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哲学里,历史哲学,在汉代可以说是最发达。为什么历史哲学在汉代最发达呢?我们知道在春秋战国的时候,中国在经济、社会、政治、思想各方面都起了根本的变动。到了秦汉大一统,中国完全进了一个新局面。在这个新局面中,人有机会也有兴趣把以前的旧局面,把以前的历史,重新研究估价。于此重新研究估价的时候,往往就可发现历史的演变,也是依着一定的公式。把这些公式讲出来,就成为历史哲学。我们可以说春秋战国是创作时期,秦汉是整理时期。中国的历史哲学,就是汉人整理以前历史的产品。
汉人的历史哲学约有三派。一派是五德说。此派始于战国末之邹衍。其说以五行为五种天然的势力,即所谓五德。每种势力,都有其盛衰之时。在其盛而当运之时,天道人事皆受其支配。及其运尽而衰,则能胜而克之者,继之盛而当运。木能胜土,金能胜木,火能胜金,水能胜火,土能胜水。如是循环不息,所谓“自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历史上每一朝代,皆代表一“德”。其服色制度,皆受此“德”之支配,而自成一套。
五德说之外,有三统说。此派可以董仲舒为代表。三统分为黑统,白统,赤统。每一统各有其一套的服色制度。历史上的一个朝代,若是代表那一统,他就须用那一套的服色制度。此三统的次序也是一定的:黑统之后,一定是白统,白统之后,一定是赤统,赤统之后,一定再是黑统。
五德说三统说之外,有三世说。此派可以何休为代表。本来在《礼运》中,社会制度已有大同小康之分。何休《公羊注》更确定历史的进化,要有三个阶段,即所谓三世:“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大概何休所谓太平世与《礼运》所谓大同之治相当。所谓升平世与《礼运》所谓小康之世相当。
我们现在又处在一个非常的大转变时期。我们试看以上三种的历史观,其中是不是有些意思,我们现在还可用。总括起来,以上三种的历史观,包含有下列的几种意思:
(一)历史是变的。各种社会政治制度,行之既久,则即“穷”而要变。没有永久不变的社会政治制度。《易》所谓“穷则变,变则通”之言,很可以拿来说这个意思。
(二)历史演变乃依非精神的势力。上述之三世说中,不必有此意思。但在五德说及三统说中,此意思甚为明显。五德之转移,及三统之循环,皆有一定的次序。火德之后,一定是水德。白统之后,一定是赤统。这一个朝代若是火德,他一定要行一种什么制度。若是水德,一定要换一种别样不同的制度,白统赤统亦复如是。这都是一定的公式,不论人愿意不愿意,历史是要这样走的。这一点意思,我们现在还用得着。所谓唯物史观就有这个意思。依照唯物史观的说法,一种社会的经济制度要一有变化,其他方面的制度,也一定跟着要变。例如我们旧日的宗法制度,显然是跟着农业经济而有的。在农业经济中,人跟着地。宗族世居其地,世耕其田,其情谊自然亲了。及到工业经济的社会,人离地散而之四方,所谓宗族,亲戚,有终身不见面的,其情谊自然疏了,大家庭自然不能维持了。由此例看来,我们就知道唯物史观的看法,以为社会政治等制度,都是建筑在经济制度上的,实在是一点不错。而且说穿了也是很平常的道理。说到这里,又有一个问题。社会政治等制度,固然是靠经济制度,人不能以意为之;但是经济制度,人是不是能以意为之呢?也不能。因为一种经济制度之成立,要靠一种生产工具之发明。例如若没有耕田的工具之发明,人即不能有农业经济。若没有机器之发明,人即不能有工业经济。而各种发明之有无,又需看各方面之环境、机会,不是想有就可以有的。有些人论历史,离开了环境机会,专抽象的论某个人或某个民族之努力不努力,聪明不聪明,以为人可以愿怎样就怎么样。我们觉得这种看法,是不对的。
话虽如此说,我们并不忽视人的努力及其智慧,以及领袖人物的重要。历史的大势所趋,不是人力所能终究遏止或转移的,但是人力可以加快或延缓这种趋势。有人说美国如果没有华盛顿,也一定要有革命,革命也一定成功。究极言之,这话也未尝不可说。但是我们若看美国初革命时所处境况之危险,应付偶有失宜,即有不测之变之情形,我们可以说:如果没有华盛顿,虽然可以说美国的革命终究必成功,但这一次未必成功。有了华盛顿就加快了美国革命的成功;没有华盛顿或有一个反华盛顿的有力人物,就延缓了美国革命的成功。历史如一条大河一样,他流的方向,是他源头的形势所决定的。人力所能做的,就是疏通它以加快他的流,或防范他以延缓他的流。所以我们不忽视人力及领袖,不过我们反对那专就人力及领袖的力量来看历史的说法。
(三)历史中所表现之制度是一套一套的。这个意思上述三派说法中均有。如五德说以为凡以某德王的,其服色制度皆受此德之支配。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说:秦始皇以秦为水德,“改年始贺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数以六为纪。……刚毅戾深,事决于法。刻削无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这是水德的一套。如换一德则须另换一套。三统说亦主张每一统皆有其一套。正赤统有正赤统的一套。正白统有正白统的一套。三世说如《礼运》所说大同小康之治,亦各有其一套。现在唯物史观对于历史的见解,亦有这个意思。一切社会政治等制度,都是建筑在经济制度上。有某种经济制度,就要有某种社会政治制度。换句话说:有某种所谓物质文明,就要有某种所谓精神文明。这都是一套的。比如下棋,你手下要只有象棋盘,象棋子,你就只得下象棋。你要下象棋,你就须照着象棋的一套规矩。你手下要只有围棋盘,围棋子,你就只得下围棋。你要下围棋,你就须照着下围棋的一套规矩。假若你不照着他的规矩,你棋就下不成。关于这一点,我们只看上面所说大家庭制度与农业经济制度之关系,即可概见。现在人已经离开地四方乱跑,大家庭制度一定须改,这是很清楚的。这一点郭象在他的《庄子注》里说的很好。他说:“夫礼义,当其时而用之,则西施也;时过而不弃,则丑人也。”又说:“夫先王典礼,所以适时用也。时过而不弃,则为民妖。”现在我们也说:一种的社会政治制度,都是为适合一种的经济制度。在其与经济制度成一套的时候,即是好的。不然,就是坏的。就其本身说,各种社会政治制度,没有绝对的好坏。郭象也说:“揖让之用于师,直是时异耳,未有胜负于其间也。”
(四)历史是不错的。这个意思在五德三统说中,都很显著。每一德当运而实现其一套;另一德当运而实现其另一套。用另一套的人,不能说其前人用别一套者是错的。因为前人用别一套,也是由于客观的必要。三统说中,也有同样的主张。现在我们若用唯物史观看历史,我们也可以有同样的主张。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说:第一,我们不能离开历史上的一件事情或制度的环境,而但抽象的批评其事情或制度的好坏。有许多事情或制度,若只就其本身看似乎是不合理的。但若把他与他的环境连合起来看,则就知其所以如此,是不无理由的了。例如大家庭制度,很有人说他是不合理,以为从前的人何以如此的愚;但我们若把大家庭制度与农业经济社会合起来看,就可以看出大家庭制度之所以成立,是不无理由的了。再就历史演变中之每一阶段之整个的一套说,每一套的经济社会政治制度,也各有其历史的使命。例如资本主义的社会的历史的使命,是把一切事业集中,社会化,以为社会主义的社会的预备。在资本主义的社会完全成功的时候,也就是他应该,而且必须让位的时候。这正是从前持五德说者所谓“四时之运,成功者退”。他退并不是因为他错,是因为他已经尽了他的使命,已经成功。有些人好持一种见解,以为以前的人全是昏庸糊涂,其所做的事全是错的。只有我们才算对了。另外一种见解,以为现在及将来的人都是“道德日下”,其所做的事,全是错的,只有古圣先贤才对。这两种见解可以说是一样的不对。
(五)历史之演变是循环的或进步的。关于这一点,五德说及三统说与三世说的主张不同。五德说及三统说以为历史之演变乃系循环的。此二说皆以为五德或三统之运行,“如顺连环,周而复始,穷则反本”。三世说则以为历史之演变,由据乱世,升平世,而至太平世,乃系进步的。此二种说法,我们若把他连合起来,我们就可以说历史之演变是辩证的。我们把循环及进步两个观念合起来,我们就得辩证的观念。所谓辩证的意思,说穿了也很容易明白。比如我们写字。小孩子写字是没有规矩胡写。胡写不能成为书家,必须照着规矩写。但是仅照规矩写,也不能成为书家。大书家之字要超规矩。所谓超规矩就是不照规矩,而又不离乎规矩,所谓“神而明之”。就其不照规矩说,似乎是小孩的胡写。但他是用过守规矩的工夫的胡写,与原来小孩的胡写,大不同了。我们评诗论画,有所谓神品、逸品者,就是指那些超规矩的作品。若不能超规矩的作品,顶好也只能算个能品。这些意思在中国思想中很普通,所以康有为、谭嗣同虽没有看过海格尔及马克斯的书,而已竟把这个意思来说历史的演变。他们都是讲《春秋》三世及《礼运》的,他们以为在原始的社会中,人是无父子、君臣、夫妇的。后进而有父子、君臣、夫妇。再进则至《礼运》大同之世,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又是无父子、君臣、夫妇之世界。但这不是退步,而是进步之极。谭嗣同在他的《仁学》里,说有人拿《易》之乾卦来讲这个意思。乾初九为太平世,指太古人之初生,浑浑噩噩,不识不知之状况。九二为升平世,指人已有国家等组织时之状况。九三为据乱世,指各国相争天下混乱之状况。此谓之逆三世。九四仍为据乱世。九五为升平世,指国界渐泯,世界渐归统一之状况。上九为太平世,指无国界,无家庭,人人平等自由之世界。此谓之顺三世。此顺三世中之太平世,“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是有点像原始的社会,在其时人不知亲其亲,不知子其子。大同社会是有点像野蛮,但它实不是野蛮,实是大文明或超文明。我们现在的世界,就一方面说实有“返朴还醇”的趋势。就西洋说,在政治方面,从前的民主政治,自由主义,现在不行了。替他的是共产党及法西斯党的专制。在经济方面,自由出产,自由竞争,也不行了。替他的是统制经济。在艺术方面,从前的华丽精工的建筑,逼真活现的图画雕刻,现在也不行了。替他的是直上直下四方块的建筑,用笔乱涂,用刀乱砍的图画雕刻。从前西洋的画,是要越像真越好,现在是要越不像真越好。这些现象中,固有些是倒车。有些确不是倒车,而确是前进。不过这前进中,兼有循环与进步。这就是说,这前进所遵之规律,是辩证的。总之,在历史的演变中,我们不能恢复过去,也不能取消过去。我们只能继续过去。历史之现在,包含着历史的过去。这就是说历史的演变,所遵循的规律是辩证的。
(六)在历史之演变中,变之中有不变者存。这一点在三统说中最为明显。董仲舒虽主张三统“如顺连环,周而复始,穷则反本”,但又说“天不变,道亦不变”。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人类的社会虽可有各种一套一套的制度。而人类社会之所以能成立的一些基本条件,是不变的。有些基本条件,是凡在一个社会中的人所必须遵守的,这就是基本道德。这些道德,无所谓新旧,无所谓古今,是不随时变的。究竟我们所常行的道德中,哪些是跟着某一种社会而有,所以是可变的;哪些不是跟着某一种社会而有,而只是跟着社会而有,所以是不变的,是很难确定。不过有些道德是只跟着社会而有,不是跟着某一种社会而有,所以是不变的;这一点似乎可确定的说。照我们现在想起来,例如“信”之道德,似乎即是一种基本道德。因为社会之组织,靠人之互助,而人之互助,靠一个人能凭别人之话而依赖他。例如我在这里写字,而不忧虑我的午饭是否有。因为我的厨子说与我做饭,所以我可以依赖他。我的厨子也因为我说与他工资,所以他可以依赖我。如果一个社会中个个人皆说话不当话,那个社会就不能存在。人没了社会就不能生存。越是进步的社会,其中的人越是须说话当话。人的生活越是进步,人越离不开社会。孔子说:“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初看这句话的人说,孔子多么残酷,多么不讲人道,叫人不吃饭也要有信;这真是吃人的话。实则人吃饭固是要紧。但是吃饭的条件如果不具备,人是没饭可吃的。或是有饭不得吃的。
以上所讲的并不是要恢复五德三统等说,不过汉人的历史哲学中有上述六点的意思。这些意思到现在还可用。我们用一种历史哲学的时候,本来也不过只师其意,不能把他拿来机械的用。这一点是我们现在应当注意的。
原载《哲学评论》第六卷第二、三期(二十四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