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论述的问题主要是战争、君臣关系、个人修养。

对于战争,孟子认为决定战争胜负的最重要因素不是天时、地利,而是人和,也就是说战争必须符合正义、符合老百姓的利益才行,这也体现出孟子的民本思想。

对于君臣关系,孟子认为双方应该在仁义的基础上,臣敬君、君爱臣。为君者和为臣者都要忠于职守,关心百姓的利益。

对于个人修养,孟子认为君子应该知错就该,不要掩饰自己的过错,不要贪恋荣华富贵,敢于坚持自己的原则,要具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志向,不能怨天尤人。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1],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2]非不深也,兵[3]革[4]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5]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6]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7]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8]不战,战必胜矣。”

【注释】

[1]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内城叫“城”,外城叫“郭”。内外城比例一般是三里之城,七里之郭。

[2]池:即护城河。

[3]兵:武器,指戈矛刀箭等攻击性武器。

[4]革:皮革,指甲胄。古代甲胄有用皮革做的,也有用铜铁做的。

[5]委:弃。

[6]域民:限制人民。域,界限。

[7]畔:同“叛”。

[8]有:或,要么。

【译文】

孟子说:“对作战有利的时令和气候比不上对作战有利的地理形势,对作战有利的地理形势比不上作战中人心所向。打个比方,有一座小城,内城方圆三里,外城方圆七里,敌人围攻它,却不能把它攻克。之所以围攻它,必须是得到了有利的天时,但是没有取胜,这就说明了得到有利的天时比不上得到有利的地理形势。再打个比方,有一座城池,城墙修得很高护城河挖得很深;士兵们穿的铠甲都非常坚固,使用的兵器都非常尖锐;囤积了很多粮食,然而敌人一来,守城的士兵们都弃城逃跑了,这说明得到了有利的地理形势比不上得到士兵们的人心所向、同仇敌忾。所以说,限制人民不必依靠国家的疆界,保卫国家不必依靠山川的险峻,震慑天下不必依靠武器的锐利。君主如果施行仁政,前来辅佐他的人就不计其数;君主如果不施行仁政,前来辅佐他的人就少到了极点。前来辅佐他的人少到了极点,就会众叛亲离;前来辅佐他的人多到了极点,普天之下的人民都会来归顺他。用普天之下所有归顺之人的力量,去攻打众叛亲离者,那么,仁君除非不使用战争,若使用战争就必然会取得胜利。”

【原文】

孟子将朝王[1],王使人来曰:“寡人如[2]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3]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4]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5]。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6]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7]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8]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9]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之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注释】

[1]王:指齐王。

[2]如:宜,当,应当。

[3]不识:不知。

[4]造:到,上。

[5]东郭氏:齐国的一个姓东郭的大夫。

[6]孟仲子:孟子的堂兄弟,跟随孟子学习。

[7]采薪之忧:本意是说有病不能去打柴,引申为自称生病的代词。薪,柴草。

[8]要:拦截。

[9]景丑氏:齐国的大夫景丑。

【译文】

孟子正准备去朝见齐王,还没出发,就遇到齐王派来的一个使者,这个使者向孟子转达了齐王的话:“我原本打算来访问你,但是偶感风寒,不可以吹风;明天早晨我将要临朝听政,不知道你可不可以上朝,让我见到你?”

孟子回答说:“非常不幸啊,我也生了病,不能去上朝。”

第二天,孟子要到东郭大夫家里去吊丧。公孙丑问孟子:“您昨天说您不幸生病了,不能去上朝,您今天的打算,恐怕是不可行的吧?”

孟子回答说:“我昨天生病了,但是今天已经痊愈了,为什么不可以去吊丧呢?”

齐王派人来询问孟子的病情,一同前来的还有医生。

孟仲子出来应付他们,说:“昨天王派人来传达让孟子上朝的命令,正赶上他得了小病,不能奉命上朝;今天,他的病情刚好好了一点,已经去上朝了,但我不知道他是否到了?”应付完来人后,孟仲子立刻派了几个人到路上拦住孟子,转告他:“您无论如何不要回来,赶紧上朝去吧。”

孟子无可奈何,只得到景丑的家里去借宿。景丑知情后便说:“在家讲究父子之间的礼仪,在外讲究君臣之间的礼仪,这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伦理关系。父子之间的礼仪以慈爱为主,君臣之间的礼仪以恭敬为主。我看到了齐王对你的尊敬,没有看到你对齐王的恭敬。”

孟子回答说:“唉,你说的是些什么话啊!在整个齐国,没有人拿仁爱和道义向齐王进言,他们认为仁爱和道义不好吗?当然不是的。他们心里是这样想的:‘这个君王哪里值得同他谈论仁爱和道义呢?’他们这种对待君王的态度就是最大的不恭敬。我呢,不是尧舜之道,就不敢向大王陈说,所以齐国没有谁能比我更尊敬齐王的了。”

【原文】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1];君命召,不俟驾[2]。’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3]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4]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5]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注释】

[1]父召,无诺:出自《礼记·曲礼》,“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唯”和“诺”都是表示应答,急时用“唯”,缓时用“诺”。父召无诺的意思是说,听到父亲叫,不等说“诺”就要起身。

[2]不俟驾:不等到车马备好就起身。

[3]宜:意同“殆”,大概,恐怕。

[4]慊:憾,少。

[5]丑:类似,相近,同。

【译文】

景丑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礼记·曲礼》上说:“父亲召唤儿子,儿子不用回答就站起身来了;君王召唤臣子,臣子不等待车马驾好就先走。’你呢,本来准备去朝见齐王的,但是一听到齐王的召见,反而不去了,这样做恐怕不符合礼仪吧。”

孟子回答说:“怎么能这样说呢?曾子说:‘我们无法达到像晋国和楚国那么富有。但是,他们所依仗的是他们的财富,我所依仗的是仁爱;他们所依仗的是爵位,我所依仗的是道义。我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比他们缺少什么呢?’这些话如果不符合道义,曾子会这样说吗?这或许是另外一种道义。天下公认的尊贵的东西有三样:一样是爵位,一样是年龄,一样是道德。在朝廷上,没有比爵位更重要的了;在乡野里,没有比年龄更重要的了;辅佐君王、教育百姓,没有比道德更重要的了。他有什么理由只凭借这三样尊贵的东西中的一样来轻视另外两样呢?所以,想要有所作为的君主,必定有他不能召唤的臣子,有什么事情想要与他商量,就亲自上门请教。他还必须要崇尚德行,乐于推行王道,他如果不这样做,就不值得同他一起有所作为。因此商汤对于伊尹,先向他学习,然后让他担任辅佐大臣,所以不费力气就称王天下了;齐桓公对于管仲,先向他学习,然后让他担任辅佐大臣,所以不费力气就称霸天下了;如今天下各诸侯国,疆土的大小是相同的,德行作风不相上下,彼此之间谁也不能凌驾于谁之上,没有别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喜欢任用事事都听从他的人,而不喜欢任用有能力教导他的人。商汤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就不能随意召唤。像管仲这样的人,齐桓公尚且不可以随意召唤,何况不屑于做管仲的人呢?”

【原文】

陈臻[1]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2]一百[3]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4],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5],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6],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7]也。无处而馈之,是货[8]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注释】

[1]陈臻:孟子的学生。

[2]兼金:好金。因其价格双倍于普通金,所以称为“兼金”。古代所说的金,多是指黄铜。

[3]一百:即一百镒。镒为古代计量单位,一镒为二十两。

[4]薛:春秋时有薛国,但在孟子的时代已被齐国所灭,所以,这里的薛是指齐国靖郭君田婴的封地,在今山东滕县东南。

[5]赆:给远行的人送路费或礼物。

[6]戒心:戒备意外发生。根据赵歧的注释,当时有恶人要害孟子,所以孟子有所戒备。

[7]未有处:没有出处,引申为没有理由。

[8]货:收买,贿赂。

【译文】

陈臻请教说:“不久之前在齐国,齐王赠送给您一百镒上等金,而您没有接受;后来到了宋国,宋君赠送给您七十镒,而您却接受了;到了薛国,薛君赠送给您五十镒,您也接受了。如果前一段时间的不接受是正确的,那么现在的接受就是错误的;如果现在的接受是正确的,那么前一段时间的不接受就是错误的。先生必须处于这两种情况中的一种情况吧。”

孟子回答说:“这两种做法都是正确的。在宋国的时候,我正准备远行,对远行的人必须要送一些路费,宋君说:‘送上一点路费。’我为什么不接受呢?在薛地的时候,我听说路上有危险,需要戒备,薛君说:‘听说您在路上需要戒备,送点钱给您买兵器。’我为什么不接受呢?至于在齐国的时候,则没有什么馈赠的理由。没有理由给我送钱而必须要送钱给我,这等于用钱收买我。哪里有君子是可以用钱收买的呢?”

【原文】

孟子之平陆[1],谓其大夫[2]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注释】

[1]平陆:齐国边境的邑,在今山东汶上县北。

[2]大夫:这里指地方上的行政长官。

【译文】

孟子来到齐国平陆这个地方,对当地的县长孔距心说:“如果你的战士每天失职三次,你会开除他吗?”孔距心说:“不用等到失职三次。”孟子说:“那么,你失职的地方也很多了。遇到灾荒的年成,你的百姓中,年老体弱的饿死在山沟和荒野里,年轻力壮的向四面八方逃难而去,他们的人数加起来已经将近千人。”孔距心说:“这不是我孔距心的能力所能办到的。”孟子说:“打个比方,现在有个人,接受别人的牛羊而替他放牧,那么这个人必须要替牛羊找到牧场和草料。如果找不到牧场和草料,他是把牛羊还给主人呢?还是站在那里看着牛羊饿死呢?”孔距心说:“这是我失职的罪过啊。”过了一段时间,孟子朝见齐王,说:“大王的地方长官,我认识了五个。这五位长官中,明白了自己的罪过的,只有孔距心一人。”接着把那番问答复述了一遍。齐王说:“这是我失职的罪过啊。”

【原文】

孟子谓蚳蛙[1]曰:“子之辞灵丘[2]而请士师[3],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蚳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4]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注释】

[1]蚳蛙:齐国大夫。

[2]灵丘:齐国边境邑名。

[3]士师:官名,掌禁令、狱讼、刑罚,为古代法官之通称。

[4]公都子:孟子的学生。

【译文】

孟子对蚳蛙说:“你辞去灵丘县县长的职位,请求担任司法官,似乎很有道理,因为法官这个职位可以向大王进言。现在,你担任司法官已经好几个月了,还不能向大王进言吗?”蚳蛙向大王进言,没有被采用,他就辞去职位,离开了。有些齐国人就议论这件事说:“孟子替蚳蛙打算得很好,但是孟子是如何替自己打算的,我就不知道了。”公都子把这番话告诉给孟子。孟子说:“我听说过:有固定职位的官员,如果无法尽其职,就应该离去;担负进言责任的官员,如果无法以言进谏,也应该离去。我既没有固定的职位,也不担负进言的责任,那我的行动要进要退不是非常宽绰而有很大的余地吗?”

【原文】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1]大夫王驩[2]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注释】

[1]盖:齐国邑名,在今山东沂水县西北。

[2]王驩:盖邑的地方长官,齐王的宠臣。

【译文】

孟子在齐国担任客卿,奉命前往腾国吊丧,大王派遣盖县的县长王驩担任副使一起前往腾国。王驩与孟子整天都在一起,来回于齐国与腾国的路途上,孟子却不曾同他谈论过出使的事。公孙丑说:“齐国客卿的官位不算小;齐国与藤国之间的路途不算近。先生您来回一趟却不曾与王驩谈论过出使的事,这是为什么呢?”孟子说:“他既然一个人就把事情办好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原文】

孟子自齐葬于鲁[1],反于齐,止于嬴[2]。充虞[3]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4]匠。事严[5],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6]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7];中古[8]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9],不可以为[10]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11]化者[12]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13]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注释】

[1]自齐葬于鲁:孟子在齐国时,随行的母亲去世,孟子从齐国把母亲遗体送回国安葬。

[2]嬴:地名,故城在今山东莱芜西北。

[3]充虞:孟子的学生。

[4]敦:治,管。

[5]严:急,忙。

[6]以:太。

[7]棺椁无度:古代棺材分内外两层,内层叫棺,外层的套棺叫椁。棺椁无度是说棺与椁都没有尺寸规定。

[8]中古:指周公治礼以后的时代。

[9]不得:指礼制规定所不允许。

[10]为:这里是“与”的意思。

[11]比:为了。

[12]化者:死者。

[13]恔:快,快慰,满足。

【译文】

孟子从齐国到鲁国去安葬母亲,办完葬礼,返回齐国,在赢这个地方停留。充虞向孟子请教说:“承蒙您看得起我,委派给我监管制造棺椁的工作。当时事情紧迫,不敢前来请教。现在想冒昧问一下:棺木似乎太华丽了吧?”孟子说:“上古时候,对于棺椁的厚度没有规定;中古时候,规定棺七寸,椁的厚度与棺相称。从天子一直到百姓,对棺椁十分讲究,不仅仅只是为了美观,还因为这样做才算尽了孝心。如果受到法令限制不能这样做,就不会称心;如果因为没有钱财而不能这样做,也不会称心。既符合法令,又有足够的财力,古代人都这样做了,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做呢?并且使死者的肌肤避免接触到泥土,这样难道不能使人子感到欣慰吗?我听说过:君子不会因为爱惜天下的财物而在父母的丧事上节俭。”

【原文】

沈同[1]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2]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注释】

[1]沈同:齐国大臣。

[2]仕:同“士”。

【译文】

沈同以个人身份向孟子请教说:“可以讨伐燕国吗?”孟子说:“可以。燕王子哙不能仅凭自己的意思就把燕国交付给别人,相国子之也不能就这样从子哙手中接受燕国。打个比方,有这样一个士人,你非常喜欢他,不向大王请示,就私下把自己的俸禄和爵位让给他,而这个士人也没有向大王请示,就私下从你手中接受了俸禄和爵位,这样做可以吗?子哙与子之私相授受的事与这个例子有什么不同呢?”齐国讨伐燕国。有人问孟子说:“您曾经劝说齐国讨伐燕国,有这回事吗?”孟子说:“没有。沈同曾经以个人的身份问我:‘可以讨伐燕国吗?’我回答他说:‘可以。’他认为我说的对,就去讨伐燕国了。如果他继续问:‘谁可以去讨伐燕国?’我会告诉他:‘只有天吏才可以去讨伐燕国。’打个比方,这里有一个杀人犯,有人问:‘这个犯人该杀吗?’我会回答说:‘该杀。’如果再问:‘谁可以去杀他?’我会回答说:‘只有司法官才可以杀他。’现在由一个同燕国一样暴虐的齐国来讨伐燕国,我为什么要去劝说呢?”

【原文】

燕人畔[1]。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2]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3]。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注释】

[1]燕人畔:齐国占领燕国时,孟子曾向齐宣王提出,为燕立一君主而后撤离,齐王不听。两年内,燕人不服。赵国等诸侯国也反对齐吞并燕,怕齐国因此而变得更强大,于是立燕昭王,燕人拥护,迫使齐军败退撤回。

[2]陈贾:齐国大夫。

[3]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周武王灭商后,封纣王之子武庚于其旧都,派其弟管叔、蔡叔、霍叔去监视殷的遗民。武王死后,成王幼,周公执政,管叔等和武庚反叛,后周公平定了叛乱。

【译文】

燕国人起来反抗齐国。齐王说:“我没有听从孟子的劝说,碰到如今这样的局面,真是感到惭愧。”陈贾说:“大王不必难过。在仁德和明智方面,大王与周公相比,认为谁要强一些?”齐王说:“啊!这是什么话!”陈贾说:“周公派管叔监督殷人,管叔却带着殷人反叛。在这件事情上,如果周公预见管叔会反叛,却仍然派他去,这就是周公的不仁;如果周公不曾预见管叔会反叛,却仍然派他去,这就是周公的不智。即使是像周公这样的人都没有完全具备仁德和明智,何况是大王呢?我愿意去见孟子,向他解释。”于是陈贾来见孟子,问道:“周公是怎样的人?”孟子回答:“是古代的圣人。”陈贾说:“他派遣管叔监督殷人,管叔却带着殷人反叛,有这回事吗?”孟子说:“有这回事。”陈贾说:“周公是预见了管叔会反叛,却仍然派他去的吗?”孟子说:“周公未曾预见到。”陈贾说:“这样看来,圣人也会有过错吗?”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难道弟弟能怀疑哥哥会反叛吗?周公的过错难道不是合乎情理的吗?并且,古代的君子,有了过错就会改正;现在的君子,有了过错,不知悔改,还将错就错。古代的君子,他的过错就像日食和月食一样,百姓都看得到,等他改正之后,百姓都仰望他。现在的君子,不但将错就错,还要找一些理由来辩解。”

【原文】

孟子致为臣而归[1]。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2]曰:“我欲中国[3]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4],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5],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6]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7]曰:‘异哉子叔疑[8]!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9]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10]始矣。”

【注释】

[1]致为臣而归:指孟子辞去齐宣王的客卿而归故乡。致,在古代有“致仕”、“致禄”、“致政”等多种说法,其中的“致”都是“归还”的意思。

[2]时子:齐王的臣子。

[3]中国:在国都中,指临淄城。“中”在这里是介词,“国”即国都。

[4]万钟:钟,古代量器。齐国量器有豆、区、釜、钟四种。每豆四升,每区四斗,每釜四区,每钟十釜。万钟为六万四千石。

[5]矜式:敬重,效法。

[6]陈子:即陈臻,孟子弟子。

[7]季孙:人名,事迹不详。

[8]子叔疑:人名,事迹不可考。

[9]龙断:即“垄断”。原意指高而不相连属的土墩子,后逐渐引申为把持、独占。

[10]丈夫:对成年男子的通称。

【译文】

孟子辞去客卿的职位,准备回乡。齐王来到孟子家中见孟子,说:“过去是想见到您却见不到您,后来您来当官,可以在朝廷上见到您,我很高兴。如今您又将舍弃我,返回您的家乡,不知道我们以后还可以再相见吗?”孟子说:“我本来与您有相同的愿望,只是不敢请求罢了。”过了一段时间,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国都之中给孟子一栋房屋,用一万钟的粮食来供养孟子的弟子,让我国的官员和百姓都有一个效法的榜样,你何不替我去和孟子谈谈?”时子托陈子把这话转达给孟子,陈子就把时子的话告诉给孟子。孟子听了之后,说:“是这么一件事啊。时子怎么知道这件事不能做,而托你来和我谈呢?如果我贪图财富,辞去十万钟的俸禄,却接受这一万钟的赏赐,这样做难道就是贪图财富吗?季孙说过:‘子叔疑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自己想当官,没有被任用也就罢了,却让他的儿子和兄弟去当卿大夫。谁不想当官发财?但是他却偏偏想在当官发财之中私自垄断。’什么行为叫做垄断呢?古代经商的人,用自己有的去交换自己没有的,由相关部门的官吏来管理。有一个卑鄙的男人必须要找到一块独立的高地,站在这块高地上,向左右两边张望,企图把市场上的利益一网打尽。别人都认为他卑鄙,因此抽他的税。向商人抽税就是从这个卑鄙的男人开始的。”

【原文】

孟子去齐,宿于昼[1]。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2]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3]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4];泄柳、申详[5]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注释】

[1]昼:齐国邑名,在今山东临淄附近。

[2]齐:同“斋”,斋戒。古人在有重大事情前,沐浴更衣,不饮酒,不吃荤,以示诚敬,称斋戒。

[3]鲁缪公:鲁国国君,名显,前409年-前377年在位。

[4]子思,名孔伋,孔子之孙。鲁缪公尊敬子思,常派人在子思身边伺候致意,使子思安心。

[5]泄柳、申详:同为鲁缪公时贤人。泄柳亦称子柳;申详,孔子弟子子张之子。他们二人认为,如果没有贤者在左右维护君主,自身就感到不安。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在昼这个地方过夜。有个想为齐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着同孟子说话。孟子却不加理会,靠在靠几上睡觉。那人很不高兴,说:“我在来见您之前,先斋戒了一天,然后才来与您说话,您却自己在那里睡觉,不听我说话,以后再也不敢与您相见了。”孟子说:“坐下来!我明白地告诉你。从前,鲁缪公是怎样对待贤人的呢?他认为没有贤人在子思身边伺候,就不能让子思安心留下;泄柳、申详认为没有贤人在鲁缪公身边帮忙,就不能让自己安居。你替我这个长辈考虑,连子思怎样被鲁缪公对待都想不到,不劝齐王改变态度,却用空话留我。这是你弃绝长辈呢?还是长辈弃绝你呢?”

【原文】

孟子去齐。尹士[1]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2]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高子[3]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注释】

[1]尹士:齐国人。

[2]干:求。

[3]高子:齐国人,孟子弟子。

【译文】

孟子离开了齐国,尹士对别人说:“孟子不知道齐王不可能成为商汤、周武王,是他不明智的缘故;孟子知道齐王不可能做到,却依然到齐国来,是他贪图富贵的缘故。跋涉千里来见齐王,看到自己与齐王意见不合,就离开齐国,在昼县住了三夜才走,为什么滞留这么长时间呢?我对这一点很不满意。”高子把这番话转告给孟子。孟子说:“那个尹士如何能了解我呢?跋涉千里来见齐王,是我所期望的;与大王意见不合、然后离去,难道也是我所期望的吗?我只是不得已罢了。我在昼县滞留了三夜才离开,而我私下还认为太快了。我在心里盘算着:大王或许会改变态度!如果大王改变态度,必会召我回去。我离开了昼县,大王还没有派人追我,我这才有毫无留恋地回乡的念头。我虽然这样做了,难道我愿意舍弃大王吗?大王虽然不可能成为商汤、周武王,但是还是有能力推行仁政的。大王如果任用我,岂止是齐国的百姓得到安定,天下的百姓都可以得到安定。大王或许会改变态度的!我每天都盼望着!我难道像那种小气的汉子吗?向君主进谏不被采纳,就大发脾气,脸上显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离开时非得整天拼命赶路,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之后才肯投宿吗?”尹士听到别人转述了这番话之后,说:“我真是个小人啊。”

【原文】

孟子去齐,充虞[1]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2]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3]。’”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4]。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注释】

[1]充虞:孟子弟子。

[2]豫:快乐,愉快。

[3]不怨天,不尤人:这是孔子的话,见《论语·宪问》。尤,责怪,抱怨。

[4]名世者:有名望而辅佐君王的人。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在路上碰到充虞,充虞问孟子:“先生好像有些不愉快的样子。过去,我听您说过:‘君子不抱怨天,不责怪人。’如今又是为什么如此呢?”孟子说:“那是一个时候,这是一个时候。从历史上看,每过五百年必定会有圣君兴起,其间必定会有辅佐圣君的贤臣出现。从周朝到现在,已经过去七百多年了。论年数,已经超过五百年了;论时势,现在正是圣君、贤臣出现的时候。上天还不想使天下太平罢了;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现在这个时代,除了我,还有谁可以呢?我为什么要感到不愉快?

【原文】

孟子去齐,居休[1]。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2],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注释】

[1]休:地名,在今山东滕县北,距孟子家约百里。

[2]崇:地名,不可考。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在休这个地方居住。公孙丑向孟子请教说:“当官却不接受俸禄,这是古代的做法吗?”孟子回答说:“不是的。在崇这个地方,我第一次见到齐王,回来后就起了离开的念头,我不想改变心思,所以不接受俸禄。不久之后,齐国有战事,不可以申请离开。长久地滞留在齐国,不是我的意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