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琐忆

王东明

最近收到一位从未谋面的美国女士辗转来信,用中文书写,文笔流畅典雅,据说已学了十九年中文,最近八年来,正致力于写一本书(英文的),有关我父亲——王公国维的生平及其学术思想,介绍给西方世界。她去年曾到大陆游历,并特地到我们家乡——海宁,凭吊我们的故居,且以当天下大雨未能照像为憾事。像她那种追根究柢,实践笃行的精神,令人不胜感佩。

我们住在清华园的时间虽短,却享受了天伦之乐与童年时无邪的欢笑,但也在这短短的时间中,相继失去了亲爱的大哥和敬爱的父亲。因此对父亲和我们最后共同生活的环境和事迹,以及当时印象最深的人和事,凭着记忆,忠实地记载下来。

西院居处

我家迁入清华园,是民国十四年四月间事,当时我尚留在海宁外婆家,从母亲给姨妈的信中得知消息。北平城内后门织染局十号的房屋十分宽敞,共有二十个房间。清华西院宿舍,每栋只有正房三间,右手边有下房一间,内一小间,通正房,可作卧室或储藏室。左边外为厨房,内为浴室及厕所,设备已稍具现代规模,有进口抽水马桶,只是浴盆是用白铁皮制成,天气稍凉,身体接触盆边,有一种冰凉透骨的感觉,因此后来将它拆下,改用木盆。厨房旁邻接隔壁房屋处,有一小厕所,是抽水蹲式便池,专备佣仆之用。那个时候,即使居住上海等大城市的人,多数未见识过新式的卫生设备。

这些房屋的特点是院子比房屋的面积大,每户都栽种很多花木,屋后紧接邻家前院,门开右边,左邻刚相反。如此共有两列连栋房屋,合计二十户。每户都是朱红漆的大门及廊柱,闪着金光的铜门环,在当时看起来,倒也气象万千。

第二个特点是窗户特别大,一个房间中有三扇大玻璃窗,上为气窗,向后有两扇小窗,对着别家前院,装得特别高,以确保各家的隐私权。除气窗外,均不能开启。气窗上面,蒙有绿色纱布,北方人叫它作冷布。每逢更换冷布及裱糊顶棚,是一件大事,在北方住过的老年人,大半都知道。每户除门铃外,每间上房,均有电铃通下房,这种设施,在当时还很新颖。

屋外是一条平坦的柏油路,路边种着高大的洋槐树,外面即为石砌的大围墙。这条围墙除南院外,包围了整个园区。正对两列宿舍中间的大马路,有一对大门供出入。门内侧的传达室有人全天候守护。大门外即为通西直门大道,旁有小河,终年流水,清澈见底。冬天仅有靠两岸结冰,春夏山上融雪,急流汹涌,沿着河边散步,听着水声及林间鸣蝉,为一大乐事。

我们向校方租屋时,原为十七号及十八号两栋,以为连号必然毗连,等到搬家时才发现十八号在最西面,十七号在最东面,两宅相距一二百尺,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先住下再说了。后来不知是否与十六号交换了房子,还是十六号正好空出来了。因当时我尚未赴平,事后也忘了追问。总之当年冬天母亲回乡带我来到清华时,我们已住在西院十六号及十八号了。

十六号是父亲的书房,为研究写作的地方。书室为三间正房的西间,三面靠壁全是书架,书籍堆放到接近屋顶,内间小室亦放满了书。南面靠窗放大书桌一张,藤椅一只,书桌两旁各有木椅一把,备学生来访时用。另有藤躺椅一只,置于书架间之空隙处,备疲乏时休息或思考时用。中间为客厅,只有一张方桌及几把椅子而已。东间为塾师课弟妹处,厕所后墙开一扇门,通达十八号。门虽开在厕所,但门一打开,即把马桶遮住,所以虽为访客必经之途,尚无不雅感觉。十八号为家人饮食起居之所,以目前的眼光来看,实在是很拥挤的。

前院平常很少有人进去,大门常年关闭,后院颇整洁,母亲爱花,老佣人钱妈是农家出身,对种花很内行,虽然没有什么名花蕙兰,春天来时,倒也满院生香。

清华三院的特色

清华教职员的宿舍,共分三院,南院位于大门外左侧,为二层楼西式建筑,都是较为年轻学者所居,如赵元任先生夫妇及陈寅恪先生,即住于一号及二号。当时赵家已有两个女公子,陈伯父则尚未成家。赵氏夫妇在生活方面很照顾他,遂成为通家之好。

西院地处清华园的西北角,建筑古色古香,距学生活动区域较远,恬静安适,是理想的住宅区。出门购物,离成府约一里,离海甸约三里,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时期,离市集稍近的地方,就方便得多。西院住的大概是年龄较长的教授和职员,租金也较便宜。墙外不远,是圆明园遗址,断垣残壁,硕大无比的石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好像在抗议无情的战火,对它残酷的摧残。

北院在园内东北角,为西式平房,大部分为外籍教授所居住。宿舍外面空地很广,不远处有一个土丘,下面有一个洞穴,小孩们常在洞里玩耍,并有刺猬出入。爬到丘顶,看到墙外一片平原,据说是个农场。

这都是六十年前的情况,前年冬天,六弟登明因事赴平,曾到西院凭吊故居,从所摄得的照片看来,面目依旧,神采全非,六十年的风霜岁月,人已绵延二三代了,而这些旧时宅院,却仍在苟延残喘,侍奉新主。

三座难忘的建筑

清华的大礼堂,是当时很有名的建筑,屋顶是铜质半球形,建材是用白色大块的大理石砌成,绝非目前所谓大理石建筑,只不过用钢筋水泥造好后,贴上薄薄一层大理石片可比。前面的大铜门,金光闪闪,又高又大。也许是那时我还小,必须要用全身之力,才能把它推开。门内甬道上铺着大红色地毯,后面为舞台。周末常有电影或晚会,那时电影只有黑白默片,演一段剧情,再有一段原文字幕的说明,虽然看不懂,倒也津津有味。记得有一次,大概是什么纪念日吧,请到了梅兰芳演唱《宇宙锋》,可惜当时我对平剧一窍不通,只觉得好听,扮相好看,非常像个女人而已。这座建筑,以目前的标准来看,作为集会及演出的场所,在设备灯光等方面都还谈不到,它最大的缺点,是有回声,台上说什么,后面就发出同样的声音,我想这也许是当初设计的错误。后来在南京看到中央大学的大礼堂,外表虽略相似,但总缺少那么一点华丽高贵的气质。

工字厅是因整座房舍的结构排列,像个“工”字而得名,是纯中国式的建筑,古意盎然,室外有回廊,旁边古木参天。父亲的研究室就在厅的西头,宽敞高大,书籍也不少。这地方,环境安静,很适合他在那里看书写作,是与朋友学生讨论问题的好地方。

工字厅的后面是荷花池,到了夏天荷花盛开,池边地形略高,遍植垂杨,是消暑的好去处。到了冬天,池中结了厚厚的冰,就成了溜冰场,有时有冰球比赛,平常小孩们推着冰橇,大人就在上面溜冰,在这里的冬天,比任何季节都热闹。

体育馆是当时全国高等学府中首屈一指的,里面有篮球场、羽球场及游泳池,二楼有一个圆形跑道,各种运动器材,应有尽有,设备相当完善。可惜有些地方我们不能进去,所以知道得很有限。

如今关山路隔,儿时旧梦,已不可寻。

父亲的辫子

父亲的辫子,是大家所争论不休的。清华园中,有两个人只要一看到背影,就知道他是谁:一个当然是父亲,辫子是他最好的标志。另一个是梁启超,他的两边肩膀,似乎略有高低,也许是曾割去一个肾脏的缘故。

每天早晨漱洗完毕,母亲就替他梳头,有次母亲事情忙了,或有什么事烦心,就嘀咕他说:人家的辫子全都剪了,你留着做什么?他的回答很值得人玩味,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

当时有不少人被北大的学生剪了辫子,父亲也常出入北大,却是安然无恙。原因是他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外貌,学生们认识他的也不少,大部分都是仰慕他、爱戴他的。对这样一位不只是一条辫子所能代表一切的学者,没有人会忍心去侵犯他的尊严。

由于他的辫子,有人将他与当时遗老们相提并论。他不满于当时民国政府政客及军阀的争权夺利而怀念着满清皇室,也是实情,至于有人说他向罗振玉汇报消息,最近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的《王国维全集》之书信部分中,可以说明一二。像其中所收民国六年六七月间致罗振玉的书信即是一个例子。但在同书一九四——一九五页,即民国六年六月三十日致罗函中谓:沈曾植北上参与复辟活动,其家人对父亲伪称赴苏。以父亲与沈氏间私交之深,其家人尚加隐瞒,足见父亲与民六张勋复辟,并无关联。至于热中参与政治活动之说,更属无稽。

近来罗振玉的长孙罗继祖,极力强调父亲的死为“殉清”及“尸谏”,其立论的根据是父亲的遗折,但是遗折是罗振玉所伪造的,故其说法的可信度是可想而知的。溥仪后来也知道遗折是伪造的,罗继祖引了溥仪一句话:“遗折写得很工整,不是王国维的手笔。”他还添了一句“这话倒是说对了。”不知他指的是“字”还是“遗折”本身。

其实罗振玉与父亲,在学术上的成就,罗王齐名,但在人品方面,却褒贬各异,其中也有不少是凭个人的好恶、恩怨,信口开河,甚或加以渲染,使身为长孙的罗继祖,不得不借二人间的共同点,找出接近、类似之处作对比,来替乃祖辩解。

父亲对仪表向不重视,天冷时一袭长袍,外罩灰色或深蓝色罩衫,另系黑色汗巾式腰带,上穿黑色马褂。夏穿熟罗(浙江特产的丝织品)或夏布长衫。平时只穿布鞋,从来没有穿过皮鞋。头上一顶瓜皮小帽,即令寒冬腊月,也不戴皮帽或绒线帽。那时清华园内新派人士,西装革履的已不在少数,但父亲却永远是这一套装束。辫子是父亲外表的一部分,他自日本返国后,如在其中任何一时期剪去辫子,都会变成新闻,那决不是他所希望的。从他保守而固执的个性来看,以不变应万变是最自然的事。这或许是他回答母亲话的含意吧!

父亲教我读四书

我到北平清华时,在民国十四年阴历十一月中旬,已入严冬季节,那时家中请了一位老师,专教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没有安排我入塾。直到新年过后,父亲才准备了一部《孟子》,一部《论语》,开始自己教我念书。

每天下午两点,照规定是我到前边书房“上书”的时候,吃完饭,我就紧张了,上一天教过的新书还没有读熟,指定的一张大字没有写好,于是一面写字,一面结结巴巴地念着、记着。到了两点,捧着书和字,战战兢兢地到了书房,一放下书,就背起来了,但很少是很顺利地背完那段书,有时忘了,就偷偷地看父亲一眼,希望他提我一句,只见他皱皱眉头,慢慢地提了我两个字,好容易拖拖拉拉地背完书,就要教新书了。有时连提几次都背不下来,就要来日连新教的一起背了。

父亲在讲书或听我背诵的时候,从来不看书本,讲解时也不逐字逐句地讲,他讲完了,问我懂不懂,我点点头,今天的功课就算完了。

不到一年,一部《孟子》算是读完了,接着是念《论语》,这可没有《孟子》那么有趣味了,读《孟子》好像读故事,比喻用得特别多,而且所用的那些比喻,连我这十三岁左右的孩子,都能体会到它的妙处。《论语》却不然,天天“子曰”、“子曰”,所讲的都是为人的大道理,好像与我毫无关系似的。我很羡慕塾师教五弟读《左传》,可是我不敢向父亲说。

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半,《论语》才念了一半,父亲忽然去世了,全家顿时陷入了无底的深渊,不知道如何来接受及因应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事件。

等到丧葬事宜告一段落后,对我们兄弟姊妹的教育问题,有了初步的决定。三哥虽已办好燕京的转学手续,但清华学校给了他研究院的一个职员位置,因此就辍学了,四哥上了崇德中学高一,五弟、六弟及松妹则进清华的子弟小学——成志小学。只有我,暂时不准备入学,虽经赵伯母(赵元任太太)再三相劝,我仍坚持己见,当然,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最后的决定,是由赵万里先生教我念古文,一部《古文观止》,倒也选念了数十篇文章。这时一改以前漫不经心的态度,用心听讲,用功熟读,想到以前背书时父亲皱眉头的情形时,心中总不免感到一阵愧疚,他人求之不得的机会,自己却轻轻地把它放过了。

我家的西席先生

我家兄弟姊妹八人,没有一个是从小学一年级念起的,大哥二哥三哥小时,是在家乡请了一位郑姓的饱学之士开蒙的。那时我还很小,只是听说而已。到上海后,三人即进入工部局设立的育材公学就读。后来因一次学潮,英国籍的老师听说是姓王的学生领导的,正好二哥是学生会副会长,兄弟三人都被开除了。自此大哥考入海关,二哥考入邮政,三哥考入铁路,只有三哥年纪太小,被父亲逼令入沪江大学附中继续正规教育。

那时有一位表伯,长住我们家中,在工作余暇,就教导四哥及五弟读书。到北平以后,在城内亦曾请过老师,只是我不在北平,毫无印象可言。我见过的是在清华的一位陈老师,河北宛平县人,是罗振玉姻伯第四子的内弟,专教五弟六弟和小妹,为人老实拘谨。每次吃饭时,父亲都尊他上座,但是他举筷维艰,我猜想他每顿都不曾吃饱,因为他是道地的北方人,惯吃面食,而我们家却以米饭为主。又加拘束羞涩,见了父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腼腆表情,其实父亲对他的教学,并不过问。

书房在十六号正房的东间,与父亲的书房隔着客厅相对,室内放了几张小木桌,是弟妹们的书桌,左侧放着老师的床铺。父亲出入,必须经过,实在是非常不便的。

三个学生中,最难对付的是五弟。他那时念《左传》,常提出些怪问题来问老师,他的北平话已讲得不错,可是他念书时偏偏要用江浙音。一个初离家乡的年轻人,除了北方话以外,哪里听过江浙土音,所以五弟背书时,老师只有点头瞪眼的份儿,能听出几个字,只有他自己知道。像这样刁钻古怪的学生,还真难应付呢。幸亏四哥已有十七八岁,请校内学生补习数学、英语,预备投考高中。空闲时常去找陈老师聊天,并共同诵读诗词,老师的楷书写得很好,四哥常买了有格子的折本,请老师写些长诗,如《长恨歌》、《蜀道难》以及《春江花月夜》等,才打发了老师无聊的岁月。民国十六年春天,老师辞馆回家结婚,家塾就此中断了。

父亲对饮食的偏好

父亲喜爱甜食,在他与母亲的卧室中,放了一个朱红的大柜子,下面橱肚放棉被及衣物,上面两层是专放零食的。一开橱门,真是琳琅满目,有如小型糖果店。

每个月母亲必须进城去采购零食,连带办些日用品及南北什货。回到家来,大包小包的满满一洋车。我们听到洋车铃声,就蜂拥而出,抢着帮提东西,最重要的一刻是等待母亲坐定后,打开包包的那一瞬,这个吃一点,那个尝一尝,蜜枣、胶切糖、小桃片、云片糕、酥糖等等,大部是苏式茶食,只有一种茯苓饼,是北平特有的,外面两片松脆薄片,成四寸直径的圆形,大概是用糯米粉做的,里面夹着用糖饴混在一起的核桃、松子、红枣等多种小丁丁,大家都喜爱吃,可是母亲总是买得很少,因为外皮容易返潮,一不松脆,就不好吃了;一些细致的是为父亲买的。其他如花生糖、蜜供等,是我们大家吃的,酥糖是六弟吃的,虽然说各有其份,放在一起,常常会分尝一点。六弟享些特权,大家都认为理所当然,因为他到五岁尚不能行,也不会讲话,后来忽然站起来走了,而且也会讲话了,大家都对他特别关心与爱护,父母亲对这个小儿子,也最钟爱,尤其是钱妈,把他看作自己的儿子一样,事事都卫护他,所幸他并没有恃宠而骄,从小到大都是最乖的。

父亲每天午饭后,抽支烟,喝杯茶,闲坐片刻,算是休息了。一点来钟,就到前院书房开始工作,到了三四点钟,有时会回到卧房,自行开柜,找些零食。我们这一辈,大致都承袭了父亲的习惯——爱吃零食。

父亲对菜肴有些挑剔,红烧肉是常吃的,但必须是母亲做的,他才爱吃。在北平,蔬菜的种类不多,大白菜是家常必备,也是饭桌上常见的蔬菜,其他如西红柿、茄子(形状有点像葫芦,圆圆的)、鸡蛋等,也常吃。豆类制品如豆腐、豆干、百叶等,他也爱吃。鱼在北平是很稀罕的,所以很少记得有吃鱼的事。平常除了炖鸡以外,都不煮汤。

我们到北平以后,母亲和钱妈,也学会了包饺子,这种面食,父亲也喜欢吃。吃剩下来,第二天早上用油煎了,“就”稀饭吃。每天早上,除稀饭必备外,总有些固体的食物,如烧饼、包子等等。

父亲爱吃的水果也不多,夏天吃西瓜,他认为香瓜等较难消化,他自己不吃,也不准我们吃,其他如桔子、柿子、葡萄等,还较喜欢吃。我们大家也就跟着他吃。

我对自己能把将近六十年的往事,拾回那么多记忆,感到惊异,只是已逝的岁月,却永远捡不回来了。

天哪!这是母亲的遗书

父亲的突然去世,为家中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每个人都食不下咽,即连仆佣亦不例外。由于母亲无心料理三餐,家中当时常不举炊,每天从“高等科”厨房,送来两餐包饭,大家都是略动筷子,即照原样收回去。后来由钱妈把家事接下来,又开始每日由成府小店送来预约的各种菜蔬,再行自炊。

母亲那时每天都到成府刚秉庙,为父亲棺木油漆督工,漆了几次后,外面加包粗麻布,再漆,再包,共包七层之多,然后再加漆四五次,到后来,其亮如镜,光可鉴人。那时用的并非现在的快干洋漆,而是广漆,每一层必须等待干燥!才能再漆,费时不少。时当盛夏,辛苦奔波,还在其次,最难耐的是庙中隔室另有一具棺木,是早几时北平学生示威运动中被枪杀的一名清华学生,因棺材太薄,又未妥善处理,远远就闻到阵阵尸臭,母亲亦未以为苦。

接着购地、挖掘圹穴,也是她在忙着,钱妈悄悄地对我说,让她去忙,这样可稍减悲痛的心情。

有一天下午,母亲正好又到坟地去看工人修筑墓穴去了,家中别无他人,我因要找些东西,请钱妈帮我抬箱子,抬下第一只,看见箱面上有一封信,是母亲的笔迹,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当时我立刻联想到从父亲衣袋中取出来的遗书,马上感到一阵心跳手抖,知道不是好兆。好容易把书信打开来一看,是母亲的遗书!大致是叫我们把父亲和她安葬以后,即筹划南归,回到家乡去依舅父及姨母生活。父亲的恤金,清华原定每月照付薪金到一年为期,由三哥按月领了汇给二哥管理,合并其他的钱,勉强够我们的生活教养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对一个不足十四岁的孩子来说,简直不知所措。幸亏钱妈比较冷静沉着,她叫我不要声张,即使是家人面前也不要提。她问我与母亲较好的有哪几位太太?我说西院一号陈伯母(陈达教授太太)、四号郑伯母(郑桐荪教授太太)和南院赵伯母(赵元任教授太太)等三人比较接近。两人商量一下,觉得陈伯母太老实,不善言词,恐怕说不动母亲的心意。赵伯母心直口快,将来说漏了口,全园皆知,是很尴尬的事。只有郑伯母,说话有条理,行事很谨慎,且与母亲最谈得来,因此马上去与郑伯母相商。她叫我不要惊慌,她一定会尽力说服母亲的,要让母亲看在儿女的份上,多管大家几年。然后在家中,由我哀求,钱妈解劝,三人合作,总算打消了她的死志。当母亲说了一句:“好吧,我再管你们十年。”我才如释重负地放下了大半心。

那一年里面,母亲要出门,我必定要问她到那里去,有时她烦了,就说我不该管她的事。尽管这样,我还是偷偷地在后面跟着,一直看到她去的地方,我才回家。有时她出去迟迟不归,我和钱妈两人总是提心吊胆的,等到见她进门才安心。那年秋季我本该入学,可是不放心母亲,我推说对学校的规矩都不懂,除国文外连阿拉伯数字也不认识,无法上学。赵伯母曾数次相劝,我仍以这个理由推拒了。

民国十七年阴历六月中旬,学校已放暑假,我们才摒挡南归,三哥送我们到塘沽上船后,仍返平在清华任职。到上海后,因行李什物太多,在二哥处略作停留,即返回原籍外祖父家定居。我们有两位舅父和一位姨母,都比母亲小,他们之间,手足之情的深厚,是少见的,母亲得到他们宽慰,精神逐渐振作,一一安排我们入学。

民国二十五年夏天,三哥和四哥都已成家,都在海关任职,且同住一处,母亲随他们住在上海,小舅父亦在沪经商。我想到当初母亲对我们有“十年”的承诺,有些担心的问小舅父,他说:“傻瓜,现在生活得那么幸福,你们又肯用功上进,她有什么理由想死呢?”

父亲的消闲生活

父亲的一生中,可能没有娱乐这两个字,那时收音机尚不普遍,北平虽有广播,顶多有一个小盒子样的矿石收音机,戴耳机听听,就算不错了。举凡现代的音响视听之娱,非当时梦想所能及。他对中国戏曲曾有过很深的研究,却从来没有见他去看过戏。

我们住在城里时,他最常去的地方是琉璃厂。古玩店及书店的老板都认识他,在那里,他可以消磨大半天。古玩只是看看而已。如果在书店中遇到了想要的书,那就非买不可了。所以母亲知道他要逛琉璃厂,就先要替他准备钱。迁居清华以后,很少进城,到书店去的时间也就减少了。记得有一次他从城里回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到了房内把包裹打开,原来是一本书,他告诉母亲说:我要的不是这本书,而是夹在书页内的一页旧书。我看到只不过是一张发黄的书页,而他却如获至宝一般,我想一定是从这页书里找到了他很需要的资料。

我们小的时候,他一闲下来就抱我们,一个大了,一个接着来,倒也不寂寞。在清华时,最小的六弟已六七岁了,没有孩子可抱,因此就养了一只狮子猫,毛长得很长,体形也大,而且善解人意。只要有人一呼叫,它就跳到谁的身上。父亲有空坐下时,总是呼一声猫咪,它就跳到他的膝盖上。他用手抚抚它的长毛,猫就在他的膝上打起呼噜来。后来这只猫不见了,母亲找遍了园内各角落,又怕学生捉去解剖了,四处托人询问,始终没有踪影。

唯一的一次出游,是与清华同仁共游西山。那天,父亲是骑驴上山,母亲则步行而上,我和妹妹同骑一驴,可是我因脚踏不到足镫,几次差一点被驴掀下来,虽有驴夫在侧,我仍然下来步行。妹妹以前骑过,已有经验,一点也不害怕。对我印象最深的是卧佛寺,金身佛像支颐横卧在大殿中,人与它一比,就显得太渺小了。一路上大人与大人在一起,我们小孩,自成一队。父亲那天玩得很高兴,其他印象,已无迹可寻。

弟妹们在家,总爱到前院去玩,有时声音太大了,母亲怕他们吵扰了父亲,就拿了一把尺装模作样地要把他们赶回后院去。他们却是躲在父亲背后,父亲一手拿书继续阅读,一手护着他们满屋子转,真使母亲啼笑皆非。

平常他在休息时,我们几个小的,常围着他,要求他吟诗给我们听,那时我们不懂得吟,只说是唱,他也不怕烦。有时求他画人,其实他不会画,只会画一个策杖老人或一叶扁舟,我们也就满足了。回想起来,謦欬犹自在耳,昔日儿辈,已满头白发了。

父亲的助教赵万里先生

赵万里先生与我家本来是亲戚,他是母亲表姊的长子,平时各处一方,很少往来,他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在家乡都是优异的学生。父亲就任清华研究院,原已聘定平湖陆维昭先生为助教,当时陆先生因祖父丧未能履任,赵先生即由人推荐与父亲。

民国十四年冬天,我到清华不久,赵先生即到职了,想到第一天他见父亲的情形,我们谈起来还要失笑。他毕恭毕敬远远地站在父亲面前,身体成一百五十度的向前躬着,两手贴身靠拢,父亲说一句,他答一句“是!”问他什么话,他轻声回答,在远处根本不知他说些什么?话说完了,倒退着出来,头也不抬一下,我想这个情形,大概就是所谓“执礼甚恭”吧。他对母亲不称表姨母而称师母,态度也是恭恭敬敬的。

他是父亲得力的助手,也是受益最多的学生。他家住在西院十二号,与我们家相距很近,早晚都可前来向父亲请益,父亲有事,只要派人去请一下,马上就到。父亲交代什么事,他都做得很好,因此对他敬业勤奋的态度,很是器重。

父亲去世后,所有书籍、遗作都是他整理的。书籍方面,后来由陈寅恪、吴宓、赵元任三位先生建议,捐赠与北平图书馆,由赵先生整理编目,至于遗著方面,有已刊、未刊及未写定三类,编为《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并撰写《王静安先生年谱》。

近人罗姻伯之孙罗继祖,对赵先生编纂遗书,撰写年谱,颇有微辞,说他未能尽心尽力。我想那时他只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思想识见未臻成熟,所做的事,不能尽如人意,后来又在北平图书馆工作,公务私事两忙,更难兼顾为父亲的事效力了。再退一步想,我们是他的子女,在他身后却不能为他做什么事,何能苛求他人呢。

赵先生与我,又有一年的师生之谊,当时弟妹们都上了学校,我由家中决定请他教古文,他替我准备了一部《古文观止》,先选读较易懂的,再读较艰深的。他讲解得很清楚,每次教一篇,第二天要背、要回讲。他上课时板着脸,我怕在外人面前失面子,因此用心听讲,用功熟读,直到有了把握,才放心去玩。记得有一次念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竟感动得掉下了眼泪,这表示我已能全心的投入了。

赵先生有一位贤内助,是硖石张氏名门之女,写得一手好字,凡是赵先生的稿件,都是她誊写的。当他们离开清华时,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子。

抗战胜利后,他曾到南京二哥家探望母亲,并携去不少父亲的遗稿,说是要拿去整理编印,以后音讯隔绝,未知此批稿件下落如何。

园内的子弟学校——成志小学

清华教职员的子女众多,上中学及大学的,都在城内寄宿,郊区并无小学的设置,因此校方就在校内成立了一所子弟小学,定名为成志小学,并附设有幼稚园。在那个时候每个城市都有小学,幼稚园却很少见。

校址在清华大门与西院之间,校舍陈旧,只是油漆尚新,老师的人数不多,一切游戏设备却很齐全。我也曾经向往学校生活,只是高年级的学生,比我年纪还小,心中既胆怯又自卑。常偷偷去看他们上课及游戏,对他们好生羡慕。在父亲去世以前,所聘请的家庭老师已辞职回家,弟妹们正打算下半年入小学,父亲就去世了,全家遵父亲的遗嘱,要在城内觅屋居住,后来父亲生前友好商定:因校方续发一年薪金作为抚恤,须按月具领,不如在园内续住一年,等书籍处理好,先将十六号房屋退租,以节省开支,到下年暑假,再整装南归。就这样,五弟进入成志小学五年级,六弟及松妹进了四年级,开始接受他们的正规教育。

我那时,一方面要照顾母亲,以防再发生任何意外,一方面对学历及文凭,尚无任何概念,以为每日读一篇古文,已经够我受用一辈子了。不过在那一年中,我也从弟妹处学会了十个阿拉伯数字。

赵元任夫妇二三事

赵元任先生夫妇在清华时,是风头人物,无论衣着或行动,都很受人瞩目。当时清华学校的教授,大都是留学回国的,可是太太们,多数是旧式家庭妇女,保守、节俭,在家相夫教子,从不过问外面的事。只有赵伯母——杨步伟女士,与众不同,她也留过学,敢在大众面前高谈阔论。平常,人未进门,爽朗的笑语声,已响彻庭宇,这种豪放不羁的个性,在女性中是难得一见的。她爱穿洋装,只是身体略胖,所穿丝袜,也要向外国买来才穿得下,可是看在我们晚辈眼里,好生令人仰慕喜欢,那时我真不知道用什么语汇来形容那种感觉,长大后才知道大概就是所谓潇洒吧。赵伯父对衣着也很讲究,他常穿西装,或长袍下穿西装裤。一副金丝眼镜,更显得温文儒雅。那时他们已有两个女儿,只有六七岁光景,打扮得漂亮又活泼,是全园最出色的孩子。

赵伯父深通音律,家中客厅里的一排木鱼,摆成弧形,据说可以击出高低音阶,可是我们都没有看他敲过。他们家爱请客,当时首创的所谓“立取食”,其实就是现在的自助餐,把食物放在长桌中间,客人拿了餐具,自己取了站着吃。这种吃法,在六十年以前,是闻所未闻的,参加的客人,宴罢回来,都议论纷纷,还有些太太们,把镂花纸巾带回家去保存,因为向来没有看见过。

最轰动一时的是赵伯母与另外两位教授太太合资,开了一间食堂,在清华园大门前右方、南院对面的小河边,因河上有小桥,故命名为“小桥食社”。木屋抑茅舍,今已记忆不清,只记得屋后树木荫森,前左都濒小河,古雅的建筑,景色宜人。

文君当垆,至今传为佳话,可是封建气息特重的当时北平社会,尚不能接受这种新思想,清华算是较开放的,但对赵伯母的创举,多半抱持着不太赞同的态度。

小桥食社供应的,大概是以南方菜点为多,我只记得有一种烧饼,香酥松脆,很像现在的蟹壳黄,与北平硬韧的芝麻酱烧饼一比,风味截然不同,她选用的餐具都很漂亮,这些,都是事隔六十年尚存的印象。

“小桥食社”生意不错,食客有学生、教职员及其眷属,附近又没有别的小吃店可去,可说是独门生意,应该是一枝独秀才对。问题是在赵伯母交游广阔,又喜请客。凡是稍熟的人到店里,她总是嚷着:“稀客,稀客,今天我请客。”就这样,“小桥食社”在请客声中关闭了。

民国四十七年,赵氏夫妇来台参加中央研究院院士会议,三哥嫂与他们相聚多次,临行曾请他们吃饭,并请到胡适及梅贻琦两位先生作陪,我因俗务缠身,未能躬逢其盛。据三哥嫂说,赵伯母仍是谈笑风生,意兴不减当年。一九七四年,三哥到美国探亲,在旧金山停留时,曾与电话联络,并由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家,亲自驾车,接往山区住宅相聚。对故人之子久别重逢,热情的招待,并坚留三哥在山间小住。可是三哥看到两位老人,事事必须躬亲,不忍打扰,坚持不能停留,结果二老再亲送下山,并在中国餐馆请他吃饭。赵伯母一面殷勤叫菜,一面说,“没关系,吃不完你带回去,可以两天不买食物。”

他们夫妇是两个性格并不相同的人,一个沉默,一个爽朗,但是那种洒脱及崇尚自由、互相尊重的德行,一直是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如今虽已作古,仍令人怀念不已呢!

(原载台湾《中国时报》1985年6月1—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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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殷虚书契考释》对“夾”字曾有精详考释,后“灸彝”发现,罗得拓片,为之作简略的考释,文载《支那学杂志》,彝中有“爽”字,罗曰未详,知该书非仅非罗所著,罗且未曾仔细阅读过也。

[2] 日语中南北极与南北曲发音完全相同,均为なんはっもどく。译者注

[3] 校仓造:日本的一种建筑样式,指(可以防潮湿的)床架式房屋。系模仿奈良时期“正仓院”的建筑格式。——译者注

[4] 出齿:即龅牙。——译者注

[5] 陈衡恪系寅恪长兄。可能是因为日语中的“伯兄”和“叔兄”发音相同,因而出现记录偏差。

[6] 原文如此。大概是指王国维早夭的两孙女,亦即王长子与罗三女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