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克段于鄢
鲁隐公元年。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太叔”。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既而太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太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太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太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太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太叔出奔共。
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庄公负叔段,叔段何负于庄公?且为钩饵以诱鱼者,钓也;为陷阱以诱兽者,猎也。不责钓者而责鱼之吞饵,不责猎者而责兽之入阱,天下宁有是耶?
庄公雄猜阴狠,视同气如寇仇,而欲必致之死。故匿其机而使之狎,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之成。甲兵之强,卒乘之富,庄公之钩饵也;百雉之城,两鄙之地,庄公之陷阱也。彼叔段之冥顽不灵,鱼尔!兽尔!岂有见钩饵而不吞,过陷阱而不投者哉?导之以逆,而反诛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讨其叛,庄公之用心亦险矣!
庄公之心以谓亟治之,则其恶未显,人必不服;缓治之,则其恶已暴,人必无辞。其始不问者,盖将多叔段之罪而毙之也。殊不知叔段之恶日长,而庄公之恶与之俱长;叔段之罪日深,而庄公之罪与之俱深。人徒见庄公欲杀一叔段而已,吾独以为封京之后、伐鄢之前,其处心积虑,曷尝须臾而忘叔段哉?苟兴一念,是杀一弟也,苟兴百念,是杀百弟也。庄公之罪,顾不大于叔段耶?
吾尝反覆考之,然后知庄公之心,天下之至险也。祭仲之徒不识其机,反谏其都城过制,不知庄公正欲其过制;谏其厚将得众,不知庄公正欲其得众:是举朝之卿大夫,皆堕其计中矣。郑之诗人不识其机,反刺其不胜其母以害其弟,不知庄公正欲得不胜其母之名;刺其小不忍以致大乱,不知庄公正欲得小不忍之名:是举国之人,皆堕其计中矣。
庄公之机心,犹未已也。鲁隐之十一年,庄公封许叔而曰:“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其为此言,是庄公欲以欺天下也。鲁隐之十六年,郑公父定叔出奔卫,三年而复之曰:“不可使共叔无后于郑。”则共叔有后于郑旧矣。段之有后,是庄公欲以欺后世也。既欺其朝,又欺其国;既欺其天下,又欺后世。噫嘻!岌岌乎险哉!庄公之心欤?
将欲欺人,必先欺其心;庄公徒喜人之受吾欺者多,而不知吾自欺其心者亦多。受欺之害,身害也;欺人之害,心害也。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受欺者身虽害,而心自若;彼欺人者,身虽得志,其心固已斫丧无余矣。在彼者所丧甚轻,在此者所丧甚重;是钓者之自吞钩饵,猎者之自投陷阱也。非天下之至拙者,讵至此乎?故吾始以庄公为天下之至险,终以庄公为天下之至拙。
附评:
朱字绿曰:“《博议》之文,为课试而作,故于时文为近。此篇起首排立三语,后用喻意正意夹行,逼出庄公是一险人。末复推开四层,用四正欲字,两庄公欲三字,应前两使之字,起伏收束,各极其法。至尾取喻意作收,断出庄公至拙,屹然而止,有山回海立之势。意虽未必尽当,而文章机轴,卓然一家。”“庄公养成叔段之恶,即左氏谓之郑志讥失教之义。然段为人臣子,至恃宠而骄,请制之后,竟不复请。擅取国邑,缮甲兵,具卒乘,此岂人臣所得为者?纵无袭郑之谋,而蔑视其君亦甚矣。庄公之失,在平昔不教,而遽兴兵以伐之,为有杀弟之心耳。若封许叔而有悔心,卒使之有后,此自是庄公天理民彝,不至断绝处。君子许人改过,当亟予之,复以为欺天下后世。然则不悔不置后,乃为仁爱其弟乎?即置姜氏于城颍,母子已绝,庄恶已极。及听颍考叔之言,而为母子如初,则其天性之复萌,有不可得而澌灭殆尽者,安得并融融泄泄以为欺天下后世而斥绝之也?《穀梁》以为贱段而甚郑伯,最得其平,谓段无负于庄公亦太过。”
张明德曰:“篇中擒定一‘险’字,如老吏断狱,使其无可躲闪。末复转出欺人者必先自欺其心,以一‘拙’字重夺其魄,使死而有知,庄公应愧死于九京矣。何况后人读之,有不惊心动魄,而复敢萌欺罔乎?《春秋》之作,诛死者于前,所以惧生者于后也。东莱全部《博议》,皆本此意着笔,故此篇词严义正,不少宽假,此真有关世道人心之文,不可草草读过!”
周郑交恶
鲁隐公三年。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王崩,周人将畀虢公政。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秋,又取成周之禾,周、郑交恶。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
天子之视诸侯,犹诸侯之视大夫也。季氏于鲁如二君矣,而世不并称之曰鲁季;陈氏于齐如二君矣,而世不并称之曰齐陈。盖季、陈虽强,犹鲁、齐之臣也,乌可以君臣并称而乱其分乎?
周,天子也;郑,诸侯也。左氏叙平王、庄公之事,始以为周、郑交质,终以为周、郑交恶,并称周郑,无尊卑之辨。不责郑之叛周,而责周之欺郑,左氏之罪亦大矣!吾以为左氏信有罪,周亦不能无罪焉。
周之东迁也,郑伯入为卿士,君臣之分犹在也。君之于臣,贤者用之,不贤者去之,复何所隐哉?平王欲退郑伯而不敢退,欲进虢公而不敢进,巽懦暗弱,反为虚言以欺其臣,固已失天子之体矣。又其甚,至于与郑交质;交质,邻国之事也。今周降其尊,而下质于郑;郑忘其卑,而上质于周。势均体敌,尊卑之分荡然矣。未交质之前,周为天子,郑为诸侯;既交质之后,周、郑等耳,亦何所惮哉?温之麦,洛之禾,宜其稇载而不顾也。向若平王始恶郑伯而亟黜之,郑虽跋扈,不过一叛臣耳,天子之尊犹自若也。苟与之质,是自处以列国,而不敢以天子自处矣。岁改月移,岂知周之为君哉?一旦用兵而不忌,非诸侯之叛天子也,是诸侯之攻诸侯也。使周素以天子自处,至尊至严之分,郑岂敢犯乎?惟周以列国自处,故郑以列国待之,天下亦以列国待之,左氏亦以列国待之。周不自伐,郑未必敢伐之也。无王之罪,左氏固不得辞,周亦分受其责可也。虽然,左氏所载君子之言,固出于左氏之笔,然亦推本当时君子之论也。其论周、郑,概谓之二国,而靡所轻重,是当时之所谓君子者,举不知有王室矣。戎狄不知有王,未足忧也;诸侯不知有王,未足忧也;至于名为君子者,亦不知有王,则普天之下,知有王室者其谁乎?此孔子所以忧也,此《春秋》所以作也,此《春秋》所以始于平王也。
附评:
钟伯敬曰:“末一段有无限感慨。”朱字绿曰:“主意责周天子自委其柄,先以并称周郑,责左氏书法引起其端,后归到孔子作《春秋》,隐隐打回左氏书法之失。首尾相映,章法极为严密。”张明德曰:“先责左氏,所以甚周罪也。盖当时坏法乱纪,皆自王朝始,又何怪乎尾大不掉耶?齐治均平之业,必本于修身;真儒之识,纯王之治,所借以长存者也。”
宋穆公立殇公
《公羊传》隐公三年。宋宣公谓缪公曰:“以吾爱与夷则不若爱女,以为社稷宗庙主,盍终为君矣。”宣公死,缪公立,逐其二子,庄公冯与左师勃,与夷复曰:“先君之所为不与臣国,而纳国于君者,以君可为社稷宗庙主也。今逐君之二子,而将致国乎与夷,此非先君之意也。且使子而可逐,则先君其逐臣矣。”缪公曰:“先君之不尔逐,可知也;吾立乎此,摄也。终致国乎与夷。”庄公冯弑与夷,故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也。
有国者传之子,常道也,中道也。宋宣公必传于弟,以为奇,为高焉。一传穆公,而使之逐其子;再传殇公,而使之杀其身。公羊氏以为,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也;其说既无以加矣。吾尝推宣公之意,必以为:“圣人建国,使父子之相继者,为众人设也。尧何人哉?不传之子,而传之舜。舜何人哉?不传之子,而传之禹。吾何为以众人自处,而不慕尧、舜至奇、至高之行乎?”殊不知,道无不常,亦无不中。传贤之事,自众人视之,则以为奇、以为高;自尧、舜视之,则见其常而不见其奇也,见其中而不见其高也。扛万钧之鼎,乌获以为常,而他人以为勇;游千仞之渊,没人以为常,而他人以为神。未至尧、舜而窃效焉,是懦夫而举乌获之鼎,稚子而入没人之渊也,何往而不败哉?
附评:
朱字绿曰:“主公羊说立论,深罪宋宣让与夷,好高奇以自诡,致祸其国,而先以常、中二字压之,此即文家对面相照之法。至以尧、舜传贤,为常而非奇、中而非高,惟效之者以为高、奇。而先失常、中,卒贻祸乱,此似创说,而实至理。文只三层,却有长江万里之势。”“让国得祸,如目夷(宋公子)、子臧(曹公子)。季札(吴公子)及宋太宗之事,皆足以为鉴戒。然东海王之于汉明,宋王之于唐元,辉照千古;建成、建文之于唐、明两太宗,有手刃、靖难之变。北魏孝文、北齐高祖,皆希世贤君,嗣子不克负荷,未几亡灭。魏有弟勰,齐有弟宪,并贤藩。若能割爱忘怨,兄弟相及,国祚未可知,又未尝不恨其不能让也。事有常变,道有经权,非可执一而论也。”张明德曰:“让国而反酿祸,病根止在好高好奇处,遂致启后世推刃同气之变,忧之深,故其言之切,不徒作文字观可也。”
臧僖伯谏观鱼
鲁隐公五年春,公将如棠观鱼者,臧僖伯谏曰:“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鸟兽之肉不登于俎,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则公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隶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公曰:“吾将略地焉。”遂往,陈鱼而观之。
进谏之道:使人君畏吾之言,不若使人君信吾之言;使人君信吾之言,不若使人君乐吾之言。戒之以祸者,所以使人君之畏也;喻之以理者,所以使人君之信也;悟之以心者,所以使人君之乐也。举天宝之乱,而不能辍敬宗骊山之行;举台城之围,而不能解宪宗佛骨之惑:岂非徒以祸戒之,而未尝以理喻之耶?论朝会之礼,而不能止庄公之观社;论律吕之本,而不能罢景王之铸钟:岂非徒以理喻之,而未尝以心悟之耶?盖祸固可使人畏,然遇骄慢而不畏者,则吾说穷矣;理固可使人信,然遇昏惑而不信者,则吾说穷矣!臧僖伯之谏隐公,先之以不轨不物之祸,次之以蒐狩治兵之理,其言深切著明,可使人畏,可使人信。然讫不能回隐公观鱼之辕者,殆未尝以心悟之也。彼隐公之心,方溺于观鱼之乐,虽有显祸,将不暇顾;虽有至理,将不暇信。僖伯无以开其心,而徒欲夺其乐,亦疏矣。为僖伯者,诚能以吾道之乐,易观鱼之乐,使隐公之心,怡然自得,睟于面,盎于背,畅于四肢,则将视犬马、声色、珠玉、文绣,曾土芥、瓦砾之不如矣。虽与之观天池之鲲,龙门之鲤,鬣翻云而鳞横海者,犹不足以易吾之真乐,况一勺之棠水乎?吾尝论之:人君之游宴,畏人之言而止者,是特不敢为,而未知其不当为也;信人之言而止者,知其不当为,而未知其不足为也。惟释然心悟,然后知其不足为;虽劝之而亦不肯为矣,况谏之者乎?
附评:
朱字绿曰:“主意在以吾道之乐,易观鱼之乐,却以‘畏’‘信’二字陪讲,层层变化,首尾回合,有八门五花之奇。”张明德曰:“观鱼而如棠,此声色货利之入于中,而非语言可悟也。大臣以道格君,在平时不在临事,在一心不在口舌,真纯儒之论也。篇中止是以吾道之乐,易观鱼之乐为一篇骨子,却先以‘畏’字‘信’字引其端,层层驳发,前后照应,更有千奇百怪之状。”
用 兵
鲁僖公二十二年。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馀,不鼓不成列。”
君子之用兵,无所不用其诚。世未有诚而轻者,敌虽欲诱之,乌得而诱之?世未有诚而贪者,敌虽欲饵之,乌得而饵之?世未有诚而扰者,敌虽欲乱之,乌得而乱之?用是诚以抚御,则众皆不疑,非反间之所能惑也;用是诚以备御,则众皆不怠,非诡谋之所能误也。彼向之所以取胜者,因其轻而入焉,因其贪而入焉,因其扰而入焉,因其疑而入焉,因其怠而入焉。一诚既立,五患悉除,虽古之知兵者,环而攻之,极其诈计于十百千万,君子待之一于诚而已矣。彼之诈,极其万而不足;我之诚,守其一而有余。彼常劳,而我常逸;彼常动,而我常静。以逸制劳,以静制动,岂非天下常胜之道乎?然则论天下用兵之善者,固无出于君子矣。然自古书帝籍而勒景钟者,黥髡相望。而宋襄、陈馀之流,每为天下笑,抑又何也?盖尽小人之术者,方无愧于小人之名;尽君子之道者,方无愧于君子之名。以伪君子对真小人,持一日之诚,而欲破百年之诈,安得而不败哉?以一杯之水,而救一车薪之火,不能息焉,谓水之微则可,谓火胜水则不可也。安得以宋襄辈遂疑君子之短于兵哉?
附评:
孙执升曰:“苏氏之文,议者谓为捭阖纵横,战国之遗风,读此知为儒者之文。”朱字绿曰:“本为宋襄辈用君子之道而致败亡,恐人以仁义为迂阔,特地将‘诚’字痛发,以为用兵之本。而于宋襄辈则断之以一日之诚,破百年之诈二语,排宕飘忽,所谓化陈腐为神奇者也。”张明德曰:“擒定一‘诚’字立论,便可无攻不克,而宋襄则断之以一日之诚,欲破百年之诈,未有不立见其败者。则宋襄之败,原是不诚之过,并非诚之过也。仁义二者,岂真迂阔哉?树议森严,真堂堂正正之师,悬之国门,可以辟易万人,岂独为幼学楷模!”
隐公问羽数
鲁隐公五年九月。考仲子之宫,将万焉。公问羽数于众仲,对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故自八以下。”公从之,于是初献六羽,始用六佾也。
凡谓之问者,非有所未知,必有所未安也。心知之,身安之,又何待于问耶?隐公生于鲁、长于鲁、君于鲁,其视鲁之舞乐:用于禴祠烝尝,不知其几祭也;动于屈伸缀兆,不知其几成也。至于考仲子之宫,始问羽数于众仲,岂真不知耶?是必有大不安也。自成王以天子之礼乐祀周公,至隐公盖数百年矣。以成王之贤而赐之,以伯禽之贤而受之,举世莫知其非也。其后因而用之群公之庙,举国亦莫知其非也。隐公生于数百载之后,独能疑数百载之非,蹙然不安,发于问焉,其天资亦高矣。众仲告之以先王之正礼,使六羽之献,复见于仲子之庙,不可谓无补也。然隐公之问,岂止为仲子一庙而止哉?特因仲子之庙而发耳,为众仲盍申告之曰:周公制礼作乐,以致太平。天子八佾,诸侯六佾,是乃周公所作之乐也。周公制是乐舞之数,盖欲行之天下,传之万世也。周公在诸侯之位,而荐天子之乐,岂非欲尊周公之身,而废周公之乐耶?周公欲行之天下,而子孙已乱之;欲传之万世,而身没已违之。使周公而有知,吾知其不享鲁祭矣!君盍因是举,正礼乐之僭,复诸侯之旧?请于天子之朝,告于周公之庙;使天下再见周公之礼乐,是鲁有二周公也。今独用六佾于仲子之庙,是以礼处仲子,而不以礼处周公;何其待仲子之厚,而待周公之薄耶?虽然,此非所以责众仲也。当成王祀周公以天子礼乐,虽召公、毕公之贤,未尝固争,至孔子始慨然而有言曰:“鲁之郊禘非礼也,周公其衰矣!”盖必入圣人之域,然后知圣人之心。降圣人一等,虽召公、毕公,犹不能尽知,况众仲乎?惟众仲一失其机,故末流之弊,至以陪臣而舞八佾,重形夫子之叹。呜呼!隐公之问,在于三家未兴之前;夫子之叹,在于三家既盛之后。防于未兴之前者,众人之所易;禁于既盛之后者,圣人之所难。吾是以益为隐公惜也!
附评:
孙执升曰:“经书初献六羽,《穀梁》曰:‘始僭乐矣。’《尸子》曰:‘始厉乐矣。’厉减也,始知初献为减,即自知初献之为僭矣。”朱字绿曰:“前推隐公不安而问,中代众仲作答,后归到惟圣人能知圣人。只此三层意,委折迤逦,自成丘壑。要知隐公亦未必果不安于僭乐,只是文章家无中生有法耳。”张明德曰:“隐公问羽数,直推到惟圣人能知圣人处。不是宽众仲,正是为隐公一问惜耳。其文势直似东坡留侯、范增诸论。”
郑伯侵陈
鲁隐公六年,五月庚申,郑伯侵陈,大获。往岁,郑伯请成于陈,陈侯不许。五父谏曰:“亲仁善邻,国之宝也,君其许郑。”陈侯曰:“宋、卫实难,郑何能为?”遂不许。君子曰:“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其陈桓公之谓乎!长恶不悛,从自及也。虽欲救之,其将能乎?《商书》曰:‘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其犹可扑灭。’周任有言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天下之事,胜于惧而败于忽。惧者福之原,忽者祸之门也。陈侯以宋、卫之强而惧之,以郑之弱而忽之,遂以为郑何能为而不许其成。及兵连祸结,不发于所惧之宋、卫,而发于所忽之郑,则忽者岂非祸之门耶?然则推郑何能为之一语,实国败家亡之本,古人所谓一言而丧邦者也。秦弱百姓而备匈奴,岂非惧匈奴之势强,而谓百姓何能为乎?然亡秦者非匈奴也。汉抑宗室而任外戚,岂非惧宗室之势迫,而谓外戚何能为乎?然亡汉者非宗室也。晋武帝以戎、狄何能为而不徙,故卒亡于戎、狄;隋炀帝以盗贼何能为而不戒,故卒亡于盗贼。是则何能为之一语,安得不力诋之耶?君必谓民怨何能为,故敢暴虐;必谓财匮何能为,故敢淫侈;必谓诤臣何能为,故敢拒谏;必谓穷兵何能为,故敢黩武。是则何能为者,万恶之所从生也。苟不探其本,则何能为之一言,虽有致乱之端,而未有致乱之形;虽有可畏之实,而未有可畏之迹;非知幾之君子,孰能遏滔天之浪于涓涓之始乎?
附评:
唐荆川曰:“首三语已括尽通篇大意。”朱字绿曰:“点题后推开排衍四层,又接下再排四层,畅发祸生于忽之意,即插入‘何能为’一语,如龙之点睛。尤喜其章法整而能变。”张明德曰:“篇中‘何能为’三字,凡十三见,总从一‘忽’字中讨出。如徐熙画梅,拂草萦波,皆有奇趣。”
盟会聘享失礼
春秋时君臣盟会聘享,始于失礼,终至死亡者,凡二十余条,如篇中所引只四条。隐公七年,陈五父如郑莅盟,歃如忘。桓公九年,曹太子朝鲁,奏乐而叹。僖公十一年,天王使赐晋侯命,受玉惰。昭公二十五年,宋公与叔孙昭子坐,语相泣也。
观人之术,在隐不在显,在晦不在明。显与明,人之所畏也;隐与晦,人之所忽也。人之所畏,虽小人犹知自饰;人之所忽,虽君子不能无疵。莅众之容,必肃于燕闲之日;对宾之语,必严于私昵之时。又况盟、会、聘、享之际,金石在庭,笾豆在席,摈相在前,三揖在下;旦失色于堂,暮传笑于国;片言之误,可以起万口之讥;人情好胜而恶辱,岂不能勉强于须臾耶?今考《左氏》所载,其周旋揖逊,可嗤可指者,相望于册,此理之不可晓者也。呜呼!吾得之矣。凡人情欲欺世而售其奸者,每为善于人之所见,为恶于人之所不见。胡不反观一身,以近取譬乎?肝受病则目不能视,肾受病则耳不能听,脾受病则口不能食,心受病则舌不能言。受病于人之所不见,则其病必发于人之所见矣。是故隐显、晦明,本无二理。隐之所藏,待显而露;晦之所蓄,待明而彰。彼春秋之公、侯、卿、大夫,未尝致力于暗室、屋漏之学,及盟、会、聘、享之际,虽欲勉强修饰,终有时而不能掩。歃血而忘者,不自知其忘也;受玉而惰者,不自知其惰也;奏乐而叹者,不自知其叹也;相语而泣者,不自知其泣也。方正冠鸣佩,俨然肃然,自谓中礼,而不知人已议其后矣。平日暇日暗室、屋漏之所为,至于此时无不发见;吾以是知显者隐之影,明者晦之响也。君子欲无得罪于众,必先无得罪于独;苟徒以一日之敬,而盖终身之邪;是浊其源而扬其流,斧其根而溉其叶也。虽然,春秋之时,旁观窃议者,特为瞽史之学者耳!而愆失谬戾,已不能逃其目;使有知道者立于其侧,又将若之何?
附评:
朱字绿曰:“主意是受病于隐晦,则必发见于明显,却先说观人在隐晦,不在明显,再说隐晦难持,明显易饰,然后转入诸人于盟、会、聘、享,不能勉强须臾,始透发本意,而归于君子欲无得罪于众,先无得罪于独作结,仍是在隐不在显,在晦不在明之意。盘旋曲折,层层入胜。”张明德曰:“诚中形外,自是不易之论,故圣门诸贤皆以谨独为诚正第一关头,此《春秋》所书会、盟、聘、享之失所由来也。篇中欲无得罪于众,必先无得罪于独,此是画龙点睛处。”
颍考叔争车
鲁隐公十一年,夏,公会郑伯于邾,谋伐许也。郑伯将伐许,五月甲辰,授兵于大宫。公孙阏与颍考叔争车,颍考叔挟辀以走,子都拔棘以逐之。及大逵,弗及,子都怒。秋七月,公会齐侯、郑伯伐许。庚辰,傅于许,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颠。
理之在天下,犹元气之在万物也。一气之春,播于品物,根茎枝叶,华色芬臭,虽有万不同,然曷尝有二气哉?理在天下,遇亲则为孝,遇君则为忠,遇兄弟则为友,遇朋友则为义,遇宗庙则为敬,遇军旅则为肃。随一事而得一名,名虽千万,而理未尝不一也。气无二气,理无二理。然物得气之偏,故其理亦偏;人得气之全,故其理亦全。物得其偏,非物之罪也,气之偏也。至于人则全受天地之气,全得天地之理;今守一理而不能推,岂非人之罪哉?颍考叔以孝闻于郑,一言而回庄公念母之心,固可嘉矣。使能推而极之,则塞乎天地,横乎四海,凡天下之理,未有出乎孝之外者,奈何伐许之役,反争一车而杀其身?惜哉!其与庄公问答之际,温良乐易,何其和也;其与子都斗争之际,忿戾攘夺,何其暴也!一人之身,前后如此。当赐食之时,则思其亲;至授兵之际,独不思其亲乎?当舍肉之时,则思其亲;至挟辀之际,独不思其亲乎?前则思之,后则忘之,是见亲于羹,而不见亲于车也。苟考叔推事亲之敬为宗庙之敬,必不敢争车于大宫矣;推事亲之肃为军旅之肃,必不敢挟辀于大逵矣。惟其不能推,故始得纯孝之名,而终不免斗很危父母之戒也。或曰:考叔之伐许,轻身以先登;岂亦不能推其孝乎?曰:争车者,私也,不孝也;先登者,公也,孝也。爱其身者,事亲之孝;忘其身者,事君之忠。忠、孝岂有二道乎?曾子以战阵无勇而非孝,则考叔之勇,正曾子之所谓孝也。然不死于先登之伤,而死于子都之射;死于私不死于公,此吾所以深惜其不能推也。昔左氏尝举“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之诗,以美考叔。自今观之,能舍肉而不能舍车,则其孝有时而匮矣;能化庄公而不能化子都,则其类有时而不能锡矣。考叔三复是诗,能无愧乎?
附评:
朱字绿曰:“因颍考叔有孝名,能一言格君,遂断其不能推广孝思。至于争车以死,须得其空中结撰之妙。”张明德曰:“起首从理气二字发端,直抉阃奥,何啻探月窟而蹑天根。入题后,层层翻驳,似痛似惜,启后人无限推广扩充之意。先生之文,从“六经”“四子”中来,岂复寻常笔墨可到?”
齐鲁郑入许
鲁隐公十一年,鲁、齐、郑共伐许,颍考叔先登,郑师毕登,遂入许。许庄公奔卫。齐侯以许让公,公不受,乃与郑人。郑伯使许大夫百里,奉许叔以居许东偏,使公孙获处许西偏。
共患易,共利难,患者人之所同畏也,利者人之所同欲也。同其畏心,其势必合;同其欲心,其势必争。自古及今,变亲为疏,变恩为怨,鲜不以共利者。吁!亦难矣!吾观三国之克许,何其善处功利之间也?当伐许之际,先登者郑之大夫,而齐、鲁之大夫无与焉;毕登者郑之师,而齐、鲁之师无与焉。是则克许之功,独出于郑。以许归郑,固其所也。然恒人之情,战则避患而居后,胜则争利而居前。不惭己之无功,反不容人之有功。昔邓艾、钟会同伐蜀,艾平蜀而会杀之;王濬、王浑伐吴,濬平吴而浑劾之。使齐、鲁之君,亦如钟会、王浑,则三国祸矣。许地虽褊,亦古之建国也。一兔在野,百人逐之;一金在野,百人竞之,况一国之利乎?今举以与齐,而齐不敢受,举以与鲁,而鲁不敢受,卒归之郑。而郑伯犹不敢绝许之祀,县许之疆。呜呼!孰谓春秋争夺之世,而复见群后德逊之风乎?齐、鲁无功,而不敢攘人之功;郑虽有功,而不敢恃己之功。是善处无功者,莫如齐、鲁;善处有功者,莫若郑也。是心也,岂特可用之战阵之间哉?大而共政,小而共财,推是心而居之,将无入而不自得矣。
附评:
朱字绿曰:“以三国善处功利立论,先用共患易引起,亦对面法也。说人情处亲切有味,抑扬咏叹,文有余情。”张明德曰:“入手六字,陡绝峭拔,通篇意议,全从无中生有,小中见大,其寄托深远,非他人挨篱摸壁者所可仿佛其万一。以之为初学入门程式,何患不推倒一世。”
息侯伐郑
鲁隐公十一年,郑、息有违言,息侯伐郑。郑伯与战于竟,息师大败而还。君子是以知息之将亡也:“不度德,不量力,不亲亲,不征辞,不察有罪。犯五不韪,而以伐人,其丧师也,不亦宜乎?”
居贱恶劳,居贫恶困,居难恶辱,皆祸之招也。天下之理:贱不与劳期,而劳自至;贫不与困期,而困自至;难不与辱期,而辱自至。不知其不可离,而欲离之,此自投于祸也。君子以为:劳者贱之常,困者贫之常,辱者难之常。彼其所以冒于祸者,特不能处其常而已。自处于劳,则在贱而安矣;自处于困,则在贫而安矣;自处于辱,则在难而安矣。处小国之道,亦犹是也。息之为息,至微也。介乎大国之间,祗栗危惧,犹恐不保,况敢与人争较哉?当其与郑违言之际,能自处于小国之常,则郑必不能自违于息,息亦未必取败于郑。今乃不胜一朝之忿,忘小而犯大,宜其自取覆败,而五不韪之责,皆萃其身也。然郑、息有违言,郑不加兵于息,息反先加兵于郑,何耶?盖小国之心,常疑人之陵我,故忿心易生,此息师所以先动也。是心也,非特息侯为然,凡人之处困厄,其最不平者,莫甚于人之陵。吾将有以晓之:当贵盛之时,人之奉我者,非奉我也,奉贵者也;当贫贱之时,人之陵我者,非陵我也,陵贱者也。奚以知其然耶?使我先贵而后贱,我之为我自若也,而奉我者遽变而见陵,则回视前日之奉我者,岂真奉我乎?使我先贱而后贵,而陵我者遽变而见奉,则回视前日之陵我者,岂真陵我乎?彼自奉贵耳,我何为而喜?彼自陵贱耳,我何为而怒?心者我之心,固将治我之事也;何暇助贵者之喜,助贱者之怒哉?
附评:
李本宁曰:“立论感慨,宋儒绝妙文字。”朱字绿曰:“通篇分两段,前半篇安常立论,后半穷人情之变,见常之所以当安,只是一意。”张明德曰:“从人情中提出一段至理,世情翻翻覆覆,一经先生道破,真有无入不得气象,非学问到优入圣域田地,岂能梦见此等境界?”
羽父弑隐公
鲁隐公十一年,羽父请杀桓公,将以求太宰。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羽父惧,反谮公于桓公,而请弑之。公之为公子也,与郑人战于狐壤,止焉。郑人囚诸尹氏,赂尹氏而祷于其主钟巫,遂与尹氏归,而立其主。十一月,公祭钟巫,齐于社圃,馆于寪氏。壬辰,羽父使贼弑公于寪氏,立桓公而讨寪氏,有死者。不书葬,不成丧也。
呜呼!败天下为义之心者,隐公之弑也。利者人之所趋,义者人之所惮。使为义而无祸,人犹且不肯为,况重之以祸乎?隐公轻千乘之国,而推之桓公,桓公反不亮其心而弑之。有甚高之节,而罹甚酷之祸,世将指隐公为戒,而讳言义矣。吾之所闻,则异于是焉!人皆以为隐公之弑,败天下为义之心,吾独以为可以勉天下为义之心,是何耶?隐公之弑,非坐为义也,乃坐为义不尽耳。隐公逊国之节,心甚明,迹甚显,当桓公幼弱之时,隐公苟有他志,微见风采,立可齑粉。桓公在隐公之掌握,十有一年,不惟无纤芥之隙,又且长育而辅翼之。上有天,下有地,其心迹不可诬也。所可恨者,特为义不尽,贪数年之权,而去位不亟耳。惟其去位不亟,故贪慕顾惜之形见于外,羽父因得入杀桓公之谋焉。使隐公勇退,高蹈之风,凛然在人,则不仁者不敢至其墙,不义者不敢至其庐,况敢以戕杀之谋、狗彘之行浼我乎?今羽父敢对隐公明发戕贼之言而不忌,是必隐公贪慕顾惜之形有以召之也。隐公尚不自警,方且告羽父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矣。”将之一字,是隐公贪慕顾惜之心形于言者也。当授即授,何谓将授?当营即营,何谓将营?投机之会,间不容发,岂容有所谓将耶?此所以招羽父之侮,起桓公之疑,而卒至于杀其身也。噫!隐公逊国之义,心如此之明,迹如此之显,秋毫不尽,遽受大祸,况心迹不如隐公之可见者,其敢不自勉乎?然则君子之为义,夜以继日,不敢不用其极者,非特就义,亦所以避祸也。向无隐公之祸迫之,则为义者,立一善,修一行,沾沾自足,怠而不复前矣。故曰:“勉天下为义之心者,隐公之弑也。”
附评:
朱字绿曰:“重责隐公为义不尽,先说隐公为义受祸,既责隐公为义不尽,仍先发隐公力于为义,俱是善于反压之法。后用两‘将’字作佐证,言之凿凿,使贪惜者知所警,末复归到勉天下为义之心,何等严密!”“隐公为义不尽,其初逆探先君之邪志,将举国而授桓,已为不明大义。盖惠公既无嫡子,隐长而桓幼,则隐宜君鲁,夫复何疑?乃因先君溺爱,而欲成其私意,是特小不忍之流耳。至恋位不去,使小人动于恶,又在其后。伯恭因《成邪志》之说,前人已言之,故单抽授位不勇立论。”张明德曰:“为义不尽四字,是一篇大主脑,借前车之覆,为后车之鉴,真儒文字,煞是有关世教,勿断断以时文目之!”
臧哀伯谏郜鼎
鲁桓公二年,春,宋督攻孔氏,杀孔父而取其妻。公怒,督惧,遂弑殇公。……宋殇公立,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孔父嘉为司马,督为大宰,故因民之不堪命,先宣言曰:“司马则然。”已杀孔父而弑殇公,召庄公于郑而立之,以亲郑。以郜大鼎赂公,齐、陈、郑皆有赂,故遂相宋公。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纳于大庙,非礼也。臧哀伯谏曰:“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今灭德立违,而置其赂器于大庙,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雒邑,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大庙,其若之何?”公不听,周内史闻之曰:“臧孙达其有后于鲁乎!君违,不忘谏之以德。”
邻国之贤,敌国之仇也;权门之良,公门之蠹也。萧何、韩信之徒,高祖视之则为忠,项羽视之则为贼;杜钦、谷永之徒,王凤视之则为忠,汉室视之则为贼。然则篡君之忠臣,庸非治世之贼臣耶?臧哀伯之谏郜鼎,其言则是,其所与言者则非也。臣弑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弑父,凡在官者,杀无赦。桓公以弟弑兄,以臣弑君,凡在鲁国者,虽牧圉厮养之贱,皆可剚刃以戮之。况哀伯,鲁之世卿,有禄于国,有赋于军,有职于祭,宁忍坐视而不救乎?力能讨,则诛之可也;力不能讨,则去之可也。今乃低首下心,日趋于朝,又发忠言以补其阙,其于桓公信无负矣,独不负于隐公耶?斩关之盗,人不责其穿窬;杀人之囚,人不责其斗殴。以斩关而概穿窬,余事也;以杀人而概斗殴,微罪也。彼桓公亲为弑逆而不忌,况可责其取乱人之一鼎乎?宜其说之不纳也。由前言之,则不忠;由后言之,则不智。一进说而二失具焉,人谓哀伯为贤,吾不信也。呜呼!严尤匈奴之策,奇策也,然君子不谓之奇,以其所告者王莽耳;陈子昂明堂之议,正议也,然君子不谓之正,以其所告者武后耳;臧哀伯郜鼎之谏,忠谏也,君子不谓之忠,以其所告者桓公耳。观人之言,当先考其所处之地,然后听其所发之言;苟失身于篡逆之区,虽有忠言嘉猷,未免为助乱也。向若桓公用哀伯之言,动遵法义,自附于逆取顺守之说,则终无彭生之祸,而隐公之目永不瞑于地下矣。哀伯之罪顾不大耶?吾尝谓:羽父之请,为桓公画篡国之谋;哀伯之谏,为桓公建保国之策。始乱者羽父也,成乱者哀伯也;正名定罪,不当置哀伯于羽父之下。
附评:
朱字绿曰:“忠于寇仇,罪不可逭,立论严正,文排宕而出,层折不穷。”“哀伯世臣,不能讨贼而事之,罪固难免。然隐、桓皆吾君之子也,与敌国、外寇不同,既已俨然君鲁,苟不能死,又不能逃,则守位于朝,亦无不进忠谋之理。以为无彭生之祸,便不足报隐公,此是曲说。信如所言,必颠覆鲁之社稷,而灭于齐人,乃为忠于隐公乎?哀伯之罪,与羽父自不可同年而语也。建成死,而唐臣不可不忠于太宗;建文亡,而明臣不可不忠于成祖。若谓明皇败于禄山,乃足以快建成,英宗败于土木,乃足以快建文;恐建成、建文有知,亦不出此。”张明德曰:“只就哀伯所处地位立论,攻诘无余,士君子不幸而值此等时势,只有一死,聊可塞责耳。先生为万世君臣立防,故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勿得以太宗、成祖诸臣例哀伯,而于斯文尚有遗议也。”
晋封曲沃曲沃并晋
鲁桓公二年,初,晋穆侯之夫人姜氏,以条之役生太子,命之曰仇。其弟以千亩之战生,命之曰成师。师服曰:“异哉君之名子也!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今君命太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兄其替乎!”惠之二十四年,晋始乱,故封桓叔于曲沃,靖侯之孙栾宾傅之。师服曰:“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今晋,甸侯也;而建国,本既弱矣,其能久乎?”惠之三十年,晋潘父弑昭侯而纳桓叔,不克。晋人立孝侯。惠之四十五年,曲沃庄伯伐翼,弑孝侯。翼人立其弟鄂侯。鄂侯生哀侯。哀侯侵陉庭之田。陉庭南鄙,启曲沃伐翼。
嫡、庶、长、幼,天之所生,而非人之所为也。圣人制为定分,有国家者传于长嫡;为支子者,咸知其出于天而不出于人。由开辟以来,共守是分而不敢变,非专畏圣人也,畏天者。是故微子不敢代纣,目夷不敢代襄公,子西不敢代昭王,季札不敢代诸樊。以数子之贤,苟承祀继统,可以大前人之业,可以启无穷之基。然终逡巡却避者,岂非不忍以一国之私欲利害,而启千万世争夺之祸乎?嫡、庶、长、幼之定分,古今圣贤不敢轻变。晋穆侯何人也,乃敢首乱之。溺于私爱,命名之际,妄有轻重,驯致曲沃之祸,卒覆宗国。为周王者,又从而宠秩之,自古圣人所恃以塞千万世之争端者,至是皆坏。后王始知人可胜天,庶可夺嫡,幼可凌长,篡夺之祸,史策相望。纳中国于蛮貊之域者,未必非晋与周启之也。噫!至贵之无敌,至富之无伦,染指垂涎者至众也。使勇者守之,遇勇之倍者,则夺之矣;使智者守之,遇智之尤者,则夺之矣。守以盟誓,则有时而渝;守以法度,则有时而废;守以城郭,则有时而隳;守以甲兵,则有时而衂;惟守之以天,然后人莫敢与之较。是嫡、庶、长、幼定分之出于天者,乃有国者之所恃也。无故而乱天之定分,直是自伐其恃也。呜呼!殆哉!
附评:
王凤洲曰:“嫡、庶、长、幼归之于天,令人恨不得、急不得、争不得,自是文章得力主脑处。末一段精采陆离,更见力厚。”朱字绿曰:“借晋穆命名之异,为古今定嫡、庶之分,是有关系文字。以一‘天’字贯串到底,入后排奡宕折,如风回水势,更成巨观。”张明德曰:“曲沃之封,在惠之二十四年,后以庶夺嫡,真有莫可如何之势,然其端则启自穆侯命名之始。《坤》之初六曰‘履霜坚冰至’,盖言慎也。篇中以‘天’字作主,归罪穆侯,千万世篡弑之祸,自此弭矣,真是绝大文字。”
齐卫郑战于郎
鲁桓公六年,北戎伐齐,齐侯使乞师于郑,郑太子忽帅师救齐。六月,大败戎师,获其二帅大良、少良,甲首三百,以献于齐。于是诸侯之大夫戍齐,齐人馈之饩,使鲁为其班,后郑。郑忽以其有功也,怒,故有郎之师。〔十年〕冬,齐、卫、郑来战于郎,我有辞也。初,北戎病齐,诸侯救之,郑太子忽有功焉。齐人饩诸侯,使鲁次之。鲁以周班后郑,郑人怒,请师于齐。齐人以卫师助之,故不称侵伐。先书齐、卫,王爵也。
天下之事,曰是、曰正、曰善,皆所当为也;曰非、曰邪、曰恶,皆所不当为也。事虽有万不同,岂有出此两端之外哉?古今以骄矜为通患,抑未之思也?盍反观吾之所行果不当为耶,方且愧惧之不暇,何敢夸人;果当为耶,则亦饥食渴饮之类耳,何足夸人!虽舜之孝,禹之功,皋陶之谟,稷、契之忠,夷、齐之清,孔、孟之学,冠万世而绝出者,其实皆人之所当为也。世之人仅有一善,遽以为过人,亦惑矣!人之为人,非圣人莫能尽。今受人之形,而反自谓过人,岂将翼而飞,鬣而驰耶?甚矣!其惑也!郑忽救齐,虽曰有功,然救灾恤邻,亦诸侯之所当为耳。遽轩然伐其功,轻周室之爵禄,而欲躐之,又从而加兵于鲁。呜呼!使小国有功而可躐处大国之上,则臣有功可陵其君,子有功可傲其父矣。吾尝观郑忽,始败戎师之时,囚二帅,陈俘馘,振旅以献于齐,气吞诸侯,邈视王爵;饩馈之际,暂为人所先,至连三国之兵而伐之,何其壮也!及其嗣位,微弱不振。其出奔,其复归,斥其名而赴诸侯,甚而诋以狡童,曾不以君视之。受侮至此,前日之壮气安在耶?盖忽之为人:得志则气盈,而自视其身不胜其大,人稍慢之,已不能平;失志则气涸,而自视其身不胜其小,人甚贱之,反不能较。其中初无所主,惟视外物以为轻重:随物而盈,随物而涸;随物而大,随物而小;乍骄乍沮,乍勇乍怯;己亦不能自知也。一身不能自主,况欲主人之国哉?
附评:
朱字绿曰:“开手以‘尽所当为,无足夸人’立论,所谓中有所主,外物不能为轻重者也。入郑忽小善而骄一层,顿住,接入何其壮也,壮气安在两层,伏气盈气涸,然后透辟言之,归到一身无主,不能复主一国,前后线索一串,后幅尤警策动人。”张明德曰:“当为与不当为二意,持论甚正,郑忽之始而骄,继而怯,已见其中无一定主见矣。要之,东莱先生非刻于论古也。援古戒今。读其文而不能知其意,使稍有得而辄自矜焉,我断不许其读是书。”
郑忽辞婚
鲁桓公六年。初,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太子忽。忽辞。人问其故,曰:“齐大,非吾耦也。诗云:‘自求多福,在我而已。大国何为?’”及其败戎师也,齐侯又请妻之。固辞。祭仲曰:“必取之。君多内宠,子无大援,将不立。三公子皆君也。”弗从。十一年,郑庄公卒,祭仲立忽,宋人诱祭仲而执之曰:“不立突,将死!”祭仲以突归,而立之。忽奔卫。十五年,郑伯突出奔蔡,忽复归于郑。十七年,郑高渠弥弑昭公忽。
为国者,当使人依己,不当使己依人。己不能自立,而依人以为重,未有不穷者也。所依者不能常盛,有时而衰;不能常存,有时而亡;一旦骤失所依,将何所恃乎?呜呼!此特论依之不可常耳。抑有甚焉者,使所依者常盛常存可矣,犹未足恃也。晋方主盟诸夏,宋谨事之,想其心自以为得所依矣。及厄于楚师,析骸易子;晋迫于狄,坐视而莫能救也。当时诸侯之强盛者,宜莫如晋,晋犹不可依,况其他乎?呜呼!此特论人之不足依耳。抑又有甚焉者,魏孝武胁于高欢,所恃者宇文泰耳。一旦脱身虎口,杖策入关,舍所畏而得所依,天下之乐有过于是乎?然孝武之祸,不在于所畏之高欢,乃在于所依之宇文泰。以是论之,非惟人之不可依,而祸实生于所依也。外物之变,不可胜穷;恃外以为安者,其患夫岂一端耶?世皆咎郑忽之辞婚,不能依大国以为固,殆非也。使忽不辞,则彭生之祸,不在鲁而在郑矣,岂有祸鲁而福郑者哉?然则忽之辞婚,固亦未可厚非也。后世徒见其以微弱致祸,遂并以辞婚讥之,殊不知忽得之于辞婚,而失之于微弱;一是一非,两不相掩,乌得以后之非废前之是哉?忽之言曰:“自求多福,在我而已。大国何为?”斯言也,古今之笃论也。在我之福:以尧为父,而不能与丹朱;以周公为兄,而不能与管、蔡;以周宣为子,而不能与厉王;彼大国亦何有于我哉?苟忽能充是言,则《洪范》之五福、《周雅》之百禄,皆我有也,尚何微弱之足患乎?论者不讥忽之不能蹈其言,而反讥其言之失,亦惑矣!后之君子,苟不以人废言,释然开悟,则天下之福,无在我之外者,岂曰小补之哉?
附评:
朱字绿曰:“前半极言依人之不可恃,入郑忽辞婚事,亟取‘在我而已,大国何为’两言为自立者劝。末复推广言之,使人震心动魄,文阵一气卷舒,真有杼轴由心之乐。”“因不失其亲,士大夫皆然,国君亦何独不然?夏后相依斟灌、斟鄩以兴,晋文依秦穆以霸,亦视其人可亲与否耳。若开国之君,依人起事者尤众,沛公依义帝,光武依更始,明祖依滁阳王,尤其彰彰者。要之:能自立,则依人可借其资;不能自立,则依人反授之柄。故自立之一说,无论依人不依人,皆不可以不勉也。”张明德曰:“人生天地,贵于自立,然后可以操之在我。徒依人成事,未免无主。先生持定此意,先言依人之不足恃,后复引伸触类以言之。说得淋漓尽致,情事透辟,真有把柄文字。”
詹父以王师伐虢
鲁桓公十年,虢仲谮其大夫詹父于王。詹父有辞,以王师伐虢。夏,虢公出奔虞。
屈天下之理,以信天下之分,非善恃名者也。世之恃名分者,皆曰分可胜理,理不可胜分。不幸而听上下交争之讼,宁使下受抑,勿使上受陵。所屈者一夫之理,所信者万世之分,亦何为而不可哉?呜呼!分固不可屈也,理其可屈乎?宜人之滋不服也。虢公谮其大夫詹父于王,詹父有辞,王为之伐虢而出虢公。以臣逐君固可罪矣,然人之咎是者,不过曰:“虢公虽曲,君也;詹父虽直,臣也。桓王不当以曲直之理,而废上下之分耳!”其罪桓王则是也。其所以罪桓王则非也。数传而至于襄王,晋文公以元咺执卫侯而请杀之。襄王曰:“夫君臣无狱,今元咺虽直,不可听也。为臣其杀君,将安庸刑?”襄王之意,岂非以矫桓王之失乎?所谓君臣无狱者,固可以为万世之训;至若“元咺虽直”之一语,犹未免随世俗之见也!苟如襄王之说,是元咺之理,未尝不直;所以不可听者,恐乱君臣之分焉耳。有所谓理,又有所谓分,是理与分,判然二物也。君子言分必及理,言理必及分;分不独立,理不虚行;得则俱得,失则俱失。岂有既犯分而不犯理者乎?子之证父者,先有证父之曲,不必复问其所证之事也;弟之紾兄者,先有紾兄之曲,不必复问其所紾之由也;臣之诉君者,先有诉君之曲,不必复问其所诉之辞也。当詹父、元咺未诉君之时,其理固直,既启诉君之口,则已陷于滔天之恶矣。是詹父之直,因诉虢公而曲也;元咺之直,因诉卫侯而曲也。周王苟以是正其罪,则二人者释然,内省其理之曲,没齿无憾矣。又推而上之,则知君臣之际,本非较曲直之地。臣之理虽直,其敢自谓直以加吾君乎?蚤朝晏退,战战兢兢,上不知君之曲,下不知我之直,所知者尽臣道而已,安得有犯上之衅耶?惜夫桓王昧之而不知,襄王知之而不尽,此分与理所以终离而不可复合也。后之为治者,非合分与理为一,亦安能洗犯上之习而还于古哉?
附评:
孙月峰曰:“所谓分者,理之分也。犯分即犯理,字字名言。”朱字绿曰:“前半俱用反击,后半说到理分合一,方是正论。虽无甚警动处,意亦透辟。”“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亦无不是底君,故曰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虽以纣之虐,而文王不敢懈其服事之心,此其所以为至德也。然则面折廷争,得毋见君有不是处乎?曰:平居有陈善闭邪之忠,则临难有百折不回之气。若谗谄面谀者:方其希宠求荣,事事以君为是;及其事败势去,反事事以君为不是矣。故亡国之君,多咎其臣;亡国之臣,亦多咎其君。”张明德曰:“犯分即所以犯理一语,断尽上下千古许多疑案,岂直为詹父、元咺云尔哉?纯儒学识,高踞绝顶,俯视尘世,皆蝇声耳。”
虞叔伐虞公
鲁桓公十年。初,虞叔有玉,虞公求旃。弗献。既而悔之,曰:“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贾害也?”乃献之。又求其宝剑,叔曰:“是无厌也!无厌,将及我。”遂伐虞公。故虞公出奔共池。
虞公以贪失国,虞叔以吝逐君。贪、吝非二法也,名虽不一,而同出于嗜货焉。使虞公思吾求剑之心,即虞叔守剑之心,必不至于贪矣;使虞叔思吾守剑之心,即虞公求剑之心,亦必不至于吝矣。惟其不能交相恕,而反相责,此其所以酿莫大之衅也。然则如之何?曰:“不过以贪治贪,以吝治吝而已。”至理之中,无一物之可废;人心之中,无一念之可除。贪、吝之念:苟本无耶,安从而有;苟本有耶,安得而无;是贪、吝固不可强使之无,亦不必使之无也。吾心一旦涣然冰释,则曰贪曰吝,孰非至理哉?盖事有善恶,而念无善恶。是念加于事之善者,则名善念,加于事之恶者,则名恶念。所谓念者,初无二也。世所以指虞公为贪者,以求财不厌耳。苟用是念以求道:立而不已,必求与权;贤而不已,必求为圣。则与夫子学而不厌何异?世所以指虞叔为吝者,以其守财欲不失耳。苟用是念以守道:与生俱生,欲不能迁;与死俱死,威不能夺。则与颜子服膺弗失何异?向之恶,今之善,特因物而改其名耳,曷尝有二念哉?
附评:
朱字绿曰:“移贪货之念以求道,移吝货之念以守道,亦寻常议论,却用吞吐之笔,使人惊疑,急欲看其如何用贪,如何用吝。作文须有如此腾挪,始足动人。”张明德曰:“作文先要主意,主意拿得定,横冲直撞,都是有着落语,非同影响。文之妙处,不在用贪、吝二字,在于善用贪、吝二字,吞吞吐吐,一步紧一步,此善于腾挪者。”
楚莫敖屈瑕
鲁桓公十一年,楚屈瑕将盟贰、轸。郧人军于蒲骚,将与随、绞、州,蓼伐楚师。莫敖患之。斗廉曰:“君次于郊郢,以御四邑。我以锐师宵加于郧。若败郧师,四邑必离。”莫敖曰:“盍请济师于王?”对曰:“师克在和,不在众。又何济焉?”曰:“卜之。”对曰:“卜以决疑,不疑,何卜?”遂败郢师于蒲骚。十二年,楚伐绞,〔莫敖〕屈瑕曰:“绞小而轻,轻则寡谋。请无捍采樵者以诱之。”从之,大败之。十三年,楚屈瑕伐罗,斗伯比见楚子,曰:“必济师!”楚子入告邓曼,邓曼曰:“莫敖狃于蒲骚之役,将自用也,必小罗。”罗与卢戎两军之,大败之,莫敖缢于荒谷。
楚人有习操舟者,其始折、旋、疾、徐,惟舟师之是听;开帆击楫,云飞鸟逝,一息千里。于是小试于洲渚之间,平澜浅濑,水波不兴,投之所向,无不如意,不知适有天幸,遂以为尽操舟之术矣,遽谢遣舟师,傲然自得。沼视溟、渤,而杯视江湖;椎鼓径进,亟犯大险;吞天浴日之涛,排山倒海之风,轰豗澎湃,奔鲸骇虬。乃彷徨四顾,胆落神泣,堕桨失舵,身膏鱼鳖之腹,为世大戒。然则召今日之危者,岂非前日之幸乎?使其自试之时,已遇风涛之变,则将知难而悔,终身不敢言舟楫矣。屈瑕之祸,不幸类是。当屈瑕与郧师相距于蒲骚,自知将略非长,委计斗廉。教以“次郢御四邑”者,斗廉也;教以锐师宵加于郧者,斗廉也;教以师不在众,不疑何卜者,又斗廉也。无小无大,惟斗廉之谋是从,以成厥功,岂不犹操舟者其始惟舟师之是听乎?屈瑕徒见用奇之功,而欲窃效焉;伐绞之役,是身试于洲渚之时也。幸而绞人偶入其计,志满气扬,自谓算无遗策,凡天下之言兵者,无出我之右矣。彼区区之罗人,政须折棰笞之耳。削规破矩,任意直前;变出不图,军偾身蹶。其得祸盖与操舟者无以异!邓曼推其祸端,归之蒲骚之役。吾以为成屈瑕之祸者,在绞而不在蒲骚。方伐绞之初,屈瑕虽欲自用,尚未敢自信也。苟受挫于绞人,必思昔以用人言而胜,今以自用而败,将益求其所未至,不敢以兵为戏矣。彼既见其谋之验,忘其幸而矜其能。心口相语,以为蒲骚之胜,借曰斗廉之谋;今采樵诱敌之策,岂亦斗廉教我乎?此所以坚其自用之意,而趣其荒谷之缢也。屈瑕之死生,在于伐绞之胜败;骄之于先,而陷之于后,庸非天欲毙之乎?苻坚之治秦,一则王猛,二则王猛;猛之死,下诏以新失丞相,置观以听讼,其词至兢兢也。继踵而张掖、西域之捷交至,其心始纵,谓天下之事止此耳,猛虽亡,吾岂不能独辨乎?迄自用而致淝水之辱。向若猛死之后,其锋尝小挫,必不敢遽轻天下。坚之丧国,即屈瑕之丧师也!由天子至于庶人,免于师傅之严,而骤欲独行其志,遇事之易者未足喜,遇事之难者未足忧。盖先遇其易,则以易为常,是祸之源也;先遇其难,则以难为常,是福之基也。世固有以一胜累一国,以一能败一身者,岂不甚可畏耶?
附评:
钟伯敬曰:“前借操舟为喻论定,末以天子庶人一段缴结,大有关系,且文气波澜洋溢。”朱字绿曰:“一层用人者常胜,一层自用者必败,一层不用人而自用之初,败为幸,胜为不幸。只此三层,处处绾定本题。既用三层应,引苻坚亦以三层应。推到天子庶人,俱于不用人而自用之初,宁难于先,而有所惩以基福,毋易于先,而有所轻以召祸。真能畅所欲言。”张明德曰:“引喻处说得亲切入情,始知蒲骚之役,以自用而招殃祸,伏于得志之先。文能层层剥发。”
祭仲杀雍纠楚杀子南
鲁桓公十五年。祭仲专,郑伯患之,使其婿雍纠杀之。将享诸郊。雍姬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其母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将享子于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杀雍纠,尸诸周氏之汪。公载以出,曰:“谋及妇人,宜其死也!”襄公二十二年,楚观起有宠于令尹子南,未益禄而有马数十乘。楚人患之,王将讨焉。子南之子弃疾为王御士,王每见之,必泣。弃疾曰:“君三泣臣矣,敢问谁之罪也?”王曰:“令尹之不能,尔所知也。国将讨焉,尔其居乎?”对曰:“父戮子居,君焉用之?泄命重刑,臣亦不为。”王遂杀子南于朝,观起于四竟。子南之臣谓弃疾:“请徙子尸于朝。”曰:“君臣有礼,唯二三子。”三日,弃疾请尸。王许之。既葬,其徒曰:“行乎?”曰:“吾与杀吾父,行将焉入?”曰:“然则臣王乎?”曰:“弃父事仇,吾弗忍也!”遂缢而死。
雍纠将杀祭仲,而谋于其女;楚子将杀子南,而告于其子。为其女为其子者,将若之何?父也、君也、夫也,鼎立为三纲,而世未有能轻重之也。全彼则害此,全此则害彼,岂非天下之至难处,而君子所当先讲乎?曰:“是不必讲也!有是事,则有是理,无是事,则无是理。若雍纠、弃疾之事,君子之所必不遇也。伐国不问仁人,对孝子而公言将杀其亲,世之所无也。君子之深爱婉容,望者意消,虽欲微诋其亲,犹忸怩而不能出口,矧曰杀之云乎?闻君子死亲之难矣,不闻人敢以杀其亲之谋告君子也。里闾之相毁訾者,遇其所厚在席,必为之止。父子、夫妇间,岂朋友比哉?”雍纠不以雍姬为可忌而谋之,楚子不以弃疾为可惮而告之,固可占知二人之为人矣。平居暇日,诚不足以动人,祸已至此,告者杀夫,不告者杀父,左右皆坑谷也。果君子则必不至闻此言;果闻此言者,则必非君子。两者乌可并立耶?吾之所忧者,不能造君子之域耳!未有既为君子,而复遇此变者也。今缓于为君子,而急于讲二人之得失,不欲消此变,而欲当此变,抑末矣!故曰雍纠、弃疾之事,非君子所当讲也。
附评:
朱字绿曰:“主意贵消变而贱当变,却不呆讲消变方略。只说君子不必讲,而其事可决其必不遇,文势便离奇动目。要知君子何以必不遇,有其平日之消之者在也。消之之法,不专是人不忍告以戕杀其亲,其事祭仲也,早消其专,其事子南也,早消其观起之宠。有幾谏之法,有涕泣道之之法,内有以回其亲心,外有以结其君心,庶几上下交安而祸可免也。文却不肯犯实做,只说必不遇,其意悠然可思。孙执升以为见识高,又以为避难,以为含蓄,殆得之矣。”张明德曰:“消祸于未萌,此有道者之定识,未可以责之碌碌辈也。篇中君子‘必不遇’一语,可谓善握灵符。至其文势开拓,犹其余事。”
盗杀伋寿
鲁桓公十六年,初,卫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属诸右公子。为之娶于齐,而美,公取之。生寿及朔。属寿于左公子。夷姜缢。宣姜与公子朔构急子。公使诸齐,使盗待诸莘,将杀之。寿子告之,使行。不可,曰:“弃父之命,恶用子矣?有无父之国则可也。”及行,饮以酒。寿子载其旌以先,盗杀之。急子至,曰:“我之求也,此何罪?请杀我乎!”又杀之。二公子故怨惠公。十一月,左公子泄,右公子职立公子黔牟。惠公奔齐。
和气致祥,乖气致异,二气之相应,犹桴鼓也。物之祥不如人之祥,故国家以圣贤之出为祥,而景星、矞云、神爵、甘露之祥次之;物之异不如人之异,故国家以邪佞之出为异,而彗、孛飞流、龟孽、牛祸之异次之。是以王季、文王迭出于古公之裔;武庚、禄父实育于商纣之门,亦各从其类也。卫宣公之无礼,昏纵悖乱,腥闻于天,乖戾之气所召者,宜其为凶、为逆、为奸、为恶,而伋、寿二子并生其家。然则天理有时而舛乎?曰:“是所以为天理也!世皆以人欲灭天理,而天理不可灭。彼卫公之家,三纲坏矣,五典隳矣,凡生民之常性皆剥丧而无余矣。而二子之贤,忽生于至丑至污之地焉,是知上帝之降衷,虽在昏纵悖乱之中,未尝不存也。二子自幼而长,所见闻者何事?而介然自守,习不能移,岂得之于人乎?是天以二子彰此理之未尝亡也!”呜呼!天理固然矣。若宣公之无道,天反以贤子孙遗之。亦有乖气而或致祥者乎?曰:“二子之贤,君子之所谓祥,而卫国之所谓妖也。彼以其邪,我以其正;彼以其浊,我以其清。自淫朋恶党视之,岂不犹妖孽哉!谗谮交作,致二子之死,又致惠公之逐,又致黔牟之放,又致左、右公子之诛,其为变孰大焉?吾是以知天道之不可诬,乖气之果致异也。天虽降祥,人无以承之,则祥变而为异。使宣公因二子之贤,一念悔悟,而复于正;正宫闱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风驱雷动,万物皆消,固可以移《匏叶》《桑中》之诗,而为《汉广》《行露》之章矣,此岂宣公之所及哉?”宣公固不足责,以二子之贤,受之于天者如此,反不能已卫国之乱者,何欤?曰:黍、稷、穜、稑之种,受于天也,如是而播,如是而植,如是而耘,如是而获者,人也。卤莽灭裂,而坐待仓厢之盈可乎?二子之受于天者,大舜之资也;其处顽父嚚母之间,终至格奸。虽守区区之介,死于无名,成父母之恶者,无他,其所以充养而广大之者,不如舜耳。观二子之生,则知天理之不可灭;观二子之死,则知天资之不可恃。是道也,非洞天人之际,达性命之原,何足以知之?
附评:
瞿昆湖曰:“前后有擒有纵,有结有伏,甚有理趣。”朱履安曰:“乖风致异,谁不解道,不能说得奇快若此。”朱字绿曰:“乖气致异,邪乱之家,异固异,即祥亦异,推到天生善人于不善之家,以见天理之常存。不善之家,虽有善人,而亦不能化其不善,以见天资之不可恃。愈出愈奇,越奇越正。”张明德曰:“伋、寿之贤,却生于宣公,天道其可问耶?构此题吾几欲阁笔。文妙在偏以此为天理未灭绝处。不有二子,则卫宣之恶不彰,不致惠公之逐,不致黔牟之放,又不致有左、右公子之诛,此天之所以明目张胆显示其祸于宣公也。天道其可问耶?其不可问耶?先生洞见本源,为此千古创论,真所谓愈出愈奇,愈奇愈正。”
桓公文姜如齐
鲁桓公十八年,春,公将有行,遂与姜氏如齐。申曰:“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公会齐侯于泺,遂及文姜如齐。齐侯通焉。公谪之。以告。夏,四月,丙子,享公,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车。鲁人告于齐曰:“寡君畏君之威,不敢宁居,来修旧好。礼成而不反,无所归咎,恶于诸侯。请以彭生除之。”齐人杀彭生。
天下同知畏有形之寇,而不知畏无形之寇。欲之寇人,甚于兵革;礼之卫人,甚于城郭。而人每不能守礼者,特以欲之寇人,无形可见,故狎而玩之耳。殊不知有形之寇,其来有方,犹可御也,至于无形之寇,游宴之中有陷阱焉,谈笑之中有戈矛焉,堂奥之中有虎豹焉,乡邻之中有戎狄焉。藏于杳然冥然之间,而发于卒然忽然之际。非圣人以礼为之防,则人之类灭久矣!国君夫人父母没,则使大夫宁于兄弟,礼也;姑姊妹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亦礼也。是二礼者,人不过以为别嫌明微耳,亦未知其为甚急也。及鲁桓、文姜犯是礼以如齐,转盼而罹拉干之祸,身死异国,为天下笑。一去于礼而祸遽至此,人其可以斯须去礼耶?君子视欲如寇,视礼如城。彼其左右、前后,伺吾之失守,而将肆其吞噬者,不可胜数,稍怠则堕其手矣。吾之所以孤立于争夺陵犯之场,得保其生者,恃礼而已。无此礼则无此身:升降俯仰之烦,岂不胜于屠戮戕杀之酷;弁冕环佩之拘,岂不胜于刀锯斧钺之加。人徒见君子常处至劳之地,而不知君子常处于至安之地也。世俗所以厌其烦而恶其拘者,亦未见其害耳。城之围于寇者,楼橹虽密,犹恐其疏,隍堑虽险,犹恐其夷。岂有厌楼橹之太密,恶隍堑之太险者哉?苟人果能真见无形之寇,则终日百拜,犹恐其逸;《曲礼》三千,犹恐其简也。况敢厌其烦与拘耶?
附评:
钟退谷曰:“以城寇为喻,立意高而格局奇。”孙执升曰:“提‘礼’字作一篇主意,虚神幻笔,不迂不腐,变化千端,可为时文堆垛之药。”朱字绿曰:“守礼远欲,本是老生陈言,却从有形之寇、无形之寇说起。前一段说无形之寇已是十分警动,入题一段,止以淡折顿宕了之,复以君子执礼以远寇畅快言之,然后以城高卫严作结,结构严密,文气郁勃,奇情警思,往往溢于行间。”张明德曰:“先王之定为礼数,所以杜渐防微,以范围于大中至正之内,使不可逾越,非以苦人也。至于国君夫人父母没,则使大夫宁于兄弟,姑姊妹已嫁,而反兄弟之国,弗与同席,此大彰明较著,知其所以别嫌明微也。桓公见不及此,而身死异国,为天下口实,此诚不知礼之甚者。文提礼字作通身线索,如明珠走盘,变化万状。彼时文以堆垛为能者,对此当色沮。”
楚武王心荡
鲁庄公四年,春,王三月,楚武王荆尸,授师孑焉,以伐随。将齐,入告夫人邓曼曰:“余心荡。”邓曼叹曰:“王禄尽矣!盈而荡,天之道也。先君其知之矣,故临武事,将发大命,而荡王心焉。若师徒无亏,王薨于行,国之福也。”王遂行,卒于木之下。令尹斗祈、莫敖屈重除道梁溠,营军临随,随人惧,行成。莫敖以王命入盟随侯,且请为会于汉汭,而还。济汉而后发丧。
气听命于心者,圣贤也;心听命于气者,众人也。凡气之在人,逸则肆,劳则怠,乐则骄,忧则慑,生则盈,死则涸。气变则心为之变,有不能自觉焉。志者气之帅也,今心随气变,而气反为志之帅矣。气反为志之帅,而吾心志之盛衰,惟气之为听,则心者气之役也。圣贤君子以心御气,而不为气所御;以心移气,而不为气所移。历山之耕,南风之琴,劳逸变于前,而舜之心未尝变也;羑里之囚,虞芮之朝,忧乐变于前,而文王之心未尝变也;辟席之时,易箦之际,生死变于前,而曾子之心未尝变也。楚武王凭陵诸夏,临敌多矣,迨其季年,伐蕞尔之随,而心荡焉。彼初未知治心之理,所恃者血气之刚耳。平时临敌,非真能不动也,气方刚也。死期将至,血气既荡,心安能不随之而荡乎?彼邓曼者,方且归之天,而又归之鬼神。抑不知心即天也,未尝有心外之天,心即神也,未尝有心外之神。乌可舍此而他求哉?心由气而荡,气由心而出。蟊生于稼,而害稼者蟊也;蚋生于醯,而败醯者蚋也;气生于心,而荡心者气也。使楚武而悟,则贼吾心者,岂他在耶?将不得而遁矣。贼既不得而遁,盍亦锄治是气,绝其本根,以去心之贼乎?吁!又非也!浩然之气与血气初无异体,由养与不养,二其名尔。苟失其养,则气为心之贼;苟得其养,则气为心之辅。亦何常之有哉?溃乱散越,临死生而失其正者,是气也;泰定精明,临死生而得其正者,亦是气也。凌烟图绘之功臣,谁非前日之勍敌耶?
附评:
钟伯敬曰:“论治心养气,精微透彻,深得天人合一之旨。然邓曼一妇人,既前知莫敖之必败,今又知王禄之且尽,其慧心明眼自不可掩。”孙执升曰:“前篇说理,此篇说气,俱是大关头,大原委,却每于弄笔处有袅袅婷婷之致。江上峰青,秋波临去,使吾低徊不能已。”朱字绿曰:“亦只是老生常谈,而文致斐亹,令人把玩不置。”“前篇君子守礼意,用在后;此篇君子治心意,用在前。前篇结处以城不厌高作波,此篇以贼不可去作波。文家变化,随处不同,学者知此,可不走入死路矣。”张明德曰:“语语透宗,而文致更缥缈委折,令人寻味不尽。前篇说理,此篇说气,将治心意阐发得痛快直截。而结处又以养气为关键,文入妙来无过熟,此为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