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① ”
①《彊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三,《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① 。唐人犹多用之② 。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松霭(春)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③ ”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二字,皆从N得声,慢骂二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④ ”,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皇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元音皆为ian也。自李淑《诗苑》⑤ ,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⑥ 。后世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多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①如《宋书·谢庄传》,载庄得王玄谟,玄护为双声,磝碻为叠韵。又《王玄保传》好为双声。又沈约所谓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与刘勰所谓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暌同理。皆论双声叠韵之说也。
②如杜诗最善运双叠,周春曾为谱以著之。
③此与刘勰所谓“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同理。
④《韵语阳秋》引陆龟蒙诗序曰:“叠韵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唱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休文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
⑤宋李淑《诗苑类格》三卷,书佚。《玉海》五十四云:“翰林学士李淑承诏编为三卷,上卷首以真宗御制八篇,条解声律为常格,别二篇为变格,又以沈约而下二十八人评诗者次之。中卷叙古诗杂体三十门。下卷叙古人体制别有六十七门。”
⑥八病中有傍纽病,谓一句之内,犯两用同纽字之病也。亦即刘勰所谓双声隔字而每舛。又有小韵病,谓一句之内,犯两用同韵字之病也。亦即刘勰所谓叠韵杂句而必暌。
诗至唐中叶以后① ,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② 。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①按唐中叶以后,唱酬诗繁,和韵尤为风行,窘步相寻,诗之真趣尽矣。
②陆游云:“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家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陈子龙云:“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盖以沈挚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诵之而得隽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儇利之词,而制之必工炼,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明珠翠羽,犹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惊露取妍,实贵含蓄不尽,时在低徊唱叹之际,则命篇难也:宋人专事之,篇什既富,触景皆会,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也。”(见《历代诗余》卷一一二引,又卷一一八引。又前卷陆放翁、陈卧子条可参。)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① ,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辨其诬② ,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殊笑人也。
①曾觌字纯甫,汴人。孝宗受禅,以潜邸旧人,除权知阁门事。有《海野词》,收入毛晋所刻《宋六十名家词》。《壶中天慢》调下自注云:“此进御月词也。上皇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番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至一更五点还宫,至夜西兴亦闻天乐焉。”词曰“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 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晏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毛晋跋语云:“进月词,‘一夕西兴,共闻天乐’岂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耶。”
②冯煦(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云:“曾纯甫赋进御月词(按即《壶中天》词),其自记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子晋遂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说,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风驶归功于《平调满江红》,于海野何讥焉。《独醒杂志》谓逻卒闻张建封庙中鬼歌东坡燕子楼乐章,则又出他人之传会,益无征已。”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① 。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② ,非不华赡,惜少真味。
①沈雄《柳塘词话》云:“方回作《青玉案》词,黄山谷赠以诗云,‘解道江南肠断句,只今惟有贺方回!’其为前辈推重可知。因词中有‘梅子黄时雨’,人呼为贺梅子。”陈延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云:“方回《踏莎行·荷花》云:‘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下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浣溪沙》云:‘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而今,只无人与共登临!’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世第赏其梅子黄时雨一章,犹是耳食之见。”沈陈二氏论词均推方回,而王氏竟以乏真味少之,可见词坛定论之难。
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① ”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② 。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③ 。
①《子夜歌》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②韩愈《送孟东野序》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其于人也亦然。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耶?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耶?”
③《白雨斋词话》卷七云:“诗以穷而后工,倚声亦然。故仙词不如鬼词,哀则幽郁,乐则浅显也。”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① ”顾夐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② ”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③ ”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④ ”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①按峤,蜀人。检原词,“甘”字应作“须”字。王国维辑本《牛给事词·菩萨蛮》其七云:“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贺裳《皱水轩词筌》云:“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牛峤‘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抑亦其次。”
②按顾夐,蜀人。王国维辑本《顾太尉词·诉衷情》其二云:“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沈。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③按此系柳永词,作欧阳,误。全词已见卷上,不赘引。贺裳《皱水轩词筌》云:“小词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之类是也,柳耆卿‘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亦即韦意而气加婉矣。”
④《彊村丛书》本《片玉集》卷六,《庆宫春·越调》云:“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① 。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①《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
言气质① ,言神韵② ,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③ 。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①气质指人之才分。自魏文帝已阐此义。
②王士祯所谓神韵,翁方纲以为即格调之改称。说见《石洲诗话》。
③境界之说,王氏自谓独创,已见卷上。境界由文思构成,而以灏烂为贵。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钟嵘论文境,雅重耳目之不隔,王氏之说果无所本乎。至以作者才分论文,以文字声调论文,自未若以文学之境界论文为更深切也。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① ”美成以之入词② ,白仁甫以之入曲③ ,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①按贾岛原诗,为“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王氏误记一二字,应勘正。(陈子龙云:“贾诗,后人传为吕洞宾诗。”)
②《片玉集》卷五,《齐天乐(正宫)秋思》云:“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③白仁甫《德胜乐·秋》(第三段)云:“玉露冷,蛩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寒雁儿长空嘹唳,陶元亮醉在东篱!”(录自任讷校补《阳春白雪补集》。《太和正音谱》首二句作“玉露泠泠蛩吟砌,落叶西风渭水。”)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① ,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② ,东坡之《水调歌头》③ ,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①按美成《浪淘沙》,本集只一篇。二词若作一词之前后片解,亦不经见。疑二字衍,应作美成《浪淘沙》慢词。其词云:“昼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惟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罗带光消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②柳耆卿《乐章集》下卷,《八声甘州》云:“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长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③检《彊村丛书》编年本《东坡乐府》,得《水调歌头》四首:一为《中秋欢饮兼怀子由》作;二为《和子由》作;三为《快哉亭》作;四为《檃栝退之听琴诗》作。兹录其一示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① ,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② 。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①毛晋刻本《稼轩词》卷一,《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云:“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②梁任公云:“稼轩善用回荡的表情法,此首却出之以堆垒式。”
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玉《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食”、“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①
①谢章铤《词话续编》一云:“词之三声互叶,非创自词也,虞廷赓歌已以熙韵喜起矣。”就词而言,则友人夏瞿禅云:“《云谣集·渔歌子》‘悄’、‘寞’、‘祷’、‘少’,三声相叶,为最先见之例。又《乐府雅词·九张机》‘机’、‘理’、‘寐’、‘白’、‘碧’、‘色’相叶。又此例金道人词最多。”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① 。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精实有余,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② 辈,则倜乎远矣。
①谭献《箧中词》卷五云:“文字无大小,必有正变,必有家数,《水云楼词》固清商变徵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三分鼎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老杜,而晚唐两宋一唱三叹之意,则已微矣。”吴梅《词学通论》驳之曰:“余谓复堂以鹿潭得流别之正,此言极是。惟以成、项二君并论,则鄙意殊不谓然。成、项皆以聪明胜人,乌能与《水云》比拟?且复堂既以杜老比《水云》,试问成、项可当青莲、东川欤。此盖偏宕之论也。”按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满洲正白旗人。有《饮水词》三卷。项鸿祚,字莲生,钱塘人,有《忆云词》四卷。蒋春霖,字鹿潭,江阴人,有《水云楼词》二卷。录纳兰、项、蒋诸词以资参证。
浣溪沙·古北口
成德
杨柳千条送马蹄,北来征雁旧南飞,客中谁与换春衣。 终古闲情归落照,一春幽梦逐游丝,信回刚道别多时。
阮郎归·吴门寄家书
项鸿祚
阖闾城下漏声残,别愁千万端。蜀笺书字报平安,烛花和泪弹。 无一语,只加餐,病时须自宽。早梅庭院夜深寒,月中休倚阑。
卜算子
蒋春霖
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一角阑干聚落花,此是春归处。 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
木兰花慢·江行晚过北固山
蒋春霖
泊秦淮雨霁,又灯火送归船。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天。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梦醒谁歌《楚些》,泠泠霜激哀弦。 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
②张惠言,字皋文,有《茗柯词》。弟琦,字翰风,有《立山词》。周济,字保绪,一字介存,号未斋,晚号止庵,有《止庵词》。谭献云:“宛邻(张琦)止庵(周济)一流,学人之词。”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① ”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② ”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③ ”潘四农德舆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④ ”刘融斋熙载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⑤ ”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甚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⑥
①说见朱竹垞彝尊所著《词综》。
②周保绪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北宋词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托也。南宋则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
③见同上。
④潘德舆,字彦辅,一字四农。清道光举人。著有《养一斋诗文集》。《箧中词》卷三录潘词,后附评语云:“四农大令《与叶生书》,略曰:‘张氏《词选》,抗志希古,标高揭己,宏音雅调,多被排摈。五代北宋有自昔传诵非徒只句之警者,张氏亦多恝然置之。窃谓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云云。张氏之后,首发难端,亦可谓言之有故。然不求立言宗旨,而以迹论,则亦何异明中叶诗人之侈口盛唐邪?宜《养一斋词》平钝浅狭,不足登大雅之堂也。然其针砭张氏,亦是诤友。”
⑤见刘氏所著《艺概·词曲概》。
⑥王士祯《花草蒙拾》云:“云间数公,论诗持格律,崇神韵,然拘于方幅,泥于时代,不免为识者所少。其于词亦不欲涉南宋一笔,佳处在此,短处亦在此。”
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① 。若云间诸公,则彩花耳② 。湘真③ 且然,况其次焉者乎。
①王士祯《花草蒙拾》云:“生香真色人难学,为‘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难学’所从出。千古诗文之诀,尽此七字。”
②云间诸公指陈子龙等。《花草蒙拾》云:“近日云间作者论词,有云,五季有唐风,入宋便开元曲,故专意小令,冀复古音,屏去宋调,庶防流失。仆谓此论虽高,殊属孟浪。”又云,“云间数公于词亦不欲涉南宋一笔,佳处在此,短处亦在此。”
③明末陈子龙,字卧子,有《湘真阁词》。《花草蒙拾》云:“《湘真词》首尾温丽,然不善学者,镂金雕琼,正如土木被文绣耳。”
《衍波词》① 之佳者,颇似贺方回② 。虽不及容若③ ,要在浙中诸子④ 之上。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⑤ ,彊村词之隐秀⑥ ,皆在半塘老人⑦ 上。彊村学梦窗⑧ 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⑨ 。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①邹衹谟《远志斋词衷》:“金粟云:‘阮亭《衍波》一集,体备唐宋,珍逾琳琅,美非一族,目不给赏。如春去秋来二阕,以及射生归晚,雪暗盘雕,屈子《离骚》,史公《货殖》等语,非稼轩之托兴乎。《扬子江上》之风高雁断,《蜀冈眺望》之乱柳栖鸦,非坡公之吊古乎。《咏镜》之一泓春水碧如烟,《赠雁》之水碧沙明,参横月落,远向潇湘去,非梅溪、白石之赋物乎。楚簟凉生,孤睡何曾着,借锦水桃花笺色,合鲛泪和入隃麋,小字重封,非清真、淮海之言情乎。约而言之:其工致而绮靡者,《花间》之致语也。其婉变而流动者,《草堂》之丽字也。洵乎排黄轶秦,凌周驾柳,尽态穷姿,色飞魂断矣。’”《远志斋词衷》又引唐祖命《序衍波词》云:“极哀艳之深情,穷倩盼之逸趣,其旖旎而秾丽者,则璟、煜、清照之遗也。其芊绵而俊赏者,则淮海、屯田之匹也。”
②贺铸《青玉案》云:“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惟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王士祯《点绛唇·春词》云:“水满春塘,柳绵又蘸黄金缕。燕儿来去,几阵梨花雨。 情似黄丝,历乱难成绪。凝眸处,白红树,不见西洲路!”二词皆融景入情,丰神独绝。
③《白雨斋词话》卷六云:“容若《饮水词》,才力不足,合者得五代人凄婉之意。余最爱其《临江仙·寒柳》云:‘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言中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容若词亦以此篇为压卷。”
④《莲子居词话》卷三云:“吾浙词派三家:羡门(彭孙遹)有才子气,于北宋中最近小山、少游、耆卿诸公,格韵独绝。竹垞(朱彝尊)有名士气,渊雅深稳,字句密致。自明季左道言词,先生标举准绳,起衰振聋,厥功良伟。樊谢(厉鹗)有幽人气,惟冷故俏,由生得新,当其沉思独往,逸兴遄飞,自成情理之高,无预搜讨之末。”
⑤谭献自书《复堂词》首云:“周美成云:‘流潦妨车毂。’又云:‘衣润费炉烟。’辛幼安云:‘不知筋力衰多少,只觉新来懒上楼!’填词者试于此消息之。”则其词蕲向可知。王氏下文并举其《蝶恋花》中句,为寄兴深微之例。
⑥朱祖谋原名孝臧,自号上彊邨民。刘子庚先生《词史》特举其《天门谣词》。词曰:“交径新阴小,试吟袖剩寒犹峭,人意好,为当楼残照。 奈芳事轻随春去早,满路香尘酥雨少,随处到,恨罗袜不如芳草。”又王氏下文举其《浣溪沙》二阕,《注》全录其词,可参。
⑦王鹏运字幼霞,一字佑遐,中年自号半塘老人。其肆力于词,在朱彊邨先,而境诣转逊。惟朱彊邨为《半塘定稿》作序,则盛称之云:“君词导源碧山,复历稼轩、梦窗,以还清真之浑化;与周止庵氏,契若针芥。”
⑧按王半塘尝与朱彊邨约校《梦窗四稿》,其蕲向可知。
⑨按高华谓其响高。疏越谓其余韵。兼济之者,则有激朗之音,复饶倡叹之情也。检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三十七《歌曲》、《桂枝香》云:“登高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歌《后庭》遗曲。”此词彊邨选入《宋词三百首》中。欧阳修词如《踏莎行》、《蝶恋花》等阕,均载入上卷《注》中。彊邨《宋词三百首》,于此诸阕,亦并入录。姜夔词如《点绛唇》、《踏莎行》、《念奴娇》、《暗香》、《疏影》、《翠楼吟》等阕,彊邨既并选取,上卷《注》中,亦均载之。
宋尚木《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着!① ”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② ”可谓寄兴深微。
①按明末宋征璧原名存楠,字尚木,松江华亭人。又有宋征舆,亦松江华亭人,字直方,一字辕文,顺治进士,官至副都御史,为诸生时,与陈子龙、李雯倡几社。谭献《箧中词》今集卷一,兼收二宋之词。惟此阕《蝶恋花》词,乃征舆之作,王氏误作征璧,应订正。全词云:“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 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只今霜夜思量着!”谭献评云:“悱恻忠厚!”
②按谭献《箧中词》附刻己作《复堂词·蝶恋花》第四首全词云:“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灰,酒醒闻余语。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
《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骛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怳,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① ,殊未为允也。
①王鹏运《鹊踏枝·序》云:“冯中正《鹊踏枝》十四阕,郁伊惝怳,义兼比兴,蒙嗜诵焉。春日端居,依次层和,忆云生(项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复前言,我怀如揭矣!”定稿所存六阕词如下:
落蕊残阳红片片,懊恨比邻,尽日流莺转。似雪杨花吹又散,东风无力将春限。 慵把香罗裁便面,换到轻衫,欢意垂垂浅。襟上泪痕犹隐见,笛声催按《梁州徧》。
斜日危阑凝伫久,问讯花枝,可是年时旧!侬睡朝朝如中酒,谁怜梦里人消瘦! 香阁帘栊烟阁柳,片霎氤氲,不信寻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怀珍重春三后!
风荡春云罗样薄,难得轻阴,芳事休闲却。几日啼鹃花又落,绿笺莫忘深深约! 老去吟情浑寂寞,细雨檐花,空忆镫前酌。隔院玉箫声乍作,眼前何物供哀乐!
漫说目成心便许,无据杨花,风里频来去。怅望朱楼难寄语,伤春谁念司勋误! 枉把游丝牵弱缕,几片闲云,断却相思路。锦帐珠帘歌舞处,旧欢新恨思量否?
谁遣春韶随水去?醉倒芳尊,忘却朝和暮。换尽大堤芳草路,倡条都是相思树。 蜡烛有心灯解语,泪尽唇焦,此恨销沈否?坐对东风怜弱絮,萍飘后日知何处!
几见花飞能上树?难系流光,枉费垂杨缕。筝雁斜飞排锦柱,只伊不解将春去。 漫诩心情黏地絮,容易飘飏,那不惊风雨?倚遍阑干谁与语?思量有恨无人处。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① 。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② 。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①张皋文惠言《词选》卷一,载飞卿《菩萨蛮》十四首,其第一首云:“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皋文云:“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按《离骚》云:“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欧阳永叔《蝶恋花》词,见卷上。皋文云:“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按以上以永叔词与《离骚》各句相比附)。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琦)范(仲淹)作乎。”苏子瞻《卜算子》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皋文云:“此东坡在黄州作。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以上皆皋文踵《小序》解《诗》王叔师注《楚辞》之谊而以说词者,附会穿凿,莫此为甚。
②王士祯《花草蒙拾》斥①条所载鲖阳居士之说,谓:“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呕!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
贺黄公① 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称其‘柳昏花瞑’② ,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然柳昏花瞑,自是欧、秦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①贺黄公裳,有《皱水轩词筌》载此说。
②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双双燕·咏燕》云:“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远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清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瞑,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池塘春草谢家春① ,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② ,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③ 。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①谢灵运《登池上楼》诗,有“池塘生春草”之句。
②陈正字即陈师道无已。当时有“闭门觅句陈无已”之诮。
③元好问遗山《论诗》三十余首,此其一也。
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如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① ”“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② ”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笔力。
①史达祖《喜迁莺·元夕》云:“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漫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②友人夏瞿禅云:“见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词。”词云:“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文文山词① ,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② 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③ 非季迪、孟载④ 诸人所敢望也。
①《艺概》云:“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变之正也。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观之。”
③《莲子居词话》卷三,载《摸鱼儿·金陵秋夜》云:“正凄凉、月明孤馆,那堪征雁嘹唳。不知衰鬓能多少,还共柳丝同脆。朱户闭,有瑟瑟萧萧,落叶鸣莎砌。断魂不系,又何必殷勤,啼螀络纬,相伴夜迢递。 樵渔事,天也和人较计,虚名枉误身世。流年滚滚长江逝,回首碧云无际。空引睇,但满眼芙蓉黄菊伤心丽。风吹露洗,寂寞旧南朝,凭阑怀古,零泪在衣袂。”
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 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里锦帷空悄悄,强起愁眉小。① ”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也② 。
①检王国维辑本晋和凝《红叶稿》,载此词,题作“薄命女”,“长”字误。
②夏竦《喜迁莺》词已见卷上。
宋李希声《诗话》曰:“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不凡下者,终使人可憎。”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降,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① 。
①按王氏以为北宋词运语疏远,而意境高超。南宋以降,构词虽精,而未脱凡俗。此论当有所见。至贬薄梅溪,则亦随评论家主观之见,难以强同。陈延焯《白雨斋词话》卷二,尝举梅溪词云:“如‘碧袖一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沧波荡晚,菰蒲弄秋,还重到,断魂处。’沈郁之至。‘又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镫后,几番凉雨。’亦居然美成复生。”又《临江仙》结句云:“‘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曾见柳婆娑。’慷慨生哀,极悲极郁。”盖求梅溪之佳制,而推崇颇至。惟张镃以为梅溪过柳耆卿而并周邦彦贺铸,则延焯亦认为太过,故评骘南宋词人次第云:“以白石、碧山为冠,梅溪次之,梦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虽不论可也。”
自竹垞痛贬《草堂诗余》,而推《绝妙好词》① ,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② ,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③ 。《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④ 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古人云:“小好小惭,大好大惭。⑤ ”洵非虚语。
①朱彝尊《曝书亭文集》云:“词人之作,自《草堂诗余》盛行,屏去激楚阳阿,而巴人之唱齐进矣。周公谨《绝妙好词》选本,中多俊语,方诸《草堂》所录,雅俗殊分”。《白雨斋词话》卷八云:“《花间》、《草堂》、《尊前》诸选,背谬不可言矣,所宝在此,词欲不衰,得乎。”《四库提要》云:“周密所编南宋歌词,始于张孝祥,终于仇远,凡一百三十二家,去取谨严,犹在曾慥《乐府雅词》、黄昇《花庵词选》之上。又宋人词集,今多不传,并作者姓名,亦不尽见于世,零玑碎玉,皆赖此以存。于词选中最为善本。”按朱氏、纪氏均不及《绝妙好词》著书之背景,宋翔凤《乐府余论》云:“南宋词人系情旧京,凡言归路、言家山、言故国,皆恨中原隔绝。此周公谨氏《绝妙好词》所由选也。公谨生宋之末造,见韩侂胄函首,知恢复非易言,故所选以张于湖为首。以于湖不附和议,而早知恢复之难,不似辛稼轩辈率意轻言,后复自悔也。”由是言之:《绝妙好词》所选,实函有真挚之民族意识。非同《草堂》一集,徒为征歌而设也。
②《四库提要》云:“《草堂诗余》,乃南宋坊贾所编。”(见《竹斋诗余提要》)宋翔凤《乐府余论》云:“《草堂》一集,盖以征歌而设。故别题春景夏景等名,使随时即景,歌以娱客。题吉席庆寿,更是此意。其中词语,间与集本不同。其不同者恒半俗,亦以便歌。以文人观之,适当一笑;而当时歌伎,则必须此也。”
③《四库提要》云:“朱彝尊作《词综》,称《草堂》选词,可谓无目。其诟之甚至。今观所录,虽未免杂而不纯,不及《花间》诸集之精善,然利钝互陈,瑕瑜不掩,名章俊句,亦错出其间,一概诋排,亦未为公论。”
⑤韩愈《与冯宿论文书》:“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以为好。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
梅溪、梦窗、玉田① 、草窗② 、西麓③ 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①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云:“玉田才本不高,专恃磨砻雕琢。装头作脚,处处妥当。后人翕然宗之。”
②同上云:“草窗镂冰刻楮,精妙绝伦。但立意不高,取韵不远。当与玉田抗行,未可方驾王吴也。”
③《白雨斋词话》卷二云:“陈西麓词,在中仙、梦窗之间,沈郁不及碧山,而时有清超处。超逸不及梦窗,而婉雅犹过之。”
余友沈昕伯纮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 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如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① ,南宋人不能道也。
①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云:“晏氏父子,仍步温韦,小晏精力尤胜。”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① ”政治家之言也② 。“长陵亦是闲邱陇,异日谁知与仲多!③ ”诗人之言也④ 。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①检罗隐《炀帝陵诗》,原作“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一作博)雷塘数亩田!”王氏所引,误记一二字,应勘正。魏征《隋书·炀帝纪》云:“化及葬炀帝吴公台下,大唐平江南之后,改葬雷塘。”
②诗盖悼炀帝平陈大业,不能久保,仅留区区葬身之所。此意自专吊炀帝一人之得失,不得移之于古今任何人也。
③唐彦谦仲山诗,有长陵二句。《汉书·高帝纪》云:“上奉玉卮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
④诗意谓由殁后论之,则汉高亦何殊于其弟,同荒没于邱陇而已。凭吊一人,而古今无数人,无不可同此感慨,此之谓诗人造情之伟大。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① ,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伎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② 。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③ ,恐亦未可信也。
①《说郛》卷五十七,宋末邵桂子《雪舟脞语》云:“唐悦斋仲友,字与政,知台州,朱晦庵为浙东提举,数不相得,至于互申。寿皇问宰执二人曲直,对曰:秀才争闲气耳。悦斋眷官妓严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岳商卿霖行部疏决,蕊奴乞自便,宪使问去将安归?蕊奴赋《卜算子》末云:‘住也如何住,去也终须去,但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宪笑而释之。”
②涂刻《朱子大全》卷十八,《按唐仲友第三状》云:“仲友自到任以来,宠爱弟妓。严蕊稍以色称,仲友与之媟狎,虽在公庭,全无顾忌,公然与之落籍,令表弟高宣教以公库轿乘钱物津发归婺州。”又卷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状》云:“五月十六日筵会,仲友亲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但得山花插满头,休问奴归处。’”
③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朱唐交奏本末”条云:“朱晦庵按唐仲友,或云吕伯恭尝与仲友同书会,有隙,朱主吕,故抑唐。是不然也。盖唐平时恃才轻晦庵,而陈同甫颇为朱所进,与唐每不相下,同甫游台,尝狎籍妓,嘱唐为脱籍,许之。偶郡集,唐语妓云:汝果欲从陈官人耶?妓谢。唐云:汝须能忍饥受冻,乃可。妓闻大恚,自是陈至妓家,无复前之奉承矣。陈知为唐所卖,亟往见朱,朱问近日小唐云何?答曰:唐谓公尚不识字,如何作监司。朱衔之,遂以部内有冤狱,乞再巡按。既至台,适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陈言为信,立索郡印,付以次官,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作奏驰上。时唐乡相王淮当轴,既进呈,上问王,王奏:此秀才争闲气耳。遂两平其事。详见周平园、王季海日记,而朱门诸贤所著《年谱·道统录》乃以季海右唐而并斥之,非公论也。其说闻之陈伯玉式卿,盖亲得之婺之诸吕云。”
《沧浪》、《凤兮》二歌,已开《楚辞》体格① 。然《楚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② 。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③ 。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诸公不与焉。
①《孟子》载《沧浪之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论语》载楚狂接舆之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二歌皆有兮字,用南方稽留语也。
②王逸本《楚辞》,收王褒《九怀》,刘向《九叹》,大抵皆摹拟原、玉《九章》、《九辨》之作。
③王氏之意,盖以曹植、刘桢之五古,尚系初创之制;阮、陶、左、郭,各放奇彩,为五古诗之最烂盛者;陈、李之于五古,亦犹向、褒之于《楚辞》,皆不足与原制争先。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① ,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② 。
①如《虞美人》、《望江南》、《浪淘沙令》等首皆是。
②《词源》卷下句法条,举东坡《杨花词》云:“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又云:“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又举美成《风流子》云:“凤阁绣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以为皆平易中有句法。惟不及欧、秦、稼轩。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① 。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词人之忠实② ,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③ 也。
①《词源》卷下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康与之)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
②《白雨斋词话》卷八云:“无论诗古文词,推到极处,总以一诚为主。杜诗韩文,所以大过人者在此。求之于词,其惟碧山乎。明乎此则无聊之酬应,与无病之呻吟,皆可不作矣。”
③金应珪《词选后序》云:“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
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① ;读《草堂诗余》令人回想韦縠《才调集》② ;读朱竹垞《词综》,张皋文、董子远《词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③ 。
①《花间集》十卷,后蜀赵崇祚编。《尊前集》二卷(朱祖谋校辑本《尊前集》不分卷),不著编辑者名氏。纪昀谓:就词论词,《尊前》不失为《花间》之骖乘。盖二书实相类也。王士祯《花草蒙拾》云:“《花间》字法最著意设色,异纹细艳,非后人纂组所及。如‘泪沾红袖黦’、‘犹结同心苣’、‘豆蔻花间趖晚日’、‘画梁尘黦’、‘洞庭波浪飐晴天’,山谷所谓古蕃锦者,其殆是耶。”又云:“或问《花间》之妙?曰:‘蹙金结绣而无痕迹。’”按《花间》首登温庭筠,以为鼻祖。《尊前》则取唐明皇《好时光》,以冠其编。二书所录,并多绮罗脂粉之词,亦犹徐陵《玉台新咏》之于诗也。《四库提要》引刘肃《大唐新语》云:“梁简文为太子,好作艳诗,境内化之,晚年欲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为《玉台集》,以大其体。”此即后人所谓“玉台体”,以目淫艳之词者也。
②《类编草堂诗余》四卷,旧传南宋人编。其书取流俗易解,实为歌伎而设,已见前引宋翔凤之论矣。王士祯《花草蒙拾》云:“或间《草堂》之妙,曰:‘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是则阮亭以纤秾目《草堂》一书也。蜀韦縠编《才调集》十卷,纪昀谓其所选取法晚唐,以秾丽宏敞为宗。合阮亭、晓岚二家之说观之,则词有《草堂》,亦同诗有《才调》矣。
③朱彝尊编《词综》三十四卷,汪森为之增定。彝尊谓论词必出于雅正;故推重宋曾慥之《乐府雅词》,以《雅词》尽去谐谑及当时艳曲,具有风旨,非靡靡之音可比,为足尚也。张皋文《词选》及其外孙董毅子远《续词选》均以《风》、《骚》之义,裁量诗余。即《词选》后郑善长所附录诸家词,陈廷焯亦称其大旨皆不悖于《风》、《骚》(《白雨斋词话》卷六),是均存雅正之旨者。沈德潜崇奉温柔敦厚之诗教,别裁伪体,故有唐明清《三朝诗别裁集》之选,与朱张选词,如出一辙。
明季国初诸老之论词,大似袁简斋之论诗,其失也纤小而轻薄① 。竹垞以降之论词者大似沈归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② 。
①如邹祇谟《远志斋词衷》取柴绍炳‘华亭肠断,宋玉魂消’之语,以为论词神到,贺裳《皱水轩词筌》称誉廖莹中《个侬词》,皆略近袁枚《随园诗话》所论。
②按继朱彝尊竹垞《词综》而起者,如御选《历代诗余》、张惠言《词选》等,均本尚雅黜浮之旨,以张声教。与沈德潜归愚之各朝诗《别裁集》旨意相近。
东坡之旷在神① ,白石之旷在貌② ,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①俞彦《爰园词话》云:“子瞻词,无一语着人间烟火,此自大罗天上一种,不必与少游、易安辈较量体裁也。”
②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白石放旷,故情浅。”
蕙风词小令似叔原① ,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沈痛过之② 。彊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③ 。
①晏几道叔原有《小山词》,其词曲折深婉,浅处皆深。举其《临江仙》云:“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况周颐夔笙(晚号蕙风词隐)亦有《临江仙》词云:“杨柳楼台花世界,嘶骢只在铜街。金荃兰畹惜荒莱。无多双鬓绿,禁得几徘徊? 暖不成晴寒又雨,昏昏过却黄梅。愁边万一损风怀。雁筝犹有字,蜡炬未成灰。”叔原《浣溪沙》云:“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薰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蕙风亦有《浣溪沙·绿叶成阴,苦忆阊门杨柳》云:“翠袖单寒亦自伤,何曾花里并鸳鸯?只拚陌路属萧郎。 黄绢竟成碑上字,红绵谁见被中装?可曾将恨付斜阳?”似皆略足相拟。
②赵尊岳《蕙风词史》云:“先生初为词,以颖悟好为侧艳语,遂把臂南宋竹山、梅溪之林。自佑遐进以重大之说,乃渐就为白石,为美成,以抵于大成。”其长调沈痛过于周邦彦清真、史达祖梅溪者,例如《南浦·春草》云:“南浦黯销魂,共春波,误入江郎《愁赋》。金谷悄和烟,王孙去,犹自萋萋无数。愁苗艳种,夕阳消尽成今古。依样东风依样绿,人老翠云深处。 凭阑无限芳菲,待轻阴薄暝。殷勤乞与,生意重低回。长亭路,争忍玉骢轻去。春心似海,算来谁识红心苦?何况深深深径曲,犹有抱香蘅杜。”谭献评之曰:“字字《离骚》屈宋心!”周、史皆各有《南浦词》,均无沈痛语。周词云:“浅带一帆风,向晚来,扁舟隐下南浦。迢递阻潇湘,衡皋迥,斜舣蕙兰汀渚,危樯影里,断云点点遥天暮!菡萏里,风偷送,清香时时微度。 吾家旧有簪缨,甚顿作天涯,经岁羁旅。羌管怎知情,烟波上,黄昏万斛愁绪。无言对月,皓彩千里人何处?恨无凤翼,身只待而今,飞将归去。”史词云:“玉树晓飞香,待倩他,和愁点破妆镜。轻嫩一天春,平白地,都护雨昏烟暝。幽花露湿,定应独把阑干凭!谢屐未蜡,安排共文鸳,重游芳径。 年来梦雨扬州,怕事随歌残,情趁云冷。娇盼隔东风,无人会,莺燕暗中心性!深盟纵约,尽同晴雨全无定。海棠梦在,相思过西园,秋千红影。”
③彊村富丽精工之篇,如《丹凤吟·和半塘四月二十七日雨霁之作依清真韵》云:“断送园林如绣,雨湿朱旙,尘飘芳阁。黄昏独立,依旧好春帘幕。分明俊侣,霎时乖阻,镜凤盟寒,衫鸾妆薄。漫托青禽寄语,细认银钩,珠泪潸透笺角。 此后别肠寸寸,去魂总怯波浪恶。夜暝天寒处,拚铅红都洗,眉翠潜铄。旧情未诉,已是一江潮落。红烛玉钗思已断,悔圆纨重握。影娥梦里,知时念时著。”或曰:“此为翁同龢罢相作。”况氏清末以文学显,及入民国,客居海上,至贫无以举炊,卖书遣日,《浣溪沙·无米》云:“逃墨翻教突不黔,瓶罍何暇耻齑盐,半生辛苦一时甜! 传苦枯萤共宁耐,无怜饥鼠误窥觇,顽夫自笑为谁怜!”《秋宵吟·卖书》云:“似怨别侯门,玉容深锁,字里珠尘,待幻作山头饭颗。”(节录)盖况氏本胜朝遗老,晚遇侘傺,天挺骚才,逢此百凶,哀已!
蕙风《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园》① 及《苏武慢·寒夜闻角》② 二阕,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过之。
①况氏《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园》云:“一晌闲缘借,便意行散缓,消愁聊且。有花迎径曲,鸟呼林罅,秋光取次披图画。恣远眺,登临台与榭。堪潇洒,奈盼断征鸿,幽恨翻萦惹。 忍把,鬓丝影里,袖泪寒边,露草烟芜,付与杜牧狂吟,误作少年游冶。残蝉肯共伤心话,问几见,斜阳疏柳挂。谁慰藉,到重阳,插菊携萸事真假。酒更贳,更有约东篱下。怕蹉跎霜讯,梦沈人悄西风乍。”
②《苏武慢·寒夜闻角》云:“愁入云遥,寒禁霜重,红烛泪深人倦。情高转抑,思往难回,凄咽不成清变。风际断时,迢递天街,但闻更点。枉教人回首,少年丝竹,玉容歌管。 凭作出,百绪凄凉,凄凉惟有,花冷月闲庭院。珠帘绣幕,可有人听,听也可曾肠断。除却塞鸿,遮莫城乌,替人惊惯。料南枝明日,应减红香一半。”(《词莂》)
《彊村词》,余最赏其《浣溪沙》“独鸟冲波去意闲”二阕① ,笔力峭拔,非他词可能过之。
①《彊村语业》卷一,《浣溪沙》云:“独鸟冲波去意闲,瑰霞如赭水如笺,为谁无尽写江天! 并舫风弦弹月上,当窗山髻挽云还,独经行地未荒寒!”又云:“翠阜红厓夹岸迎,阻风滋味暂时生,水窗宫烛泪纵横! 禅悦新耽如有会,酒悲突起总无名,长川孤月向谁明?”
蕙风听歌诸作,自以《满路花》为最佳① 。至《题香南雅集图》诸词,殊觉泛泛,无一言道著。
①况氏《满路花》(吕圣求体)序云:“彊村有听歌之约,词以坚之。”词云:“虫边安枕簟,雁外梦山河。不成双泪落,为闻歌。浮生何益,尽意付消磨。见说寰中秀,曼睩修娥,旧家风度无过。 凤城丝管,回首惜铜驼。看花余老眼重摩挲,香尘人海,唱彻《定风波》。点鬓霜如雨,未比愁多,问天还问嫦娥。”(梅郎兰芳以《嫦娥奔月》一剧,蜚声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