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以境界② 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①王国维,浙江海宁人,逊清遗臣,殁于民国十六年,谥曰忠悫。新刊《王忠悫公遗书》本收《人间词话》两卷。上卷曩曾单行,有靳德峻《注》,于本篇所引诗词,均录其全首,颇便初学。本书不更标靳曰出某原作云者,以其引文颇有讹误,故不敢惮烦,重检原书移录之。卷下尚无注本,由予创为,如有谬戾,敬俟君子。
②妙手造文,能使其纷沓之情思,为极自然之表现,望之不啻为真实之暴露,是即作者辛勤缔造之境界。若不符自然之理,妄有表现,此则幻想之果,难诣真境矣。故必真实始得谓之境界,必运思循乎自然之法则,始能造此境界。
有造境① ,有写境② ,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①案由创造之想像,缔造文学之境界,谓之造境。温采斯德(Winchester)曰:“创造之想像者,本经验中之分子,为自然之选择而组合之,使成新构之谓也。”
②写实之境,谓之写境。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①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② ”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③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④ ”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①近刊冯延巳《阳春集笺》本载《鹊踏枝》(即《蝶恋花》)十四首,其第十二首(各本作欧阳修词)云:“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毛稚黄曰:“永叔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又且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词林纪事》谓:“泪眼”二句,似本唐严恽诗“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意。
②《彊村丛书》本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中,《踏莎行》云:“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宋翔凤《乐府余论》云:“《苕溪渔隐丛话》曰:少游《踏莎行》,为郴州旅舍作也。黄山谷曰:此词高绝。但斜阳暮为重出,欲改斜阳为帘栊。范元实曰:只看孤馆闭春寒,似无帘栊。山谷曰:亭传虽未有帘栊,有亦无碍。范曰:词本摹写牢落之状,若曰帘栊,恐损初意。今《郴州志》竟改作斜阳度。余谓斜阳属日,暮属时,不为累,何必改。东坡‘回首斜阳暮’,美成‘雁背斜阳红欲暮’,可法也。按引东坡、美成语是也,分属日时,则尚欠明析。《说文》:莫,日且冥也。从日在茻中(今作暮者俗)。是斜阳为日斜时,暮为日入时,言自日昃至暮,杜鹃之声,亦云苦矣。山谷未解暮字,遂生。”
③丁刊《全晋诗》卷六陶渊明《饮酒诗》第五首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苕溪渔隐丛话》卷三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又引蔡宽夫《诗话》评此二句云:“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
④金元好问《遗山文集》卷一,《颍亭留别诗》云:“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壮美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① 。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② ,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①考自然界各物之存在,必有其存在之条件。然此物生存之条件,与彼物生存之条件,每呈现错综之状态,既有相互之关系,复有个别之限制。任举一花一草为例:凡此花草之种种营养条件,如天时、土壤、水分以及其他营养料等,皆无非此花或此草与一切外物之关系;而此花或此草又有个别之限制,以表现其各种之特征,如所具雌雄蕊之数以及显花、隐花、单子叶生、双子叶生等皆是。然此等并为生物学家之所详究,而为文学家状物时所略而不道者也。
②案此指写景文言之。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红杏枝头春意闹① ”,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② ”,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①《花庵绝妙词选》卷三云:“宋子京名祁,张子野所称‘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者也。”《玉楼春》云:“东城渐觉春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②《彊村丛书》本张先《张子野词》卷二,《天仙子》云:“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翠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① 。”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② ”?“宝帘闲挂小银钩③ ”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④ ”也?
①《全唐诗》卷八杜甫《水槛遣心》第一首云:“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②《全唐诗》卷八杜甫《后出塞》第二首云:“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③《彊村丛书》本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中,《浣溪沙》第一首云:“漠漠轻寒上小楼,晓莺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④秦观《踏莎行》之句,已见前。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① ”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② ,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①宋严羽著《沧浪诗话》发为兴趣之论,盖融合钟嵘所谓胜语直寻及司空图所谓味在酸盐之外两说而成。羚羊挂角一语,出《传灯录》;“雪峰云:我若东道西道,汝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汝向什么处扪摸!”按羚羊似羊而大,角有圆绕蹙文,夜则悬挂其角于木上,示无形迹可寻,以避患焉。
②清王士祯阮亭著《渔洋诗话》,标称神韵,以为天然不可凑泊。而翁方纲则讥渔洋所谓神韵,乃李沧溟格调之改称也。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① ”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② ,夏英公之《喜迁莺》③ ,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①《全唐诗》卷三十二,《词》二,载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按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云:“唐词《菩萨蛮》、《忆秦娥》二阕,花庵以后,咸以为出自太白。然《李太白集》本不载,至杨齐贤、萧士赟注,始附益之。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疑其伪托,未为无见。谓详其意调,绝类温方城,殊不然。如‘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等语,神理高绝,却非《金荃》手笔所能。”
②《彊村丛书》本《范文正公诗余》、《渔家傲·秋思》云:“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皱水轩词荃》云:“庐陵讥范希文《渔家傲》为穷塞主词,自矜其‘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为真元帅之事。按宋以小词为乐府,被之管弦,往往传于宫掖。范词如‘长烟落日孤城闭’、‘羌管悠悠霜满地’、‘将军白发征夫泪’,令‘绿树碧帘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者听之,知边庭之苦如是,庶有所警触,此深得《采薇》、《出车》‘杨柳雨雪’之意。若欧词止于谀耳,何所感耶。”
③《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载夏英公竦《喜迁莺令》、《注》云:“景德中,水殿按舞,英公翰林内直,上遣中使取新词,公援毫立成以进,大蒙天奖。”词云:“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吴礼部诗话》云:“姚子敬尝手选古今乐府一帙,以夏英公《喜迁莺》宫词为冠,其词富艳精工,诚为绝唱。”(亦见杨慎《词品》卷三)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① ,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② 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③ ,差近之耳。
①张惠言皋文《词选·序》云:“唐之词人,李白为首,而温庭筠(飞卿)最高,其言深美闳约。”《介存斋论词杂著》云:“皋文曰‘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酝酿最深,故其言不恕不慑,备刚柔之气。针镂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
②《白雨斋词话》卷一云:“冯正中(延巳)词,极沈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
③刘融斋熙载《艺概》说。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① ,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② ,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③ ,殆近之欤?
①王国维辑温庭筠(飞卿)《金荃词·更漏子》云:“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②王国维辑蜀韦庄(端己)《浣花词·菩萨蛮》第一首云:“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③近刻冯延巳《阳春集笺》本载《菩萨蛮》九首,其第六首云:“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① ”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② ”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①王国维辑《南唐二主词·浣溪沙》第二首云:“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干。”
②冯延巳答中主,称其小楼一句。王安石以为“一江春水向东流”未若细雨二句。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①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②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③ ”,《金荃》④ 、《浣花》⑤ 能有此气象耶?
①周介存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王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飞卿即温庭筠,端己即韦庄。
②王国维辑《南唐二主词》李后主《乌夜啼》云:“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③王国维辑《李后主词·浪淘沙令》云:“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④《金荃》,温庭筠集名。
⑤《浣花》,韦庄集名。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① 。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①案此“赤子之心”,谓童心也。与《孟子》所谓“赤子之心”不同。此说可以王氏他篇之文证之:《静庵文集·叔本华与尼采》篇引叔本华之《天才论》曰:“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盖人生之七年后,知识之机关,即脑之质与量,已达完全之域,而生殖之机关,尚未发达。故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其爱知识也,较成人为深;而其受知识也,亦视成人为易。一言以蔽之曰:彼之知力盛于意志而已。即彼之知力作用,远过于意志之所需要而已。故自某方面观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点观之,皆赤子也。昔海尔台尔(Herder)谓格代(Goethe)曰巨孩。音乐大家穆差德(Mozart)亦终生不脱孩气。休利希台额路尔谓彼曰:彼于音乐,幼而惊其长老,然于一切他事,则壮而常有童心者也。”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① 。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② 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①尼采,德人,擅长哲学及艺术,富于破坏思想及革命精神,故其言如是。
②宋徽宗禅位于皇太子,被尊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靖康二年,北狩。《彊村丛书》本《宋徽宗词·燕山亭》云:“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① 中不登其只字也。
①《花间集》十卷,后蜀赵崇祚编。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① ,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② ”。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③ ”,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④ ”,不能过也。
①近刻《阳春集笺》录《鹊踏枝》(即《蝶恋花》)十四首,其第十一首,王氏下文又称引之,兹录以示例。词曰:“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又冯氏《菩萨蛮》九首,上文已录注其第六首,可参观。
②《阳春集》载《醉花间》四首,其第三首云:“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按巢字,《词谱》作窠,《粟香室本》亦作窠),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京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③《全唐诗》卷七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诗:“幽人寂不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应物曾为苏州刺史,故人称韦苏州。
④《全唐诗》卷六收孟浩然断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注》云:“王士源云:‘浩然常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次当浩然云云,举坐嗟其清绝,不复为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① 。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② ”,但欧语尤工耳。
①欧九即欧阳修。《复斋漫录》云:“晁无咎(补之字)评本朝乐章云:‘欧阳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按此系前片。后片云:“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此等语绝妙。只一出字,自是着意道不到处。”
②近刻《阳春集笺》本载《上行杯》云:“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梅舜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① 。余谓冯正中② 《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①此梅尧臣《苏幕遮》草结三句也。《词综》卷四录其全词云:“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按尧臣,字圣俞,作舜俞者,误。“春又了”之“又”字误作“事”,应正。
②《阳春集》载《玉楼春》云:“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
人知和靖《点绛唇》① ,舜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② 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③ ,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①《词综》卷四,林和靖《点绛唇》:“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②检毛晋刻本《六一词·少年游》三首,无一咏春草者。《词律》卷五收梅尧臣《少年游》、《注》引纪昀据吴会说,断此词为欧阳修作。盖咏春草也。词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更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③《阳春集》载《南乡子》云:“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今人笺云:“细雨湿流光,实本温庭筠《荷叶杯》‘朝雨湿愁红’,皇甫松《怨回纥》‘红露湿红蕉’而来。”刘熙载云:“冯延巳词,欧阳永叔得其深也。”
《诗·蒹葭》一篇① ,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② ”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①《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②毛晋刻本晏殊(同叔)《珠玉词》载《蝶恋花》七首,其第六首云:“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采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① ”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② ”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③ ”似之。
①《诗·小雅·节南山》第七章云:“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②丁刊《全晋诗》卷六陶渊明《饮酒诗》第二十首云:“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③冯延巳《鹊桥仙》(即《蝶恋花》)第十一首之句,已见前注。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① ”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② ”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①《彊村丛书》本柳永(初名三变,字耆卿)《乐章集》中卷,《凤栖梧》其二云:“伫立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②毛晋刻本辛弃疾《稼轩词》卷三,载《青玉案》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王引有异文,或由未展原书,仅凭记忆耶?
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① ”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①毛晋刻本欧阳永叔《六一词》载《玉楼春》二十九调,其第四调云:“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王引亦间有异文。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① 。”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② 。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①今人冯梦华,名煦,有《六十一家词选》。
②《白雨斋词话》卷六引乔笙巢云:“少游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情深,而言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彊村丛书》本《淮海居士长短句》上,《满庭芳》云:“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此词多浅淡之语,而味致甚永。(少游“寒鸦”、“流水”二语,出隋炀帝《野望》诗。见《升庵诗话》卷十)
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① ”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② ,犹为皮相。
①二句见《踏莎行》词,前注已录其全词。
②即“郴江”二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①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② ”“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③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①《诗·郑风·风雨》第三章:“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②四句见《楚辞·九章·涉江》中。王逸注:“垠,畔岸也。”朱熹注:“宇,屋檐也。”陈本礼云:“此正被放之所。”
③《全唐诗》卷二王绩《野望》诗云:“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王引间有异文。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① ”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② ”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惟东坡,后者惟白石,略得一二耳。
①按此数语见昭明太子萧统所撰《陶渊明集序》,言其辞兴婉惬也。
②按此数语,言其骨之奇劲也。刘熙载《艺概》卷三云:“王无功谓薛收《白牛溪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余谓赋之足当此评者,盖不多有,前此其惟小山《招隐士》乎?”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① ,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①《艺概》卷四云:“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终日意萦何所矣。”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① ”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替“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② 。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③ 。
①《彊村丛书》本周邦彦《片玉集》卷之七《解语花·元宵》云:“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②按前于梦窗(吴文英)者,如张先《菩萨蛮》云:“纤纤玉笋横孤竹,”以“玉笋”代手,以“孤竹”代乐器。《庆金枝》云:“抱云勾雪近灯看,”以“云”“雪”代女子玉体皆是。是代字不必在梦窗后始多用也。
③《彊村丛书》本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上,《水龙吟》云:“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刘熙载《艺概》云:“少游《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讥之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语极解颐。”
沈伯时① 《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② ’、‘刘郎③ ’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④ ’、‘霸岸⑤ ’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⑥ 所讥也。
①宋沈伯时名义父,撰《乐府指迷》一卷。
②《致虚阁杂俎》云:“唐天宝十三年,宫中下红雨,色如桃。”
③唐刘禹锡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又诗曰:“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独来。”
④《全唐诗》卷九,韩翃《寄柳氏诗》云:“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如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⑤霸岸,谓霸陵岸也。霸,一作灞。王粲《七哀诗》云:“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指此。《三辅黄图》云:“灞桥在长安,东汉人送客至此,手折柳赠别。名曰销魂桥。”盖桥旁两岸,多植柳树,故咏柳辄及之。《佩文韵府·十五翰》“灞岸”条下,引戎昱诗云:“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靳《注》又引罗隐诗云:“柳攀霸岸狂遮袂,水忆池阳渌满心。”(按此罗隐《送进士臧濆下第后归池州》句。)
⑥《四库·乐府指迷·提要》云:“又谓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绛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① ”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② 。
①《彊村丛书》本周邦彦《片玉集》卷之四,《苏幕遮》云:“燎沈香,销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按《青玉案》调名,当为《苏幕遮》之误,应正。
②《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之四,载《念奴娇》云:“闹红一舸,记来时常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消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又卷之五,载《惜红衣》云:“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按白石二首,亦并咏荷花,其曰舞衣,曰红衣,盖用拟人之格,未若美成直抒物理也。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① ,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② 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①《彊村丛书》本苏轼《东坡乐府》卷二,《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云:“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似,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②《词综》卷七章楶(字质夫)《水龙吟·柳花》云:“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① 白石《暗香》、《疏影》② 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③ ”等句何如耶?
①《词源》卷下《咏物门》云:“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叔夏并举史邦卿《东风第一枝·咏春雪》、《绮罗香·咏春雨》、《双双燕·咏燕》诸词为佳例,惟不及东坡《水龙吟》。检《彊村丛书》本《东坡乐府·水龙吟》凡六首:卷一《水龙吟·赠赵晦之》一首。卷二载《水龙吟·闾丘大夫》一首,又《水龙吟·昔谢自然》一首。又《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一首。卷三载《水龙吟》一首,又一首旧题作“《咏雁》”。六首中咏物词仅《次韵》及《咏雁》二首,尤以《次韵》为工,词已见前。史邦卿(达祖)《双双燕》云:“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晚归,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②《词源》卷下《意趣门》,举姜白石(夔)《暗香》、《疏影》二首以为皆清空中有意趣。《暗香》云:“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旁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樽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疏影》云:“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二词均在《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之五。)
③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迎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早夕催人自白头。”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①”,“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② ”,“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③ ”,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①《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之五,《自度曲》云:“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②《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之三,《点绛唇》第一首云:“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③二句见上引《惜红衣》词。“高树”一作“高柳”。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① ,延年则稍隔矣② ;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③ 。“池塘生春草”④ ,“空梁落燕泥”⑤ 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⑥ 。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⑦ 。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①萧统评渊明之诗,为抑扬爽朗,莫之与京。鲍照评灵运之诗,如初日芙蓉,自然可爱,曰爽朗,曰自然,即此所谓不隔也。
②汤惠休评颜延年诗,如错采镂金。盖病其雕绘过甚,即有胜义,难以直寻。此王氏所以谓之隔也。
③沈德潜评东坡诗笔超旷,等于天马脱羁,飞跹游戏,穷极变幻,而适如意中所欲出。赵翼评东坡之诗,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并足证东坡诗之不隔也。陈后山谓山谷学杜,过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沈德潜则以太生目之。过于出奇与太生云者,盖指摘其失自然之义。即此山谷稍隔之说也。《许彦周诗话》引林艾轩云:“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去;若女子便有许多妆裹。此坡谷之别也。”喻苏爽黄涩尤显。
④丁刊《全宋诗》卷三谢灵运《登池上楼》云:“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宵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⑤丁刊《全隋诗》卷二薛道衡《昔昔盐》云:“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⑥《少年游》词全文,已见前注。“谢家池上”,用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句典;“江淹浦畔”,用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四句。谢江原作,皆妙见兴象,欧词则凿死妙语,意晦趣隔矣。
⑦《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之六,自制曲,《翠楼吟》云:“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次。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①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② ”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③ ”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①《文选·古诗十九首》第十五首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②《文选·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首云:“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悟。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渡。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③丁刊《全北齐诗》斛律金《敕勒歌》云:“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一流作者也。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① 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② ”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①剑南即陆游。
②萧统《陶渊明集·序》云:“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东坡之词旷① ,稼轩之词豪② 。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①《艺概》云:“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
②《艺概》云:“稼轩词龙腾虎掷,《宋史·本传》称其雅善长短句,悲壮激烈。”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① 。
①按狂者进取,狷者则有所不为,虽非中道之士,而孔门固犹有取。苏辛之词,大抵皆具豪放之致,而白石之词,刘熙载譬诸“藐姑冰雪”,其与苏辛之异,亦犹狷之殊狂也。至吴文英(梦窗)、史达祖(梅溪)、张炎(玉田)、周密(草窗)及明人李开先(中麓)之词,大抵好修为常,性灵渐隐,亦犹乡愿之色厉内荏,似是而非。害德害文,不妨同喻。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① 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像,真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①四印斋刻本辛弃疾《稼轩词》卷四,载《木兰花慢》云:“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 谁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间,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① ”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② ”此二语令人解颐。
②《艺概》云:“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① 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② 二语乎?
①《梦窗甲乙丙丁稿》,毛氏汲古阁刻。
②《彊村丛书》本吴文英《梦窗词集补·踏莎行》云:“润玉笼绢,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梦窗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① ”玉田之词,余得取其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② 。
①《彊村丛书》本吴文英《梦窗词集·秋思》云:“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箑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 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云骖凤翼。叹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灯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②《彊村丛书》本张炎(玉田)《山中白云词》卷八,《踏莎行·跋寄傲诗集》云:“水落槎枯,田荒玉碎,夜阑秉烛惊相对。故家人物已无传,一灯却照清江外。 色展天机,光摇海贝,锦囊日月奚童背,重逢何处抚孤松?共吟风月西湖醉。”靳《注》云:“田荒当为田荒玉碎之意引。”
“明月照积雪① ”,“大江流日夜② ”,“中天悬明月③ ”,“黄河落日圆④ ”,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⑤ ”,《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⑥ ”,差近之。
①丁刊《全宋诗》卷三:谢灵运《岁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或作清)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或作易)催。”
②丁刊《全齐诗》卷三: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金波丽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朓字玄晖,南齐下邳人,与灵运等同为玄之后。
③杜甫《出塞》内句也,全诗见前。
④《全唐诗》卷五王维《使至塞上》云:“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一作衔命辞天阙,单车欲问边)。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吏(一作骑),都护在燕然。”王引偶有异文。
⑤纳兰容若《饮水词》卷上,载《长相思》云:“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⑥《纳兰词补遗》,载《如梦令》云:“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谓。”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① 。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② 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①《四库提要》云:“《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其一称斯时天下岌岌,士大夫乃流宕如此,或者出于无聊。不知惟士大夫流宕如此,天下所以岌岌。游未返思其本耳。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参看下卷“诗至唐中叶以后”条注②)。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力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余。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②陈卧子,名子龙,更字人中,号大樽,明松江华亭人。有《诗问略》行世(参看下卷“诗至唐中叶以后”条注②)。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解脱。一切文体所始盛中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其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① 、《草堂》② 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矣。
①《花庵》,词选名,宋黄昇编,凡二十卷。前十卷名《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始于唐李白,终于北宋王昂;方外闺秀各为一卷附焉。后十卷曰《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始于康与之,终于黄昇。黄昇,字叔阳,号玉林,闽人。
②《草堂》即《草堂诗余》,武林逸史编。词家有小令中调长调之分,自此书始。凡四卷。武林逸史不详何人。此书旧传为南宋人所编。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① 。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①按如吴梅村伟业《圆圆曲》,使事固多,亦由避触时忌使然。白乐天《长恨歌》,则有陈鸿之传在前,故能运以轻灵。势有不同,未可遽判其优劣。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如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草共忧乐。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①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轲长苦辛。② ”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③ 鄙词④ 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⑤ ”恶其游也。
①《古诗十九首》第二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②《古诗十九首》第四首:“今日良晏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常苦辛。”
③金应珪《词选后序》云:“义非宋玉,而独赋蓬发;谏谢淳于,而唯陈履舄、揣摩床笫,污秽中冓。是为淫词。”
④金应珪《词选后序》云:“猛起奋末,分言析字,诙嘲则俳优之末流,叫啸则市侩之盛气,此犹巴人振喉以和阳春,黾蜮怒嗌以调疏越,是谓鄙词。”
⑤《论语·子罕》云:“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① 《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①马东篱,号东篱,名致远,元大都人。所作曲存于《元曲选》中者,凡《青衫泪》、《岳阳楼》、《陈搏高卧》、《汉宫秋》、《荐福碑》及《任风子》等。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沈雄悲壮,为元曲冠冕① 。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①吴梅云:“白朴(仁甫)《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杂剧,结构之妙,较他种更胜,不袭通常团圆套格,而夜雨闻铃作结,高出常手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