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山毛奇齡字大可又老晴 稿 鈞禹金  達九游 較

貶抑聖門錯下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章

程氏曰:「子路等所見者小。子路只爲不達爲國以禮道理,是以哂之。若達,便是這氣象也。」問:「求、赤二子,各自謙遜,可謂達禮矣,何以無曾晳氣象?」朱氏曰:「二子只是曉得那禮之皮膚,曉不得那禮之微妙處。若曉得禮,便須見得个天高地下合同而化的道理矣。曾點卻見得這個氣象,只是纔見得了便休,所以不把當事。」

夫子與諸賢相對,原講用世,故曰「知爾」、「何以」。以者,用也。曾氏以狂士偶見異耳,有何氣象?如沖沖漠漠、陀陀爍爍,作二氏行逕!而曰「子路惟不達爲國以禮的道理,所以無此氣象」,則是子路之少禮、失氣象,以率爾也。乃二子謙 退,又曰「祗見得禮皮膚,終不得天高地下合同而化的氣象」,則必如華山道士之神遊合漠,始有這个微妙氣象矣。且夫子在當時祗一「禮」字,不知何處有皮膚、微妙二義比較氣象。及究竟其説,則連曾氏亦一見便休,不將氣象當个事。則直以二氏説《論語》,四子皆聖門儒者,焉能相合?此皆《大全》所載註,若他書,則希夷、壽涯一齊都來,其説微説妙,何止于此?

子路使門人爲臣

楊氏曰:「非知至而意誠,則用智自私,不知行其所無事,往往自陷于行詐欺天而莫之知也。其子路之謂乎?」

夫子爲司寇,門人多爲夫子臣者,即臣于他大夫,非主友之分。然在夫子從政時,諸子皆見爲屬大夫。其時統系具在也。況夫子去官非見擯者,則以卿禮葬夫子,而門人爲臣,比之主友,漢儒所云君臣禮塟者,亦無不可。特此時無有一如近代在籍官喪塟之例,非見任者,故夫子不許。要之,子路非誕罔也。其曰詐,曰欺,亦祗從「有」、「無」二字責之,原非矯詐欺蔽,有害天理。而註以不能致知、誠意重 詬子路。夫致知、誠意爲聖門下手第一層工夫,曾子路升堂,但未入室,夫子親爲品題者,而重詬至此,豈聖言定有漏、聖門必不肖耶?何也?

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

至以行三軍爲問,則其論益卑矣。

行三軍非細事。自神農伐補遂、黄帝伐蚩尤而後,行軍皆聖帝明王之所不免。故《易》于《師》卦曰「開國承家」,又曰「可以王矣」,未嘗卑也。況「臨事而懼」,正夫子「慎戰」之意。「好謀而成」,正夫子「我戰則克」之意。是夫子明白告語,並不貶抑。而讀其書者,反從而鄙夷之,可乎?

章大來曰:「聖人于夾谷一會,尚曰『有文事,必有武備』。況南、北二宋,神州陸沉,縱使秦皇、漢武黷兵冝戒,亦不冝出自宋人之口。何則?救溺須習泅,救暍須織蔽。亦思當時君父如何受辱、生民如何慘殺,即手足毛髮皆作兵甲,猶恨不給。《禮經》所云『不反兵』之義若何?而乃論史則禁斥用兵,棄若糞穢。論經則以行三軍爲卑。卑視聖門弟子不值一錢,是不惟不解經,并亦不知 有人理者矣。不聞《夏官·司馬》以射人、司士掌朝位,等級有超于六卿諸職者乎? [1] 大禹宅百揆,反使之帥師征苗。何則?重兵政也。是以吕尚善行兵,武王尊之爲師。郤穀雖敦《詩》、《書》,而晉侯推轂,未嘗不以行三軍爲尊。若謂我有《詩》、《書》,可廢干櫓,則如後漢羗胡寇隴右,而刺史宋梟必欲重教化、輕師武,請冩《孝經》以退敵。雖長史蓋勳譏其不急靖難,取笑朝廷,而究竟不從,卒至喪身辱國,爲世誡訕。此明鑒也。但其義錮蔽已久,大須儆省。後之讀《論語》者,遇軍旅未學,當知其有爲而發,不是輕兵。遇足食、足兵,當思其正告爲政,不是迂遠,則于斯世庶有頼矣!」

「今之成人者何必然」節

胡氏曰:「『今之成人』以下,乃子路之言。蓋不復『聞斯行之』之勇,而有『終身誦之』之固矣。」

此聖賢尚事功、重材幹,與「子貢問士」章之重使四方、「子路問仁」章之獨許 管仲一例。故此將謹信自守之士特抑一叚,曰「今之成人」,與「問士」章之特抑言行信果者爲硜硜小人、「問仁」章之特抑致身殉死者爲匹夫匹婦,亦是一例。蓋聖賢最忌是自了漢,明德不新民,成己不成物,獨善不兼善,非聖道,即非聖學。故徐仲山曰:「予讀『硜硜小人』節而疑之,及讀『今之成人』節而又疑之,至讀『匹夫匹婦』節始豁然。然猶疑曰:何以孟子獨耻言管仲?至讀『功烈如彼其卑』句,則又快然曰:聖賢重事功。孟子之薄管仲過于夫子之尊管仲,以爲事功甚重,不當止此也。」今通解《論語》,並通解《大》、《中》、《孟子》,而于此節仍徘徊瞻顧,首鼠不決。而胡氏且故以「今之成人」爲子路所言,此在前儒並無此説,引此已自無理。然且借子路以暗侵夫子,謂爲此言者「不復聞斯行之之勇,而有終身誦之之固」。向使此言果出子路,在註者亦屬疑義,並不宜輕口訾謷。況明是子言,則直詬夫子矣。苟稍知聖道、知聖學,稍有忌憚,亦必不至此。」

請益無倦

子路喜于有爲而不能持久,故以此告之。

《四書集註補》曰:「喜于有爲,故先勞。不能持久,故無倦。無倦是救病,則先勞添症候矣。先添症而後救之,無此教法。況救病則何待請益?萬一不請,則此病何時救之?」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爲政」章

胡氏曰:「蒯聩欲殺母,得罪于父,而輙據國以拒父:皆無父之人也。夫子爲政,必告諸天王,請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則名正矣。子路不喻,故事輙不去,卒死其難。徒知食焉不避其難之爲義,而不知食輙之食爲非義也。」

胡氏註《春秋》無一不錯,而註偏引之。既註四書,則于《春秋》中四書故事,亦宜畧一繙閲。當時有何方伯?惟晉冣强,惡自文、襄以後,遽以方伯自居,貶齊、魯、衛三國爲屬國,特定朝聘之期、貢賦之等,奔走悉索者已閲百年。至衛靈、齊景發憤不平,邀魯叛晉,與趙鞅抗兵,非一日矣。會蒯聩以得罪國母奔,事趙鞅,藉鞅師以攻齊、攻衛,與父爲讎。以致衛靈身死,屍尚未葬,而趙鞅用陽貨計,借蒯聩奔喪爲名,于以襲國,竟納聩據戚邑,而衛不敢拒。至次年之春,齊景公遣師 圍戚,而然後衛亦遣卿石曼姑帥師從之,此即宋儒所稱拒父之師者。向使當是時,夫子欲下請方伯,討拒父以立子郢,而其所請者,則正衛靈所累戰累伐、假納聩以據戚邑之晉午、趙鞅。昏頭暈腦,吾不意講道論世、註經立教者而一至于此!若夫仕衛食禄果屬非義,則夫子何難一言沮之?師弟貴告誡,未聞旁觀袖手,一任孺子入井者。況孔子于衛靈爲際可之仕、衛輙爲公養之仕,是待子爲政,則子未嘗不仕也。陋儒妄言也。

張文檒曰:「衛君惟不拒父,故終及孔悝之亂。若孔門仕衛,柴也,由也,夫子每念及之。況子路之死,夫子明曰『天祝予』,而詬曰『非義』,豈所敢聞?」

「子曰聽訟」章

楊氏曰:「子路片言可以折獄,而不知以禮遜爲國,則未能使民無訟者也。故又記孔子之言。」

《四書集註補》曰:「此有意苛求矣。『片言」、「宿諾』原是一章,故連類記及。此節何與乎?況子路生平,夫子稱之甚至,如曰『由也果,於從政何有』,又曰『千乘之國,可使治賦』,故四科之列,直以政事許之。若其治蒲,則駸駸有無訟之意, 如曰『恭敬以信,故其民盡力;忠信而寛,故其民不偷;明察以斷,故其政不擾』。此于無訟何減?而乃以一時率爾之對,稍失遜讓,遂定其終身耶?」

「子路問事君」章

犯非子路之所難也,而勿欺爲難,故夫子告以先勿欺而後犯之。

子路生平以不欺見稱,故小邾射以句繹奔魯,尚欲要路一言以爲信。豈有事君而反出于欺者?此不過正告以事君之道,而註者必曰對病發藥,聖門無完行矣。且勿欺而犯,有何先後?苐以勿欺爲主,而可犯即犯,此豈有期限,而以先後指定之?

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爲仁矣

程氏曰:「子張既除喪,而見予之琴,和之而和,彈之而成聲。推此,則子張過于薄,故難並爲仁。」

此較大文又深一層、又增一罪案。毋論《檀弓》不足深據,即可據,然其本意以子夏、子張並記,祗以一過、一不及証兩賢生平,未嘗曰薄也。竟不虞千載下, 有知之深者題之曰薄,薄則不止未仁矣!且除喪一事,於「堂堂」何與?而并及此。

「子張問崇德辨惑」章

楊氏曰:「『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爲仁矣。』則非誠善補過、不蔽于私者,故告之以此。」

子張不誠善,則堂堂有之,然安見不補過而蔽于私也?若以愛憎爲生死,且翕忽不測,則不止蔽私矣。昔人謂崇德辨惑,子張與樊遲並舉爲問,一似現成有此語者。今「誠善補過」八字,亦一似現成規子張語。不知宋人楊姓者何由得此。

「子張問士」章

子張之學,病在乎不務實。子張只去聞處着力,聖人此語,正中其膏肓。『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這只是粗瞞將去,專以大意氣加人。子張平日是這般人,故孔子正救其病。

此章免不得「救病」二字,然亦不必認實是這般人。且以「粗瞞」爲「色取仁」,以「意氣加人」爲「居之不疑」。則又增出惡狀矣。實則本文與他書俱無此等言。

「子張問明」章

此亦必因子張之失而告之。輔氏曰:「子張之爲人,務外好高,於事必有忽略自足之病,而無深潛慎審之功。平日不過觀其皮毛意象,以爲有得于人情之細密、事理之精微,則未能察也。故夫子因其問明而姑舉二事以告之,使其反諸身而知有所戒矣。

此顓孫氏罪案,不知從何處得來。無司寇兩劑,無讞獄者前後券契,無憑無據,驟得此長篇爰書,以「莫須有」三字衍之得八十四字,魂褫而魄奪,聖門冤獄從此無平反日矣!實則上有蒼天,下有夷、齊,請天下明遠君子善察浸潤膚受者,録其詞而再審之。

「子張問政」章

子張少仁。無誠心愛民,則必倦而不盡心,故告之以此。《大全》:「子路勇于有行,慮其不能繼也。子張多浮少實,易于始勤而終惰,故竭兩端而告之。」

《四書集註補》曰:「聖人答問,必答其所問之事、所問之義,未嘗答其人也。如 必因病發藥,則告顔淵鄭聲滛、佞人殆,淵必喜淫好佞矣。乃只此『無倦』一答,程氏譏其無誠心,楊氏謂其難能故難繼,范祖禹謂其外有餘而内不足,朱氏又謂其做到下梢無殺。合龎涓至樹下,萬弩齊發,爲之駭然。」

「子夏之門人」章

子夏之言廹狹,故子張譏之。但其言亦有過高之弊。大賢雖無所不容,然大過亦所當絶。不賢固不可以拒人,然損友亦所當遠。

此記者之意,本偏存子張之説以垂訓者。夏是客,張是主,與「棘子成」章意同。今且槪舉而非之,既已失主客意矣。且兩賢所言,俱各有本。子夏所本即夫子「無友不如己」語,特其所異在「拒」字耳,故曰「異乎所聞」。若子張,則正以所聞闢「拒」字者,其反復兩「拒」字,與「矜」、「容」對照,此有何弊,而又以高遠貶之?張南士嘗曰:「『嘉善而矜不能』係夫子語。則『尊賢而容衆』,未必非夫子所已言者。何則?『所聞』二字可驗也。」若然,則過高之弊,不既侮聖言矣乎?

章大來曰:「據《集註》貶子張者,亦首鼠語。大凡立言有要,子張之要,以賢、 不賢爲斷,未有賢而不擇友者,亦未有不賢而反可招損友者,此固不必又搓挪也。惟子夏過峻,故子張廣之。若仍然首鼠,既云『尊賢而容衆』,又云『不可者拒之』;既云『如之何拒人』,又云『不可者拒之』。則子夏之廹狹不必譏,而門人特記子張之言,反多事矣。註經者不能達言者之旨,而動輙吹索,亦何必爾?」

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

「而止」二字,亦微有過于高遠而簡畧細微之弊。學者詳之。輔氏曰:「子游有簡忽禮文之意。要之,喪固貴乎哀,而禮之節文亦不可廢。直情徑行,戎狄之道也。」

舊註孔安國云:此言毀不滅性。謂治喪者遇盡哀即止,過此即滅性矣。其所云止,是止哀,非止禮文也。今乃自爲一説,以「而止」解作「而已」,一似棘子成所云「質而已矣」者。是改説以詬聖賢,聖賢不受也。然且附和之徒,比之戎狄。夫致哀能止,並不直情,即直情去文如棘子成,亦且聖賢口重特頌之,曰:夫子之説君子也。奈何以戎狄詬之?

子游問孝 子夏問孝

子游能養,而或失于敬。子夏能直義,而或少温潤之色。

子亦槪言孝道耳。如必告以所不足,則顔淵克復之告,既多欲而又違禮,難乎爲顔氏子矣!且論人須有據,「子夏能直義」,吾不知出自何書。若色不温潤,則其事頗祕,千載而下,亦何從知之?

「子夏曰賢賢易色」節

子夏之言,其意善矣,然詞氣之間,抑揚太過。其流之弊,將或至于廢學。其言傾側而不平正、險絶而不和易、狹隘而不廣大。

「子夏」是節詞氣抑揚,與「有子孝弟」章正同。有子重孝弟,子夏重力行,未嘗廢學也。《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是明言不學尚非廢學。今但云未學,而即虞其有廢學之弊,此何説與?

朱氏改《大學》,倡格物之説,凡《論》、《孟》中言學處,必曲爲回護,以伸己 意。故于開卷説此,尤極嚴厲。不知子夏在文學之科,先聖六學全藉傳述,如《易》傳、《詩》傳、《喪服》傳、《詩》大小序類,爲七十二賢身通六藝之首,而詬厲廢學至于如此!試問朱氏四書之註,其于學爲何如者?廢與不廢,必所自曉。「傾側」三語,實不願聞。

子謂子夏曰:女爲君子儒

謝氏曰:「君子、小人之分,義與利之間而已。然所謂利者,豈必殖貨利之謂?以私滅公,適己自便,凡可以害天理者,皆利也。子夏文學雖有餘,然意其遠者、大者或昧焉,故夫子語之以此。」朱氏曰:「子夏于小事上不肯放過,便有委曲周旋人情、投時好之弊。」輔氏曰:「子夏欠遠大之見,而有近小之蔽,故惑溺於私與利也。」

孔安國原註:「君子儒將以明道,小人儒則矜其名。」此從二「儒」字作解,原不差誤。註引謝顯道説,謂君子喻義,小人喻利,凡以私滅公、適己自便、有害天理者皆是利。則直是小人,非小人儒矣。曾夫子語子夏,而或出于此?或曰:子夏好利,夫子此言是對病發藥語,觀其告宰莒問政,有曰「毋見小利」,可驗也。不知子 夏好利,從來無據,即其告宰莒問政,亦大槪論政,不必即對病發藥。況論各有義,此時論儒,忽據他時論政者以爲説,全失論例。且即對病發藥,子夏之病在局量褊淺,規模陿隘,或如《集註補》云:「此大小當以度量規模爲言」。若謂「以私滅公,適己自便,有害天理」,則是世俗無賴一小人,可云儒乎?曾賢如子夏,而可以「害天理」三字黄加之乎?朱氏驟聞謝説,亦知難通,有云聖人爲萬世立法,豈專爲子夏設?則朱氏亦早以其言爲無理矣。及作註,而又特引其語以示世,非有意貶抑而何?

「子夏曰商聞之矣」二節

胡氏云:「子夏『四海兄弟』之言,特以廣司馬牛之意,意圓而語滯者也。若聖人,則無此病矣。且子夏知此,而以哭子喪明,則已蔽于愛而昧于理,是以不能踐其言爾。」

《四書集註補》曰:「夫子曰:『效其行,修其禮。千里之外,親如兄弟。』子夏之言正出自夫子,而謂意圓而語滯,且謂聖人無此病,已瞎詬矣。乃猶憎其『蔽于愛而昧于理』。夫宋人動輙言理,吾不知夫子『千里兄弟』之言果蔽愛、昧理與否。但 就經論經,祗解牛憂,不得又牽他日喪明之事以并責之。朱氏自云:『讀書且就本文看,不必又生枝節。』又云:『龜山解經,常有牽纏的病,如解苗而不秀,就牽引揠苗。其于本旨無所發明,卻外去生此議論。』又門人問『惟恐有聞』,因舉子路數事以明之。朱氏便云:『今只當就子路有聞上考究,不須如此牽二三説。若牽二三説,不知尊意要從此處學子路,還只要求子路不是處。』」其言之凌厲如此。今但論四海兄弟,而忽及喪明,是曲求子夏不是也,是不考究本文也,是枝節也。吾不意責人蔽愛而自坐蔽溺又如此!

又曰:「漢王充云:子夏失明,虚妄之言。即宋王伯厚、明方正學輩,亦有辨其未確者。」

「子夏爲莒父宰」章

程氏曰:「子張常過高而未仁,子夏之病常在近小利,故各以切己之事告之。」

子夏近小利,並無實據。程氏以小人之腹,誣妄此語。而及註「子謂子夏女爲君子儒」章,則實以子夏好利爲小人儒成案。程氏語出,而聖人一門無生活路矣! 然且子張在千百年前,與程氏有何怨毒,而未仁、少仁,提至千遍。至品隲他賢而無端旁及,必不放過。何相厄之深與?

「子夏曰大德不踰閑」節

言人能先立乎其大者,則小節雖或未盡合理,亦無害也。吴氏曰:「此章之言,不能無弊,學者詳之。」

德者,事行之别名。閑是分限出入,即踰分之謂,何處好着「理」字?且出入非不合理也。此書實解易曉。如行大禮者既不踰分,則儀貌小節或稍過而出,稍不足而入,總不失大禮。行大法者既不踰度,則規模細事或出而過張,或退入而近于弛,亦不礙大法。此以不合理責之,固爲不倫。且以子夏近小之病進幾遠大,亦有何弊?而動輙苛刻。亦思「不矜細行,終累大德」,子夏豈不知是古語?而言各有爲,必雷同附和以求無弊,恐大不然。

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朱氏曰:「譬之明鏡,或日一次,明少間又暗。或月一次,明二十九次又暗。」

如此,則視聖門弟子無人理矣。天下除卻木偶、陳死人外,即盜賊叛亂,亦豈有一月之間不起一良心者?以此槪聖門,且以之繼「三月不違」之後,可乎?三月「三」字在「月」字上,則繼三月者,當是一月至、一日至,不當曰日一至、月一至也。一字顛倒,便相去萬里,請善學者思之。

吾黨之小子狂簡

不得中行之士而思其次,猶或可以進于道。但恐其過中失正,而或陷于異端耳。

斐然成章,不知所裁,是公然具一材品,未曉斷割,如梓材之未斵、美錦之未製,故曰斐然,曰章,曰裁。今乃曰恐其陷于異端,則未有稱其成章而猶慮其陷異端者。章但有成虧,而無同異。異端可斥絶,而必不可以裁成。此在夫子口中與夫子意中,並無有此,而忽攙此語。此則貶抑聖門之尤甚者也!

《四書集註補》曰:「夫子所裁,不過如求之退、由之兼人、師之過、商之不及之類,何處着『異端』二字?」

又曰:「宋學實本老氏,皆華山道士所授,而二宋皆宗之。故南宋洪邁爲史官, 而儒者皆匄邁作陳希夷先生及周元公諸大傳,且載《太極圖説》于傳中。以《太極圖説》本道書《太上無極尊經》中所出書也。」

《聖學防微》 [2] 曰:「朱晦庵詬陸子靜學佛,而子靜答晦庵書亦詬其學禪,不能辨也。」

朱氏《寄陸子靜書》云:「熹衰病益侵,幸叨祠禄,遂爲希夷直下孫,良以自慶。但香火之地,聲教未加,不能不使人嘅嘆耳。」又《答吕子約書》云:「熹再叨祠禄,遂爲希夷法眷,胃忝之多,不勝慚懼。」

程氏云:「游酢、楊時先曾學禪,不知向裏没安泊處,故來此。」吕微仲之學入於禪談,邢和叔晚游乎佛。程伊川自涪歸,曰:「學者皆流于異端矣。」朱氏云:「謝上蔡用導引吐納之術,而其説仁、説覺,分明是禪。吕晦叔晚益究禪理,蓋其家學相傳如此。游氏分明是投番了。」宋儒自供類如此。若聖門,則並無自言陷異端者。

「可以取可以無取」節

林氏曰:「公西華受五秉之粟,是傷廉也;冉子與之,是傷惠也;子路死于衛,是傷勇也。」

孟子與聖門何怨?必發此三端,以盡責聖門之賢。不謂之有意貶抑不得矣。《四書集註補》云:「子華使齊,五秉之受,乃是其母。林氏歸罪于子,可笑孰甚!不意復有從而和之者,以爲子華不能諭親于道。何信無稽之談,而著先賢之過也。」 [3]

文輝曰:「子華爲魯使齊,冉有爲宰,時爲魯向司寇請粟,雖稍過情,然無大失也。若子路冝死衛者,故夫子哀哭之。此歷見先生《賸言》、《講録》諸書。」張文檒曰:「金仁山云:『此必戰國之世豪傑之習,勝多輕施、結客如四豪之類,輕生如荊、聶之類,故孟子爲當時戒耳。』此庶平情之言。」 [4]

王恬曰 [5] :「宋儒自矜所學直接堯、舜,因互相標榜,原有微視先聖之意。故于北宋諸儒高樹門幟,不容一人訾議。如劉貢父改《二程全書》一二字,便作札四布,痛加譏貶,必欲使其還復舊文而後已。而于先聖、先賢恣情敲駁,《大學》、《孝經》連篇刪改,即孔門諸賢,何一不受其削斵?相其用心,實有抑聖賢以揚同類之意。宜乎俗儒入告,請斥十賢于堂下,而升周、程、張、朱與四賢接席矣。每讀六經,未嘗不累息焉。」

陸邦烈曰 [6] :「《集註》痛抑聖門弟子,初不過私存其説以稍寓微意,實不料後此之直奉爲章程也。自元仁宗朝創立八股,用朱氏書取士,勒爲功令。而明文皇帝以朱氏同姓,有私禘之意,造《大全》一書,以曲護其説。嗣此,四書無本文,且無舊註,即宋儒别説,亦槪從屏卻,以歸于一門。而于是《大》、《中》、《論》、《孟》有傳而無經,有儒説而無聖賢之説,如入齊者知孟嘗而不知有王,入秦關者但聞有太后、穰侯、高陵、涇陽,而不聞有西秦之主。初猶暗奸,繼 則明竊,孔氏一堂將何存濟?因輯《釋非録》五卷,而是書採及之,以存貶抑之痛云。」

是書詩侍録 [7] ,口授補綴,仍恨未備。嘗録「賢賢」章,讀朱氏其言「傾側」、「險絶」、「廹隘」三語,慢然曰:「如是則子夏一傾危險巇小人矣!此何可不辨?」既而曰:「世豈無踵事者?」流涕而罷。其闕畧有待若此,後之讀之者,亦鑒此可已。詩謹識。

* * *

[1]  「級」,原作「趿」,據文意改。

[2]  《圣學防微》,王復禮著。王復禮見前註。毛奇齡《復王草堂四疑書》:「聞足下著《聖學防微》一書,專爲儒學之闌入二氏者立一大防,此是衛儒,非以闢佛。千秋絶業,正如望嵗。」

[3]  「著」,原作「者」,據文意改。

[4]  金履祥,字吉夫,號仁山,元浙江蘭溪人。何基弟子。著《大學疏義》、《論語集注考證》、《孟子集注考證》、《仁山集》等。

[5]  王恬,字養齋。奇齡門人。

[6]  陸邦烈,字又超,浙江平湖人。奇齡門人。

[7]  詩,指毛詩,字耦萇,文輝子,奇齡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