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行第七十八
【题解】
本篇总的观点是认为人道应该效法天道,并论述了为政治国之道。董仲舒以天与地、心与身的关系为例证,说明了君臣之间的关系,天尊地卑、心主形副,这是自然的定律。作为君臣关系的人道也应该遵循这个定律,君道取法天道、心灵的主宰特征,而臣道则取法地道、身体的顺从特征,董仲舒由此认为只有君臣和合,才能治理好国家。
天地之行美也。是以天高其位而下其施(1),藏其形而见其光(2),序列星而近至精(3),考阴阳而降霜露(4)。高其位,所以为尊也;下其施,所以为仁也;藏其形,所以为神也;见其光,所以为明也;序列星,所以相承也;近至精,所以为刚也;考阴阳,所以成岁也;降霜露,所以生杀也。为人君者,其法取象于天。故贵爵而臣国,所以为仁也(5);深居隐处,不见其体,所以为神也;任贤使能,观听四方,所以为明也;量能授官,贤愚有差(6),所以相承也;引贤自近,以备股肱(7),所以为刚也;考实事功,次序殿最,所以成世也(8);有功者进,无功者退,所以赏罚也。是故天执其道为万物主,君执其常为一国主(9)。天不可以不刚,主不可以不坚。天不刚则列星乱其行,主不坚则邪臣乱其官。星乱则亡其天,臣乱则亡其君。故为天者务刚其气(10),为君者务坚其政,刚坚然后阳道制命(11)。
【注释】
(1) 施:施与,给予恩惠。
(2) 见(xiàn):同“现”,出现、显露。
(3) 序列星而近至精:排定众星的次序而积聚众多的精气。序,排列次序。列,众、各。近至精,苏舆注:“‘近至精’无义,疑有误。下同……‘近至’,或‘积众’之误。”苏说近是,下文同此。积众精,积蓄众多的精气。
(4) 考:考察,考核。
(5) “故贵爵而臣国”二句:俞樾云:“此皆承上文而言。上文云:‘高其位,所以为尊也;下其施,所以为仁也。’则此文‘贵爵’下夺‘所以为尊也’五字。”苏舆注:“《离合根篇》云:‘任群贤以受成,乃不自劳于事,所以为尊也;泛爱群生,不以喜怒赏罚,所以为仁也。’”钟肇鹏据俞说及苏注认为:“此处有脱文,疑本作‘故贵爵而臣国,所以为尊也;泛爱群生,所以为仁也。’今脱去二句致文义上下不贯。”综观诸论,钟说近是,故译文暂依钟说所定之文,而正文一仍其旧,但出此注以说明之。
(6) 差(cī):不齐,次第、等级。或指差别。
(7) 股肱(ɡōnɡ):大腿和胳膊,这里比喻为辅佐君主的大臣。
(8) “考实事功”三句:考核功绩的实际大小,核定高低等级,是为了形成一个朝代的立政规模。次序,排定顺序。殿最,古代考核军功、政绩所划分的等级,上等为最,下等为殿。
(9) 常:常道,常法。
(10) 务:专心致力于。
(11) 刚坚然后阳道制命:做到刚强、坚固后属于阳道的上天和君主才能掌握主宰权。阳道,天道、君道。制命,掌握命运和主动权。
【译文】
天地的运行是完美的。所以天的位置高高在上而向下给予恩惠,隐藏它的形体而显露它的光辉,排定众星的次序而积聚众多的精气,核定阴阳二气而降下霜雪雨露。天的位置崇高,是为了显示它的尊贵;向下给予恩惠,是为了施行仁道;隐藏它的形体,是为了显示它的神妙;显露它的光辉,是为了展现它的光明;排定众星的次序,是为了使它们互相承接;积蓄众多的精气,是为了能够刚强;核定阴阳二气,是为了完成一年的事功;降下霜雪雨露,是为了主宰万物的生长和消亡。作为君主,要效法天道。所以重视爵位而治理国家,是为了显示尊严;博爱民众,是为了施行仁道;居住深隐,看不见他的形体,是为了显示他的神妙;任用贤能的人,观察聆听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是为了使自身做到明察秋毫;按照能力的大小授予官职,贤愚不同而分别等级,是为了使他们互相承接;招引贤人而自己主动接近他,并将其储备为自己的得力辅臣,是为了能够刚强;考核功绩的实际大小,核定高低等级,是为了形成一个朝代的立政规模;提拔有功劳的人,罢免没有功劳的人,是为了做到赏罚分明。因此天把握常道而成为万物的主宰,君主把握常道成为一国的主宰。天不能不刚强,君主也不能不坚定。天如果不刚强则众星的运行就会紊乱,君主如果不坚定则奸臣就会使国家管理出现混乱。众星如果运行紊乱则会使上天灭亡,臣子如果出现混乱则会使君主灭亡。所以作为上天要致力于使气刚强,作为君主要致力于使政权稳固,做到刚强、坚固后属于阳道的上天和君主才能掌握主宰权。
地卑其位而上其气,暴其形而著其情(1),受其死而献其生(2),成其事而归其功(3)。卑其位,所以事天也;上其气,所以养阳也;暴其形,所以为忠也;著其情,所以为信也;受其死,所以藏终也;献其生,所以助明也(4);成其事,所以助化也;归其功,所以致义也(5)。为人臣者,其法取象于地。故朝夕进退,奉职应对,所以事贵也;供设饮食,候视疢疾(6),所以致养也;委身致命(7),事无专制(8),所以为忠也;竭愚写情(9),不饰其过,所以为信也;伏节死难(10),不惜其命,所以救穷也(11);推进光荣,褒扬其善,所以助明也;受命宣恩,辅成君德(12),所以助化也;功成事就,归德于上,所以致义也。是故地明其理为万物母,臣明其职为一国宰。母不可以不信,宰不可以不忠。母不信则草木伤其根,宰不忠则奸臣危其君。根伤则亡其枝叶,君危则亡其国。故为地者务暴其形,为臣者务著其情。
【注释】
(1) 暴(pù)其形而著其情:暴露它的形体而显露它的真情。暴,暴露、显露。著,明显、显露。
(2) 受其死而献其生:接受死亡而奉献生命。受其死,指死者被埋藏于地下。献其生,指生物在地上成长。
(3) 成其事而归其功:完成它的职责而不居功。归其功,不居功。归,归还。
(4) 明:通“萌”,开始生长。
(5) 致义:尽义务。致,尽、表达、到达。义,应尽的职责,即义务的意思。
(6) 疢(chèn)疾:久病,疾病。疢,热病,泛指病。
(7) 委身致命:以身事人而舍弃生命。委身,托身、以身事人。致命,舍弃生命。
(8) 专制:擅权,独断专行。
(9) 竭愚写情:竭力表达出心中的意见并充分流露出内心的情感。竭,完、尽。愚,愚见。写,通“泻”,宣泄。
(10) 伏节死难(nàn):为国难殉节而死。伏节,殉节而死。死难,死于国难。
(11) 穷:困厄。
(12) 德:旧本均作“子”,苏舆注:“‘子’字疑误。”钟肇鹏校释本据董天工笺注改正为“德”,今从之。
【译文】
地降低它的位置而向上吐气,暴露它的形体而显露它的真情,接受死亡而奉献生命,完成它的职责而不居功。降低它的位置,是为了事奉上天;向上吐气,是为了滋养阳气;暴露它的形体,是为了显示忠心;显露它的真情,是为了表示诚信;接受死亡,是为了收藏终结;奉献生命,是为了生长万物;完成它的职责,是为了辅助教化;不居功,是为了尽自己的义务。作为臣子,要效法地道。所以早晚上朝下朝,担负职责并答对咨询,是为了事奉贵人;供给准备饮食,探候疾病,是为了奉养君主;以身事人而舍弃生命,做事不独断专行,是为了显示忠心;竭力表达出心中的意见并充分流露出内心的情感,不掩饰自己的过错,是为了表达诚信;为国难殉节而死,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是为了解救君主的困厄;推动发扬君主的光荣,赞扬他的美德,是为了辅助君主而使他更加贤明;接受君主的命令并宣扬他的恩惠,辅助君主成就美好的德行,是为了促进教化的施布;事业取得的成功,要把功德归于君主,是为了尽臣子的义务。因此地懂得它的道理则成为万物的母亲,臣子懂得他的职分则成为一国的宰相。母亲不可以不诚信,宰相也不可以不忠心。作为母亲的大地如果不诚信则草木的根就会受到损伤,宰相如果不忠心则奸臣就会危害君主。草木的根如果受了伤则枝叶就会枯亡,君主如果受到危害则国家就会灭亡。所以作为大地要致于暴露它的形体,作为臣子要致力于显露他的真情。
一国之君,其犹一体之心也。隐居深宫,若心之藏于胸;至贵无与敌(1),若心之神无与双也;其官人上士(2),高清明而下重浊(3),若身之贵目而贱足也;任群臣无所亲(4),若四肢之各有职也;内有四辅(5),若心之有肝肺脾肾也;外有百官,若心之有形体孔窍也(6);亲圣近贤,若神明皆聚于心也(7);上下相承顺,若肢体相为使也;布恩施惠,若元气之流皮毛腠理也(8);百姓皆得其所,若血气和平,形体无所苦也;无为致太平,若神气自通于渊也(9);致黄龙、凤皇(10),若神明之致玉女、芝英也(11)。君明,臣蒙其恩(12),若心之神,而体得以全(13);臣贤,君蒙其功(14),若形体之静,而心得以安。上乱,下被其患(15),若耳目不聪明,而手足为伤也;臣不忠,而君灭亡,若形体妄动,而心为之丧。是故君臣之礼,若心之与体。心不可以不坚,君不可以不贤;体不可以不顺,臣不可以不忠。心所以全者,体之力也;君所以安者,臣之功也。
【注释】
(1) 敌:相当,匹敌。
(2) 其官人上士:君主授人官职、崇尚士人。官人,授人以官职。上士,崇尚士人。上,通“尚”,崇尚、尊重。
(3) 高清明而下重浊:使有德才的人居于高位而使无德才的人居于下层。清明,指有德才的人。重浊,品质低下的无德才者。
(4) 无所亲:没有偏爱。
(5) 四辅:官名,古代天子身边的四名辅佐之臣。秦汉时期诸如贾谊等人有托而言,指出四辅即左辅、右弼、前疑、后丞四卿。
(6) 孔窍:指人身上的眼、耳、口、鼻、前后阴等九窍。
(7) 神明:指人的精神。古人认为人的精神由心产生。
(8) 腠(còu)理:中医指皮下肌肉之间的空隙和皮肤的纹理。
(9) 渊:当指气海,即人身上的膻中穴,在胸中两乳之间,是人呼吸系统中的重要器官。古人讲究导引之术,此处“若神气自通于渊也”当指气功中的良性状态。
(10) 黄龙、凤皇:古人所认为的祥瑞之物。皇,同“凰”。
(11) 玉女、芝英:当指气功导引中所达到的高妙成果与境界。玉女,神女。芝英,传说中的瑞草名,一说为灵芝草的花。
(12) 恩:苏本作“功”,钟肇鹏校释本据董天工笺注改正作“恩”,今从之。
(13) 而:各本皆脱此字,苏舆注:“‘神’下当有‘而’字。”钟肇鹏校释本据补,今从之。
(14) 功:苏本作“恩”,钟肇鹏校释本据董天工笺注改正作“功”,今从之。
(15) 被:蒙受,遭受。
【译文】
一个国家的君主,就像一个身体中的心脏一样。君主隐秘地居住在深宫中,就像心脏藏在胸膛里一样;君主极其高贵而无人能与他相比,就好像心灵的神妙没有其他器官可以与它相比一样;君主授人官职、崇尚士人,使有德才的人居于高位而使无德才的人居于下层,就好像身体重视眼睛而轻视脚一样;君主任用群臣而没有偏私,就好像人的四肢各有其职责一样;居住在朝中有四位辅佐的大臣,就好像心脏有肝脏、肺脏、脾脏和肾脏相辅佐一样;君主在朝外有百官恪尽职守,就好像心脏有身体、九窍相卫护一样;君主亲近圣贤之士,就好像人的精神都聚集于心脏一样;君臣上下之间互相承接顺应,就好像肢体各部分互相使令一样;君主布施恩惠,就好像精气流布到皮肤毛孔和纹理中一样;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就好像血液运行平稳、气息运行和顺,身体没有痛苦一样;君主不需要刻意作为而使天下太平,就好像精气自己流通到气海中去一样;君主招来黄龙、凤凰,就好像神气清明而得到玉女、芝英一样。君主圣明,臣子蒙受它的恩德,就好像心脏清明,而身体得到保全一样;臣子贤能,君主享受他的功业,就好像身体平静,而心脏得到安宁一样。君主昏乱,臣下蒙受他的祸害,就好像耳朵、眼睛不灵敏,而使手脚受到伤害一样;臣子不忠心,而使君主遭到灭亡,就好像身体乱动,而使心灵为之丧失一样。因此君臣之间的礼节,就好像心脏和身体之间的关系一样。心脏不可以不坚固,君主不可以不贤明;身体不可以不和顺,臣子不可以不忠诚。心脏之所以能够保全,是依靠身体的力量;君主之所以能够安定,是依靠臣子的力量。
威德所生第七十九
【题解】
本篇论述了天道所具有的温和、恩德、公平、威严等德性,并指出天气变化中的寒、暑和季节变化中的春、夏、秋、冬等就是天意喜、怒、德、威的表现。上天是公平正直的,它的运行适时、适度,不会因喜怒而影响常理。董仲舒认为,君和民的关系就如同天和人的关系一样,君主在治理国家的时候应该效法天道,适时、合理地行使刑赏,不因个人的喜怒而违反常理。董仲舒还特别举《春秋》一书的笔法为例,说明了不能因私人的情绪而影响道义的施行这样一种基本观点。
天有和有德,有平有威(1),有相受之意(2),有为政之理,不可不审也。春者,天之和也;夏者,天之德也;秋者,天之平也;冬者,天之威也。天之序,必先和然后发德(3),必先平然后发威。此可以见不和不可以发庆赏之德(4),不平不可以发刑罚之威。又可以见德生于和,威生于平也。不和无德,不平无威,天之道也,达者以此见之矣(5)。我虽有所愉而喜,必先和心以求其当,然后发庆赏以立其德。虽有所忿而怒,必先平心以求其正(6),然后发刑罚以立其威。能常若是者,谓之天德;行天德者,谓之圣人。
【注释】
(1) “天有和有德”二句:和,温和。德,恩德。平,公平。威,威严。
(2) 相受:先后互相承受、接续。
(3) 发:发布,显示。
(4) 庆赏:奖赏。
(5) 达者:通达事理的人。
(6) 正:苏本作“政”,卢文弨校曰:“钱云‘政’当作‘正’。”钟肇鹏校释本据之改正,今从之。
【译文】
天有温和、恩德、公平、威严四种德性,有前后互相承接的意志,其中包含有从事政治的道理,不能不细加体察。春季,代表天的温和;夏季,代表天的恩德;秋季,代表天的公平;冬季,代表天的威严。天的次序,一定是先温和然后才布施恩德,一定是先公平然后才发布威严。由此可以看出,不温和的时候不能发布奖赏的恩德,不公平的时候不能发布刑罚的威严。又可以看出,恩德从温和中产生出来,威严从公平中产生出来。不温和就没有恩德,不公平就没有威严,这就是天之道,通达事理的人从这些方面就能看出天意。我即使心中愉悦和高兴,也一定先要以温和的心境来进行恰当地追求,然后才能发布奖赏来树立恩德。即使心中怨恨和愤怒,也一定先要以平和的心境来求得公正,然后才能发出刑罚来树立威严。能够经常这样做的,就叫做天德;践行天德的人,就叫做圣人。
为人主者,居至德之位,操杀生之势,以变化民(1)。民之从主也,如草木之应四时也。喜怒当寒暑,威德当冬夏。冬夏者,威德之合也;寒暑者,喜怒之偶也(2)。喜怒之有时而当发,寒暑亦有时而当出,其理一也。当喜而不喜,犹当暑而不暑;当怒而不怒,犹当寒而不寒也;当德而不德,犹当夏而不夏也;当威而不威,犹当冬而不冬也。喜怒威德之不可以不直处而发也(3),如寒暑冬夏之不可不当其时而出也,故谨善恶之端。何以效其然也(4)?《春秋》采善不遗小,掇恶不遗大(5),讳而不隐,罪而不忽。明察以是非(6),正理以褒贬(7)。喜怒之发,威德之处,无不皆中,其应可以参寒暑冬夏之不失其时已。故曰圣人配天。
【注释】
(1) 变化:教化,指移风易俗之类。钟肇鹏曰:“‘变化’即《论语·颜渊》‘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及《孟子·滕文公》所谓‘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之意。”
(2) 偶:成对,相匹配。
(3) 直处:得其所当处,即恰到好处。直,同“值”。
(4) 效:效验,验证。
(5) 掇(duō):拾取,搜集。
(6) 明察:各本均阙此二字,苏舆注:“此间脱二字,卢本、凌本均作‘□□’。”钟肇鹏曰:“似脱‘明察’二字。”通观上下文意,钟说可从,今据补“明察”二字。
(7) 正理:这里指的是《春秋》的大义与道理。
【译文】
做君主的,身处于最高贵的地位,掌握着生杀大权,用移风易俗来教化百姓。百姓顺从君主,就像是草木顺应四时一样。喜、怒相当于暑、寒,威、德相当于冬、夏。冬、夏,和威、德相符;寒、暑,和怒、喜对应。喜、怒在适当的时候适度地表现出来,寒、暑也在适当的季节适度地产生出来,它们的道理是一样的。应当喜悦的时候却不喜悦,就好像天气该热的时候却不热一样;应当发怒的时候却不发怒,就好像天气该冷的时候却不冷一样;应当布施恩德的时候却不布施,就好像到了夏季的时候却不像夏季一样;应当发威的时候却不发威,就好像到了冬季的时候却不像冬季一样。喜、怒、威、德不能不做到恰到好处地发生,就像是寒、暑、冬、夏这些天气变化不能不恰当其时地发出一样,所以要谨慎地对待善恶的苗头。怎样证明它是这样的呢?《春秋》的记载不遗漏小的善事,不放过大的恶事,虽有避讳而并不隐瞒,虽指责罪过而并不疏忽。仔细辨析来判定是非,按照正理来给予褒贬。喜、怒的发出,威、德的表现,无不恰到好处,它的感应可以和天气的寒、暑、冬、夏从不失时相契合。因此说圣人的作为是与天道相配合的。
如天之为第八十
【题解】
本篇从天、人一气的角度出发,论证了人道与天道的共同性,以此要求君主应该效法天道来治理人事。董仲舒将天气的四季变化与人类的感情变化相比配,认为君主应当在春、夏、秋、冬四季分别施行仁爱、宽大、刑杀、清明的政治。但他同时又指出,人道对于天道的效法不应该是机械简单的相配,而应该抓住天地之道的根本,即天地之气周转流行、永不停息的特性。君主在治理政事时,应当根据实际情况来采取相应的措施,而不必拘泥于天、人相合的死板框架。本篇的思想既肯定了人道应该效法天道,但同时又突破了阴阳家多禁忌的缺陷,应该说观点更为全面。
阴阳之气,在上天,亦在人。在人者为好恶喜怒,在天者为暖凊寒暑(1),出入、上下、左右、前后,平行而不止,未尝有所稽留郁滞也(2)。其在人者,亦宜行而无留,若四时之条条然也(3)。夫喜怒哀乐之止动也(4),此天之所为人性命者。临其时而欲发,其应亦天应也(5),与暖凊寒暑之至其时而欲发无异。若留德而待春夏(6),留刑而待秋冬也(7),此有顺四时之名,实逆于天地之经(8)。在人者亦天也,奈何其久留天气,使之郁滞,不得以其正周行也(9)?是故天行谷朽寅(10),而秋生麦,告除秽而继乏也(11)。所以成功继乏,以赡人也(12)。
【注释】
(1) 凊(qìnɡ):清凉。苏本“凊”作“清”,宋本作“凊”,作“凊”是,今据正。下文同。
(2) 稽留郁滞:停留郁结。稽,停留、拖延。郁滞,阻滞、郁结。苏本“郁滞”作“滞郁”,惠栋校作“郁滞”,钟肇鹏曰:“下文之‘无所郁滞’及‘而无郁滞一也’并作‘郁滞’,惠校是。”钟说是,今据乙正。
(3) 条条:通达而有条理的样子。
(4) 止动:或止或动,即藏于内心和表现于外。止,停止、静止。动,发动、表现。
(5) 天应:自然的反应和表现。
(6) 留德:推迟布施恩德。
(7) 留刑:推迟施行刑杀。
(8) 天地之经:天地的根本道理。经,常规、原则。
(9) 正周行:正常的周转流行。
(10) 天行谷朽寅:天地运行的常道是春天适宜谷物生长。朽,通“巧”,便利、恰好。寅,按照古代的阴阳五行学说来加以解释,寅树木,而木属春。谷朽寅,是指春天适宜谷物的生长。
(11) 告除秽而继乏:天意告诉人们除去污秽而拯济困乏。除秽,除去污秽。继乏,拯济困乏。继,通“济”,帮助、接济。
(12) 赡人:供养人类。赡,供给、供养。
【译文】
阴阳之气,不仅存在于上天,也存在于人的身上。阴阳之气在人身上表现为好恶喜怒的不同情绪,在天上表现为暖凊寒暑的季节变化,它出去、进来、上去、下来、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平稳地运行而不停止,从来没有长时期地停留、郁结下来。阴阳之气在人身上的表现,也是适宜地运行而没有推迟逗留,就好像四季变化一样通达而有条理。喜怒哀乐的藏于内心和表现于外,这些都是天赋予人的本性。到时候就要表现出来,这种反应也是一种自然的反应,与天气到时候就要发生暖凊寒暑的季节性变化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为了等待春天和夏天而推迟布施恩德,或是为了等待秋天和冬天而推迟施行刑杀,这样的行为虽然有顺应天气四时变化的虚名,但是在实际上却违背了天地之气运行不息的根本道理。在人身上的气也与在天上的气一样,为什么要让天气长久地停留,使它郁结、凝滞而不能正常地周转流行呢?所以天地的常道是,春天适宜谷物生长,而到了秋天就是麦子生长的季节了,天意会告诉人们要除去污秽而拯济困乏。上天成熟谷物来拯济困乏,并用此来供养人类。
天之生有大经也,而所周行者,又有害功也(1),除而杀殛者(2),行急皆不待时也,天之志也,而圣人承之以治(3)。是故春修仁而求善,秋修义而求恶,冬修刑而致清,夏修德而致宽。此所以顺天地,体阴阳。然而方求善之时,见恶而不释(4);方求恶之时,见善亦立行。方致清之时,见大善亦立举之;方致宽之时,见大恶亦立去之。以效天之方生之时有杀也(5),方杀之时有生也。是故志意随天地,缓急仿阴阳。然而人事之宜行者(6),无所郁滞,且恕于人,顺于天,天人之道兼举,此谓执其中。天非以春生人,以秋杀人也。当生者曰生,当死者曰死,非杀物之义待四时也(7)。而人之所治也,安取久留当行之理,而必待四时也?此之谓壅,非其中也。人有喜怒哀乐,犹天之有春夏秋冬也。喜怒哀乐之至其时而欲发也,若春夏秋冬之至其时而欲出也,皆天气自然也(8)。其宜直行而无郁滞,一也。天终岁乃一遍此四者,而人主终日不知过此四者之数(9),其理故不可以相待。且天之欲利人,非直其欲利谷也(10)。除秽不待时,况秽人乎(11)?
【注释】
(1) 又:钟肇鹏曰:“‘又’字乃‘若’字脱烂而误抄。”钟说可从。
(2) 殛(jí):诛杀。
(3) 承:顺承,效法。
(4) 释:释放,放过。
(5) 天:此下苏本有“地”字,苏舆并注:“‘地’字当衍。”苏说是,钟肇鹏校释本删“地”字,今从之。
(6) 然:冒广生曰:“‘然’字疑衍。”
(7) 义:苏舆注:“‘义’盖‘必’之误。”比观下文之说,苏说可从。
(8) 自:苏本作“之”,钟肇鹏曰:“‘之’、‘自’音近,因误‘自’为‘之’,致生纷扰。”钟说是,今据正。
(9) 者:旧本皆脱此字,苏舆注:“‘四’下似当有‘者’字。”钟肇鹏校释本据惠校及董天工笺注本补“者”字,今从之。
(10) 直:仅,只是。
(11) 秽人:恶人,坏人。
【译文】
上天生长万物有它的常理,而且不停地周转流行,如果有妨害它的功业的,就立刻加以诛杀,行事迅速都不必要等到一定的时候就执行,这是上天的意志,而圣人效法它来治理政事。因此君主在春天修治仁爱来访求善事而加以褒扬,在秋天修治道义来访求恶事而加以惩处,在冬天修治刑罚来达到清明的政治,在夏天修治恩德来达到宽大的政治。这就是效法天地之道,体察阴阳之意。在访求善事而加以褒扬时,见到恶事而不会放过不管;在访求恶事而加以惩处时,见到善事也会立刻给予奖赏。在致力于政治清明时,见到大善事也立刻给予褒扬;在追求政治宽大时,见到大恶事也立刻加以铲除。效法上天在生长万物的时节也有诛杀,在诛杀万物的时节也有生长。因此君主的心意顺从天地,施政的快慢则效仿阴阳。对于人事中应当施行的,没有郁结、凝滞,并且宽恕别人,顺从上天,天道人道同时施行,这就叫把握了中道。天并不是一定只在春天让人活,也不是一定只在秋天杀人。应该活的人就让他活,应该死的人就让他死,并不是说诛杀生物一定要等到某个季节才能施行。因此人君治理政事,又怎么能够对于该行之事长期滞留不去施行,而一定要等到四季中某一个季节才去施行呢?这就叫做心灵有所蔽塞,不是执中之道。人有喜怒哀乐等不同的感情,就好像天有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一样。喜怒哀乐到时候就要表现出来,就好像春夏秋冬到时候就会出现一样,都是天气的自然本性。它们在应当正常运行而不郁结、凝滞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天在一年之中经过春夏秋冬四季而运行一周,而君主一天之中处理的事情要远远超过四件,按照常理他也不可能等到特定的季节才去办理相应的事情。而且上天要对人有利,并不仅仅只是要对谷物的生长有利。去除污秽不必等待到一定的时候,更何况是铲除恶人呢?
天地阴阳第八十一
【题解】
本篇论述了人在天地中的地位和天人之间的关系。董仲舒把人作为构成整个宇宙的十大要素之一,并肯定天地之间人为贵。以天人一气为基础,董仲舒以类比推理的方法论证了天人之间存在着感应关系,认为天地之间充满着气,人在天地之间如同鱼在水中,人的行为能够影响天地阴阳,人间太平就会导致天气和美,而人间混乱则会使天地的化育受到损害。董仲舒十分重视君王在管理百姓、参赞天地化育中的关键作用,要求君主效法天地之道,使人间太平,从而使天地的化育更加完美。
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与人而十者,天之数毕也。故数者至十而止,书者以十为终,皆取之此。人何其贵者(1),起于天,至于人而毕。毕之外,谓之物。物者,投所贵之端(2),而不在其中。以此见人之超然万物之上,而最为天下贵也(3)。人下长万物,上参天地。故其治乱之故(4),动静顺逆之气,乃损益阴阳之化,而摇荡四海之内。物之难知者若神,不可谓不然也。今投地死伤,而不腾相助(5),投淖相动而近(6),投水相动而愈远(7)。由此观之,夫物愈淖而愈易变动摇荡也(8)。今气化之淖,非直水也(9),而人主以众动之无已时(10),是故常以治乱之气,与天地之化相殽而不治也(11)。世治而民和,志平而气正,则天地之化精,而万物之美起(12);世乱而民乖,志僻而气逆,则天地之化伤,气生灾害起(13)。是故治世之德润草木,泽流四海,功过神明;乱世之所起,亦博若是(14)。皆因天地之化,以成败物;乘阴阳之资(15),以任其所为。故为恶愆人力而功伤(16),名自过也(17)。
【注释】
(1) 人:苏本作“圣人”,俞樾云:“‘圣’,衍字。此明人贵于物之义。上文说‘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与人而十’,是起于天毕于人也,此人之所以贵也。但言人贵,非言圣人贵。‘圣’字明衍耳。”俞说是,钟肇鹏校释本据改正,今从之。
(2) “物者”二句:万物各自按照所属的类别投入到从天到人的十端之中去。投,投入、投到。
(3) “以此”二句:《孝敬·圣治章》:“天地之性,人为贵。”郑玄注:“贵其异于万物也。”王充《论衡·别通》:“倮虫三百,人为之长。天地之性,人为贵,贵其识知也。”
(4) 故其治乱之故:前“故”,因此。后“故”,指事情。
(5) “今投地死伤”二句:人或物投到地面达到死伤的程度,地也不会震荡,也不会产生互相动荡。投,投到。腾,震荡。相助,孙诒让、刘师培等皆据后有二处“相动”之文而校改“相助”为“相动”,然细览文义,实不必改字。未理解原文,而轻以改字、补字、移字来适应自己的想法,恐非严谨治学之道。前人校注《春秋繁露》而擅改者,夥矣。
(6) 投淖(nào)相动而近:人或物投到泥潭中,泥浆波纹波及很近。淖,泥潭、泥沼。
(7) 投水相动而愈远:人或物投到水中,所产生的波纹震荡越来越远。
(8) 物愈淖而愈易变动摇荡:淖,稀稠度。其含有相反两义:稠与稀。稠,如《左传》成公十六年:“有淖于前,乃皆左右。”注:“淖,泥也。”稀,如《淮南子·原道训》:“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管子·水地篇》:“夫水淖弱以凊,而好洒人之恶。”清水淖弱,意味着稀。物在越是稀薄中越容易相互影响。以土地、泥浆、水为淖的三等级,土地最稠密,泥浆其次,水最稀。投于地,因为地最稠密,所以不会产生震荡。越稀薄,动荡范围越大,震荡距离越远。王充《论衡·变虚篇》:“说灾变之家曰:‘人在天地之间,犹鱼在水中矣。其能以行动天地,犹鱼鼓而振水也。鱼动而水荡,(人行而)气变。’此非实事也。假使真然,不能至天。鱼长一尺,动于水中,振旁侧之水,不过数尺。大若不过与人同,所振荡者,不过百步,而一里之外,澹然澄静,离之远也。今人操行变气,远近宜与鱼等,气应而变,宜与水均。以七尺之细形,形中之微气,不过与一鼎之蒸火同,从下地上变皇天,何其高也?”“灾变之家”是董仲舒的信奉者,讲鱼振荡水,比喻人振荡气,来论证天人感应。王充叙述“灾变之家”的观点,然后加以反驳。这些内容有助于理解董仲舒的说法。
(9) “今气化之淖”二句:气比水更稀,相动自然更远。淖,稀度。
(10) 人主以众动之无已时:君主带领百姓不停地活动。以,因为。众动,指许多人的言行通过气相动,影响人主。无已时,没有结束的时候,持续性。
(11) “是故”二句:天地之化本来是好的,治乱之气是人们欲望所产生的。由于治乱之气与天地之化相混淆,天下就乱,社会就治理不好。殽(xiá),同“淆”,混杂、错乱。
(12) “世治”四句:社会治理好了,万物中美好的东西就产生了。这些美好的东西就是瑞物,或称瑞应。如嘉禾、醴泉、甘露、黄龙、凤凰、赤乌等。王充《论衡·讲瑞》:“瑞物皆起和气而生,生于常类之中,而有诡异之性,则为瑞矣。”
(13) “世乱”四句:社会治理不好,就会产生灾害或怪异。这里说的是自然感应,董仲舒天人对策中说的是上天的谴告。乖,不和。僻,邪僻。
(14) 博:广博,大范围。
(15) 乘阴阳之资:凭借阴阳的神妙作用。乘,假借、利用。资,作用。
(16) 愆(qiān):过失,过错。
(17) 名自过:这就叫自己作孽。
【译文】
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种,和人加起来共有十种,天数就完备了。数目到十为止,书写以十为终结,都是从这里来的。人是多么尊贵啊!从天开始到人就终结了。终结之外的,就叫做物。万物各自按照所属的类别投入到从天到人的十端之下去,而不在十端之中。从这里可以看出人超越万物之上而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对下培育万物,向上参与天地的变化。所以人类社会的治理和混乱,它的气的动静、顺逆,能影响阴阳的变化,而使天下动荡。事物的难以理解像神明一样,不能说不是这样的。人或物投到地面达到死伤的程度,周围也不会产生振荡,人或物掉到烂泥潭里,就会引起近处的动荡,人或物要是落到水里,所产生的振荡波及更远。从这里可以看出,物愈投向稀薄柔软的地方,愈会引发大的变化、动荡。气比水更稀薄,因此也更容易产生动荡,君主带领众多百姓不停地活动,所以常常把人类混乱的气和天地之气的变化,混杂到了一起,从而引起混乱。社会太平则民众和谐,心意平静则气正直,那么天地的化育就精妙,各种美好的事物就会产生;社会混乱而民众不和顺,心意邪僻而气不正,那么天地的化育就会受到损害,邪气产生而灾害出现。所以太平盛世的恩德能够滋润草木,恩惠遍布天下,功业超过神灵;混乱时代所产生的不良影响,也同样会很严重。这些都是顺应天地的变化,来促进或破坏万物的生长;凭借阴阳的神妙作用,来让万物自然成长。所以作恶使得人力失调而影响功业的取得,这就叫自己作孽。
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1),若水常渐鱼也。所以异于水者,可见与不可见耳,其澹澹也(2)。然则人之居天地之间,其犹鱼之离水(3),一也,其无间(4)。若气而淖于水(5),水之比于气也,若泥之比于水也。是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常渐是澹澹之中,而以治乱之气与之流通相殽也。故人气调和,而天地之化美,殽于恶而味败,此易见之物也(6)。推物之类,以易见难者,其情可得。治乱之气,邪正之风,是殽天地之化者也。生于化而反殽化,与运连也。《春秋》举世事之道,夫有书,天之尽与不尽,王者之任也。《诗》云(7):“天难谌斯,不易维王。”此之谓也。夫王者不可以不知天,知天,诗人之所难也。天意难见也,其道难理(8)。是故明阳阴入出、实虚之处,所以观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顺逆、小大、广狭,所以观天道也。天志仁,其道也义。为人主者,予夺生杀,各当其义,若四时;列官置吏,必以其能,若五行;好仁恶戾(9),任德远刑,若阴阳。此之谓能配天。
【注释】
(1) 渐:浸润。
(2) 澹澹(dàn):波浪起伏或流水迂回的样子,引申为飘浮动荡之义。
(3) 离(lì):通“丽”,附丽、附着。
(4) 无间:没有什么差别、没有隔阂。
(5) 淖:本指泥沼,此处引申为稀薄之义。
(6) 见:苏本脱此字,钟肇鹏校释本据惠校及董天工笺注本补“见”字,是,今从之。
(7) 《诗》云:下引文见《诗经·大雅·大明》。全诗意为天道无常难以信赖,做王实在不容易。谌(chén),相信、信赖。维,句中语气词,无实义。
(8) 理:理解,整理。
(9) 戾(lì):罪恶,凶暴。
【译文】
天地中间有阴气、阳气,常常浸润人,就像水常常浸润鱼一样。阴阳之气和水不同的地方,只是可以看见和看不见而已,它们飘浮游荡着。那么人类生活在天地之间,就像鱼依附着水一样,相互之间没有区别。气比水更稀薄、柔软,水和气相比,就像泥和水相比一样。所以天地之间,看起来像虚空而其实却充满着气,人类平时浸润在飘浮摇荡的阴阳之气中,而人类社会的治乱之气又和天地间的阴阳之气相互流通、混杂。所以人间的气和谐,天地的化育就美妙,和不好的气混杂就会使气味败坏,这是很容易知道的事情。按照事物的类别进行推断,从容易的去看繁难的,就可以看出它的实在情形。人类社会治理和混乱的气,邪僻和正直的风俗,和天地的运行化育相混杂。人类的气从天地之气的运动变化中产生而反过来又和天地之气混杂到一起,和天地的运动相联系。《春秋》这本书包举了人世间的道理,对这些都有所记载,能不能完全配合天道,这是君主的职责。《诗经》上说:“天道无常难以信赖,做君王实在不容易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做君王的不可以不了解天,了解天,诗人都感到很困难。天意难以看出,天道难以明察。所以搞清楚阴阳进出、虚实所在的地方,可以用来理解天意;辨别五行的本末、顺逆、小大、广狭,可以用来观察天道。上天的心意是仁爱的,它所行之道是正大、适宜的。做君王的,给予人、剥夺人、让人活、要人死,都要符合道义,就像四季一样;设置官吏,一定要按照他们的才能,就像五行一样;喜好仁爱而厌恶暴戾,实行德政而避开刑杀,就像阴阳一样。这叫做能配合天道。
天者,其道长万物,而王者长人。人主之大,天地之参也(1);好恶之分,阴阳之理也;喜怒之发,寒暑之比也(2);官职之事,五行之义也。以此长天地之间,荡四海之内,殽阴阳之气,与天地相杂。是故人言:既曰王者参天地矣,苟参天地,则是化矣(3),岂独天地之精哉?王者亦参而殽之,治则以正气殽天地之化,乱则以邪气殽天地之化,同者相益,异者相损之数也,无可疑者矣。
【注释】
(1) 参:参照,参与。
(2) 比:比拟,认为和……一样。
(3) 化:化育万物。
【译文】
天地生长万物,而君王养育人民。君王的伟大,可以跟天地并列参照;他的分别好恶,和阴阳的差别同理;表现喜悦和愤怒,相当于天气的寒和暑;任命官吏担任职务,是按照五行的道理。用这些来养育天地之间的百姓,动荡天下,混杂阴阳之气,和天地相错杂。所以有人说:既然说君王能参与天地,如果能参与天地,那么就能化育万物,而这就不仅仅只是天地间的精华了吧?王者与天地相参而又相互交通,太平时就用正气与天地的运化相混合,混乱时就用邪气与天地的运化相混合,跟天地之道相同时就互相增益,跟天地之道不同时就互相减损,这是天数,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
天道施第八十二
【题解】
本篇着重探讨了礼与人性、名号与事物的关系问题。董仲舒认为,治国要抓住根本,而这个根本就是礼。礼是根据人情而制定的,但又对人情有所节制。而人情又根植于人性,是人本有的,但因为产生于对外物的感触,所以容易流于恣肆。正确的做法是以礼制情,从而使情不背离本性。在名号问题上,董仲舒认为名是用来区别事物的,制名要根据亲疏、远近、尊卑等原则,同时还要注意共名与别名的区别。董仲舒又指出,名号起源于人类社会,先有事物而后有形象,然后圣人根据物象来制名。名号一经制定就不能随意改变,因为它代表着一定的含义,是人道原则的体现。
天道施(1),地道化(2),人道义(3)。圣人见端而知本,精之至也;得一而应万,类之治也(4)。动其本者不知静其末(5),受其始者不能辞其终。利者盗之本也,妄者乱之始也(6)。夫受乱之始,动道之本(7),而欲民之静,不可得也。故君子非礼而不言,非礼而不动。好色而无礼则流(8),饮食而无礼则争,流、争则乱。夫礼,体情而防乱者也(9)。民之情,不能制其欲,使之度礼(10)。目视正色,耳听正声,口食正味,身行正道,非夺之情也,所以安其情也(11)。变谓之情,虽待异物(12),性亦然者,故曰内也。变情之变,谓之外(13)。故虽以情,然不为性说(14)。故曰外物之动性,若神之不守也。积习渐靡(15),物之微者也。其入人不知(16),习忘乃为常,常然若性(17),不可不察也。纯知轻思则虑达(18),节欲顺行则伦得(19),以僩静为宅(20),以礼义为道,则文德(21)。是故至诚遗物而不与变,躬宽无争而不与俗推(22),众强弗能入(23)。蜩蜕浊秽之中(24),含得命施之理(25),与万物迁徙而不自失者,圣人之心也。
【注释】
(1) 施:施与,给予。
(2) 化:化育,滋养。
(3) 人道义:指人之道在于按照“义”来行事。
(4) 类之治:按照类比的方法来加以推断。类,类别,这里引申为类比之义。治,治理、推断、研究。
(5) 知:惠栋校作“能”,董笺本从之。通观句意,作“能”似是。
(6) 妄:行为不正,不法。
(7) 道:苏本作“盗”,“动盗之本”义不可解,宋本、钟肇鹏校释本作“道”,是,今据改正。动道之本,动摇了治道的根本。
(8) 流:放荡,失去节制。
(9) 体情:以情为根本。体,根本、主要方面。
(10) “民之情”三句:钟肇鹏曰:“礼以制欲,欲而无度量分界则争,争则乱,故为礼义以分之,所以制欲防乱。此本《荀子·礼论》之说。”度礼,以礼为法度。度,法度。
(11) “目视正色”六句:苏舆注:“色、声、味皆情也,道之以正,所以安之。不夺其情,而使之束缚拘苦,无泰然之乐。”夺,丧失、强行改变。
(12) 待:苏本作“持”,并注:“‘持’疑作‘特’。”钟肇鹏校释本校作“特”,是,今据改正。
(13) “变情之变”二句:指引起人类情感变化而离开正常状态的,叫做外物。情,苏本误作“变”,今据钟肇鹏校释本改正作“情”。
(14) 不为性说:即“不为说性”,意谓说的已经不是人的本性了。
(15) 渐靡(mó):渐渐浸染影响。靡,接触、浸染。
(16) 入人:影响人,打动人。
(17) 常:此字旧脱,今据刘师培说及钟肇鹏校释本补。
(18) 纯知轻思则虑达:完全了解而适度思考就会思虑通达。纯知,完全理解。纯,完全。轻思,适度地思考,不过分追求深刻。
(19) 节欲顺行则伦得:节制欲望顺理而行则行为就会符合伦理道德。伦得,即“得伦”,指行为能够符合伦理道德。
(20) 僩(xián)静:安闲自适,淡泊宁静。僩,通“娴”。“僩静”之上,苏本及他本皆衍“谏争”二字,钟肇鹏曰:“‘以僩静为宅’与下句‘以礼义为道’相对。加‘谏争’二字非徒文义不属,句法亦异。惠栋以为与‘僩静’同音误衍,是也。”钟说可从,今据删“谏争”二字。
(21) 文德:德性美好。
(22) 躬:人的身体,这里指人的行为。“不”下,苏本有“以”字,今据上文之例及钟肇鹏校释本删。
(23) 众强:指外在的强力。
(24) 蜩(tiáo)蜕(tuì):蝉脱去皮壳。蜩,蝉的总称。蜕,脱去皮壳。
(25) 含得命施之理:包含着天命赋予的德性。含得,包含着、包含有。命施,天命施与、赋予。
【译文】
天道施与,地道养育,人道按“义”行事。圣人看见事物的苗头就能察觉出它的根本,实在是精明到了极点;掌握一定的道理就能够应付万千的事物,这是按照类比的方法来进行推断的。摇动它的根本就不能使它的末节停下来,接受它的开始就没有办法避免它的结果。私利是盗窃的根本,行为不正是混乱的开始。接受了混乱的开始,动摇了治道的根本,那么想要百姓安静下来,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君子不说不合于礼的话,不做不合于礼的事。喜好美色而没有礼的节制就会流于放荡,饮食没有礼的节制就会产生纷争,放荡、纷争就会导致混乱。所谓礼,就在于以人的性情为根本并防止它发生混乱。百姓的性情,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要让他们用礼作为自身行为的准则。眼睛看正当的颜色,耳朵听正当的声音,嘴巴吃正当的食物,身体走正当的道路,这些并不是要改变人的性情,而正是要安定人的性情。人心表现于外的变化叫情,虽然有待于外物的感触,但却是人性中本来就有的,所以说情是内在的。引起人类情感变化而离开正常状态的,叫做外物。这时候的情虽然仍然叫情,但是已经背离了人的本性。因此说外物的引诱改变了人的本性,就像是精神不能持守一样。累积的习惯是逐渐受到外物细微的浸染和影响而形成的。它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人本身,人们习惯了就以为是理所当然,以至于把它当做人的本性,对此不可以不明察。完全了解而适度思考就会思虑通达,节制欲望顺理而行则行为就会符合伦理道德,以安闲自适作为住宅,以礼义作为道路,这样德性就会美好。所以真诚无妄的人就能够遗弃外物而不被它们改变自己的操守,自身的行为宽宏大量而不与人争执的人就能够不与流俗同流合污,外物再强大也不能够影响到他。就像蝉脱去皮壳超越于世俗的污浊之中一样,保有着上天赋予的美德,和万物一起变迁而不丧失自我的本性,这是圣人的心灵。
名者,所以别物也(1)。亲者重,疏者轻,尊者文,卑者质,近者详,远者略,文辞不隐情(2),明情不遗文。人心从之而不逆,古今通贯而不乱,名之义也。男女犹道也(3),人生别言礼义,名号之由人事起也,不顺天道,谓之不义。察天人之分,观道命之异,可以知礼之说矣。见善者不能无好,见不善者不能无恶,好恶去就,不能坚守,故有人道。人道者,人之所由,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万物载名而生(4),圣人因其象而命之。然而不可易也(5),皆有义从也(6),故正名以明义也(7)。物也者,洪名也(8),皆名也(9),而物有私名(10),此物也,非夫物(11)。故曰:万物动而不形者,意也;形而不易者,德也;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道也。
【注释】
(1) 别:区别,区分。
(2) 情:实际情形。
(3) 道:天道,天理。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礼记·中庸》:“天地之道,造端乎夫妇。”
(4) 载:承载。或谓设置。
(5) 不:苏本脱此字,今据董笺本及钟肇鹏校释本补。
(6) 义从:即“以义相从”,指有一定的含义、意义。
(7) 明:苏本作“名”,宋本作“明”。作“明”是,今据宋本改正。
(8) 洪名:通“共名”,大名,通名。
(9) 皆名:总名。
(10) 私名:犹“别名”,个别事物的独有名。
(11) 夫(fú):那,彼。
【译文】
所谓名,是用来区分事物的。亲近的用重名,疏远的用轻名,尊贵的用文雅的名,卑贱的用质朴的名,近的用详细的名,远的用简略的名,修饰辞藻但不会隐瞒真情,揭示真情但不会忽视修辞。人们在心里遵从名而不会违背它,它贯通古今而不会混乱,这就是制名的道理。男女之中有天理流行,人类生活特别要申明礼义,名号是依据人类的生活而制定的,制名而不遵循天道,这就叫做不合理。明辨天和人的区别,观察道和命的差异,就可以知道礼了。人看见好的事物不能不喜好,看见不好的事物不能不厌恶,人们喜好、厌恶的选择,往往不能在适当的程度上加以坚守,所以要制定人道的准则。所谓人道,是人们必须要遵循的,它使人们喜乐而不至于淫乱,反复实行而不感到厌烦。万物都承载着名号而生长,圣人根据万物的形象来给它们命名。然而名号制定好以后就不能随意改变了,它们都代表着一定的意义,所以要用正名的方式来确定它的含义。所谓物,指的是通名、总名,但是每一个具体的事物都有自己的专名,因而这一个物就不是那一个物了。所以说:万物之中变动不止但没有形象的,就是意;有可见的形象但不会改变的,就是德;喜乐而不至于淫乱、反复实行而不感到厌烦的,就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