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道家哲学,老庄之流,以为纯粹天然境界之自身,即为最好;自现在世界减去人为,即为至善。今将其人生论及其所根据之宇宙论,分析叙述,以见此派所持之理论。

第一节 所谓道德之意义

道家亦称道德家(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盖道与德乃道家哲学之二根本观念;故须先明其义。老子谓道“周行而不殆”(《道德经》二十二章)。庄子谓道“无所不在”;又云:

汝惟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知北游》)

故道非超此世界之上,而实在此世界之内。此与柏拉图之“好之观念”大不同矣(参看下章)。又《庄子·大宗师》篇中谓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郭象注云:

无也,岂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

又郭象《齐物论注》有一节说天籁者,颇可与此注相发明;彼云:

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

道亦非别有一物,居天地鬼神之上而生天生地,神鬼神帝也。天地万物,“块然而自生”,“非为也”。此皆本无以生之而自然而生;此全体之自然,“会而共成”一道。道即自然之总名也。老子云:“道法自然。”(《道德经》二十五章)其实道即自然也。

耶教以上帝为创造者,天地为所创造者。此则能生所生,是一非异。故言道生天地万物,即是言天地万物之自然而生;以道解释天地万物之起源,即是以不解释解释之也。故郭象谓道“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也”(《大宗师注》)。欧洲哲学家斯宾诺莎(Spinoza)所说上帝,与此所谓道极相似。不过彼主决定论,此主自由意志耳(参看下第十三章第三节)。

惟道即是天地万物之自然,故道能“无为而无不为”。老子谓道“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道德经》二章)。庄子亦云:

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大宗师》)

所以者,道本即天地万物全体之自然,非别有一物,超乎天地万物之上;故万物之自生自长,自毁自灭,一方面可谓系道所为,一方面亦可谓系万物之自为也。“吾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道若能言,必如此说。

道家常谓道为“无”;一方面言道生万物,一方面又言“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德经》四十章)。盖因道本非别为一物,超乎天地万物之上也,然又不能谓为直等于零,因其即天地万物全体之自然也。所以老子云: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道德经》十四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德经》二十一章)

以恍惚言道,亦可谓善于形容矣。

至于所谓德者,老子云:“道生之,德畜之。”(《道德经》五十一章)庄子云: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天地》)

泰初有“无”,无即道也。德者,得也;“物得以生谓之德”。由此而言,则天地万物全体之自然,即名曰道;各物个体所得之自然,即名曰德,故老子谓道生万物而德畜之也。德即各物之所分于道者;其分已显,则谓之命;成为具体的物,则谓之形;形体中之条理仪则,即是性也。惟因道德同是自然,故道家书中,道德二字,并称列举。江袤云:

道德实同而名异。……无乎不在之谓道,自其所得之谓德。道者,人之所共由;德者,人之所自得也。试以水为喻。夫湖海之涵浸,与坳堂之所畜,固不同也;其为水有异乎?江河之倾注,与沟浍之湍激,固不同也;其为水有异乎?水犹道也,无乎不之;而湖海坳堂,江河沟浍,自其所得如是也。谓之实同名异,讵不信然?(焦竑老子翼》卷七引)

江氏谓道者人之所共由,德者人之所自得,颇能说明道德之所以同,及其所以异。不过庄子之意,则应云:道者物(兼人言)之所共由,德者物之所自得耳。

第二节 何为幸福

凡物各由其道而得其德,即是凡物皆有其自然之性。苟顺其自然之性,则幸福当下即是,不须外求。此所谓逍遥游也。庄子之书,首标此旨,托言大鹏小鸟,“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并郭象《逍遥游注》)。凡物如此,人类亦然。庄子云: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马蹄》)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胠箧》)

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应帝王》)

此《胠箧篇》所说,亦与《道德经》八十一章同。盖此为道家所认为之黄金时代也。

第三节 人为之害

庄子继云: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马蹄》)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耶?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胠箧》)

此所谓人类之堕落【注】也。圣人以其聪明才力,改造天然境界,而不知人类之苦,已与人为之物而俱来矣。

【注】“堕落”(fall)系耶教书中用语,指人类始祖自“天国”谪降之事。见《旧约·创世纪》。

人为之目的不外两种:一模仿天然;二改造天然。若为模仿天然,则既有天然,何须模仿?《列子·说符篇》云: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树之有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此即云恃自然而不恃人为也。若为改造天然,则适足以致痛苦。庄子云:

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骈拇》)

而人为之目的,多系截长补短,改造天然。故自有人为境界,而人在天然境界所享之幸福失。既无幸福,亦无生趣,譬犹中央之帝,名曰混沌,本无七窍,若强凿之,则七窍开而混沌已死矣(见《庄子·应帝王》)。

第四节 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

夫物之性至不同矣。一物有一物所认为之好,不必强同,亦不可强同。物之不齐,宜即听其不齐,所谓以不齐齐之;此《齐物论》之宗旨也。一切社会上之制度,皆定一好以为行为之标准,使人从之。此是强不齐以使之齐,爱之适所以害之也。庄子云: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均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一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天地》)

礼教制度,虽为圣人所认为之好,然必欲以之“束缚驰骤”天下之人,则是强天下之不齐以至于齐也。庄子于此,有一妙喻云: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随行列而止,委虵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环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至乐》)

“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故无须定一定的规矩准绳,而使人必从之也。道德为人性之自然,仁义为人定之标准,礼则人为之规矩形式。老子谓失道(自然之全体)而后德(自然之一部);失德而后仁(有标准而尚无区别);失仁而后义(有标准又细为区别);失义而后礼(规矩形式);盖愈画一则愈乱也。然义礼之施,纯恃教育之鼓吹,及名誉之劝诱,尚无确切可见之威权,以为其后盾也。礼为“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以上并见《道德经》三十八章),盖亦不过乱之开始而已。失礼而后法;现在所谓政治法律,皆法之类,其精神在用确切可见的威权,以迫人必从其所定之标准。此道家之所大恶也。故老子云: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道德经》十九章)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道德经》三章)

“为无为”即庄子所谓“在宥天下”。庄子云: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在宥》)

第五节 个人之修养

庄子之社会哲学,主张将现在社会回复至其原始情形;其个人修养之方法,亦主除去成人心中之私欲计画思虑等而复返于婴儿。《庚桑楚》云:

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已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道家皆好言婴儿,如老子云:“专气致柔,能婴儿乎?”(《道德经》十章)“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二十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二十八章)“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圣人皆孩之。”(四十九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五十五章)婴儿非不有活动,但一切皆出于天然,而非出于有意识的计画;但有“行”而不知其“所之”,有“居”而不知其“所为”。一片天机,非有人为。庄子之理想人格,正是如此。故云: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大宗师》)

“不以心捐道”者,章太炎云:“捐,当从郭作揖。《说文》:‘揖,手着胸也。’着胸为揖,引申为胸有所着。不以心捐道者,不以心着道也。所谓‘不诉’‘不距’‘不忘’‘不求’也。”(《庄子解故》)不以心着道,不以人助天,即是不以有意识的计画,搀入本能的活动之中。故虽有活动而不自知也。

所以道家又皆好言“愚”,老子云:“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道德经》二十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道德经》六十五章)盖愚之境界,乃返于婴儿之自然的结果也。庄子云:

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郭象注云:“无心于言而自言者,合于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天地》)

反德即是返于婴儿;返于婴儿,如何能“与天地为合”,下文自明。

第六节 纯粹经验之世界

婴儿虽有活动而无智识;此种无智识之经验,即所谓纯粹经验(pure experience)也。在有纯粹经验之际,经验者,对于所经验,只觉其是“如此”(詹姆士所谓“that”),而不知其是“什么”(詹姆士所谓“what”)。詹姆士所谓纯粹经验,即是经验之“票面价值”(face value),即是纯粹所觉,不杂以名言分别。[见詹姆士《急进的经验主义》(Essays in Radical Empiricism)三十九页]佛家所谓现量,似即是此。庄子所谓真人所有之经验,即是此种,其所处之世界,亦即此种经验之世界也。庄子云: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齐物论》)

有经验而不知有是非,不知有封(即分别),不知有物,愈不知则其经验愈纯粹。在经验之中,所经验之物,是具体的;而名之所指,是抽象的。所以名言所指,实只经验之一部。譬如“人”之名之所指,仅系人类之共同性质。至于每个具体的人之特点个性,皆所不能包括,故一有名言,似有所成而实则有所亏也。又一名只指一物,或一部分之物,其余皆所不指;就其所指者而言则为成,就其所不指者而言则为亏;故庄子有鼓琴之喻也。郭象注云:

夫声不可胜举也。故吹管操弦,虽有繁手,遗声多矣。而执龠鸣弦者,欲以彰声也。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故欲成而亏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无亏者,昭文之不鼓琴也。

凡一切名言区别,皆是如此。故吾人宜只要经验之“票面价值”,而不须杂以名言区别。庄子云: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齐物论》)

凡物可即可,然即然,不必吾有意识的可之或然之也。莛即莛,楹即楹,厉即厉,西施即西施,不必我有意识的区别之也。有名言区别即有成,有成即有毁。若纯粹经验,则无成与毁也。故达人不用区别,而止于纯粹经验,则庶几矣。其极境虽止而又不知其为止。至此则物虽万殊,而于吾之知识,则实已无区别矣。

第七节 万物一体

若此则万物与我,皆混同而为一矣,混同二字用于此最妙,盖此等之“为一”乃由混而不为区别以得之者也。郭象所谓“与物冥”(《逍遥游注》)。即是此义。至此境界,则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与变通),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矣。此言毫无神秘之义,盖此乃顺万物之自然之自然结果也。郭象于此注云:

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之能下,椿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途也。如斯以往,则何往而有穷哉?所遇斯乘,又将恶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

《大宗师》中亦有一节,与此意略同。彼云: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耶?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由纯粹经验以玄同彼我者,对于天地万物,不作有意识的区别,故其在天下,犹藏天下于天下也。藏天下于天下,则更无地可以失之;此所谓“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也。如此则无往而不逍遥矣。庄子云: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郭云:“当所遇之时,世谓之得。”);失者,顺也(郭云:“时不暂停,随顺而往,世谓之失。”);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大宗师》)

既已解悬之人,谓之至人。庄子云: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郭云:“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然无趸介于胸中也。”)。若然者,乘云气(郭云:“寄物而行,非我动也。”),骑日月(郭云:“有昼夜而无死生也。”),而游乎四海之外(郭云:“夫唯无其知而任天下之自为,故驰万物而不穷也。”),死生无变于己(郭云:“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而况利害之端乎?(郭云:“况利害于死生,愈不足以介意。”)(《齐物论》)

“与变为体”,故无入而不自得焉,此逍遥之极致也。

第八节 余论

以上为道家哲学之大概。在我所谓损道诸哲学中,道家所与他派不同者,即道家并不反对现在之世界。道即此世界之全体的自然;如能除去现在之人为境界,此世界究竟为和、美、幸福所充满。道家哲学并不主张真正的清净无为,使人如老僧之入定。大鹏之飞,婴儿之号,实皆是为,其所以可取,只在其是本能的、自然的,非有意的、做作的。所以道家之主张,只是除去人为,返于天然。在诸损道中,道家之哲学,所损可谓最少。

道家之哲学,实亦代表人之一种欲望,表明人之一种幸福。所谓万物一体之幸福,下文当论及(看下第十三章第二节)。今但说吾人若在天然境界,一切随本能而行,实有一种幸福,在别处所不能得者。詹姆士有言:

我们所谓曾受过高等教育之人,多数皆远离“天然”。我们所受的训练,使我们只找那超越的,少的,出色的,而忽视那平常的。我们为抽象的概念所充满,且为言语所滑;在此高等机能之教育中,快乐之特殊的源,与简单的机能相连带者,常变干枯,于是我们对于人生之较基本的,较普通的“好”与喜悦,乃不能感觉。

在此情形之下,救济方法,即是降下至较深的,较原始的地位。……我们自以为较野蛮人甚高,然对于此等方向,我们所已死者,他们“天然”之子,确切甚活。我们对于改良之无忍耐,对于人生之基本的,静的,诸“好”之盲然,他们若能自由的作文,对此,必有动人的讲演。一酋长与其白客(客而为白人者)云:“呀……我的兄弟,你将永不知无思无为之幸福,在一切事物中,此为最迷人,仅次于睡觉。我们生前如此,我们死后亦如此。至于你们的人们……收获方了,即又另种;白昼不足,我还见他们耕于月下。他们的生活如何与我们的比——他们所视为空无所有之生活?他们真瞎,他们失了一切。我们则生活于“现在”。(《心理及人生理想谈话》二五七至二五八页)

此等“神秘的感觉的生活(mysterious sensorial life)及其最高的幸福”(亦詹姆士语),诚至少亦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