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其昌
国维先生,字静安,中国近代学术界之权威;毕生从事学术研究,供献殊多,故为词人、文学史家及文艺批评家,并最先作中国古史之研究。且奠定其基础,誉满国际史坛。讵料于民国十六年投颐和园昆明池溺死,一代宗师,遽嗟长眠!其昌先生曩昔从先生学于清华园,复有乡谊,故知先生最详,今掌武汉大学史学系,此文系吴先生在该校讲演笔记。
我作这次演讲,内心感慨万端。先生的去世,是在民国十六年,我离开先生算来已十多年了。深惧学殖容有荒疏,无以仰对先生生前的提携与教诲。回想音容,实不胜感伤。
刚才主席提到各位对先生的景慕,恨不及亲炙其声音笑貌,从外貌看来,中年以后的先生,肤色黧黑,颌上留两撇八字胡须,秃顶,脑后拖着一条小辫发,说话时露出长长的两个门牙,其余的牙齿脱掉很多,经常穿一件长袍,外面套上马褂。初次看到这位享大名的学人,是不免使人感到失望的。我没有入清华以前,在上海哈同花园第一次见到先生。过后有人问起我印象如何,我譬喻他如一古鼎。入清华后,受教于课堂,先生满口海宁土白,当年同学诸君中,能完全把先生的话听懂的,只有我一人。这因为我也是海宁人。
平时先生寡言笑,状似冷漠,极乏趣味,醇湛的襟度,现出他学人的本色,暗示着一生治学的冷静严肃和实事求是的精神。其实,早年的先生并不如此。在那些年岁中的文学创作和论文里,风华赡丽的吐属,曾留下了才人旧日的梦痕,然而时世的推移,影响及于先生,遂造成他此后畸形的发展,造成我所亲眼看到的先生的暮年。
先生是科学的古史研究的奠基者,生于清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在先生幼年时,左宗棠戡平回乱,班师东旋,洪杨乱事既平,随着又拓地万里,西洋诸国,都以为中国从此或将走上复兴的道路,一时有中兴之目。不幸事实上国力却日趋衰弱,到先生二十一岁的那年,甲午一战,海军全遭覆没,屈辱求和,声威尽坠。先生的少年期,就在这黯淡的局面下度过,当我们回溯着他多缺陷的身世,很容易联想起东罗马帝国衰亡期的那些学者们的坎坷的命运。
先生的先世,虽有念过书的,但到先生的祖辈父辈,已经改营商业。先生的父亲是当铺里的朝奉先生。十八岁时,先生中了秀才,此后应试却总是失败。二十三岁时先生任上海时务报馆的书记。《时务报》是汪康年、汪穰年两先生办的鼓吹维新的报纸,当时由梁任公先生任主笔。所以梁先生和王先生早年晚年都曾共过事。但早年时代,梁先生是主笔,王先生是书记;梁先生当时已是维新运动中的健将,而王先生还度着他早年黯淡的生涯。因为地位的悬隔,所以彼此也难得接近,但到晚年,梁先生王先生又同任教职于清华研究院。梁先生尊王先生为首席导师,对之推崇备至。这固然是王先生的学问才华,足以使梁先生倾倒,而同时我们于此也可见梁先生的谦虚。
在《时务报》任职时代,王先生虽未为梁先生所知,却因一个特殊的机缘,而为罗振玉赏识了。罗振玉在光绪间也是一个维新志士,为“农学社”于上海,并发刊《农学报》,聘日人译农书,提倡以农立国,因此当时罗振玉与汪康年、梁任公诸先生也有往随手〈来〉。某日罗振玉往访汪、梁两先生不值,候于房门,随手拿了一把破扇子挥汗,却在上面发现了一首诗。末两句是:“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西头望大秦。”后面署着海宁王国维。这是咏班超遣甘英使罗马(当时我们称之为大秦)而未果的事的。大概那时会王先生很崇拜左宗棠,而自己也油然有功名之志,所以不期然的写出这样雄伟的诗句。这种佼然不凡的吐属,震动了罗振玉,因询问侍者王国维先生是何许人,侍者只知道他是报馆里的一个书记。罗振玉乃嘱托侍者请王先生回馆后到他私寓里去访他。先生访罗振玉后感其知遇之诚,乃辞去时务报馆的职务,转入农学社服务。这一次访问,是先生生命史上的一个大关键,这是先生受知于人之始,更决定了先生此后生活的趋向,罗振玉以为那时一个青年人,应该接受一点新思潮,所以劝先生学习英文。当时藤田丰八——后来的东西交通史南洋史的权威,初在帝大历史系毕业,正受罗之聘在农学社译书。先生乃从藤田学英文,此后先生终其生俱师事藤田。即在清华研究院任导师的时代,和藤田通信,还是以师弟相称。
先生与刘鹗相识,大概也在此时。刘鹗是甲骨的收藏家,对罗振玉和王先生之研究甲骨文,均有影响。所以在此地我们要提及刘鹗,同时更要说一说甲骨文发现的经过。
光绪廿四年“戊戌变起”梁、康亡命海外,明年,安阳殷墟甲骨发现。后者在学术史上的意义与前者在政治史上的意义相等,都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节目。其实安阳的甲骨早经发现,乡人无知,称它为龙骨,常用来治病。同时乡人有种传说,以为没有字的治病才有效,所以药铺得到有字的甲骨,往往把它磨平以便出售。当时京师有三种最时髦的学问:康有为提倡“公羊学”,替维新运动在中国古代的经典中找理论的根据;俄人对我国西北边疆的觊觎,和左宗棠拓边政策的成功,更引起中国人研究西北地理的兴趣;而埃及、巴比伦的地下史料的探究,也使中国人对于周金文的研究,在当时的京师蔚为风气。北京的古董商人本常到安阳搜罗古物,大骨董商范某发现甲骨上刻有线纹,疑其或具有相当价值,乃请教于名鉴赏家王懿荣(周金的收藏家,时任国子监祭酒)。王懿荣知道它具有学术上的价值,嘱古董商替他广为收罗,甲骨之被重视自此始。
又明年,八国联军入京师。王懿荣殉难。刘鹗当时正在京津间活动,王懿荣所收藏的甲骨完全为刘鹗所收买。后来有人告发刘鹗在庚子之乱时曾通款于外人,以粮米资敌。刘鹗因此充军新疆,他所收藏的甲骨至此几全归罗振玉。罗振玉拓印后,又把它转售于日本人。
然而当时先生正沉淫于叔本华尼采的哲学。国事的蜩螗和早年生活的阴黯,使先生很自然地成为叔本华的崇拜者,对人生世相的观察,充满了悲观的色彩。甲骨文尚未为他研究的对象。廿九岁,先生至张季直故里南通师范学校任教师,并常常写文投到《教育杂志》去发表,《红楼梦评论》即作于此时。同时,《宋元戏曲史》也开始在《东方杂志》连载。《国粹学报》在当时是一个鼓吹革命的刊物,但先生当时对革命并无兴趣,投刊于《国粹学报》的是先生另一种整理戏曲目录的撰述——《曲录》。次年(也就是我的生年),罗振玉任苏州师范学校校长,先生也随罗振玉到苏师任教。苏州山水秀丽,徘徊光景,创作益丰。由卅一岁到卅三岁,这三年,先生的《静安文集》、《人间词话》、《苕华词》、《宋元戏曲史》陆续出版。在《人间词话》里先生提出境界之说,名言妙理,如一串串晶莹的智珠,这时先生似已自甘将自己封锁在艺术的象牙塔里,世事的风云似已不能在先生古潭似的心境里荡起涟漪。艺术与宗教可以使人摆脱生存欲的困扰,在宗教的世界里,人们可以远离尘世的悲欢扰攘,而达于涅槃的境界;在艺术的世界里,人们可以暂时忘却“生”给予他的痛苦,而得到片刻的安息;这是叔本华的宗教观与艺术观,也是先生当年所崇奉的说素。先生既沉淫于这样的世界,所以虽和刘鹗认识,而罗振玉更是先生最初的知己,但对甲骨文的研究,殊无意趣。光绪三十二年,英人斯坦因赴新疆考古,“敦煌学”因以大显于时,而先生对之,亦复冷漠。
宣统元年,先生三十六岁,在先生治学的生涯中,这一年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先生治学的兴趣,在这一年完全转变了。这以前,先生是词人,是文学史家,是文艺批评家,是叔本华的崇拜者;这以后,先生却尽弃其所学,埋头在中国古史这一新处女地,从事拓荒奠基的工作,而以古史学家播誉于世界史坛。这一年,张之洞由(两)广总督调任学部尚书,罗振玉北上任学部参事,先生随行。那时张之洞创立京师图书馆,缪荃孙任馆长,先生由罗振玉介绍,入馆任编辑。次年,《国学丛刊》出版,先生起草宣言,倡言“学术无新旧之分,无中外之分,无有用无用之分。”所以不能以空间观念,时间观念,功利观念,来作学术的绳尺,这种为学术而学术的观念,当然极易导先生入于史学研究的途径。这时先生开始为罗整理《殷虚书契前编》,其中一部分曾分载于《国学丛刊》。宣统三年,辛亥革命起,清室退位,对这一划时代的历史事件,罗振玉却毫无理解,他仍衡之以旧日士大夫的传统观念,斥武昌起义为“盗起武昌”。清帝逊位后,罗振玉逃往日本,先生也随罗东渡。先生的辫发本早已剪去,且平居西装革履,俨然是一新少年,如今清社已覆,因罗振玉以遗老自居,先生摆脱不了他的影响,又重新蓄发留辫,服马褂长袍,俨然是一遗少了。
先生东渡后,乃完全沉潜于中国古史的探索。先从事金文拓片调查的工作,成《宋代金文著录表》一卷,《国朝金文著录表》六卷,这是企图将中国古史系统化科学化的基本准备工作。同时,并为《殷虚书契前编》作考释。民国元年,《殷虚书契前编》、《殷虚书契菁华》在日本出版。那时日本的小林忠太郎刚在德国学玻璃版印刷,学成回国,看到《殷虚书契前编》刊载于《国学丛刊》的印得太糟,乃向罗兜揽这笔生意。所以这两部书印得极其精致。民国三年,《殷虚书契考释》也用罗振玉的名义出版 [1] ,罗振玉并因此得到法国国家学院的博士学位。巴黎图书馆知道罗振玉是研究中国古史的学者,乃赠以斯坦因及伯希和在敦煌所得的《流沙坠蕳》影印本,所以《流沙坠蕳考释》也在同年刊行,第一卷、第三卷署先生名,第二卷署罗振玉名。这是先生以古史学者知名于国际学术界之始。
先生研究甲骨文,除与认识罗振玉、刘鹗有关外,哈同与先生的关系也应该在此提及。这位犹太籍的巨商,爱好古玩珍物,所以与珠宝商姬觉弥颇有往还。后来这两家关系更日益密切,情若通家,民国五年,张勋复辟失败,遗老猬集沪滨,姬觉弥虽是一个商人,但颇想附弄风雅,以文饰他的鄙陋,供养着一大批遗老。同时他又信佛,尝迎名山大庙僧众设坛讲经,并刊行《频伽精舍大藏经》八千余卷。这类事情搅腻了,他又捐资集汉学家宣讲小学,更创办“仓圣明智大学”及“广仓学宭”,聘邹景叔(安)及先生为教授。先生自辛亥渡日,转瞬已过了六个年头。客居异域,当然不免有对故国的怀想,所以欣然应聘归国。仓圣明智大学及广仓学宭的学生几同哈同家奴,本谈不上学术的研究;但先生却得利用这个环境,对古史作更深邃的探求。《殷虚书契后编》就是在这一年出版的。刘鹗所藏的龟片,十九虽已归罗,但他的家属还保有一部分。后来这一部分为哈同所收买。先生又将这一部分材料加以整理,于民国八年刊刻《戬寿堂所藏殷契文字》、《戬寿堂所藏殷契文字考释》。前者用姬佛佗(即觉弥)的名义,后者则由先生自己署名。
自民国五年至民国十二年,先生四十三岁至五十岁,这八年是先生学术生涯中的黄金时代。哈同供给先生一个便于研究学术的环境(哈同私人藏书之富,在中国实无其匹。《四库全书》,哈同那里都有全抄本)。而先生自己也正年富力强,生活的安定,使先生不致为琐屑而劳心,因得致其全力于甲骨文金文古史的探讨。故先生在学术上的成就,以这一阶段最为辉煌。重要著作多刊行于此时,古史论文的结集——《观堂集林》的出版,结束了这一阶段的学术生涯。
到民国十二年,这时“五四”的狂潮已经过去。为着适应新形势下文化建设的要求,学术界喊出“整理国故”的口号,国内北京大学研究院成立后,以先生的古史研究,久已获国际声誉,拟聘往讲学,但因为北大在“五四”时,是新文化运动的大本营,革命空气一向浓厚,先生忠于清室,不愿应聘,仅仅答应了担任校外的特约通信导师。
不久,蛰居故宫称制自娱的溥仪,忽召先生入南书房行走。先生自省以诸生蒙特达之知,惊为殊恩旷典,急束装北上,这一幕悲喜剧,使先生再到北平,而终于在北平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翌年,溥仪为冯玉祥驱逐出宫,出走天津,先生失职。同年,国立清华大学创办研究院。这以前,清华是留美生的预备学校,因此校中风气受西洋习惯感染特甚不免有过当的地方,曾惹起社会上一班的不满的批评,就是当日清华的学生中,也有不以本校的作风为然的。记得张荫麟君曾对我感慨地谈起:“我们同学进城,别人都拿特别的眼光看待,仿佛谁额角上刻了‘国文不通’四个大字似的。”这虽不过说笑,却也暴露了部分的真象,指出弊病的所在。适校方受当时新学术趋尚的影响,决定停止留美部招生,创设大学部,并成立研究院,校风为之一变。
时梁任公先生在野,从事学术工作,执教于南开、东南两大学。清华研究院院务本是请梁任公先生主持的。梁先生虽应约前来,同时却深自谦抑,向校方推荐先生为首席导师,自愿退居先生之后。这儿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波折:原来,梁先生因为曾赞襄段祺瑞马厂起义之役,素为遗老们所切齿,罗振玉嫉视他更甚。先生是遗老群中的一个,与罗私交又颇密切。这事既由梁先生推荐,罗因力阻实现。先生颇感进退为难。正当踌躇未决的时候,梁先生转托庄士敦(一个中国籍的英国人,溥仪的英文教师)代为在溥仪面前疏通,结果经溥仪赞同,当某次先生上天津去请“圣安”的时候,面谕讲学不比做官,大可不必推辞等语。于是先生乃“奉旨讲学”,应聘迁居清华园,罗振玉无话可说,只好搁在心里不乐意了。
先生应聘的第二年春间,研究所正式开学。这时的盛况是使人回忆的:除了先生和梁先生外,同任导师及讲师的有陈寅恪先生和赵元任先生及李济、马衡、梁漱溟、林宰平四先生。陈先生那时曾经写过一副开玩笑的对联给我们,文曰:“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大清皇帝,同学少年。”这是暗指梁、王二先生以嘲弄我们的。平常每一个礼拜在水木清华厅上,总有一次师生同乐的晚会举行。谈论完毕,余兴节目举行时,梁先生喜唱《桃花扇》中的[哀江南],先生往往诵八股文助兴,如今,声音好像仍在耳边,而先生却已远了。
在研究院先生所开的课程,有(一)古史新证、(二)尚书研究和(三)古金文研究三种。不过讲授的虽还是古文字古史方面的东西,而先生自己的研究工作,则早在两年前(民十二)校《水经注》时,即更换了趋向,作为先生第三期学术工作的对象的是辽金史、蒙古史和西北地理。这几年陆续发表了许多有价值的著作。我现在撮述重要的书名和篇名如下:
一、蒙鞑备录校注,二、黑鞑事略校注,三、圣武亲征录校注,四、长春真人西游记校注,五、阻卜考,六、黑车子室韦考,七、金界壕考,八、辽金时蒙古考,九、靼鞑〈鞑靼〉考,靼鞑〈鞑靼〉年表,十、南宋时[人]所传蒙古史料考,十一、元秘史,主因亦儿坚考,十二、蒙古札记。
清华园的山光水色,校方的优裕的供奉,给这位冷于世事,懒于应付的学人以安宁和休憩,似乎尽可以颐养他的余年了。谁知世事的剧变,使先生仍不能平静地活下去。新的事物带来太多的刺激,北伐军兴,大局震荡,北京城里满浮着谣言,暗示着军阀统治的挣扎,无力和行将崩溃的前途。叶德辉在湖南被杀后,谣传着一个新的消息,说是南兵见有辫子的人便杀;又传闻一旦北伐军北上将极不利于溥仪。先生既久已和外界隔绝,判断力减退,对大局趋向莫明,在盛炽的谣言世界里,既为一己的安全担忧,又恐溥仪万一将有不测,因此,面对着亟变的世局,先生有着极度的愤恨和憎厌,心境极为凄苦。当时,有同学曾婉转进言,请先生将辫发剪掉。其实呢,对于这,先生也并不怎样固执。他曾说过:“倘是出其不意地被人剪了,也就算了!”不过要让自己来剪,则老年人的情怀觉得有点难堪,不愿如此做罢了。这些时,有一次我见到先生。他问我说:“前年有一天晚上,我曾看见一颗大星流坠,随后就听说孙中山死了。前两夜,我又看到了同样的异兆,你看吴佩孚怎样,会不会轮到他死呢?”在我们看来,这自然是令人发笑的情绪。果然,不久先生就以自杀闻了。
先生自杀的经过是这样的:
这年五月里一个风日和暖的日子,颐和园里的鱼藻轩前,发现一位老先生投水死在昆明池里,这就是众所周知的王先生。据守卫园内的人说:先生入园后徘徊于池边,曾见他点燃一支卷烟。正午十二时,忽然传来“扑”的一声,循声前往,知道有人死在水里,待救将起来,人已气绝了。我们闻讯赶至,除了一瞻遗容外,已一无补益。呵,这一代大师的凄凉的死!
事后据人谈起,先生在前些日子和人谈及颐和园的风物,尚慨叹自己在北平这样久园中却一次没有去过。不料这名园竟成了他葬送生命的处所,他的第一次游园,也就是最后的一次了。
先生遗嘱略曰:“五十之年,唯〈只〉欠一死,经此大〈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遗著可托陈、吴二先生整理。”[陈指陈寅恪先生,吴指吴宓先生]这证明了先生之死,是因为在那时会,先生已不愿再活下去,所以自愿了结他自己的生命。
先生自戕的消息传来,梁任公先生正卧病于德国医院,赶忙抱病出院。后事料理初毕时,溥仪优恤的谕旨已下,发给治丧费三千元,伪谥“忠悫”。梁先生为请求北洋政府褒扬先生事,曾往访当时的国务总理顾少川(维钧)先生。顾允提出阁议,结果因为多数阁员根本不识“王国维”其人名姓,未被通过。这诚无损于先生的盛誉,然而一代学术宗师,誉满中外,退位困居的逊清帝廷尚知议恤颁谥,而北洋政府却不闻不问,其腐败昏庸,是可以想见的了。
总结先生的一生,以才人始,是学人终。而治学的科学精神及其结论的准确性,在学术史上,只有王念孙堪相伯仲。在私生活和事功上,先生是毕世坎坷的:年轻时屈居下位,壮岁碌碌依人,甚至个人辛勤的著作,都写着旁人名氏,晚年虽声名鹊起,而孤独郁结,不得终其天年。在友朋中,先生受罗振玉影响极大,偏巧这影响又是和时代的潮流相背的。但在学术上先生的成就,实有不可磨灭的光辉。他的治学的初、中、晚三期——第一期的哲学、文学、文艺理论,第二期的古史、古文字学,第三期的西北地理、辽金蒙古史——均有可贵的遗产留给后来的人,我们纪念先生,景慕先生,想学习先生,便应该从这些地方入手。
科学的进步无止境。前人播下种子;辛勤的操作给后人预备下来日的收获。而我们亦当为自己的下一代留下更丰盛的果实。王先生的贡献是永远的,值得尊敬的;但在理论上讲起来,我们应该超越他,再让我们的后辈再来超越我们。——这才是学术进步的征象。(景芹笔记)
(原载1943年9月《风土什志》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