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哲学与人生
人生哲学一名词,近在国内,甚为流行;但其意义,究为何若?所谓人生哲学者,其所研究之对象为何?其所以别于伦理学者安在?其中派别有几?吾人讲人生哲学,应取何法?凡此及类此诸问题,俱应先讨论。
欲明何为人生哲学,须先明何为哲学。但关于何为哲学之问题,诸家意见,亦至纷歧;本书篇幅有限,势难备举众说,今姑将个人意见,约略述之。
人生而有欲;凡能满足欲者,皆谓之好【注一】。若使世界之上,凡人之欲,皆能满足,毫无阻碍;此人之欲,彼人之欲,又皆能满足而不相冲突;换言之,若使世界之上,人人所认为之好,皆能得到而又皆不相冲突,则美满人生,当下即是,诸种人生问题,自皆无从发生。不过在现在世界,人所认为之好,多不能得到而又互相冲突。如人欲少年,而有老冉冉之将至;人欲长生,而民皆有死。又如土匪期在掠夺财物,被夺者必不以为好;资本家期在收取盈余,劳动者及消费者必不以为好。于是此世界中,乃有所谓不好【注二】;于是此实际的人生,乃为甚不满人意。于是人乃于诸好之中,求唯一的好(即最大最后的好);于实际的人生之外,求理想人生;以为吾人批评人生及行为之标准。而哲学之功用及目的,即在于此。故哲学者,求好之学也【注三】。
【注一】此段所说,于本书第十二章中,当更详论。此所论好,即英文good之义,谓为善亦可;不过善字之道德的意义太重,而道德的好,实只好之一种,未足以尽好之义。若欲谓好为善,则须取孟子“可欲之谓善”之义。
【注二】此所谓不好,即英文evil之义,谓为恶亦可,不过亦须取其最广之义耳。哲学中普通谓不好有两种:一物质的不好(physical evil),如老、病、死是;一道德的不好(moral evil),如欺诈、凶残是;泛言不好,则包斯二者。
【注三】此在世界哲学史中,有极多证据。我以为哲学与科学之区别,即在哲学之目的在求好,而科学之目的在求真。关于此点诸辩论,已详拙著《人生理想之比较研究》(商务印书馆出版)英文本二四三页,《一种人生观》(商务印书馆《百科小丛书》内)附录,及《对于哲学及哲学史之一见》(《太平洋杂志》第四卷第十期),兹不再赘。
哲学家中有以哲学即是批评人生者,美国哲学家罗耶斯(J.Royce)说:哲学,在其字之根本意义,不是僭妄的努力,欲以超人的灼见,或非常的技能,解释世界之秘密。哲学之根源及价值,在批评的反省人之所为;人之所为是人生;对于人生之有组织的、彻底的批评,即是哲学(见罗耶斯《近代哲学之精神》一至二页)。此以哲学为人生批评。不过批评人生,虽为哲学之所由起,及其价值之所在,但未可因此即谓哲学即是批评之自身。凡批评之时,吾人(一)必先认所批评者为有不满意、不好、不对之处;(二)必先有所认为满意,所认为好,所认为对者,以为批评之标准。不然,则批评即无自起,即无意义。即如鲁迅《风波》中之九斤老太“常说伊青年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伊以现在的时世为不对,必有伊所认为对者。伊虽未曾具体地说明何者为对,但至少我们可知,对的天气必不是这般热,对的豆子必不是这般硬,对的小孩必重九斤。伊所认为对者,即是伊的批评之标准。我故意借此戏论,以证我的庄语;因由此可见,即最不经意的批评,亦皆涵有批评之标准;至于正式的、严重的批评,必待批评之标准,更为易见。布鲁台拿斯(Plotinus)说:若对于好没有一种知识,则此是不好之话,即不能说(《全集》英译本七四五页)。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道德经》第二章)此言虽不错,但吾人亦可以说:天下皆知恶之为恶,斯美矣;皆知不善之为不善,斯善矣。九斤老太知天气之这般热为不善,则天气之非这般热之为善,已可概见,此即一例,余可类推。
由此可见,凡若使批评可能,则必先有一批评之标准,此标准必为批评者所认为之理想的【注】,至其果为实际的与否,则无大关系。所谓理想有二义:(一)最好至善之义,(二)最高观念之义。例如柏拉图《共和国》所说之圣王政治,即是其所立之理想的标准,以批评当时政治者。此圣王政治就其自体方面言,即柏拉图所认为之理想政治,最好至善之政治;就人之知识方面言,则即柏拉图之政治理想,对于政治之最高观念。凡此皆以眼前之对象为不满意,不好,不对,而以其所认为满意,所认为好,所认为对者为标准,而批评之。至于批评人生,亦复如是。吾人若以实际的人生为不好而批评之,则必有所认为之好人生,以为批评之标准。此好人生,就其自体方面言,即是理想人生,最好至善之人生;就人之知识方面言,即是人生理想,对于人生之最高观念。人生理想,即是哲学。所以批评人生,虽为哲学之所由起及其价值之所在,但批评之自身未即是哲学,而批评之标准方是哲学也。
【注】固然也有批评者不得已而求其次,用不甚理想的标准,以批评其所批评。但已知其标准之为次,则仍必有其所认为之理想的标准。
杜威先生谓哲学乃所以解决人生困难;此与以上所说,正相符合。实际的人生所以不满人意,正因其有困难【注】。理想人生正是人之一种生活,于其中可以远离诸苦。故哲学,就一方面说,乃吾人批评人生之标准,就又一方面说,亦乃吾人行为之标准。人之举措设施,皆所以遂其欲,所以实现其所认为之好。理想人生是最好至善的人生,故人之行为,皆所以实现其所认为之理想人生,其所持之哲学。“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众庶凭生”,此四种人之行为不同,正因其所认为之理想人生有异。
【注】人生之困难,可分为普通、特殊两种:特殊困难乃有时有地而有;普通困难乃随时随地而有。劳苦、饥饿等,属于前者;生、老、病、死等,属于后者。惟因人生有普通困难,所以即社会安宁、人民康乐之时,人生亦为不满人意。固不必如近人所说,必政治扰乱、社会不安,乃有哲学发生也。
问:人人既皆有其理想人生,有其哲学,则何以非人人皆哲学家?答:普通人虽皆有其理想人生,有其哲学,但其哲学多系从成说或直觉得来。哲学家不但持一种哲学,且对其哲学,必有精细的论证,与有系统的说明,所谓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哲学家与普通人之区别,正如歌唱家与普通人之区别。人当情之所至,多要哼唱一二句;然歌唱家之唱,因其专门的技术,与普通人之唱固自不同。故普通人虽皆有哲学,而不皆为哲学家。
柏拉图说:
天上盖有如此之国(理想国)之模型,欲之者可见之,见之者可身遵行之。至于此世界果有或果将有如此之国否,则为彼有见者所不计,盖彼必将依如此之国之律令以行,而非此不可矣。(《共和国》五九二节)
哲学与人生之关系,亦复如是。
第二节 哲学及人生哲学
问:普通多谓哲学之目的,在于综合科学,以研究宇宙之全体,今如此说,岂不缩小哲学之范围耶?答:如此说法,并不缩小哲学之范围。哲学之目的,既在确定理想人生,以为吾人在宇宙间应取之模型及标准,则对于宇宙间一切事物以及人生一切问题,当然皆须作甚深的研究。严格地说,吾人若不知宇宙及人在其中之地位究竟“是”如何,吾人实不能断定人究竟“应该”如何。所以凡哲学系统至少必有其宇宙论及人生论。哲学固须综合科学以研究宇宙之全体,然其所以如此者,固自有目的,非只徒为“科学大纲”而已。
希腊哲学家多分哲学为三大部:
物理学(physics)
伦理学(ethics)
论理学(logic)
此所谓physics,即今所谓metaphysics,近人所译为“形上学”或“玄学”者。此所谓伦理学及论理学,其范围亦较现在此二名所指为广。以现在之术语说之,哲学包涵三大部:
宇宙论,目的在求一对于世界之道理(a theory of the world)
人生论,目的在求一对于人生之道理(a theory of life)
知识论,目的在求一对于知识之道理(a theory of knowledge)
此三分法,自柏拉图以后,至中世纪之末,普遍流行【注一】;即至近世,亦多用之【注二】。此外他种分法固多,然究未若此三分法之为合理且有历史的根据也。
【注一】讲此三分法最清楚者,当推斯多噶学派(Stoics)。彼谓“哲学有三部分,即物理学,伦理学,及论理学是也。当吾人考察宇宙及其中所包之物,此即是物理学;当我们研究人生,此即是伦理学;研究推理,此即是逻辑或曰辩证学(dialectic)”(Bakewell:Source Book in Ancient Philosophy 二六九页)。“他们将哲学与一动物比较,以骨及筋比论理学,以血肉比自然哲学(按即所谓物理学),以灵魂比伦理哲学。他们又将哲学与一鸡卵比较,名论理学为卵壳,伦理学为卵白,自然哲学为卵黄。又与一膏腴之地相较,论理学即其周围之墙垣,伦理学即果实,自然哲学即土地或果树。”(同上,二七〇页)
【注二】看Paulsen: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英译本四四页。
就上三分中,若复再分,则宇宙论可有两部:
一研究“存在”之本体,及“真实”之要素者,此是所谓本体论(ontology);
一研究世界之发生及其历史,其归宿者,此是所谓宇宙论(cosmology狭义的)。
人生论亦有两部:
一研究人究竟是什么者,此即人类学、心理学等;
一研究人究竟应该怎么者,此即伦理学(狭义的)、政治哲学等。
知识论亦有两部:
一研究知识之性质者,此即所谓知识论(epistemology狭义的);
一研究知识之规范者,此即所谓论理学(狭义的)。
就上三部中,宇宙论与人生论,相即不离,有密切之关系。一哲学之人生论,皆根据于其宇宙论。如杨朱以宇宙为物质的、盲目的、机械的,故人生无他希望,只可追求目前快乐。西洋之伊壁鸠鲁学派(Epicureanism)以同一前提,得同一断案。又如中国道家以宇宙为“自然”之表现,凡物顺性而行,即为至好,故人亦应顺性而行,除去一切拘束。西洋哲学中之浪漫派(Romanticism),亦以同一前提,得同一断案。由此可见,诸哲学之人生论不同,正因其宇宙论不同。哲学求理想人生,必研究宇宙,必综合科学,其所以亦正在此。哲学家中,有以知识论证成其宇宙论者[如柏克立(Berkeley)、康德(Kant),以及后来之知识论的唯心派(epistemological idealism),及教之相宗等],又有因研究人之是什么而连带及知识论者[如陆克(Locke),休谟(Hume)等]。究竟知识论与人生论无极大的关系;所以中国哲学,竟未以知识问题为哲学中之重要问题。然此点实无害于中国哲学之为哲学。
哲学之功用、目的,及其中之部分既明,则本章开始所提诸问题,当有不烦详说而自解决者矣。人生哲学即哲学中之人生论,犹所谓自然哲学,乃哲学中之宇宙论也。伦理学乃人生哲学之一部,犹物理学乃所谓自然哲学之一部也。哲学以其知识论之墙垣,宇宙论之树木,生其人生论之果实;讲人生哲学者即直取其果实。哲学以其论理学之筋骨,自然哲学之血肉,养其人生论之灵魂;讲人生哲学者即直取其灵魂(参看本节【注一】)。质言之,哲学以其对于一切之极深的研究,繁重的辩论,以得其所认为之理想人生;讲人生哲学者即略去一切而直讲其理想人生。由斯而言,则人生哲学又可谓为哲学之简易科也。
第三节 哲学家之“见”与“蔽”
问:上既云人生论与宇宙论有密切关系,哲学家中又有以知识论证成其宇宙论者,岂可从哲学中分出人生哲学而单独讲之耶?答:本不可也,所以如此者,只为便于讲说而已。宇宙本不可分也,而科学分之者,亦只为便于研究而已。凡哲学家之思想皆为整个的。凡真正哲学系统,皆如枝叶扶疏之树,其中各部(实亦无所谓各部),皆首尾贯彻,打成一片。威廉·詹姆士(James)谓哲学家各有其“见”(vision);又皆以其“见”为根本意思;以此意思,适用于各方面;适用愈广,系统愈大(见所著A Pluralistic Universe)。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其实各大哲学家,皆有其“一”以贯其哲学。
中国哲学家中,荀子颇善于批评哲学。他以为哲学家皆有所见。他说:“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同伸)。墨子有见于畸,无见于齐。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荀子·天论篇》)他又以为哲学家皆有所蔽。他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同德);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智;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篇》)詹姆士谓:若宇宙之一方面,引起一哲学家之特别注意,彼即执此一端,以概其全。(见所著A Pluralistic Universe)故哲学家之有所蔽,正因其有所见。惟其如此,所以大哲学家之思想,不但皆为整个的,而且各有其特别精神,特殊面目。
惟其如此,所以世界之上,并无“哲学”。一家哲学,既自有其特别精神,特殊面目,则自是“一家的”哲学,而非“哲学”,犹之“白马非马”。将来虽未可知,但自有史以来,以至现在,世界之上,并无“哲学”,只有“许多哲学”(There is no philosophy as such;there are philosophies only)。现在哲学家所立之道理,大家未公认其为是;已往哲学家所立之道理,大家亦未公认其为非。古今诸大哲学家,“地丑德齐”,莫能相下;“群龙无首”,正哲学界之情形也。
世界之上,既无“哲学”,而只有“许多哲学”,则当然亦无“人生哲学”,而只有“许多人生哲学”。然则吾人果将讲何人之人生哲学耶?此许多人生哲学,皆有其“见”,皆“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吾人势不能“罢百家而定一尊”,只述吾人所认为对者,而将其余一概抹杀。本书于第二章至第十一章中,将世界哲学史中之重要的人生论,俱分派叙述,主在指出其所持之故,所言之理,亦间附批评,指出其所蔽。所以不惮烦者,固因研究学问之方法不能不如此,而亦欲使学者于遍览诸派学说之后,养成所谓容忍之态度也。
人生许多悲剧,皆起于威廉·詹姆士所谓“人之盲目”。人皆自见其是而不见人之是;凡他人所言所行,与自己所认为对之见不合者,即斥为邪说谬行,目为洪水猛兽;甚且滥用强权,铲除异己。历史中此类事甚多,如孔子之杀少正卯,西洋旧教徒之杀新教徒,宗教家之杀科学家,即其显例。在此等情形中,往往双方用意,俱未尝不善;俱未尝不自以为其所言所行,为至当而不可易;然而卒至于相残害,可悲孰甚?推其所以如此,盖由此方不知彼方所言所行,亦自有相当的理由耳。若吾人对于诸派人生哲学,俱知其意,则可知此宇宙是多方面的,人因其观点不同,故见解亦异;而见解虽异,固不害其俱有相当的理由。如此则吾人可养成一种容忍之态度;有此态度,则人与人之间,较易调和,而人生悲剧,亦可减少矣。
自又一方面言之,人生哲学与吾人之行为有关。吾人之行为,只能取一标准;杨朱纵欲,及佛教之绝欲,势不能取而并行之。故吾人虽一方面,承认诸派人生哲学之皆有相当的价值;而在别一方面,则又不能不求一吾人所认为较对之人生哲学,以为吾人行为之标准。所以于本书第十二、第十三章中,糅合众说,立一新人生论,即以之为吾人所认为较对之人生哲学焉。
第四节 人生哲学之派别
宇宙有多方面;若有一方面引起一哲学家之特别注意,则彼即执此一端,以概其全;詹姆士所说,已如上述。究竟宇宙果有几多方面耶?概括言之,吾人所经验之事物,不外天然及人为两类。自生自灭,无待于人,是天然的事物。人为的事物,其存在必倚于人,与天然的恰相反对。吾人所经验之世界上,既有此两种事物,亦即有两种境界。现在世界中,有好有不好,已如上述;哲学家中有有“见”于天然之好,即以天然境界为好,而以人为境界为不好之起源者;亦有有“见”于人为境界之好,即以人为境界为好,而以天然境界为不好之起源者。如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道德经》十九章)主张返于“小国寡民”之乌托邦。而近代西洋哲学家,如培根(Bacon)、笛卡儿(Descartes)之流,则主张利器物,善工具,战胜天然,使役于人。其实两境界皆有其好的与其不好的方面。依老子所说,小国寡民,抱素守朴,固有清静之好;然亦有孟子所谓,“洪水横流,草木畅茂,禽兽逼人”之不好。主战胜天然者所理想之生活富裕,用器精良,固有其好;而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老子之言,亦不为无理。此皆以不甚合吾人理想之境界为理想境界。此等程序,谓之理想化(idealization)。哲学家亦非有意好为理想化,特多为其“见”所蔽耳。
实际的世界,有好有不好;实际的人生,有苦受亦有乐受。此为事实,无人不知;哲学史中大哲学家亦无不知;其所诤辩,全在对于此事实之解释及批评。就以上所说,略加推广,则哲学史中,有一派哲学家以现在之好为固有,而以现在之不好为起于人为。依此说则人本来有乐无苦,现在诸苦,乃其自作自受,欲离诸苦,须免除现境,返于原始。诸宗教中之哲学,大都持此说法。又有一派哲学家,则以现在之不好,为世界之本来面目,而现在之好,则全由于人力。依此说则人本来有苦无乐,以其战胜天然,方有现在之情形;若现在世界,尚未尽如人意,则惟有再求进步而已。中国哲学史中,性善与性恶之辩——即一派哲学家谓人性本善,其恶乃由于习染;一派则谓人性本恶,其善乃由于人为(即荀子所谓伪)——为一大问题。而希腊哲学史中,“天然或人定”之争——即一派哲学家谓道德根于天然,故一而不变;一派则谓纯系人意所定,故多而常变(参看第三章第一节)——欧洲近古哲学中,有神与无神之辩——即谓宇宙系起于非物质之高尚原理抑系仅由盲力——亦为难解决的问题。凡此诸争辩,其根本问题,即是好及不好之果由于天然或人为;“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意”者,当自知之。
既有如此相反的哲学,则其实现之之道,亦必相反。道,路也;此所谓道,正依此义。上所说之哲学,其一派谓人为为致不好之源;人方以文明自喜,而不知人生苦恼,正由于此。若依此说,则必废去现在,返于原始。本老子所谓“日损”(《道德经》四十八章),今姑名此派哲学曰损道。其他一派则谓,现在世界,虽有不好,而比之过去,已为远胜;其所以仍有苦恼者,则以吾人尚未十分进步,而文明尚未臻极境也。吾人幸福,全在富有的将来,而不在已死的过去。若依此说,则吾人必力图创造,以人力胜天行,竭力奋斗,庶几将来乐园不在“天城”[City of God,西洋中世纪宗教家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所作书名]而在“人国”(Kingdom of Man,培根Novum Organum中语)。本老子所谓“日益”,今姑名此派哲学曰益道。
此外尚有一派,以为天然人为,本来不相冲突;人为乃所以辅助天然,而非破坏天然;现在世界,即为最好;现在活动,即是快乐。今姑名此派曰中道。
尚有言者,即属于所谓损道诸哲学,虽主损,而其损之程度,则有差别。上述中国道家,老庄之流,以为现在的世界之天然境界即好,所须去掉者只人为的境界而已。此派虽主损而不否认现世。今名此派曰浪漫派。柏拉图以为现在的世界之上,尚有一完美的理想世界。现在世界之事物是相对的;理想世界之概念是绝对的。现在世界可见而不可思;理想世界可思而不可见。今名此派曰理想派。佛教及西洋近代叔本华之哲学,亦以为现在世界之上,尚有一完善美满的世界。但此世界,不但不可见,且亦不可思,所谓不可思议境界。今名此派曰虚无派。属于所谓益道诸哲学,虽皆主益,而其益之程度,亦有差别。如杨朱之流以最大的目前快乐为最好境界;目前舒适,即是当下“乐园”。今名此派曰快乐派。如墨子功利家之流,以为吾人宜牺牲目前快乐而求将来较远最大多数人之安全富足繁荣。今名此派曰功利派。西洋近代哲学家,如培根、笛卡儿等以为吾人如果有充分的知识、权力与进步,则可得一最好境界,于其中可以最少努力而得最多的好;吾人现宜力战天然,以拓“人国”。今名此派曰进步派。至于属于所谓中道诸哲学,则如儒家说天及性,与道家所说道德颇同;但以仁义礼智,亦为人性之自然。亚力士多德继柏拉图之后,亦说概念,但以为概念即在感觉世界之中,此世界诸物之生长变化,即所以实现概念。宋、元、明诸哲学家,颇受所谓“二氏”之影响,但不于寂灭中求静定,而谓静定即在日用酬酢之中。西洋近代哲学,注重“自我”;于是“我”与“非我”之间,界限太深;海格尔(Hegel)之哲学,乃说明“我”与“非我”,是一非异;绝对的精神,虽常在创造,而实一无所得。合此十派别而世界哲学史上所已有之人生哲学之重要派别乃备。此但略说,详在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