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先生左右:
贵刊于九期及二十七期中对于友兰在《燕京学报》中所发表论文,俱有奖饰,甚感甚愧。于二十七期中又承指示二点,尤可感谢。惟愚意亦有可申言者,请分述之。
(一)论孔子本人,孟子有“圣之时者”之言。然所谓“圣之时者”,乃对伯夷“圣之清”、伊尹“圣之任”、柳下惠“圣之和”而言。《论语》中亦载孔子论伯夷、柳下惠,而归结于“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孟子所说正与《论语》此节同意。盖俱谓孔子个人出处之态度,非指孔子对于礼教制度之意见也。颜渊问为邦,孔子所答,诚可为孔子不墨守周公旧典之证据。然“为邦”之道,经纬万端,其什百倍重要于乘辂服冕者甚多,而孔子不之及。岂非以“文武之道,布在方策”,“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其所应改变者,仅小节而非大端欤?孔子又言“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亦可为孔子不墨守周公旧典之证据。然孔子知殷周对夏殷礼之“所损益”可也。“其或继周者”,何以“百世可知”?岂孔子果如谶纬家所说,能预知来世欤?抑孔子以为“文武之道”百世可从,有“所损益”不过小节,故可知欤?愚意当以后者为较合理之解释也,综观孔子一生,守礼惟谨。《乡党》一篇,描写甚详。此外《论语》所说,入太庙则每事问,陈恒弑君则请讨,三家以《雍》彻则讥之,管仲树塞门则讥之,季氏旅于泰山则讥之,此其所守之礼为周礼欤?为孔子所自制之礼欤?抑孔子“为东周”之后,对于上述诸端,俱将有所变更欤?愚意恐不然也。
(二)孔子以后儒家,“七十子后学”,派别纷歧,当然不能谓其对周礼有一致之见解。现在吾人之问题,只是儒家所理论化理想化之具体的礼教制度,如婚丧祭等礼,为周礼欤?为儒家所自制之礼欤?贵刊谓:“孔子及其后儒家之拥护周礼,只以周礼适应于当时之社会,非以为一成不可变者也。”是贵刊亦以“孔子及其后儒家”为“拥护周礼”,与愚意本无不同。至于儒家果以周礼为适应于当时之社会而拥护之,抑以为一成不可变而拥护之,则系另一问题。友兰文中,并未讨论。盖儒家派别纷歧,对此问题之意见,亦有不同,当分别论之。愚意孔子以周礼为百世可从,即有损益,亦只在小节上。故道家述孔子故事,多在此点与孔子开玩笑。较后之儒家,有一部分,如《礼运》之作者等,乃退一步为如贵刊所说之主张。有人谓《礼运》受道家影响,非无故也。然此点出乎现在讨论范围之外。究竟如何,现不必论。
(三)友兰所谓“儒家所理论化之丧祭礼所应有之涵义”,仅谓其应有耳,非谓古时儒家已自觉而知之也。然彼即未曾自觉而知之,亦无害应有者之为应有。例如水之一字,查现在字典中,除假借引申外,必有若干新义(如氢气氧气化合之液体之义),此新义乃水字所应有,不过前人未发现而后人发现之耳,后人岂能无端创造耶?又岂能谓因前人未发现此义,而此义即于相当时间内非此字所应有耶?又如昔时考试,近人谓系一种智力测验,故考试虽以诗文取士,而所取之士却亦不少能做事者。此种考试制度之涵义,岂前人所知?然前人即不知,又何害其为应有耶?友兰以应有为应有,非以应有为古人以为有,与贵刊“或有”之说并不相违。不过贵刊以为若无人以为有,则某涵义即无有。友兰则以为即无人以为有,而应有者仍应有。然此点转为纯粹哲学问题,不必于此讨论矣。
冯友兰
七月十七日
原载《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九期(十七年七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