糾事;讀《漢書》而不見《漢書》之註,則仍是未讀《漢書》。烏可即據以詬夫 子?且韋昭此註在監本《十七史》中非新增註,又其註即在『殺弟』句下,不容不見者。如此,則雖謂之無意,謂之鹵莽,亦未必然矣。」

(雜記) 石門吕氏原名光輪,自號晚村。嘗慕道學名,拜餘姚黄梨洲爲師,既而畔之。順治庚子 [1] ,曾以湖舟會三郡名士。吕以多金,使之主一舟。時泊湖南,游八卦田, [2] 客有詢勲賢祠即王文成祠。者,吕便詬之。客驚起曰:「何?」吕曰:「王伯安《與羅整庵書》直詬朱子爲洪水猛獸,吾党師朱子,雖報詬之,豈過耶?」 [3] 客曰:「不然。朱仲晦曾借謝氏説詬夫子臣事犬彘,借程氏説詬夫子害義、反覆啟禍亂,至今無報之者。吾黨師孔子,未嘗師仲晦也。」吕方跼蹐,適梨洲弟黄晦木在坐 [4] ,笑曰:「孔子雖吾師,畔之已耳,尚去報耶?」吕大慙,面如通赤帛,徐曰:「吾敢詬伯安,但以伯安詬朱子,則于明文皇帝輯《大全》、尊《集傳》有隱祖新安之意,不無刺謬,故難安 耳。」晦木曰:「如此,則欲張新安之勢以抗孔子,倍無理矣。實新安非泗上祖也。」衆揶揄而罷。其後,吕自購書林,選八比文,每于紙尾極詬文成異端猛獸,一似真爲祖宗師友報怨毒者。則以助朱貶聖門而遷憾及此,誠何必然?

「有子曰其爲人也孝弟」章

程氏曰:「爲仁以孝弟爲本,論性則以仁爲孝弟之本。」「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箇仁、義、禮、智四者而已,曷嘗有孝弟來?」胡氏曰:「有子以孝弟爲仁之本,程子以仁爲孝弟之本。譬之木,有子説枝葉,程子説根本。程子之言,所以補有子之所不及也。」

有子不及程氏處,由不識仁、義、禮、智是性,不識性中無孝弟,故所言皆枝葉。實則古無言仁、義、禮、智者,惟《易·文言》始有「仁義禮」三字,而無「智」字。至《孟子》始增一「智」字,名爲四德,是仁、義、禮、智之名創自孟子。然而孟子明言孝弟是仁、義、禮、智之本,並未言仁、義、禮、智是孝弟之本。觀其曰仁之實、義之實、禮之實、智之實,皆只孝弟,皆只事親、從兄二者,是事親、從兄二者爲四德之實。實者,本也,根荄也,非枝葉也。今明襲孟子「四德」 之名,亦明言孝弟,而其言本、言實,則槪從反之,曰仁不本孝弟。且不惟反之,又從而決絶其説曰:人性曷嘗有孝弟?是併其「良知良能,孩提親長」、「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諸所言皆一切悖盡。而《論語》開卷即立此説,是不特程氏勝有子,即孔、孟之學亦全與程氏相反,全藉救正,聖門尚有賴與?

有子言「枝葉」,程氏言「根本」。初聞此説,不覺慚愧。及讀《後漢·延篤傳》 [5] ,亦以枝葉、根本解「孝弟也者」二句,然而孝是根本,仁是枝葉,曰:「夫仁人之有孝,猶四體之有心腹、枝葉之有根本也。夫孝,天之經,地之義,人之行也。孝弟也者,其爲人之本與?」則是誰言根本,誰言枝葉,所藉有學者一雪此言。

「曾子曰吾日三省」章

諸子之學皆出于聖人,其後愈遠而愈失其真。獨曾子之學專用心于内,故傳之無弊 [6] 。

此《論語》開卷記曾子傳道之言,乃就其三者,按之皆爲人之學。其所云「傳 不習乎」者,舊註謂以我之所習傳之于人,與上文「爲人謀」、「與朋友交」一類。朱氏恐其有流弊,于「爲人謀」、「與朋友交」絶不註一字,但曰「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而于「傳習」,則一反舊註,曰:「傳謂受之于師,習謂熟之于己。」其有意補救,已狡密矣。殊不知曾子三省,正一貫忠恕之學,與《大學》絜矩、《中庸》成物、子貢能近取譬、孟子强恕而行互相發明,總只去自私自利之念,使人己之間了無間隔。此實聖道、聖學、四書開手一大領要。而讀其書而不能曉,反曲爲救弊,袛摘「忠信」二字,謂忠信是傳習之本,而于「忠」字上竟抹卻「爲人謀而不」五字、「信」字上竟抹卻「與朋友交而不」六字,則其所云「得爲學之本」者,非頌曾子,實自頌以隱媿之矣。然且痛貶聖門,特引謝顯道語,謂學愈失真,傳之有弊,單借曾子、子思、孟子三人以詬詈,其餘亦獨何與?若傳習之錯,見「改註」條。

「季氏使閔子騫」章

程氏曰:「仲尼之門,能不仕大夫之家者,閔、曾數人而已。」謝氏曰:「閔子得聖人爲之依歸,彼其視季氏不義之富貴不啻犬彘。肯從而臣之哉?」又曰:「在聖人則可。自聖人而下,由也不得其死,求爲季氏附益, 既無先見之知,又無克亂之才故也。」

夫子一門多事季氏,即夫子已先爲季氏史、爲季氏司職吏,如《孟子》所云爲委吏、爲乘田者。而槪以事犬彘詬之,輕薄極矣!然且挽回「聖人則可」一語,則聖人應事犬彘矣。儒者不明理,并不讀書。閔子幾曾好石隱、耻事叛亂,如王斶之謝燕師、龔勝之拒新莽?祗以費本巖邑,而其先又經叛臣竊據,實恐難任,故辭之頗堅。觀其即出事夫子,居喪未終,遽要絰從政,則非仲尼之門不肯仕大夫之家,已可知也。且亦知季氏何以使閔子騫乎?夫子爲司寇,使仲由墮三都,而費則季氏之邑,三都之一也。季氏以南蒯、公山弗擾歷叛,此地與郕、郈相唇齒,必得一仁厚者爲宰,故使及子騫。及子騫不從,而然後子路以己意使子羔爲之。則子騫之使,夫子未必不與聞,非可謂聖門必耻仕季氏也。況投鼠當忌器,祗借一子騫而陰唾聖躬、顯詬諸賢,已寒心矣。乃諸賢爲宰,不能指舉,而明見《論語》者,且有仲弓爲季氏宰一人。夫冉牛、顔淵、仲弓、子騫,此德行中人。仲弓與閔子何優何劣、何升何降,而臣事犬彘?予嘗曰:使註《論語》而不知仲弓之爲季宰,是爲蔑經;既知仲弓爲季宰,而故作是言,是謂侮聖。蔑經與侮聖,惟擇處之。

遠宗曰:「由、求事季氏,不特夫子許之,且欲倚之以行道。觀公伯寮想子路于季孫,而夫子以「道之將行」、「道之將廢」陰折伯寮,此明明見之《論語》大文,非僞造僻書也。若季氏再召冉求,則夫子且曰『非小用之,將大用之』,何嘗以臣事犬彘、失先鑒之知爲冉求耻?且儒者好責人,亦應責己。《春秋》策書載冉求于淸之戰爲魯師立功,此聖門克亂有成效者,而反責其無克亂才。吾不知謝顯道在宋非無事之日,曾克亂否?朱氏嘗云謝上蔡説仁處類禪,又云上蔡以導引爲能事。是顯然異學,尚可據其説以貶聖門耶?」

「憲問耻」章

憲之狷介,其於邦無道之可耻,固知之矣,至于邦有道之可耻,則未必知也。朱氏曰:「邦有道而不能有爲,只小廉曲謹做得甚事。」又曰:「夫子知其學之未足以有爲,雖無枉道之誡,而未免于素餐之媿。」

《四書集註補》曰:「原思學不足有爲,在諸書並無考據,惟《論語》記原思爲宰,係夫子所使。向使果無用、果不足有爲,則此一耻在夫子矣。」況「素餐」二字,則正與與粟九百、不聽其辭相對照。思本不足餐,而夫子强之餐。思以素爲耻, 而夫子必使之無耻。此是何故?且思之狷介,原屬有爲,所謂『人有不爲,而後可以有爲』者,與道學淸班徒食月進者不同。吾不知淸班授餐,亦曾做一事與否?乃朱氏《語類》又曰:「原思只是一个喫菜根的人,一事也做不得。」聞之宋人汪氏有云:「人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此言在朱氏嘗稱之,且引其言入《小學》中。而獨于思,則人咬菜根可做百事,思獨不可做一事,是直視聖門流品在十丐下,其不當與儕輩相齒序且十百倍也。又且宋儒極抑聖門,而于此節則原情者多。如范淳夫謂「原思不受非分之禄,能事斯語,故以告之」,尹和靖謂「原思甘貧守道,可以語此」,尚皆和平。然則朱氏刻薄矣!

「樊遲問知」章

此必因樊遲之失而告之。

此汎吿以知、仁之道,而乃曰因其失。則遲之不務民義、不遠鬼神、不先難後獲,從何處見之?

「樊遲從遊于舞雩之下」章

樊遲粗鄙近利,故告之以此,三者皆所以救其失也。

《四書集註補》曰:「《論語》問仁者,顔淵、仲弓、司馬牛、子貢、子張、樊遲六人。問崇德辨惑者,子張、樊遲二人。問知者,無有也。兩問知、三問仁者,更無有也。惟樊遲能之,可謂切實爲己,聖門之高弟不可多得矣。而《集註》云『粗鄙近利』、《語類》云『鄙俗粗暴』,何爲也?尹和靖云:『學者之問也,不獨欲聞其説,又必欲知其方。不獨欲知其方,又必欲爲其事。如樊遲之于仁、知,既問於師,又辨諸友,當時學者之精密如此。』則未嘗粗暴也。若以其曾請學稼故云,則邢昺云『遲請學播種之法,欲以敎民也』,謝上蔡云『遲學稼圃,將以爲民,非役志于自殖財貨』,則未嘗近利也。若以夫子稱爲小人而疑之,則朱氏亦云小人謂細民,非與君子相反之小人明矣。至于雙峯、文懿輩,徒知依傍門户,闡發朱學,而不于樊遲生平畧加審度。反經叛理,饒有論議,亦何爲哉?」

李塨曰 [7] :「樊遲在聖門冣有名字,其見于魯《論》者亦甚精密。且儒者難于事功,遲獨能用命以退齊師,三刻踰溝,從容成事,有何粗暴,而黄加此字?況義利之辨,直君子、小人所分途,曾聖門諸賢了無實據,而可以『近利』二字鑿指之耶?」

「樊遲請學稼」章

楊氏曰:「樊須游聖人之門而學稼圃焉,志則陋矣,辭而闢之可也。待其出而後言其非,何也?蓋于其問也,自謂農圃之不如,則拒之至矣。須之學疑不及此,而不能問,不能以三隅反矣。既出,而懼其終不喻也,求老農老圃而學焉,則其失愈遠矣。故復言之。」

聖門樊遲,亦由、賜後一人,乃纔一啟口,非受謾駡,即被譏訕。而究其罵之、訕之者,仍自坐不能解經、厚誣聖賢如此!樊遲之請,既罵以志陋,決當斥闢,又謂夫子後言,惟恐其不能喻夫子之意,真向老農、老圃而就學,故使之知之,則直 視遲爲下愚木石、無人理者矣。亦思如此陋志,且將辭聖門而入田舍,則遲身爲民,乃反告之以民之必從,一似遲之學稼欲使民從己者。然且不止從己,既三告以民不敢不,又申之曰四方之民亦襁負俱至,一似遲之學稼,將欲近招遠來,不使一民不歸己者。如此而不憬然省、豁然悟,則真下愚木石。所謂「不以三隅反」者,不在樊遲,在楊氏矣。且遲請學稼,非用稼也。夫子曰「焉用」,又一似四方民至,但用彼而不用此者。苟非陋志,則即此一字,亦當有三隅之反。況遲在聖門,夫子親許其善問,即孟孫問孝,夫子藉遲導其意。而謂遲疑不及此,又謂遲不能問,歷呼其名而謾駡之,又譏訕之,此何説乎?漢儒原云遲思以學稼教民,蓋懼末治文勝,直欲以本治治天下,一返后稷敎民之始,其志甚大,惜其身淪于小民而不知也。此遲有大志,而夫子抑之,且仍以大者告之。四方之至,非大夫以下事也。陋儒不解也。

小人即農人,《尚書》「知稼穡之艱難,則知小人之依」,高宗少居民間,曰「爰曁小人」。時遲思以身教,故夫子自謂不如農人,且稱遲爲農人。要知遲此一請,有啟戰國時神農並耕、西秦令墾之意,其所繫大矣!

既學農,又學圃者,《周官》以九職理萬民,此政治大節,自三農外,原有園 圃、虞衡、山林、沮澤、原隰諸職治。當時任地力、務開塞、算地來民,有不重農畝而專任五士與五物者,故又及此。

「司馬牛問仁」章

楊氏曰:「觀此及下章再問之語,牛之易其言可知。」

《四書集註補》曰:「牛多言而躁,多言非多問也。聖門問仁,已不可多得,牛既能問,而又切問,烏可少之?子路問君子,兩問『如斯而已乎』,豈子路亦易言者耶?」

宰我問三年之喪

朱氏曰:「聖人不輕許人以仁,亦未嘗絶人以不仁。今言予之不仁,乃予之良心死了也。」

此似難免詬厲者,然亦不應裸罵至此,裸罵則聖門無色矣。況宰我此問亦有所本。《間傳》親喪以期爲斷,再期則加隆矣,故當時言禮,亦多有二十五月而畢喪之文。然且其説有期年可斷、天地已變、四時已易諸語,與宰我説正同。向使是文後 起,則經夫子詬厲後,未有反襲宰我説以自取戾者。蓋親喪致哀,原無多時,《間傳》所言,不爲餚喪者言也。朱氏知裸罵宰我,而其居祝氏母喪,誤認再期以二十四月即畢喪,雖由不學失禮,然短喪一月,若充數之盡。則宰我百步,君家亦五十步矣。餘見「喪祭」條。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章

宰我信道不篤,而憂爲仁之陷害,故有此問。

此亦設以憂仁心之窮,未嘗憂陷害也。凡責人須當情,此先不當矣。況此問夫子祗解之,未嘗責之 [8] 。先仲氏嘗云:「通讀四書,而尚疑宰我之問仁,夫子應佛肸、公山之召,仍是不讀四書者。」此真名言。蓋聖學授受,專是爲人,此亦與曾子「爲人謀」、子貢「博施濟衆」同是一意,而推到窮處,故發此疑義。《集註》「信道不篤,憂仁陷害」八字,則正與孔安國舊註「欲觀仁者,憂樂之所至」兩相反也。宰我信 道不篤,或他時有之,此不然也。此則論仁、恕而或過者也。

「賜也何如」節

子貢見孔子以君子許子賤,故以己爲問,而孔子告之以此。

「子謂子賤」與「子謂公冶長」、「子謂南容」並記,原非一時之言。兩女不能一時妻人,則夫子自不能以一時論列兩婿,此不過記者偶然連類所及,無交涉也。自邢昺作疏,妄疑三「子謂」章相連,後遂及此章,因謂子貢見夫子歷説諸弟子,不及于己,故問之,此稚儒可笑之甚者!今註襲邢説,而又小作變换,去長、容,而獨取子賤。向使邢説是耶,則長、容、子賤,何去何取?向使其説非耶,則已知長、容兩謂必不同時,又何以知子賤之謂獨與子貢此一問不爽片刻?總之,有意吹索,稍可乗間,即不論是否,不計礙理不礙理,決不放過。雖此間亦無大關繋,然胸腹猥陋,微涉忮忌,一似學人之身價從此頓減,此實小看聖門之已甚者。人各有面孔,何可讀其書而坐視其狼藉有如是也?

「子貢曰如有博施」章

吕氏曰:「子貢有志于仁,徒事高遠,不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之,庶幾近而可入,雖博施濟衆,亦由此進。」

博施濟衆不是馳騖高遠,此即聖道、仁道、一貫忠恕之極至處。祗聖道該忠恕,而由仁達聖,則必從强恕求仁,以馴至乎聖,此即子貢終身行恕之終事也。大凡聖道貴博濟,必由盡己性、盡人性,以至于位天地、育萬物,並非馳騖。故《大學》明德必至親民,《中庸》成己必至成物,《論語》修己必至安人、安百姓,《孟子》獨善其身必至兼善天下。即《學記》記學,自九年大成後,忽接曰:「夫然後足以化民易俗,近者悦服,而遠者懷之。」是聖道未成,亦必先力推忠恕,而後可以成聖學。而乃以子貢爲徒事高遠,此可謂知道、知學者乎?

取譬非借境,即《大學》「絜矩」、《中庸》「不願勿施」、《孟子》「强恕而行」中事。此聖道一貫、聖學一言而終身行,實地指出子貢之繼曾子而聞道,全在此也。朱氏于忠恕一貫,則曰「借盡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而于此則又引吕氏説,謂徒事高遠,不知近取,則視施濟、求仁爲兩截事矣。又謂「雖博施濟衆,亦由此 進」,則視施濟、近取爲各一邊事矣。然且自爲説曰:「能近取譬,如釋氏説如標月指,月雖不在指上,亦欲隨指見月,須恁地始得。」是仍作借境觀矣。夫忠恕是借,此又借乎?是于聖道一貫、聖學之一言而終身行全未曉也,宜乎以施濟爲高遠也?

張文檒曰:「朱氏解『能近取譬』,既引《圓覺經》『修多羅教,如標月指』,曰:『須恁地始得。久之,云:二三子以我爲隱乎?吾無隱乎爾。』如此行徑,全是差别,烏得與聖門相合一耶?」

「子貢問士」章

子貢能言,故以使事告之。蓋爲使之難,不獨貴于能言而已。子貢之問每下,故夫子以是警之。程氏曰:「子貢之意,蓋欲爲皎皎之行聞於人者。夫子告之,皆篤實自得之事。」

「使于四方,不辱君命」,並無抑能言之意。嘗因此推求本文,再三不得。及考小註,有陳氏諂註解曰:「不獨貴于能言,蓋以『行己有耻』爲本也。」則又告行己,非告使事矣,終不可解。且子貢無耻,亦安據也?

《四書集註補》曰:「『斗筲』二語,未必警子貢。若然,則視子貢此問,將欲爲 今之從政者矣。」

若程氏所言,子貢將欲爲皎皎之行聞于人者,故夫子告之以篤實自得之事,則與夫子所言正枘鑿相反。夫子明尚事功,特以使命不辱者加于篤實自得之上,此不特不藥子貢之病,反有就其所長而加勉之意。聖言具在,三復可騐也。乃謂欲裁其皎皎之行,則未有使四方而猶闇曶非皎皎者。向使告孝弟、信果而不告使事,則其奚落端木氏不知如何矣。今故爲抝揉,而其言之難通至于如是,是亦不可以已乎!

「棘子成」章

棘子成矯當時之獒,固失之過;而子貢矯子成之弊,又無本末、輕重之差,皆失之矣。

此貶抑聖門之尤無理者。《禮》凡言文、質,祗是質朴與文餙兩相對待之辭,並無曰質是本、文是末者。自楊氏誤解質、文,引《禮器》,以「甘受和,白受釆,忠信之人可以學禮」爲証,遂疑質是忠信,文是禮,誤以本質之質作質文之質。向使質是忠信,則文不當勝忠信;文是禮,則質又不當勝禮。相勝且不可,何況相去?朱氏既引楊説,于「質勝」章疑爲質是本、文是末,此原是錯。而此竟直稱質爲本、 文爲末,則錯認假逢丑父爲真齊頃公矣。若輕重之説,尤非文質所宜有,幾有相勝之不得而可輕重者?必講輕重,則斷宜重文。何則?凡輕重所權,必相時度勢而擇其緩急。夫子當衰周之季,文且漸衰,故「郁郁從周」明見口語,「麻冕純儉」形諸永嘆。若唐、宋以後,則文已絶矣。漢、晉輿服,尚類煩重,至唐而盡爲簡易。開、寶儀註猶近周緻,逮宋而盡成朴略。姑無論其他,即《禮經》四十九篇、《周官經》五卷,其間名類象數、服物采章,曾無絲毫見于世。士君子苟有志,當發憤重文,竭力挽回之不暇。而反曰寧野,反曰子貢失輕重,不可嘆乎?

子貢曰:何爲其莫知子也

夫子特語以發之,惜乎其猶有所未達也。

《四書集註補》曰:「夫子要示子貢,便明白與説,何必發嘆以啟其問?若惜子貢未達,則宋儒去聖門久遠,何由知之?」

「子貢問爲仁」章

夫子嘗謂子貢悦不若己,故以是告之。

《四書集註補》曰:「『子貢悦不若己』者,雖出自《家語》、《説苑》,然皆不足據者。且此處並無此意。尊賢、求友是爲仁取資之要事,何必又以此波及之?豈此病無處見,必註此以表著之與?」

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

子貢正以言語觀聖人者,故疑而問之。

《四書集註補》曰:「子貢居言語之科,誠有之矣。若云以言語觀聖人,出自何書?況知言性與天道之不可得聞 [9] ,則與『以言語觀聖人者』正是相反,而何以言之?」

「天何言哉」節

此亦示子貢之切,惜乎其終不喻也。

《四書集註補》曰:「子貢問而夫子答,極其明白,子貢焉有不喻之理?不知《集註》何以知其終不喻,而且惜之。『君子名之,必可言』註云『子路終不喻』,『上好禮』註云『樊遲終不喻』,此三『終不喻』,不知何據而云然。《蒙引》云:『子貢後來聞性與天道,如何説終不喻?』則在極附《集註》者,猶且疑之。」

「季氏富于周公」章

范氏曰:「冉有以政事之才施于季氏,故爲不善至于如此。由其心術不明,不能反求諸身,而以仕爲急故也。」朱氏曰:「人最怕資質弱。若求之徒,却是自扶不起。如云『可使足民』,而反爲季氏聚斂。故范氏謂其心術不明,他這所在都不自知。他只緣以仕爲急,故從季氏。見他所爲如此,又拔不出,一向從其惡。」又曰:「冉求之失,不待聚斂而後見,自其仕于季氏則已失之矣。當其時,達官重任皆爲公族之世官,其下則尺地一民皆非君之有。士惟不仕而已,仕則未有不仕于大夫者也。使求仕季氏,能勸之黜其强借而忠于公室,則庶乎小貞之吉矣。今乃反爲之聚斂,是使權臣愈强,而公室愈不振也。」曰:「然則夫子曷不于其仕 季氏而責之也?」曰:「聖人以不仕無義,而猶望之以小貞之吉也。」又曰:「若季氏雖富,而取于民有制,亦何害?此必有非所當取而取之者,故夫子如此説。」

此聖門敗闕既已顯著,則從而盡情唾駡應所不免。但「自扶不起」四字,恰似擡舉不成人者,雖夫子師長亦不忍出口,況直呼其名曰「求之徒」?又三稱曰「他」,其鄙棄不屑如是,則忝作學人,恐亦非所應有矣。乃歷陳罪狀,則又並無一當者。聖門仕季氏,有何不是?夫子初作季氏小吏,繼作孟氏五屬臣,及進爲司寇,而後由、賜之徒得以入仕。是聖門雖不反身,亦求仕不得,此亦何處可急,而反復以急仕責之?況求不急仕,而夫子之急反過于求。觀其失位將之荊,即先冉有。在陳聞季氏復召冉求,即期以大用。則急仕固無害。然且期大用,不必小貞之吉也。人讀書論世,思進退古今人物,而于春秋事實未嘗窺見。周制重世官,然自公族食采外,亦何嘗一民尺地皆非君有?國有民有地,民出徒役,地出賦稅,皆公家主之。即軍賦、軍役,舊制所稱大國三軍者,亦征自公家,而苐于行軍時使三卿受役并受賦已 耳 [10] 。惟三家爲三卿,則以改車爲行之際,極重徒衆,因之自征徒役,而祗以邑稅仍還之公。此襄十一年作三軍所云三分公室、昭五年舍中軍所云四分公室者,是徒役,不是賦稅。況三軍而外,其爲役、爲稅者何限?故宣公稅畝,見于《春秋》。哀公問年饑而用田賦,則不惟見《春秋》,而并見《論語》。是什一、什二皆君自爲政,未可謂一民尺地非君有也。特用田賦時,雖哀公親問有若,而有若不許;及季康子使冉有親問夫子,而夫子以苟行絶之,乃卒用田賦,則冉子不能無過矣。冉兩仕季氏,桓子不用冉而康子用之,且聚斂與田賦一事又適相合。夫子之責之,當在此時。其曰「富于周公」者,正以周公指公家,謂公苦年饑而季氏頗富,此非救饑,實附富也。以公邑加斂,季所共也,此并責康子也。註者全不曉也。

過猶不及

道以中庸爲主,賢智之過雖若勝于愚、不肖之不及,然其失中則一也。

子張賢智固有之,若子夏愚、不肖,則夫子口中定無有此。按:中庸、過、不及以道敎言,道敎屬君子,而過與不及則屬之鮮能之民,如後所云夫婦之愚、夫婦之不肖者。若此,過、不及則專以氣質言,謂氣質不齊,有此二等,然互相勝負,無可優劣,有時過勝不及,有時不及亦勝過,故曰「猶」。猶者,等也,齊一也。嘗讀《禮記》,子張與子夏各除喪而見孔子,張則哀痛已竭,彈琴成聲,曰不敢不及也。夏則哀痛未忘,彈琴不成聲,曰不敢過也。即此一節,亦一過、一不及之証。然而喪尚哀戚,一則哀不足而禮有餘,一則禮不足而哀有餘,子夏之不及較勝于子張之過有顯然者。故此苟引經,當引《洪範》三德証此「猶」字。三德者,正直、剛克、柔克也。正直以無偏無側據作首德,而高明剛克、沉潛柔克,即過、不及也,皆氣質也。然而正直德也,高明、沉潛亦德也。三德並列,有何勝負?其解「猶」字當如此。夫子答「愈」字,袛告以不偏勝,原未嘗以兩皆失中爲言。

焉知賢才而舉之

仲弓慮無以盡知一時之賢才,故孔子告之以此。程氏曰:「便見仲弓與聖人用心之大小。推此義,則一心可 以興邦,一心可以喪邦,祗在公私之間爾。」

此則貶抑聖門之大無理者。夫子云「舉賢才」,此重在舉者;而仲弓謂不知何舉,蓋稍疑乎子言之不及知也。而夫子則仍重在舉,故曰爾豈無一知者,苟能舉,則無不知矣。此在本文順讀便明,一在知舉,一在舉知,何公何私?何大何小?而程氏無端吹索,必求有弊。然其説難通。朱氏將本文「知」字上加一「盡」字,曰盡知,使先坐以隙,而然後程説可入,于是直接程説以責之,此非圈外註。以爲知必盡己出則私小矣。亦思袛此邑宰,盡是此宰,不盡亦此宰,既難公大,安所私小?且未聞盡知盡舉反私小,而留餘不盡反公大者。夫人有良心,仲弓據德行之列,夫子稱其可南面、山川勿舍。或妄語不足信,然「焉知」一語亦非喪良心之言,乃直誅其心,謂可喪邦。則竟從無可詬詈處必憑空造揑,使其無所容于天地間而後已。試問此東魯一邦,在魯先諸大夫曾下展禽、逐公孫子家,猶苟且圖存,歷東周七國,延至吕秦而後亡;而仲氏一語,乃遂舉是邦而盡喪之。人有良心,何可作是言?

非才之罪也

才,猶才質,人之能也。程氏曰:「才稟乎氣。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朱氏曰:「程子説『才』字,與孟子小異。孟子專指其發于性者言之,故以才無不善;程子專指其稟于氣者言之,則有善有不善。然以事理考之,程子爲密。蓋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無省察矯揉之功。學者所當深玩也。」

此又貶抑孟子矣。從來言性、情,無言才者。孟子始創出「才」字于「情」字之後,指情之所用爲言。故此以「非才之罪」,與情可謂善,一反一正。而下文「牛山」章則直以「未嘗有才」與「豈人之情」,合才、情而爲一字,則才本屬情不屬性者。今乃誣坐孟子,謂孟子言才發于性,已非是矣。且又朱曰「才質」,程曰「氣稟」,則仍是氣質之性,不惟非才,亦并非情,可怪之甚。然既作異説,或姑兩存,乃復厚貶孟子,謂孟子言疎,程子言密。及究其所言密,謂以氣質言才,則雖有不善,而不害本性。若專言才善,則性雖本善而已,無省察矯揉之功。夫所云求則得,舍則失,正用功也。孟子惟恐人不省不察,而特警之曰弗思;惟恐人不用功,不能擴充,故又申之曰或相倍蓰,不盡其才。乃明明大文,明明以「才」字屬用情之功, 而又謂之疎,謂不如程子。則雖欲解之爲非貶抑,得乎?況功力非矯揉也。若宋人不識性,説見十九卷「性相近」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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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順治」,原作「康熙」,康熙庚子年爲一七二○年,彼時吕留良、黄宗羲、毛奇齡俱卒。

[2]  梁詩正《西湖志纂》卷六,八卦田在龍山下,中阜規圓,環以溝塍,作八卦狀,故名。舊傳爲宋藉田。

[3]  《與羅整庵書》,即《答罗整庵少宰書》。

[4]  黄宗炎,字晦木,一字立谿,浙江餘姚人。黄宗義之弟。

[5]  「延篤」,原作「杜篤」,據《後漢書》卷六十四改。

[6]  「弊」,原作「獒」,據文意改。餘徑改,不出校。

[7]  李塨,字剛主,號恕谷,河北蠡縣人。康熙庚午舉人,官通州教諭。有《恕谷集》、《大學辨業》等書。

[8]  「嘗」,原作「當」,據匯解本改。

[9]  「況」,原作「汎」,據文意改。

[10]  「時」,原作「特」,據文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