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论述的问题主要在人性、礼制、仁政以及如何看待农家、墨家思想等几个方面。

孟子提出了“性善”论,并且认为滕国虽是小国,但只要滕文公肯于学习尧舜,也能够建立一番功业。

针对滕文公父亲的丧事,孟子认为滕文公应该带头遵守“礼”制,给老百姓做出榜样,而且提出了“行仁由己”的观点,强调个人应该主动和自觉地践行礼制。

孟子认为仁政的重点在于令“有恒产者有恒心”,只要能够做到“取于民有制”、税制稳定,大办教育、恢复井田这四点,就可以实现“仁政”,成就“王道”。

对农家许行提出的“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平均分配等观点进行批判;对墨家的“薄葬”、“爱无等差”等观点进行批判,强调了“孝道”的重要性。

滕文公为世子[1],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瞷[2]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3]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4],厥疾不瘳[5]。’”

【注释】

[1]世子:即太子。“世”和“太”古音相同,古书常通用。

[2]成瞷:齐国的勇士。

[3]公明仪:人名,复姓公明,名仪,鲁国贤人,曾子学生。

[4]瞑眩:眼睛昏花看不清楚。

[5]瘳:病愈。

【译文】

滕文公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次前往楚国,途径宋国,见到了孟子。孟子同他谈论人性善良的道理,句句不离尧、舜。太子从楚国回来,又来见孟子。孟子说:“太子不相信我的话吗?天下的真理只有这一个。成覸对齐景公说:‘他是一个男子汉,我也是一个男子汉,我为什么要怕他呢?’颜渊说:‘舜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什么样的人,有作为的人也会像他那样。’公明仪说:‘周文王是我的老师,周公怎么会欺骗我呢?’现在的藤国,如果把土地截长补短,拼成正方形,每边的边长将近五十里,还可以治理成一个好国家。《尚书·说命》上说:‘如果药物不能使人头昏眼花,这种病是治不好的。’”

【原文】

滕定公[1]薨[2],世子谓然友[3]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4],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5]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6],齐疏之服[7],飦粥[8]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9]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10]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注释】

[1]滕定公:滕文公的父亲。

[2]薨:死。古代称侯王死,唐代以后用于指二品以上官员死。

[3]然友:人名,太子的老师。

[4]大故:重大的事故,指大丧、凶灾之类。

[5]自尽:尽自己最大的心力。

[6]三年之丧:指子女为父母、臣下为君主守孝三年。

[7]齐疏之服:用粗布做的缝边的丧服。齐,指衣服缝边。古代丧服叫做衰,不缝衣边的叫“斩衰”,缝衣边的叫“齐衰”。

[8]飦粥:稠粥。

[9]宗国:鲁国的始封祖和滕国的始封祖是兄弟,按照宗法制度,滕国尊称鲁国为宗国。

[10]《志》:记国家世系等的书。

【译文】

滕定公去世了,太子对他的老师然友说:“以前途径宋国时,孟子给我讲了很多道理,到现在一直没有忘记。现在非常不幸,遇到了父亲去世的大事,我想派你去请教孟子,然后再举行丧礼。”然友就去邹国请教孟子。孟子说:“父母的丧事本应该自动地尽心竭力地去办,这不是很好吗?曾子说过:‘父母在世的时候,根据礼法的规定来侍奉;父母去世了,根据礼法的规定来安葬,做到了这些,就可以说是尽孝了。’诸侯的丧礼,我虽然不曾学习过,但是,还是听说过的。诸侯去世了,实行三年的丧礼,穿粗布缝边的孝服,吃着粥,从天子到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这样的。”然友回国复命,太子决定实行三年的丧礼。滕国的官员和百姓都不愿意,说:‘我们的宗国鲁国的历代君主都没有实行这种丧礼,我们的历代君主也没有实行过,到你这一代却要违反传统,这是不应该的。况且《志》说过:‘丧礼、祭礼都要依从祖宗的规矩。’意思是说:‘我们是有所继承的。’”

【原文】

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

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1],歠 [2]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3]。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4],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注释】

[1]冢宰:官名。原是辅佐天子的官,百官之长,相当于后世的宰相。

[2]歠:饮。

[3]君子之德……必偃:出自《论语·颜渊》篇。“尚”与“上”同;偃,倒下。

[4]五月居庐:居住在丧庐中五个月。

【译文】

太子对然友说:“我过去不曾讲求学问,喜欢跑马和比剑。现在,我要实行三年之丧,官员和百姓都对我不满,担心我不能尽心竭力地办好丧事,您再替我去请教孟子。”

然友又到邹国去请教孟子。孟子说:“唉,这事是不能求助于别人的。孔子说过:‘君主去世了,太子把一切政务交给首相,喝粥,面色深黑,走到孝子的位置就哭泣,大小官吏就没有不哀伤的,因为太子带头这么做。’在上位的人喜好什么,在下位的人就喜好什么,并且更甚。君子的言行表现像风一样,小人的言行表现像草一样。风吹向哪边,草就倒向哪边。这件事完全取决于太子。”然友回去复命。太子说:“对啊,这件事的确取决于我自己。”太子在丧庐里住了五个月,期间不曾发布过任何政令和告诫。官吏们和同族们都表示赞同,认为太子知礼。到了安葬那一天,四方各地的人都来观礼。太子面容悲伤,哭泣哀痛,来吊丧的人都非常满意。

【原文】

滕文公问为国。

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1]:‘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2]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3];助者,藉也[4]。龙子[5]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挍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6]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7]:‘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

【注释】

[1]《诗》云:出自《诗经·豳风·七月》。

[2]阳虎:又作阳货,春秋末鲁国大夫季氏的家臣。

[3]彻者,彻也:彻,通。是说这种税制在周是天下通行的税制。

[4]助者,藉也:藉,借。意思是借助民力来耕种公田。

[5]龙子:古代贤人。

[6]粪:扫除。

[7]《诗》云:出自《诗经·小雅·大田》。

【译文】

滕文公向孟子请教怎么治理国家。

孟子说:“替老百姓解决他们的需求是最急迫的事情。《诗经·豳风·七月》上说‘白天收割茅草,晚上制成绳索;赶紧修葺房屋,播种的时候到了就赶紧播种百谷。’百姓有一个基本情况:有了稳定的生产手段和生活资金,才有必须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没有稳定的生产手段和生活资金,就没有必须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如果没有必须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就会违法乱纪、胡作非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再加以处罚,这就相当于设下罗网陷害百姓。哪里有仁德的君主在位却做出陷害百姓的事情呢?所以贤明的君主必须恭敬节俭,以礼待臣,向百姓征收赋税时要有必须的制度。阳虎曾经说过:‘要发财致富就不能实行仁政,要实行仁政就不能发财致富。’夏朝时,每家五十亩地,实行贡法;商朝时,每家七十亩地,实行助法;周朝时,每家一百亩地,实行彻法。这三种税制虽然不同,但是它们的税率都是十分之一。‘彻’是‘通’的意思,因为那是在不同情况的通盘计算下贯彻十分之一的税率;‘助’是借助的意思,因为要借助人民的劳力来耕种公有土地。古代的一位贤者龙子说过:‘田税的税法中,最好的是助法,最差的是贡法。’贡法是比较若干年的收成后得到的一个定数,不管是丰收还是灾荒,都按这个定数来征收。丰收的年成,到处是谷物,多征收一点不算苛刻,却并不多征收;灾荒的年成,就算施肥,收成也不足以承担赋税,却必须要按那个定数来征收。一国的君主号称是百姓的父母,却使百姓目光含恨,辛苦劳作一整年,结果却不能养活父母,还得借高利贷来凑足赋税,最终使得一家老小饿死在田沟山溪中,这样哪里配做百姓的父母呢?当官的世代享受俸禄是藤国很早就实行的。《诗经·小雅·大田》上说:‘雨先下到我们的公田里,然后再落到我们的私田里。’只有实行助法,才有公田。由此看来,就是周朝,也是实行助法的。

【原文】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诗》云[1]:‘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使毕战[2]问井地[3]。

【注释】

[1]《诗》云:出自《诗经·大雅·文王》。

[2]毕战:滕国的臣子。

[3]井地:即井田,相传为古代奴隶社会的一种土地制度。以方九百亩的地为一个单位,划成九区,其中为一百亩公田,八家均私田百亩,同养公田。因形如井字,故名。

【译文】

“人民的生活有了着落,就要设立‘庠’、‘序’、‘学’、‘校’来教育他们。‘庠’是教养的意思,‘校’是教导的意思,‘序’是陈列的意思。地方的学校,夏朝称为‘校’,商朝称为‘序’,周朝称为‘庠’;至于国家设立的学校,三朝都称为‘学’。这些机构都是教导人民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及相关的行为准则。身在高位的人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及行为准则,底下的百姓就会亲密的团结在一起。如果有圣王兴起,必须会来学习效仿,这样就成了圣王的老师了。“《诗经·大雅·文王》上说:‘周家虽然是一个古老的国家,承受的国运却有新气象。’这是赞美文王的诗句。您按照这些方法努力实行吧,也来使您的国家气象一新!”

滕文公派遣毕战向孟子请教井田制。

【原文】

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1],谷禄[2]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3]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夫滕,壤地褊小,将为[4]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5],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6]望[7]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8]之,则在君与子矣。”

【注释】

[1]钧:同“均”。

[2]谷禄:俸禄。

[3]慢:通“漫”。

[4]为:有。

[5]圭田:供祭祀用的田地。

[6]守:防守。

[7]望:察。

[8]润泽:润色,修饰。引申为充实,完善。

【译文】

孟子说:“你的国君准备施行仁政,选派你来向我请教,你必须要好好干!施行仁政,必须要从划分田界开始。田界划分不正确,井田的面积就不平均,作为俸禄的田租收入就不公平,所以暴君和贪官污吏必定要破坏正确的田界。田界划分正确了,那么分配井田、制定官吏的俸禄就轻而易举了。

“藤国土地狭小,但也有政府的官吏,也有耕田的农夫。没有官吏,就没有人来管理农夫;没有农夫,就没有人来供养官吏。我建议:郊野用九分抽一的助法,城市用十分抽一的贡法。公卿以下的官吏必须要有供祭祀的圭田,每家五十亩。如果他家里还有未成年的男子,每人另给二十五亩。丧葬或搬家都不离开本乡,共一井田的各家,出入互相结伴,防盗互相帮助,有病互相照顾,那么百姓之间就会亲近和睦。每一方里的土地定为一个井田,每一井田有九百亩地,中间的一百亩地是公田,剩下的八百亩地分给八家作私田。八家共同耕种公田。先把公田耕种完毕,再去耕种私田,这就是区别官吏与农夫的办法。这些就是井田制度的大概情况,至于怎样调节改善,就要看你和你的国君的努力了。”

【原文】

有为神农之言[1]者许行[2],自楚之滕,踵 [3]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4]而为氓[5]。”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6]。陈良[7]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8]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9]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10]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注释】

[1]神农之言:神农氏的学说。神农是上古传说中的人物,常与伏羲氏、燧人氏一道被称为“三皇”。神农氏主要的功绩是教人从事农业生产,所以叫“神农”。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多托古圣贤之名而标榜自己的学说。“农家”就假托为“神农之言”。

[2]许行:农家代表人物之一,生平不详。

[3]踵:至,到。

[4]廛:住房。

[5]氓:移民。

[6]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穿粗麻衣,靠编草鞋,织草席谋生。衣,穿;褐,粗麻短衣;屦,草鞋。

[7]陈良:楚国的儒者。陈相、陈辛:都是陈良的学生。

[8]耒耜:古代一种像犁的农具,木柄叫“耒”,犁头叫“耜”。

[9]饔飧:饔,早餐;飧,晚餐。

[10]厉:病。

【译文】

有一位奉行神农氏的学说的人,名叫许行,他从楚国来到藤国,登门拜见滕文公,告诉他:“我从远方而来,听说您施行仁政,希望得到一个住所,成为您的百姓。”滕文公给他安排了房屋。他有弟子数十人,都穿粗麻织成的衣服,以编草鞋、织席子为生。陈良的弟子陈相带着弟弟陈辛,背着农具,从宋国来到藤国,对滕文公说:“听说您施行圣人的政治,那么您也是圣人了。我愿意成为圣人的百姓。”陈相见到了许行,非常高兴,完全抛弃以前所学的,改向许行学习。陈相来见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藤国的君主确实是一个贤明的君主,虽然如此,他还没有真正明白正道。真正贤明的君主应该同百姓一道种田养活自己,一面烧火做饭,一面治理百姓。现在,滕君有储存粮食和财货的仓库,这是损害百姓来供养自己,又怎么称得上贤明呢?”

【原文】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1]甑[2]爨[3],以铁[4]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5]皆取诸其宫中[6]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注释】

[1]釜:金属制的锅。

[2]甑:古代做饭用的一种陶器。

[3]爨:烧火做饭。

[4]铁:指用铁做的农具。

[5]舍:相当于方言“啥”,即什么东西、一切东西的意思。

[6]宫中:家中。古代住宅无论贵贱都可以叫“宫”,秦汉以后才专指帝王所居为宫。

【译文】

孟子问:“许子吃的粮食必须要自己耕种的吗?”陈相说:“是的。”孟子问:“许子穿的衣服必须是用自己织的布做的吗?”陈相说:“不是的,许子只穿粗麻织成的衣服。”孟子问:“许子戴帽子吗?”陈相说:“戴。”孟子问:“戴什么样的帽子?”陈相说:“戴白绸帽子。”孟子问:“是他自己织的吗?”陈相说:“不是的,用粮食换来的。”孟子问:“许子为什么自己不织呢?”陈相说:“会误了庄稼活。”孟子问:“许子用釜甑做饭,用铁器耕田吗?”陈相说:“是的。”孟子问:“是他自己制作的吗?”陈相说:“不是的,是用粮食换的。”孟子说:“农夫用粮食换取釜甑和铁器,算不上损害了瓦匠和铁匠的利益;那么,瓦匠和铁匠也用他们制作的釜甑和铁器换取粮食,难道损害了农夫的利益吗?许子为什么要忙忙碌碌地同各种工匠交换这样那样的工具呢?许子为什么如此不怕麻烦呢?”

【原文】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1]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2]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3]治焉。舜使益[4]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5]、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注释】

[1]大人:这里指有地位的人,与下文“小人”相对。

[2]路:指奔波、劳累。

[3]敷:遍。

[4]益:舜的臣子。

[5]瀹济、漯:瀹,疏导;济、漯,济水和漯水。

【译文】

陈相说:“各种工匠的工作本来就不是能够将耕种和工作做到面面俱到的。”

孟子说:“那么,难道治理天下的人能够一面耕种一面治理天下吗?可见分工是十分有必要的,有官吏的工作,有小民的工作。一个人所需要的东西,需要各种工匠来制作才能齐备,如果必须要使用自己制作的,这是率领天下的人疲于奔命。所以说:有的人做的是脑力劳动,有的人做的是体力劳动。脑力劳动者统治人,体力劳动者被人统治;被统治者养活别人,统治者靠别人养活:这是通行天下的共同法则。

“在尧统治的那个时代,天下还不安定,洪水横流,到处泛滥,草木生长茂盛,鸟兽大量繁殖,谷物却没有收成,飞鸟野兽危害人类,中原各地到处是它们的踪迹。尧特别为此担忧,提拔舜来总领治理工作。舜命令伯夷掌管火政,伯夷就用大火把山野沼泽地带的草木全部烧毁,使鸟兽逃跑、隐藏起来。大禹疏通九条河道,引导济水、漯水流入大海;挖掘汝水、汉水;疏通淮水、泗水,让它们流入长江。这样,中原地区的百姓才能耕种,有收成。那个时候,大禹在外八年,三次经过家门口都没有进去,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想要亲自耕种,可能吗?

耙 田

耙田也是耕作的一种传统方式,传说最早后稷教民耕作时出现,后来随着铁器冶炼技术的成熟,耕作水平也提高不少。

【原文】

“后稷[1]教民稼穑,树艺[2]五谷。五谷孰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3]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4]曰:‘劳之来之[5],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6]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7],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注释】

[1]后稷:相传为周的始祖,名弃。善于种植各种粮食作物,曾在尧、舜时代做农官,教民耕种。

[2]树艺:种植。

[3]契:人名,传说中商的始祖,姓子。曾任舜的司徒,掌管教化。

[4]放勋:尧的称号,放是大,勋是功劳,原本是史官的赞誉之辞,后来成为尧的称号。

[5]劳之来之:劳、来都读为去声,劝勉,慰劳。

[6]皋陶:人名,相传为虞舜时掌管刑法的官。

[7]易:治。

【译文】

“后稷教导百姓各种农事,种植五谷。五谷成熟了,便可以养育百姓。人之所以为人,不仅要能吃饱穿暖、生活安逸,还要接受教育,否则就与禽兽无异。圣人又为此忧虑,就任命契担任司徒,教导百姓伦理关系:父子有亲情,君臣有礼义,夫妻有内外之别,长幼有尊卑之序,朋友有诚信之德。尧说:“替他们操劳,督促他们;匡正他们,勉励他们;教导他们,协助他们,使他们各得其所,然后加以提携和教诲。’圣人为百姓忧虑到了这种地步,还有闲暇耕种吗?

“尧把得不到舜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舜把得不到大禹和皋陶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忧虑。把耕种不好自己的田地作为自己的忧虑的,是农夫。把钱财分给别人,叫做惠;把好的道理教给别人,叫做忠;替天下人找到出色的人才,叫做仁。因此,把天下让给别人是容易的,替天下找到出色的人才是困难的。孔子说:‘伟大啊!像尧这样的君主!只有天是最伟大的,也只有尧效法天。尧的恩泽广阔无边啊,竟使人民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称赞他!舜这个君主,多么崇高啊!拥有了天下而不刻意去享受它、占有它。’尧、舜治理天下,难道没有花费心思吗?只不过没有用在耕种上罢了。

【原文】

“吾闻用夏[1]变夷[2]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3]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4]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5]之,皜皜[6]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鴃[7]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8]是膺[9],荆、舒[10]是惩[11]。’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注释】

[1]夏:指当时居住中原地区的民族。

[2]夷:古代对东部各族的统称,这里泛指居住于中原地区以外的部族。

[3]倍:同“背”,背叛。

[4]治任:准备行李。治,整治;任,负担。

[5]秋阳以暴:秋阳,秋天的太阳。周历比现在的农历早两个月,故“秋阳”相当于农历夏季的太阳。暴,同“曝”,晒。

[6]皜皜:光明洁白的样子。

[7]鴃:伯劳鸟。

[8]戎、狄:北方的异族。

[9]膺:击退。

[10]荆、舒:南方的异族。

[11]惩:抵御。

【译文】

“我只听说过用中原的文明去改变蛮夷的,没有听说过用蛮夷的一切来改变中原的。陈良本是楚国人,却喜爱周公、孔子的学说,从南方到北方中原来学习。北方的读书人,也不一定能够超过他,他真是人们所说的豪杰之士啊!你们兄弟二人向他学习了几十年,却在他去世之后背叛了他。过去,孔子去世了,他的弟子替他守孝三年,然后才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去子贡那里作揖告别,相互抱头痛哭,都泣不成声,然后才离开。子贡又回到墓旁,重新搭建丧庐,独自住了三年,然后才离开。过了一段时间,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长得像孔子,便想用过去敬奉孔子的礼节来敬奉他,还强迫曾子同意。曾子说:‘不行。如同曾经用江汉之水洗濯过我们,又好似在盛夏骄阳下曝晒过我们,夫子那种光明高大的境界真是崇高到无以复加了。’如今许行这南方野蛮之地来的人,说话怪腔怪调,也来指责我们祖先圣王之道,你们却背叛你们的老师而向他学习,那和曾子的态度也太不同了。我只听说过鸟儿从深谷里飞出来,迁往高处的乔木上,却没有听说过鸟儿离开高处的乔木飞进幽深的山谷里去。《诗经·鲁颂》上说:‘攻击戎族、狄族,惩处荆地、楚地。’周公尚且要打击楚国人,你却要向他们学习,你们真是不善于变通啊。”

【原文】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1],国中无伪;虽使五尺[2]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3],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4]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注释】

[1]市贾不贰:贾通“价”;不贰,没有两样。

[2]五尺:古代尺寸短,五尺约相当于现在三尺多一点。

[3]倍蓰:倍,一倍;蓰,五倍。后文的什、百、千、万都是指倍数。

[4]巨屦小屦:粗糙的草鞋与精致的草鞋。

【译文】

陈相说:“如果依从许子的学说,那就会做到市场上商品的价格都一致,国中也没有人做假;纵使打发小孩子去市场,也没有人欺骗他。布匹、丝绸的长短一样,价钱便一样;麻、线、丝、絮棉的轻重一样,价钱便一样;五谷粮食的多少一样,价钱便一样;鞋子的大小一样,价钱便一样。”

孟子说:“物品间存在差别,这是它们的实际情况。它们的价格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甚至相差千倍万倍。你硬要它们完全一致,只是扰乱天下罢了。鞋子无论好坏,只要尺寸相同价钱就相同,谁还会做质量好的鞋子呢?如果依从许先生的学说,就等于率领天下人做假,哪里能够治理好国家呢?”

【原文】

墨者[1]夷之[2]因徐辟[3]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

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4],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

徐子以告孟子。

【注释】

[1]墨者:墨家学派的人。墨家学派的创始人是墨翟。墨家主张“兼爱”、“尚贤”、“尚同”等,提倡“节用”、“节葬”,反对厚葬。墨家学说反映了当时小生产者的利益。

[2]夷之:姓夷名之。

[3]徐辟:孟子弟子。

[4]若保赤子:见于《尚书·康诰》。

【译文】

墨家学派的信奉者夷之,经由孟子的学生徐辟的介绍求见孟子。孟子说:“我本来是愿意见他的,但是现在我正病着,等病好了,我会去见他,夷子不必来了。”

过了几天,夷之又来求见孟子。孟子说:“我现在可以接见他了。说话不直爽,道理就会表现不出来,我姑且直说吧。我听说夷子是墨家学说的信奉者,墨家学说认为办理丧葬薄葬合理。夷子想用这种主张移风易俗,改革天下,难道不是认为不这样就不可贵吗?但是夷子埋葬他自己的父母却相当丰厚,那就是用他所认为的低贱的方法来对待他的父母。”

徐辟把这些话告诉了夷子。夷子说:“儒家的学说认为,古代君王爱护百姓就像爱护婴儿一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它的意思是:爱是没有等级差别的,不过施行的时候从父母开始。”

徐辟把这些话转达给孟子。

【原文】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1]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2]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3]姑嘬[4]之。其颡[5]有泚[6],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虆[7]梩[8]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9]为间[10]曰:“命[11]之矣。”

【注释】

[1]赤子:婴儿。

[2]委:委弃,抛弃。

[3]蚋:蚊类小虫。

[4]嘬:噬,咬。

[5]颡:额头。

[6]泚:出汗的样子。

[7]虆:土筐。

[8]梩:古代一种挖土的工具。

[9]怃然:惆怅失意的样子。

[10]为间:即“有间”,过了一会儿。

[11]命:受命,领教。

【译文】

孟子说:“这个夷子真的认为人们爱护自己的侄子就像爱护邻居的孩子一样吗?夷子只不过抓住了这一点:婴儿在地上爬着,快要跌进井里,这不是婴儿的罪过,所以大家都想救他,好像爱是没有等级差别的。况且天生万物,使它们只有一个本源,那就是自己的父母,而夷子主张爱是没有等级差别的,这是因为他认为有两个本源。大概上古的时候曾经有不埋葬父母的人,他的父母死了,就把尸体抬去丢在山沟里。过了几天经过那里,看见狐狸在撕食尸体,苍蝇蚊子也聚来叮咬。他的额头上冒出汗来,斜着眼睛,不敢正视。这些汗不是流给别人看的,而是内心的悔恨表现在脸上的结果,于是他就回家拿来锄头、簸箕掩埋尸体。掩埋尸体确实是对的,那么孝子和仁爱的人埋葬自己的父母,也必然是有道理的。”

徐辟把这些话转告给夷子。夷子怅然若失,停了一会才说:“我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