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皆谓近年中国一切皆无长进。其实,在学术研究上,如历史、地质学、生物学等,确有人时时在努力,而成绩方面,亦有长足之进步。中国近年研究历史之趋势,依其研究之观点,可分为三个派别:(一)信古,(二)疑古,(三)释古。“信古”一派以为凡古书上所说皆真,对之并无怀疑。“疑古”一派,推翻信古一派对于古书之信念。以为古书所载,多非可信。信古一派,现仍有之,如提倡读经诸人是。“疑古”工作,现亦方兴未艾。“释古”一派,不如信古一派之尽信古书,亦非如疑古一派之全然推翻古代传说。以为古代传说,虽不可尽信,然吾人颇可因之以窥见古代社会一部分之真相。今举出历史上众所聚讼之问题数则,以作此三派研究态度之说明。如关于先秦诸子起源之学说,在《汉书·艺文志》谓“诸子出于王官”,如“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墨家者流,出于清庙之守”。自信古者之观点,以为此说出于《汉书》,其为可信,绝无问题。而在疑古者则以为《汉志》所说,纯系揣测之辞。一种学说之起,皆一时聪明才力之士所倡,以应当时社会之需要。战国诸子之兴,亦系如此,与“王官”有何关系?在释古者则以为在春秋战国之时,因贵族政治之崩坏,原来为贵族所用之专家,流入民间。诸子之学,即由此流入民间之专家中出。故《汉志》之说,虽未可尽信,然其大概意思,则有历史根据。又如孟子所谓“井田制”,八家分田百亩,中为公田,八家共耕,在信古者以为上古社会制度,真系如此。在疑古者则以为此种制度,绝对不能为古代所已行,而纯是孟子的理想制度。从释古者的观点来看,则以为井田之制,非如“信古”者之认为真的历史事实,亦非为全出于孟子的梦想。释古者对此问题的解释是:在周朝贵族政治,一国之君,兼为庶民之政治的及经济的主人。农民为君主之佃户(或农奴),君主为农民之地主。孟子所谓井田,即君主分田与大夫,大夫再分田与农民。此种分田而耕,其原意非为农民之利益,乃地主剥削农民之方式。如信孟子所讲,谓“井田制”全为农民利益,固属非是;若认“井田制”为全然离开当时制度之空想,则亦不尽合理。此种“井田制”固大都属孟子之理想,然吾人须信在当时制度上一定有相当的暗示,孟子方能有此种理想。又如“古书真伪问题”,从传统的信古说法,则认为古书之真,大都毫无问题。如信《庄子》即为庄周所作,《管子》即为管仲所作,《墨子》即为墨翟所作。疑古者对于此诸书之真伪,则发生疑问,谓《庄子》、《管子》诸书,其中大部分系伪的,乃后人所造。在释古者之观点,则认为此信古与疑古之二观点,皆属非是。如《庄子》与《墨子》诸书,本未写明为庄周与墨翟所作,故亦无所谓假。古人以为著作之目的,在于表现真理,只求将真理传诸后世,至作者为谁,则认为无关重要(西洋中古时亦如是)。如《庄子》等书,最初皆为零碎之篇章,经汉人整理,始成为“书”。刘向、刘歆父子即为从事整理先秦之学术者。逮经整理后,讲庄子一派之学之书,即称为《庄子》;讲墨子一派之学之书,即称为《墨子》,并不以其书为系庄周、墨翟所手著也。乃后来不察当时情形,误认为《庄子》即为庄周所手著,《墨子》即为墨翟所手著,因启疑古者之疑。若此种误会一经解释,则疑古者之说,亦不成立,所谓“妄既不存,真亦不立”也。“信古”、“疑古”、“释古”为近年研究历史学者之三个派别,就中以“释古”为最近之趋势。吾人须知历史旧说,固未可尽信,而其“事出有因”,亦不可一概抹煞。若依海格尔的历史哲学来讲,则“信古”、“疑古”与“释古”三种趋势,正代表“正”、“反”、“合”之辩证法。即“信古”为“正”,“疑古”为“反”,“释古”为“合”。

原载二十四年五月十四日《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