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调孚
(皇甫松)词,黄叔旸称其《摘得新》二首① 为有达观之见② 。余谓不若《忆江南》二阕③ ,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上也。
①皇甫松《摘得新》:“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其一。“摘得新,枝枝叶叶春。管弦兼美酒,最关人。平生都得几十度,展香茵。”其二。(据观堂自辑本《檀栾子词》)
③皇甫松《忆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其一。“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其二。(据《檀栾子词》)
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① 可知矣。
①《南史·颜延之传》:“延之尝问鲍照:己与谢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延年终身病之。”又钟嵘《诗品》:“汤惠休曰:‘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采镂金。’颜终身病之。”
(毛文锡)词比牛、薛诸人殊为不及,叶梦得谓文锡词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诸人评庸陋词者,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功》① 而不及者。其言是也。
①毛文锡《赞成功》:“海棠未坼,万点深红,香包缄结一重重。似含羞态,邀勒春风。蜂来蝶去,任绕芳丛。 昨夜微雨,飘洒庭中,忽闻声滴井边桐。美人惊起,坐听晨钟。快教折取,戴玉珑璁。”(据观堂自辑本《毛司徒词》)
(魏承班)词逊于薛昭蕴、牛峤而高于毛文锡,然皆不如王衍。五代词以帝王为最工。岂不以无意于求工欤。
(顾夐)词在牛给事、毛司徒间,《浣溪沙》“春色迷人”一阕① 。亦见《阳春录》,与《河传》、《诉衷情》数阕② ,当为夐最佳之作矣。
①顾夐《浣溪沙》:“春色迷人恨正赊,可堪荡子不还家。细风轻露著梨花。 帘外有情双燕飏,槛前无力绿杨斜。小屏狂梦极天涯。”(据《顾太尉词》)
②顾夐《河传》:“燕飏,晴景,小窗屏暖,鸳鸯交颈。菱花掩却翠鬟欹,慵整。海棠帘外影。 绣帏香断金,无消息,心事空相忆。倚东风,春正浓,愁红,泪痕衣上重。”其一。“曲槛,春晚,碧流纹细,绿杨丝软。露花鲜□杏枝繁,莺啭。野芜平似剪。 直是人间到天上,堪游赏,醉眼疑屏幛。对池塘,惜韶光,断肠,为花须尽狂。”其二。“棹举,舟去,波光渺渺,不知何处。岸花汀草共依依,雨微,鹧鸪相逐飞。 天涯离恨江声咽,啼猿切,此意向谁说。舣兰桡,独无憀,魂销,小炉香欲焦。”其三。又集中《诉衷情》凡两阕,其一已见页四七注二,其另一如下:“香灭帘垂春漏永,整鸳衾。罗带重,双凤缕黄金。窗外月光临,□沉沉。□断肠无处,寻□□,负春心。”(据《顾太尉词》)
(毛熙震)周密《齐东野语》称其词新警而不为儇薄① 。余尤爱《后庭花》② ,不独意胜,即以调论,亦有隽上清越之致。视文锡蔑如也。
①周密语见《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三引,今传各本均阙。
②毛熙震《后庭花》:“莺啼燕语芳菲节,瑞庭花发。昔时欢宴歌声揭,管弦清越。 自从陵谷追游歇,画梁尘黦。伤心一片如珪月,闲锁宫阙。”其一。“轻盈舞伎含芳艳,竞妆新脸。步摇珠翠修蛾敛,腻鬟云染。 歌声慢发开檀点,绣衫斜掩。时将纤手匀红脸,笑拈金靥。”其二。“越罗小袖新香蒨,薄笼金钏。倚栏无语摇金扇,半遮匀面。 春残日暖莺娇懒,满庭花片。争不教人长相见,画堂深院。”其三。(据观堂自辑本《毛秘书词》)
(阎选)词唯《临江仙》第二首① 有轩翥之意,余尚未足与于作者也。
①阎选《临江仙》:“十二高峰天外寒,竹梢轻拂仙坛。宝衣行雨在云端。画帘深殿,香雾冷风残。 欲问楚王何处去,翠屏犹掩金鸾。猿啼明月照空滩。孤舟行客,惊梦亦艰难。”(据观堂自辑本《阎处士词》)
昔沈文慤深赏(张)泌“绿杨花扑一溪烟”① 为晚唐名句② ,然其词如“露浓香泛小庭花”③ ,较前语似更幽艳。
①张泌《洞庭阻风》:“空江浩荡景萧然,尽日菰蒲泊钓船。青草浪高三月渡,杨柳花扑一溪烟。情多莫举伤春目,愁极兼无买酒钱。犹有渔人数家住,不成村落夕阳边。”(据《全唐诗》卷二十七)
②沈文慤语见《唐诗别裁》卷十六张蠙《夏日题老将林亭》一诗后评语。
③张泌《浣溪沙》:“独立寒阶望月华,露浓香泛小庭花。绣屏愁背一灯斜。 云雨自从分散后,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魂梦访天涯。”(据观堂自辑本《张舍人词》)
(孙光宪)词昔黄玉林赏其“一庭花(当作“疏”)雨湿春愁”① 为古今佳句② 。余以为不若“片帆烟际闪孤光”③ 尤有境界也。
①孙光宪《浣溪沙》:“揽镜无言泪欲流,凝情半日懒梳头。一庭疏雨湿春愁。 杨柳只知伤怨别,杏花应信损娇羞。泪沾魂断轸离忧。”(据观堂自辑本《孙中丞词》)
②黄昇语见《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三引。
③孙光宪《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 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据《孙中丞词》)
——以上录自《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诸跋
先生(周清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平生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① ,惟张叔夏病其意趣不高远② 。然北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③ ,犹为未当也。
①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集部歌词类《清真词》二卷《续词》一卷下,云:“周美成邦彦撰,多用唐人诗语,檃栝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
②张炎《词源》卷下:“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
③张端义《贵耳集》卷上:“项平斋训: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
先生(清真)之词,陈直斋谓其多用唐人诗句,檃栝入律,浑然天成。张玉田谓其善于融化诗句。然此不过一端,不如强焕云:“模写物态,曲尽其妙。① ”为知言也。
①见汲古阁本《片玉词》强焕题《周美成词》。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① ”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先生(清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② 。又和者三家③ ,注者二家④ (强焕本亦有注,见毛跋)。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⑤ 。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是耶?
②观堂先生《清真先生遗事·箸述二》:案先生词集,其古本则见于《景定严州续志》、《花庵词选》者曰《清真诗余》;见于《词源》者曰《圈法美成词》;见于《直斋书录》者曰《清真词》,曰《曹杓注清真词》;又与方千里、杨泽民《和清真词》合刻者曰《三英集》(见《毛晋方千里和清真词跋》);子晋所藏《清真集》,其源亦出宋本。加以溧水本,是宋时已有七本。别本之多,为古今词家所未有。
③宋人之和清真全词者有方千里《和清真词》(汲古阁刻《宋六十名家词》本),杨泽民和清真词(江标刻《宋元名家词》本),及陈允平《西麓继周集》(朱祖谋刻《彊村丛书》本)三家。
④宋人注《清真词》者有曹杓、陈元龙两家。曹注已逸。陈注即《彊村丛书》本《片玉集》。
⑤宋人笔记之记清真轶事者甚多,若张端义《贵耳集》、周密《浩然斋雅谈》、王明清《挥尘余话》、王灼《碧鸡漫志》等书均有,类多无稽之言。观堂先生于《清真先生遗事·事迹一》中一一辨之,斥为好事者为之也。
楼忠简谓先生(清真)妙解音律① ,惟王晦叔《碧鸡漫志》谓:“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时时度曲。周美成与有瓜葛,每得一解,即为制词,故周集中多新声。② ”则集中新曲,非尽自度。然顾曲名堂,不能自已,固非不知音者。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惟词中所注宫调,不出教坊十八调之外,则其音非大晟乐府之新声,而为隋唐以来之燕乐,固可知也。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①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公性好音律,如古之妙解,顾曲名堂,不能自已。”
②见《碧鸡漫志》卷第二。
——以上录自《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
(《云谣集杂曲子》)《天仙子》词① 特深峭隐秀,堪与飞卿、端己抗行。
①在《云谣集杂曲子》内有《天仙子》二首,但观堂先生写此文时,犹仅见其一,惟不知为何首耳。兹将两首一并录之:“燕语啼时三月半,烟蘸柳条金线乱。五陵原上有仙娥,携歌扇,香烂漫,留住九华云一片。 犀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泪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应百万。”其一。“燕语莺啼惊觉梦,羞见鸾台双舞凤。天仙别后信难通,无人问,花满洞,休把同心千遍弄。 叵耐不知何处去,正是花开谁是主。满楼明月应三更,无人语,泪如雨,便是思君肠断处。”其二。
——以上录自《观堂集林·唐写本云谣集杂曲子跋》
(王以凝)词句法精壮,如“和虞彦恭寄钱逊升(当作‘叔’)”《蓦山溪》一阕① 、“重午登霞楼”《满庭芳》一阕② 、“舣舟洪江步下”《浣溪沙》一阕③ ,绝无南宋浮艳虚薄之习。其他作亦多类是也。
①王周士《蓦山溪·和虞彦恭寄钱逊叔》:“平山堂上,侧琖歌南浦。醉望五州山,渺千里、银涛东注。钱郎英远,满腹贮精神。窥素壁,墨栖鸦,历历题诗处。 风裘雪帽,踏遍荆湘路。回首古扬州,沁天外、残霞一缕。德星光次,何日照长沙。《渔父曲》、《竹枝词》,万古歌来暮。”(据《彊村丛书》本《王周士词》)
②王周士《满庭芳·重午登霞楼》:“千古黄州,雪堂奇胜,名与赤壁齐高。竹楼千字,笔势压江涛。笑问江头皓月,应曾照、今古英豪。菖蒲酒,窳尊无恙,聊共访临皋。 陶陶。谁晤对,粲花吐论,宫锦纫袍。借银涛雪浪,一洗尘劳。好在江山如画,人易老、双鬓难休。升平代,凭高望远。当赋《反离骚》。”(据《王周士词》)
③王周士《浣溪沙·舣舟洪江步下》:“起看船头蜀锦张,沙汀红叶舞斜阳。杖挐惊起睡鸳鸯。 木落群山雕玉□,霜和冷月浸澄江。疏篷今夜梦潇湘。”(据《王周士词》)
——以上录自《观堂别集·跋王周士词》
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舷》,尚有宋元遗响。仁、宣以后,兹事几绝。独文愍(夏言)以魁硕之才,起而振之,豪壮典丽,与于湖、剑南为近。
——以上录自《观堂外集·桂翁词跋》
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宜。”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娱。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与君共。君成一阕,易一字,未尝不以讯余。既而暌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无言乎?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摹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沈,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与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则何不取古人之词与君词比类而观之也?
——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叙
去岁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余阕,名曰《人间词甲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汇所作词为《乙稿》,丐余为之叙。余其敢辞?乃称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自夫人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之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以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① 、《蝶恋花》之“昨夜梦中”② 、《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③ 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方之侍卫,岂徒伯仲。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然君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固当与梦窗、玉田之徒,专事摹拟者同类,而笑之也。
——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山阴樊志厚叙
①《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
②《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褰帷问。 陌上轻雷听隐辚。梦里难从,觉后那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③《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以上录自《观堂外集》
欧公《蝶恋花》“面旋落花”云云① ,字字沈响,殊不可及。
①欧阳修《蝶恋花》:“面旋落花风荡漾。柳重烟深,雪絮飞来往。雨后轻寒犹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 枕畔屏山围碧浪。翠被华灯,夜夜空相向。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据《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卷二)
《片玉词》“良夜灯光簇如豆”① 一首,乃改山谷《忆帝京》词② 为之者。似屯田最下之作,非美成所宜有也③ 。
①周邦彦《青玉案》:“良夜灯光簇如豆,占好事、今宵有。酒罢歌阑人散后,琵琶轻放,语声低颤,灭烛来相就。 玉体偎人情何厚,轻惜轻怜转唧口。雨散云收眉儿皱,只愁彰露,那人知后,把我来僝僽。”(据《清真集补遗》)
②黄庭坚《忆帝京·私情》:“银烛生花如红豆,古好事、而今有。人醉曲屏深,借宝瑟、轻招手。一阵白风,故灭烛教相就。 花带雨冰肌香透,恨啼鸟、辘轳声晓。岸柳微凉吹残酒,断肠时、至今依旧。镜中消瘦,那人知后,怕夯你来僝僽。”(据《彊村丛书》本《山谷琴趣外编》卷之二)
③杨易霖《周词订律补遗》上,本词后注云:“王静安先生云:‘词乃改山谷《忆帝京》词为之者,决非美成作。’案《绿窗新话》引《古今词话》淮海《御街行》词,与美成此词亦多相合,未知孰是。”似杨氏亦曾悉先生有此语,惟不知所见之处耳。
——以上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片玉词》眉间批语
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① ”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当作‘乱’)燕泥香。② ”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
①温庭筠《菩萨蛮》:“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闭门。”(据《金荃词》)
②秦观《画堂春》(或刻山谷年十六作):“东风吹柳日初长,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乱燕泥香,睡损红妆。 宝篆烟消龙凤,画屏云锁潇湘。夜寒微透薄罗裳,无限思量。”(宋本《淮海长短句》不载,据汲古阁刻本《淮海词》)
白石尚有骨,玉田则一乞人耳。
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
周介存谓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予谓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于此。
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爱稼轩一人,而最恶梦窗、玉田。介存《词辨》所选词,颇多不当人意,而其论词则多独到之语。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见也。
——以上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词辨》眉间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