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前半部分内容论述了士人的气节问题。孟子认为读书人要保持自己人格的独立和自尊,但不要故作清高;读书人做官是正途,但要符合“礼”,不能为了个人的私利放弃自己的理想,更不能用不正当的手段来获得官位。
孟子还对当时的社会分工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主张各司其职,读书人、农民、国君都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士人要宣扬“仁义”,农民要努力耕种,国君要实行仁政。
同时,孟子指出环境对人的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士人应当遵守礼制,应当知错就改,不能为了博得“廉洁之士”的美名而做过于极端的事情。像杨朱、墨子的主张,陈仲子的行为,孟子都认为是极端的表现。
陈代[1]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2]尺而直寻[3]。’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4],招虞人以旌[5],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6]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7]。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8]使王良[9]与嬖奚[10]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11]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12],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13],一朝而获十。《诗》云[14]:“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15]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16],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注释】
[1]陈代:孟子的学生。
[2]枉:屈。
[3]寻:八尺为一寻。
[4]田:打猎。
[5]招虞人以旌:虞人,狩猎场的小官。古代君王召唤臣下,按规定要有相应的物件作标志,旌旗是召唤大夫的,弓是召唤士的,若是召唤虞人,只能用皮冠。所以这个虞人不理睬齐景公用旌旗的召唤。《左传·昭公二十年》曾经载过这件事,孔子对这个虞人有所称赞,所以下文孟子说到“孔子奚取焉”。
[6]不忘:不忘本来是常常想到的意思,虽然常常想到自己“在沟壑”和“丧其元”的结局,但并不因此而贪生怕死。所以,这里的“不忘”也可以直接理解为“不怕”。
[7]元:首,脑袋。
[8]赵简子:晋国大夫,名赵鞅。
[9]王良:春秋末年著名的善于驾车的人。
[10]嬖奚:一个名叫奚的宠臣。
[11]反命:复命。反同“返”。
[12]范我驰驱:使我的驱驰规范。范,使……规范。
[13]诡遇:不按规范驾车。
[14]《诗》云:引自《诗经·小雅·车攻》。意为按规范驾车,箭放出就能射中目标。
[15]贯:同“惯”,习惯。
[16]比:合作。
【译文】
陈代说:“不愿意去拜见诸侯,似乎只是拘泥于小节吧;如果现在您去拜见他们,往大的方面说,可以实行仁政,统一天下,往小的方面说,可以改革局面,称霸天下。何况《志》上说:‘所曲折的只有一尺,所伸直的却有八尺。’这样的事情似乎值得试一试。”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外出打猎时,用有羽毛装饰的旌旗召唤管理园林的官吏,这个官吏不肯前去,齐景公就想杀掉他。有志之士不怕自己的尸体被扔到沟壑里,有勇之士不怕丢掉脑袋。孔子称赞那个管理园林的官吏是取他哪一点呢?所取的是:不是他所应该接受的召唤之礼,就不前往。如果我不等诸侯的主动召见就前往,那算什么呢?况且那所曲折的只有一尺,所伸展的却有八尺的说法是从利益上来说的。如果只讲利益,那么曲折八尺伸直一尺可以得到利益,也可以去做吗?从前,赵简子派王良替他的宠臣奚驾车去打猎,花了一整天都没有打到一只鸟。宠臣奚回去后向赵简子汇报说:‘王良是天下最拙劣的车夫。’有人把这话转告给了王良。王良说:‘请让我们再去一次。’奚勉勉强强地同意再去一次,结果上午就打到了十只鸟。宠臣奚回去向赵简子汇报说:‘王良是天下最优秀的车夫。’赵简子说:‘我让他专门替你驾车。’便告诉了王良。王良不同意,说:‘我按照他的规矩给他驾车,一整天打不到一只鸟;不按他的规矩给他驾车,一上午就打到了十只鸟。《诗经·小雅·车攻》上说:“不违反驾车的规矩驾车奔跑,箭一出手就射中。”我不习惯替小人驾车,请让我辞去这个差事。’驾御战车的人尚且羞于与奚这样的射手合作,即便因合作可以打到的鸟兽堆积如山,也是不干的。如果屈辱自己的志向和主张而去顺从诸侯,那算什么呢?并且你也弄错了,委屈自己的人,从来没有能使别人正直的。”
【原文】
景春[1]曰:“公孙衍[2]、张仪[3]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4]。”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5];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注释】
[1]景春:战国时纵横家。
[2]公孙衍:魏国人,号犀首,著名的说客。
[3]张仪:魏国人,与苏秦同为纵横家的主要代表。致力于“连横”去服从秦国,与苏秦“合纵”相对。
[4]熄:指战火熄灭,天下太平。
[5]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古代男子到二十岁叫做成年,行加冠礼,父亲开导他。
【译文】
景春说:“公孙衍和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他们一发怒,诸侯就害怕;他们安居家中,天下就太平无事。”
孟子说:“这怎么能称得上大丈夫呢?你没有学过礼仪吗?男子举行冠礼的时候,父亲教诲他;女子出嫁的时候,母亲教诲她,送她到门口,告诫她说:‘到了你夫家,必须要恭敬,必须要谨慎,不要违背丈夫。’把顺从作为正途,是妇女遵循的准则。至于男子,居住在天下最宽广的住宅“仁”里面,站立于天下最正确的位置“礼”上面,行走于天下最开阔的道路“义”上面;能够实现志向,就同百姓一起循着大道前进;不能实现志向,就独自走在正道上。富贵不能扰乱他的心性,贫贱不能改变他的志向,威武不能让他屈服:这样的人才称得上大丈夫。”
【原文】
周霄[1]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2],以供粢盛;夫人[3]蚕缫[4],以为衣服[5]。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注释】
[1]周霄:战国时魏人。
[2]耕助:即“耕藉”。藉,藉田,帝王亲耕之田。古代每到开春,都有耕藉之礼,以示重视农业。其礼先由天子亲耕,然后三公九卿诸侯大夫等依次躬耕。
[3]夫人:诸侯的妻子。
[4]蚕缫:养蚕缫丝。
[5]衣服:这里指祭祀时所穿的衣服。
【译文】
周霄问孟子:“古代的君子也出来做官吗?”
孟子说:“做官。《传》上说:‘孔子如果三个月没有被君主任用,就非常焦急;如果要离开一个国家,必然带着礼物,作为和另外一个国家的君主初次见面的见面礼。’公明仪说:‘古代的人如果三个月没有被君主任用,就会有人去慰问他。”
周霄问:“三个月没有被君主任用就有人去慰问,不是太急切了吗?”
孟子说:“士如果失去了官位,就好像诸侯失去了国家。《礼》书上说:‘诸侯亲自耕种,用来供给祭品;他们的夫人亲自养蚕缫丝,用来制作祭祀用的祭服。祭祀的时候,如果牛羊不肥壮,谷物不洁净,衣服不齐备,就不敢用它们来祭祀。士如果没有供给祭祀的田地,也就不能祭祀。’祭祀用的牛羊、器皿、祭服不齐全,不敢举行祭礼,也就不能举行宴会,难道还不足以去慰问他吗?”
【原文】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1]哉?”
曰:“晋国亦仕国[2]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3]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注释】
[1]耒耜:泛指耕地所用的农具。
[2]仕国:可出仕的国家。
[3]媒妁:妁与媒同义,均为古代的婚姻介绍人。
【译文】
周霄又问:“离开一个国家,必须要带着谒见另一个国家的君主的见面礼,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士出来做官,就如同农夫种地;农夫难道会因为要离开此地就舍弃他的农具吗?”
周霄说:“我们魏国也是一个士可以做官的国家,我却没有听说过谋取官位有如此急迫的。谋取官位是如此急迫,君子却不轻易做官,又是什么道理呢?”孟子说:“男孩一出生,他的父母就希望替他找到妻室;女孩一出生,她的父母就希望替她找到夫家。父母的这种心思,是人人都有的。但是,如果不等父母的吩咐,不经过媒人介绍,就钻洞、爬门缝互相偷看,爬过墙去私会,那么父母和国人都会轻视他们。古代的人不是不想出来做官,但是又讨厌不通过正途来谋取官位。不通过正途去谋取官位,就跟男女钻洞、爬墙相类似。”
【原文】
彭更[1]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2]于诸侯,不以泰[3]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4],以羡[5]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6]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7]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注释】
[1]彭更:孟子弟子。
[2]传食:指住在诸侯的驿舍(宾馆)里接受饮食。传,驿舍,相当于今天的宾馆。
[3]泰:同“太”,过分。
[4]通功易事:交流成果,交换物资。
[5]羡:余,多余。
[6]梓、匠、轮、舆:分别是制造木器、宫室、车轮、车厢的木匠。这里代指各类工匠。
[7]待:同“持”,扶持。
【译文】
彭更问:“后面跟随的车辆有数十辆,跟随的人员有几百人,从这个国家吃到那个国家,您这样做,不是太过分了吗?”
孟子说:“如果不合乎正道,即使一竹筐饭也不接受;如果合乎正道,那么舜接受了尧的天下,也不以为过分-你以为过分吗?”
彭更说:“不过分,我认为士不工作就有饭吃,是不可以的。”
孟子说:“如果你不流通交换各行业的产品,用多余的补充不足的,那么农民就会有剩余的粮食,妇女就会有剩余的布匹;如果你流通交换各行业的产品,那么造礼器的梓人、掌土木的匠人、造车轮的轮人、制车厢的舆人都能在你这里得到饭吃。假设有这样一个人,在家孝顺父母,出外尊重长辈,严守古代圣王的礼法道义,用来培养后代的学者,却不能从你这里得到饭吃,那么,你为什么尊重造礼器的梓人、掌土木的匠人、造车轮的轮人、制车厢的舆人,却轻视讲究仁义的人呢?”
【原文】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1],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注释】
[1]墁:本义为粉刷墙壁的工具,这里指新粉刷过的墙壁。
【译文】
彭更说:“造礼器的梓人、掌土木的匠人、造车轮的轮人、制车厢的舆人,他们工作是为了有饭吃;君子研究学术,推行王道,其目的也是为了有饭吃吗?”
孟子说:“你为什么要计较动机和目的呢?他们对你有功绩,你可以供养就供养,你是按动机供养人,还是按功绩供养人呢?”
彭更说:“根据动机。”
孟子说:“假设有这样一个人,打碎了屋瓦,又在墙上乱涂,他的动机也是为了有饭吃,那么,你会供养他吗?”
彭更说:“不。”
孟子说:“既然如此,你供养人,不是根据他的动机,而是根据他的功绩。”
【原文】
万章[1]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2],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
孟子曰:“汤居亳[3],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
【注释】
[1]万章:孟子弟子。
[2]王政:指宋王偃早期想实行仁政以图强兴国的事,后宋发生内乱,诸大国觊觎,宋为齐所灭。
[3]亳:邑名,在今河南商丘县境内。
【译文】
万章问:“宋国是个小国,现在想推行王政,齐国、楚国却讨厌它而讨伐它,应该怎么办呢?”
孟子说:“成汤住在毫地的时候,与葛国是邻国,葛伯放纵无道,不守礼法,不祭祀先祖。汤派人去问:‘为什么不祭祀?’葛伯回答:‘没有供祭祀用的牲畜。’汤派人给他们送来牛羊。葛伯却把牛羊吃了,而不是用来祭祀。汤又派人来问他:‘为什么不祭祀?’葛伯回答:‘没有祭祀用的谷物。’汤把毫地的民众派来替他们耕田,让老年人和小孩负责送饭。葛伯却率领着自己的手下,拦住那些带着酒食米饭的人,进行抢夺,不肯给的就杀死。有个小孩去送米饭和肉,结果遭到杀害,食物也被抢走了。《尚书》上说:‘葛伯仇视送饭的人。’说的就是这件事。因为葛伯杀了这个小孩子,成汤才去征讨葛国,天下的老百姓都说:‘成汤征讨葛国不是贪图财富,而是要为平民百姓报仇。’成汤的征讨,从葛国开始,征伐了十一次之后,就天下无敌了。他向东征讨,西边的夷人就抱怨;向南征讨,北方的狄人就抱怨,都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面呢?’老百姓盼望他,如同久旱之后盼望雨水一样。作战的时候,做买卖的不曾停止过,种田的不曾躲避过。商汤讨伐那暴虐的君主,慰问那可怜的老百姓,这就像从天而降的及时雨一样,令老百姓非常高兴。《尚书》上说:‘等待我们的君王,他来了,我们就不再受折磨了。’
【原文】
“‘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篚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大誓》曰:‘我武惟扬,侵干[1]之疆,则取干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注释】
[1]干:即邗,古国名。与下文“取干残”中之“干”同。
【译文】
“又说:‘攸国不臣服,周武王向东征讨,安抚那里的男男女女;他们用筐装着捆好了的黑色和黄色的丝帛来迎接,希望侍奉周王而受到他的恩泽,做大邦周国的臣民。’那里的官吏用筐装满黄色和黑色的丝绸来迎接周国的官吏;那里的老百姓用筐装着饭食,用壶盛着酒来迎接周国的士兵。原因就是周王把老百姓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杀掉了他们的暴君罢了。《泰誓》上说:‘我们的威武要发扬,攻到他们的疆土上,杀掉那残暴的君主,用杀伐来彰明正义,比成汤的功业更辉煌。’宋君不推行仁政便罢了;如果真能推行仁政,全天下的民众都会抬头来盼望,要拥护这样的人来做君主。齐国和楚国虽然强大,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原文】
孟子谓戴不胜[1]曰:“子欲子之[2]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于咻[3]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4]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5]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注释】
[1]戴不胜:人名,宋国大臣。
[2]之:向,往,到。
[3]咻:喧哗干扰。
[4]庄、岳:庄,街名;岳,里名,都在齐都城临淄城内。这里代指齐都中的闹市区。
[5]薛居州:宋国人。
【译文】
孟子对戴不胜说:“你希望你们君王走上善途吗?我明确地告诉你一个办法。有位楚国的大夫,希望他的儿子会说齐国的方言,是找一个齐国人来教他呢?还是找一个楚国人来教他呢?”
戴不胜说:“找一个齐国人来教他。”
孟子说:“让一个齐国人教他,却有很多楚国人在一旁打扰,纵使每天鞭挞并强逼他说齐国话,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把他送到齐国都城的闹市住上几年,纵使每天鞭挞并强逼他说楚国话,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你说薛居州是好人,要让他住在大王的宫中。如果住在大王宫中的人,无论年纪大小、地位高低,都是像薛居州那样的人,大王能同谁一起去做坏事呢?如果住在大王宫中的人,无论年纪大小、地位高低,都不是薛居州那样的好人,大王能同谁一起去做好事呢?单靠一个薛居州,能对宋王起什么作用呢?”
【原文】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1]于逾垣而辟[2]之,泄柳[3]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4],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5]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6]。’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注释】
[1]段干木:姓段干,名木,晋国人,孔子弟子子夏的弟子,清高而不屑为官。魏文侯去拜访他,他却翻墙逃走不见。
[2]辟:同“避”。
[3]泄柳:鲁缪公时的贤者。
[4]阳货欲见孔子:阳货想让孔子来拜见他。事见《论语·阳货》。
[5]瞰:窥视。
[6]胁肩谄笑,病于夏畦:胁肩,耸起肩头,故作恭敬的样子。胁肩谄笑形容逢迎谄媚的丑态。畦,本指菜地间划分的行列,这里指在菜地里劳动。
【译文】
公孙丑问:“不主动去谒见诸侯,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在古代,一个人如果不是诸侯的臣子,就可以不去谒见。段干木翻墙逃避魏文侯,泄柳关着大门不接待鲁穆公,这么做都太过分了;如果执意要见,也是可以相见的。阳货希望孔子来见他,又担心别人认为他这样做有失礼仪。有这样一条礼节:大夫赐予礼物给士,士如果不能在家亲自接受,就应该前往大夫家拜谢。阳货探听到孔子不在家,就乘机给孔子送去一只蒸熟的小猪;孔子于是在探听到阳货不在家时前往拜谢。在那时,如果阳货不耍花招,先去拜访孔子,孔子怎么会不见他呢?曾子说:‘耸着肩膀,装出讨好的笑脸,这比夏天在田地里工作还要痛苦。’子路说:‘跟一个人志不同道不合,却勉强交谈,脸上又表现出惭愧的颜色,这不是我所能了解的。’这样看来,君子平日如何修养品行,就可以知道了。”
【原文】
戴盈之[1]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2]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3]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注释】
[1]戴盈之:宋国大夫。
[2]兹:年。
[3]攘:偷。
【译文】
戴盈之说:“地租收十分之一,免除关卡和集市的征税,今年还不行;请减轻,等来年再完全实行,如何?”
孟子说:“如今有个人每天都偷邻居的鸡,有人告诉他说:‘这不是君子之道。’他说:‘请让我减少一些,每月偷一只,等来年再完全不偷。’如果知道做法不道义,为什么要等来年?”
【原文】
公都子[1]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2],三年讨其君,驱飞廉[3]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注释】
[1]公都子:孟子弟子。
[2]奄:国名,原附属商,其地在今山东省曲阜市附近。周公伐奄是周成王时的事。
[3]飞廉:商纣王的宠臣。
【译文】
公都子说:“外面的人都说先生喜好辩论,请问,这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说:“我难道喜好辩论吗?我是迫不得已啊!人类社会已经存在很久了,时而太平,时而动乱。在尧的时候,水势倒流,泛滥于中原地区,大地上龙蛇盘踞,百姓无处安身,住在低处的人在树上搭巢,住在高处的人在山上挖出相连的洞穴。《尚书》上说:‘洚水警诫我们。’所谓洚水,就是洪水。尧命令禹来治理洪水。禹疏通河道,将洪水导入大海,把龙和蛇驱逐到草泽里。水顺着河床流动,这就是长江、淮水、黄河和汉水。水患既已解除,鸟兽不再危害人们,百姓们才得以回到平地上居住。
“尧、舜去世以后,圣人的正道逐渐衰落,残暴的君主不断出现,他们毁坏百姓的房屋,建造池沼,令百姓无处安居;他们废弃农田,修建园林,令百姓无法谋生。荒谬的学说和暴虐的行为纷纷出现,园林、深池、沼泽多了之后,飞禽走兽又聚集起来。到了商纣之时,天下又发生大乱。周公辅佐周武王诛杀了商纣,再讨伐奄国,三年之后杀掉了奄君,把飞廉一直追逐到海边才处死,被消灭的殷商的属国有五十个,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驱赶到远方,天下百姓非常喜欢。《尚书》上说:‘伟大光明啊,文王的谋略!善于继承啊,武王的功绩!帮助启迪我们后人,都能正直而没有缺失。’
【原文】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1]。《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2]、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注释】
[1]《春秋》:春秋时期鲁国史官按年记载历史的书,孔子晚年曾对它进行删定。
[2]杨朱:战国初期思想家,魏国人,字子居,又称杨子、阳子或阳生。他主张“为我”、“全性葆真”,不拔一毛以利天下,与墨翟的“兼爱”主张相反。
【译文】
“太平之世和仁义之道又逐渐衰微,荒谬的学说和残暴的行为又纷纷出现,有臣子杀死君王的事,有儿子杀死父亲的事。孔子为之忧虑,编写了《春秋》。著作历史书,对历史人物进行评价,原本是天子的职权,孔子是不得已这样做的。所以孔子说:‘世人了解我,恐怕就是因为《春秋》这部书!世人责怪我,恐怕也是因为《春秋》这部书!’
“自那之后,圣王不再出现,诸侯们无所顾忌,在野人士乱发议论,杨朱、墨翟的言论到处流行。所有的言论不是归于杨朱一派,就是归于墨翟一派。杨氏主张一切为了自己,无视君王的存在;墨氏主张爱人不分等级,无视父母的存在。无视父母和君王的存在,就是与禽兽无异。公明仪说:‘厨房有肥美的肉,马棚里有肥壮的马匹,可是老百姓面有饥色,田野上有饿死的尸体,这无异于率领野兽来吃人。’不消除杨、墨的言论,不发扬孔子的学说,导致荒谬的学说欺骗了百姓,仁德和义行的道路被阻塞。仁德和义行的道路被阻塞,无异于率领野兽来吃人,人与人也将互相残杀。我为此感到忧虑,于是出来捍卫古代圣人的学说,反对杨、墨的学说,批驳错误的言论,使那些宣传荒谬学说的人不能得势。人们的心里产生了偏邪的思想,会误导他们的行为,危害他们的工作,最终会危害到政务。即使圣人再度出现,也会同意我的这番话。
“从前大禹治理好了洪水而使天下太平,周公兼并了夷族,驱逐了狄族,赶走了猛兽,使得天下百姓安宁,孔子著成《春秋》,叛乱的臣子、不孝的子弟因此有所畏惧。《诗经·鲁颂·閟宫》上说:‘攻击戎族、狄族,惩戒荆地、舒地,没有人敢抗拒我。’像杨、墨这些目无君主、父母的人,正是周公所要惩罚的人。我也想要端正人心,消灭邪说,反对偏激的行为,批驳荒谬的学说,来继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事业。我这样做难道是喜好辩论吗?我是不得不如此啊!能够以言论批驳杨、墨学说的人,才不愧是圣人的追随者。”
【原文】
匡章[1]曰:“陈仲子[2],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3],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4]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5]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6]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7]之所筑与?抑亦盗跖[8]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注释】
[1]匡章:齐国名将,其言行见于《战国策·齐策》和《吕氏春秋·不屈》。
[2]陈仲子:齐国人,世称陈仲、田仲,又称於陵仲子。《淮南子·氾论训》说他“不入(同污)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
[3]於陵:地名,在今山东长山县南,距临淄约二百里。
[4]螬:即蛴螬,俗称“地蚕”、“大蚕”,是金龟子的幼虫。
[5]将:拿、取。
[6]巨擘:大拇指,引申为在某一方面杰出的人或事物。
[7]伯夷:见《公孙丑上》第二章注。这里以伯夷代表廉洁的人。
[8]盗跖:春秋时有名的大盗,姓展,名跖,柳下惠的兄弟。这里以盗跖代表恶人。
【译文】
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是真正的廉洁之士吗?他住在于陵这个地方,三天没有吃饭,饿得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到。井边有棵李子树,金龟子的幼虫已蛀食大半,他摸索着爬过去取来吃;吞咽了三口,耳朵才听得见,眼睛才看得见。”
孟子说:“在齐国的人士中,我必定是把陈仲子看做顶呱呱的人。然而,仲子怎么称得上廉洁呢?如果要推广仲子的操守,那只有变成蚯蚓才能做到。那蚯蚓,吞食地面上的干土,饮用地底下的泉水。而仲子所居住的房屋,是像伯夷那样廉洁的人建造的呢?还是像盗跖那样的强盗所建造的呢?他所吃的粮食,是像伯夷那样廉洁的人种植的呢?还是像盗跖那样的强盗所种植的?这些都还不知道哇!”
【原文】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1],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2]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3]曰:‘恶用是鶃鶃[4]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5]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注释】
[1]辟纑:绩麻练麻。绩麻为辟,练麻为纑。
[2]盖:齐国地名,是陈戴的食邑。
[3]频顣:即颦蹙,不愉快的样子。
[4]鶃:鹅叫声。
[5]哇:吐。
【译文】
匡章说:“这有什么妨碍呢?他亲自编织草鞋,妻子开辟纺织麻线的事,用这些去交换来的。”
孟子说:“仲子,是齐国的大家世族;他的哥哥陈戴,有封地在盖邑,年收入万钟。他认为他哥哥的俸禄不是最佳行为方式得来的俸禄而不食用,认为他哥哥的房屋不是最佳行为方式得来的房屋而不居住,因此避开哥哥离开母亲,独自住到於陵。有一天回来,正好碰上有人送一只鹅来,他皱着眉头说:‘要这嘎嘎叫的东西干什么?’过了几天,他母亲杀了这只鹅给他吃。他正吃着,他哥哥从外面回来,说:‘这便是那嘎嘎叫的东西的肉。’仲子一听,便跑到外面把肉呕吐出来。母亲的东西不吃,妻子的食物却吃;兄长的房屋不住,於陵的房屋却去住,这样能称得上是廉洁的典范吗?像陈仲子这样的人,恐怕只有把自己变成蚯蚓后才能符合他的廉洁作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