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臺閣倡和,多宗義山,名“西崑體”(以義山爲崑體者非是)[2]。梅聖俞[3]、蘇子美[4]起而矯之,盡翻科臼[5],蹈厲發揚[6],才力體制,非不高於前人,而淵涵渟滀[7]之趣,無復存矣。歐陽七言古,專學昌黎,然意言之外,猶存餘地[8]。

【箋】

[清]葉燮《原詩》:開宋詩一代之面目者,始於梅堯臣、蘇舜欽二人。自漢、魏至晚唐,詩雖遞變,皆遞留不盡之意。即晚唐猶存餘地,讀罷掩卷,猶令人屬思久之。自梅、蘇變盡“崑體”,獨創生新,必辭盡於言,言盡於意,發揮鋪寫,曲折層累以赴之,竭盡乃止。才人伎倆,騰踔六合之內,縱其所如,無不可者;然含蓄渟泓之意,亦少衰矣。歐陽修極服膺二子之詩,然歐詩頗異於是。以二子視歐陽,其有“狂”與“狷”之分乎!(外篇下,頁六七)

【案】

宋初詩壇主要盛行白體和晚唐體,白體多爲在朝高官,以王禹偁、徐鉉、李昉爲代表;晚唐體多爲在野隱士高僧,以九僧、魏野、寇準爲代表。至真宗朝,西崑體逐漸興起。仁宗朝,隨著儒學的復興,尊韓漸成一時風氣。蘇舜欽《往王順山值暴雨雷霆》、《大霧》、《己卯冬大寒有感》、《大風》有明顯追摹韓愈的痕跡。梅堯臣與蘇舜欽並稱“蘇梅”,《依韻和王平甫見寄》言“近世無如韓”、“乃復元和盛”,標榜學韓。《子聰惠書備言行路及遊王屋物趣因以答》、《希深惠書言與師魯永叔子聰幾道遊篙山因誦而韻之》等爲學韓名作。歐陽修《感二子》云:“二子精思極搜抉,天地鬼神無遁情。及其放筆騁豪俊,筆下萬物生光榮。古人謂此覰天巧,命短疑爲天公憎。”所謂“無遁情”、“覰天巧”,即是韓愈詩作“敘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曲盡其妙”(《六一詩話》)的特點,韓愈對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就詩體而言,白體、晚唐體和西崑體均以近體爲主,而尊韓詩風下則以五七言古體爲主。相較而言,蘇、梅七古藝術手法顯得有些生硬,不如歐陽修學韓醇熟。

* * *

【校】

① 青照堂本不分卷。

【注】

[2] “宋初臺閣”句:臺閣,漢時指尚書臺,後泛指中央政府機構。義山,李商隱字義山。西崑體,宋初楊億、劉筠、錢惟演等臺閣重臣在編撰書籍之餘,相爲倡和,合成一集,名《西崑酬倡集》,後遂稱之爲“西崑體”。西崑指西方崑崙羣玉之山,相傳是帝王藏書之地。宋歐陽修《六一詩話》:“楊大年與錢、劉數公倡和,自《西崑集》出,時人爭效之,詩體一變。”(《歷代詩話》上冊,頁二七〇)宋蔡啟《蔡寬夫詩話》“宋初詩風”條:“國初沿襲五代之餘,士大夫皆宗白樂天詩,故王黃州主盟一時。祥符、天禧之間,楊文公、劉中山、錢思公專喜李義山,故崑體之作,翕然一變。”(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下冊,頁三九八)宋嚴羽《滄浪詩話·詩體》釋“西崑體”云:“即李商隱體,然兼溫庭筠及本朝楊、劉諸公而名之也。”(《滄浪詩話校釋》,頁六九)

[3] 梅聖俞:梅堯臣(一〇〇二—一〇六〇),字聖俞,宣州宣城(今屬安徽)人。宣城古名宛陵,故又稱宛陵先生。嘉祐五年(一〇六〇),遷尚書都官員外郎。《宋史》有傳。有《宛陵集》六十卷等。

[4] 蘇子美:蘇舜欽(一〇〇八—一〇四八),字子美,自號滄浪翁。原籍梓州銅山(今四川中江東南),生於開封(今屬河南)。景祐二年(一〇三五)進士,慶曆三年(一〇四三)授集賢校理,與梅聖俞齊名。《宋史》有傳。有《蘇學士文集》十五卷。

[5] 盡翻科臼:一脫前習,棄古創新。科臼,窼臼。

[6] 蹈厲發揚:謂精神振奮,意氣風發。

[7] 淵涵渟滀:內涵深厚。淵涵,包容深廣。渟滀,匯聚。

[8] “歐陽”句:歐陽修(一〇〇七—一〇七二),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吉州永豐(今屬江西)人。天聖八年(一〇三〇)進士,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卒謚文忠。有《歐陽文忠集》一百五十三卷。昌黎,韓愈。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歐陽公學韓退之古詩。”(《滄浪詩話校釋》,頁二六)

王介甫[1]才力頗張,而意味較薄,《桃花源》一篇[2]外,良楛互見[3]矣。王逢[4]力求生新,亦同時之錚錚[5]者。

【箋】

[元]方回評王安石《壬辰寒食》:半山詩步驟老杜,有工緻而無悲壯,讀之久則令人筆拘而格退。(《瀛奎律髓彙評》卷十六,頁五八九)

【案】

王安石詩以罷相爲界,前後期詩歌呈現出不同的風貌。前期剛勁朗健,後期精深簡淡。沈德潛所云,似指早期詩風而言。罷相前王詩大量運用散文句法,追求宏大的氣勢和新奇意境。罷相後,則潛心於藝術技巧,如葉夢得《石林詩話》云:“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髮。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如‘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褭褭垂’,讀之初不覺有對偶。至‘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閑容與之態耳。而字字細考之,若經檃括權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歷代詩話》上冊,頁四〇六)這些特點,實是學習杜甫的結果。王安石所編《四家詩選》,即列杜甫爲第一,其《杜甫畫傳》亦云:“推公之心古亦少,願從公死從之游。”王安石又編《老杜詩後集》,稱杜詩光掩前人,而後來無繼,奉杜甫爲最高典範,此對江西詩派也不無影響。

* * *

[1] 王介甫:王安石(一〇二一—一〇八六),字介甫,號半山,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慶曆二年(一〇四二)進士,累官至禮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宋史》卷三二七本傳。有《臨川先生文集》五十卷。

[2] “桃花源”一篇:指王安石《送陳靖中舍歸武陵》:“知君欲上武陵溪,水自東流人自西。到日桃花應已謝,想君應不為花迷。”(《王荊公詩注補箋》卷第四十五,頁八八八)

[3] 良楛互見:精良與粗劣雜陳。

[4] 王逢:此處似佚“原”。王令(一〇三二—一〇五九),初字鍾美,後改字逢原,原籍元城(今河北大名),長於廣陵(今江蘇揚州)。王令不應科舉,除短期出任高郵學官外,一直以教私塾爲生,二十八歲病卒。有《王令集》。王令深得王安石器重,詩風與王安石早期詩歌十分類似。

[5] 錚錚:金玉之聲,喻才華出衆。

蘇子瞻[1]胸有洪爐,金銀鉛錫,皆歸鎔鑄。其筆之超曠,等於天馬脫覊[2],飛僊遊戲,窮極變幻,而適如意中所欲出,韓文公[3]後,又開闢一境界也。元遺山云:“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4]嫌其有破壞唐體之意,然正不必以唐人律之。蘇門諸君子,清才林立,並入寰中[5],猶之邾、莒[6]已。蘇詩長於七言,短於五言[7];工於比喻,拙於莊語[8]。

【箋】

[清]葉燮《原詩》:如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闢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於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此韓愈後之一大變也,而盛極矣。(內篇上,頁九)

[清]乾隆《御選唐宋詩醇》評蘇軾:詩曰杜牧以後,唐季五代纖佻薄弱,日即淪胥。宋初,楊億、劉筠、錢惟演之徒,崇尚昆體,衹是溫、李後塵。嗣是蘇舜欽,以豪放自異,梅堯臣以高淡爲宗。雖志于古矣,而神明變化之功少。未有能驂駕杜、韓,卓然自成一家。而雄視百代者,必也其蘇軾乎!軾之器識學問,見於政事,發於文章,史稱: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爲,節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爲之也。惟詩亦然,地負海涵,不名一體,而核其旨要之所在,如云:“我詩雖云拙,心平聲韻和。”此軾自評其詩者也。“作詩熟讀毛詩、國風、離騷,曲折盡在是。”此軾自以其所得教人者也。且夫“精深華妙”,則蘇轍稱之矣。“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則黃庭堅稱之矣。“天才宏放,宜與日月爭光。”則蔡絛稱之矣。“屈注天潢,倒連滄海,變幻百怪,終歸渾雅”,則敖陶孫稱之矣。前之曹、劉、陶、謝,後之李、杜、韓、白,無所不學,亦無所不工。同時歐陽、王、黃,猶俱遜謝焉。洵乎獨立千古,非一代一人之詩也。(《御選唐宋詩醇》中,頁七五七—七五八)

【案】

沈德潛評蘇軾側重與杜甫的聯繫,所謂“金銀鉛錫,皆歸鎔鑄”,“適如意中所欲出”,即指蘇軾同于杜甫“語如己出,無斧鑿痕,斯不受古人束縛”的特點。同時,沈德潛對蘇詩不同唐體的特徵有所肯定。從《宋金三家詩選》入選蘇詩來看,具有宋詩說理特徵的《和子由論書》、《和子由澠池懷舊》、《泗洲僧伽塔》、《題西林壁》和比喻奇特的《王維吳道子畫》、《遊金山寺》、《百步洪》等都得以入選。王士禛《古詩選》於五言不取唐以後詩人,姜宸英《阮亭選古詩原序》云:“于漢取全,于魏晉以下遞嚴,而遞有所錄,而猶不廢夫齊、梁、陳、隋之作者;于唐僅得五人,曰陳子昂、張九齡、李白、韋應物、柳宗元。蓋以齊、梁、陳、隋之詩雖遠于古,尚不失爲古詩之餘派;唐賢風氣自爲畛域,成其爲唐人之詩而已。而五人者,其力足以存古詩於唐詩之中,則以其類合之,明其變而不失于古爾。”似乎是唐後詩人五古的創作已經遠離了古詩的傳統,故不足稱道。沈德潛“長於七言,短於五言”之論也許是受到此論影響,從其詩作入選情況來看,入選五言詩大約二十首,僅占全書的六分之一。“工於比喻”大概是對蘇軾山水風物詩的讚賞,《宋金三家詩選》於這類詩入選最多。“拙于莊語”則是對蘇軾的批評,戴復古《昭武太守王子文日與李賈、嚴羽共觀前輩一兩家詩及晚唐詩,因有論詩十絕,子文見之謂無甚高論,亦可作詩家小學須知》云:“古今胸次浩江河,才比諸公十倍過。時把文章供戲謔,不知此體誤人多。”(《石屏詩集》卷六)由於時以戲謔態度作詩,故“拙于莊語”。蘇詩中,《吳中田婦歎》、《山村五絕》都是譏諷時政的名作,這類詩沈德潛都沒有入選。總體來看,沈德潛認爲蘇軾和杜甫在拓展詩作題材和表現手法上貢獻巨大,沈德潛受葉燮主變理論的影響較爲明顯。

* * *

[1] 蘇子瞻:蘇軾(一〇三六—一一〇一),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嘉祐二年(一〇五七)進士,累官至端明殿、翰林侍讀兩學士,擢禮部尚書,追謚文忠。《宋史》卷三三八本傳。有《蘇東坡集》。

[2] 天馬脫覊:喻才氣橫逸,不受拘束。

[3] 韓文公:韓愈,見本書卷上第七十九條注〔四〕。

[4] “元遺山”句:元好問(一一九〇—一二五七),字裕之,號遺山,忻州秀容(今山西忻州)人。興定五年(一二二一)進士,累官至中順大夫,知制誥。金亡不仕。《金史》卷一二六有傳。選有《中州集》,著有《遺山先生文集》。此句見《論詩絕句三十首》:“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纔動萬波隨。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宗廷輔《古今論詩絕句》注曰:“自蘇、黃更出新意,一洗唐調,後遂隨風而靡,生硬放佚,靡惡不臻,變本加厲,咎在作俑,先生慨之,故責之如此。”(《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小箋》,頁七三—七四)

[5] 並入寰中:喻蘇門諸君子的成就仍在蘇軾範圍之中。寰中即環中,圓環的中空之處。《莊子·齊物論》:“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莊子集解》卷一,頁一〇)

[6] 邾、莒:邾、莒爲春秋二小國名,此喻蘇黃的成就猶如齊魯大國,蘇門諸君子的成就如邾莒小國。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正覺寺》:“羊者是陸產之最,魚者乃水族之長。所好不同,並各稱珍。以味言之,甚是優劣;羊比齊魯大邦,魚比邾莒小國。”(卷三)

[7] 長於七言,短於五言:清施補華《峴傭說詩》:“東坡最長於七古,沉雄不如杜,而奔放過之;秀逸不如李,而超曠似之,又有文學以濟其才。有宋三百年無敵手也。”(《清詩話》下冊,頁九八九)

[8] 工於比喻,拙於莊語:《莊子·天下》篇曰:“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爲沉濁,不可與莊語。”(《莊子集解》卷八,頁二二二)莊語,嚴正之論。

《劍南集》[1]原本老杜,殊有獨造境地。但古體近粗,今體近滑[2],遜於杜之沈雄騰踔[3]耳。明代楊君謙[4]、本朝楊芝田[5]專錄其歎老嗟卑之言,恐非放翁知己。

【箋】

《書劍南詩稿後二首》:杜陵詠收京,眼見安史滅。放翁志復仇,欲飲金人血。八年奉檄梁益間,冒雪射虎來南山。出師二表感前軌,輪囷肝膽思追攀。夢中上馬能殺賊,赤手奪得松亭關。那知淹留虛左券,改調東南成浪漫。適興惟探山水窟,入朝肯伍麒麟楦。冉冉鬢毛無可白,達觀轉覺身爲患。病體追思卷白波,彌留還望恢赤縣。六十年間萬首詩,杜陵風格是師資。兩公莫作詩人看,大義公忠並屬之。(其一)

劍南詩草多複多,中間豈無複與訛。後人嗤點太容易,以枚數闔傷繁苛(朱太垞太史),名篇堆積若蓬葆,得精遺粗貴檢校。忘身報國表孤忠,切理厭心聞大道。來讀晦庵新著書(放翁句),盛氣豪情期一掃。醉猶溫古夢齋莊,外物不移仁義飽(放翁詩中語意),杜韓後勁眉山公,詩筆回幹分天功,一爐鎔冶金銀銅。異世誰人許接武,劍南老子堪追蹤。仙才學力各分擅,曲則異矣功歸同。宗唐祧宋非吾事,繼續東坡有放翁。(其二)(《歸愚詩鈔餘集》卷七)

《宋金三家詩選·放翁詩選例言》:放翁出筆太易,氣亦稍粗,是其所短,然胸懷磊磊明明,欲復國大仇,有觸即動,老死不忘,時無第二人也。上追少陵,志節略同,勿第以詩人目之。

[清]王士禛《古詩選凡例·七言詩》:南渡氣格,下東都遠甚。惟陸務觀爲大宗,七言遜杜、韓、蘇、黃諸大家,正坐沉鬰頓挫少耳。要非餘人所及。(頁五—六)

[清]田雯《古歡堂集雜著》:南渡諸詩,亦似晚唐已後,格卑氣弱,非復東都之舊矣。陸務觀挺生其間,祓濯振拔,自成一家,真未易才。(卷二)

【案】

沈德潛對陸游的肯定也是以崇尚杜詩爲立論前提的,只是角度和蘇軾不同。蘇詩是題材廣泛與表現手法富有開拓精神與杜詩相合,陸詩則在於憂時傷世的愛國情懷方面與杜詩相通。陸游處於民族危機最爲嚴重之時,抗敵復國是其最重要的主題。從《宋金三家詩選》入選陸詩來看,多爲恢復疆土、爲國雪恥的激憤之情。如《送曾學士赴行在》、《新夏感事》、《和陳魯山詩》、《題十八學士圖》等,都是從不同的角度寫這壯志不得實現的悲憤難抑之情。康熙前期,隨著宋詩熱的興起,陸游與黃庭堅、楊萬里並稱大家,幾與李、杜抗衡。沈德潛衹是從詩教立場對陸詩有所接納,仍然體現出格調派尊唐貶宋的基本詩學立場。

* * *

[1] 劍南集:淳熙二年(一一七五),范成大鎮蜀,邀陸游任參議官。陸游在川陝共度過九年,爲紀念此期生活,遂把詩集題名爲《劍南詩稿》。林景熙《王修竹詩集序》:“前輩評南渡後詩,以陸務觀擬杜,意在寤寐不忘中原,與拜鵑心事,悲惋實同。”(《霽山集》卷五,頁一三八)

[2] 古體近粗,今體近滑:明王世貞《藝苑巵言》卷四:“南渡以後,陸務觀頗近蘇氏而粗。”(《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一八)清田同之《西圃詩說》:“宋詩中黃魯直不免於生強,陸務觀不免於滑易。”(《清詩話續編》上冊,頁七六一)

[3] 沈雄騰踔:詩境雄渾高遠。沈雄,深沉雄渾。騰踔,高遠。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張南史”條:“數年間,稍入詩境,調體超閑,情致兼美,如幷、燕老將,氣韻沉雄,時少及之者。”(卷三,頁一五一)

[4] 楊君謙:杨循吉,字君谦,吴县人。成化二十年(一四八四)进士。授礼部主事。《明史·文苑傳》云:“善病,好读书,每得意,手足踔掉不能自禁用,是得颠主事名。”(卷二百八十六,頁八〇一)

[5] 楊芝田:杨伯熏,字芝田,无锡人,清著名画家。

五①

放翁七言律,隊仗工整,使事熨貼,當時無與比埒[2]。然朱竹垞摘其雷同之句,多至四十餘聯[3]。緣④放翁年八十餘,“六十年間萬首詩”[5]後,又添四千餘首,詩篇太多,不暇持擇也。初不以此遂輕放翁,然亦足爲貪多者鏡矣。八句中上下時不承接,應是先得佳句,續成首尾,故神完氣厚之作,十不得其二三。

【箋】

《答某太史書》:務觀七言律體,病在太熟、太多,每至蹊徑復沓。又先儷句,後足成之,未免有有句無章之誚。若其使事穩切,隊仗工整,非經史嫻熟,胸有爐治者不能。故白傅之外,並稱大家。又七言古詩,沉雄激壯,恢復中原之志,時流露於筆墨之間。位雖卑微,獨存忠愛,得少陵一體。(《歸愚文鈔》卷十五)

[清]王士禛《池北偶談》:朱文公與徐賡載書云:“放翁詩,讀之爽然。近代唯見此人爲有詩人風致。如此篇,初不見其著意用力處,而語意超然,自是不凡,令人三嘆不能已。近報又已去國,不知所坐何事,恐衹是不合做此好詩,罰令不得做好官也。”文公於詩頗邃,故能識放翁詩佳處。洛陽劉文靖公謂李、杜衹是酒徒,真孟浪語。(《帶經堂詩話》卷一“品藻”,頁四七)

[清]葉燮《原詩》:陸游集佳處固多,而率意無味者更倍。由此以觀,亦安用多也!(外篇下,頁六八)

[清]李調元《雨村詩話》卷下:陸放翁詩,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得名,其餘七律名句輻輳大類此,而起訖多不相稱。人以先生先得好句,後足成之,情理或然。(《清詩話續編》下冊,頁一五三四)

【案】

陸游詩歌創作一般以四十六歲入蜀從軍和六十五歲罷官歸鄉爲界,分三個時期,早期詩作現存百餘首,辭采精萃,歷代評家多認爲受江西詩派影響;中期存詩約二千五百餘首,多寫蜀地生活,風格宏肆雄放,歷代評家最爲推重,堪稱陸詩創作的高峰;晚期爲陸游歸山陰故居之作,存詩近七千首,風格漸趨平淡淺易。後人所批評的“詞意複出”之弊,主要針對晚年創作而言。據陸子虡《劍南詩稿跋》,陸游晚年鄉居之作由其子子虡整理。大概是出於對先人的尊崇,未加刪汰,故流於重復,《雜興》、《雜感》、《秋思》、《秋興》、《幽居》這類詩題曾反覆出現。錢鍾書論陸游說:“古詩如《寒夜遣懷》、《前春愁曲》、《春愁》、《江樓吹笛飲酒大醉》作,亦詞意相複。他若‘夏淺勝春’、‘莫安排’、‘蹬蹭’、‘輪囷’、‘兀兀’、‘騰騰’等成語,‘葛天民’、‘濟元元’等結語,皆屢用不一用,幾乎自作應聲之蟲。似先組織對仗,然後拆補完篇,遂失檢點。”(《談藝錄》三五,頁一二七)

* * *

【校】

① 青照堂本與上條合。

④ 緣:嘉慶本、青照堂本作“錄”,誤。

【注】

[2] “放翁”句:陸游詩以對仗工整、用典帖切而著稱。宋劉克莊《後村詩話》云:“近歲詩人,雜博者堆隊仗,空疏者窘材料,出奇者費搜索,縛律者少變化。惟放翁記問足以貫通,力量足以驅使,才思足以發越,氣魄足以陵暴。南渡而後,故當為一大宗。”(前集卷二,頁三一)使事熨貼,用典貼切。比埒,匹敵。

[3] “朱竹垞”句:朱彝尊(一六二九—一七〇九),字錫鬯,號竹垞,浙江秀水(今嘉興)人。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舉博學鴻詞,二十二年(一六八三)入值南書房。《清史稿》卷四八四有傳。有《曝書亭集》。其《書劍南集後》云:“詩家比喻,六義之一,偶然爲之可爾。陸務觀《劒南集》句法稠疊,讀之終卷,令人生憎。若‘身似老僧猶有髮,門如村舍強名官’、‘跡似春萍本無柢,心如秋燕不安巢’、‘身似在家狂道士,心如退院病禪師’、‘心似春鴻寧久住,身如秋扇合長捐’、‘身似敗棊難復振,心如病木已中空’、‘心似枯葵空向日,身如病櫟孰知年’、‘家似江淮歸業戶,身如湖嶺罷參僧’、‘心似游僧思遠道,身如敗將陷重圍’、‘居似窮邊荒馬驛,身如深谷老桑門’、‘人似登仙惟火食,俗如太古欠巢居’、‘閒似苔磯垂釣叟,淡如村院罷參僧’、‘嬾似老雞頻失旦,衰如蠧葉早知秋’、‘喜似繫囚聞縱掉,快如疥癢得爬搔’、‘閒似白鷗雖自足,健如黃犢已無縁’、‘酒似粥濃知社到,餅如盤大喜秋成’、‘難似車登蛇退嶺,險如舟過馬當時’、‘月似有情迎馬見,鶯如相識向人鳴’、‘心如澤國春歸雁,身似雲堂旦過僧’、‘身如巢燕臨歸日,心似堂僧欲動時’、‘身如病木驚秋早,心似鰥魚怯夜長’、‘心如老驥長千里,身似春蠶已再眠’、‘身如海燕不逢社,家似瓜牛僅有廬’、‘心如老馬雖知路,身似鳴蛙不屬官’、‘身如病鶴長停料,心似山僧已棄家’、‘心如頑石忘榮辱,身似孤雲任去留’、‘心如脫穽奔林鹿,迹似還山不雨雲’、‘恩如長假容居里,官似分司不限年’、‘瘦如飯顆吟詩面,飢似柴桑乞食身’、‘勇如持虎但堪笑,學似累棊那易成’、‘爽如瑞露零仙掌,清似寒冰貯玉壸’、‘衰如蠧葉秋先覺,愁似鰥魚夜不眠’、‘樂如逐兔牽黃犬,快似麾兵卷白波’、‘壁如龜筴難占卜,瓦似魚鱗不接連’、‘路如劒閣逢秋雨,山似鑪峰鎖暮雲’、‘雲如山壞長空黑,風似潮回萬木傾’、‘雨如梅子初黄日,水似桃花欲動時’、‘花如上苑長成市,酒似新豐不直錢’、‘雁如著意頻驚枕,月似知愁故入門’、‘蠶如黑蟻桑生後,秧似靑針水滿時’,餘詩腰膝用‘如’、‘似’字作對,難以悉數,就中非無佳句。此陸平原所云‘離之雙美,合之兩傷’者也”。(《曝書亭集》卷五二)

[5] “六十”句:陸游《小飲梅花下作》云:“脫巾莫歎髪成絲,六十年間萬首詩(予自年十七八學作詩,今六十年得萬篇)。排日醉過梅落後,通宵吟到雪殘時。偶容後死寧非幸,自乞歸耕已恨遲。青史滿前閑即讀,幾人為我作蓍龜。”(《陸游集·劍南詩稿卷四十九》,頁一二二七)

南渡後詩,楊廷秀推尤、蕭、范、陸四家[1],謂尤延之(袤)、蕭東夫(德藻)、范致能(成大)、陸務觀(游)也。後去東夫[2],易以廷秀,稱尤、楊、范、陸,蕭幾不能舉其名氏,而詩亦散逸矣。傳其《詠梅》云:“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花供老枝。”又云:“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3]意孑孑求新,而入於澀體者耶?

【箋】

[宋]姜夔《白石道人詩集自序》:近過梁谿,見尤延之先生,問余詩自誰氏。……先生因爲余言:“近世人士喜宗江西,溫潤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楊廷秀者乎?高古如蕭東夫,俊逸如陸務觀,是皆自出機軸,亶有可觀者,又奚以江西爲?

【案】

楊萬里最早把尤袤、蕭德藻、范成大和陸游並稱爲中興四大詩人,方回易蕭德藻爲楊萬里,自此成爲詩壇習稱。蕭氏現存詩作十二首,喜用秋、老、枯、寒、醜、病、衰、冷、凍等詞語,風格生新奇崛、瘦硬僻澀。在江西詩派盛行的南宋詩壇,楊萬里、蕭德藻等詩人早年均受江西詩風之濡染,之後欲突破江西自立門戶,蕭氏師法李賀,創新色彩明顯,故得時人好評。但沈德潛出於對盛唐詩風的推崇,於此不甚看重。

* * *

[1] “楊廷秀”句:楊萬里(一一二七—一二〇六),字廷秀,書室名“誠齋”,世稱誠齋先生。吉州吉水(今屬江西)人。《宋史》卷四三三有傳。有《誠齋集》一百三十三卷。其《千巖摘稿序》云:“余嘗論近世之詩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陸放翁之敷腴,蕭千巖之工致,皆余之所畏者云。”(《楊萬里集箋校》卷八十一,頁三二八一)

[2] “後去東夫”一句:蕭德藻(生卒年不詳),字東夫,自號千巖老人。閩清(今屬福建)人。紹興二十一年(一一五一)進士,終福建安撫司參議。方回《跋遂初尤先生尚書詩》:“宋中興以來,言治必曰乾、淳,言詩必曰尤、楊、范、陸,其先或曰尤、蕭,然千巖早世不顯,詩刻留湘中,傳者少。尤、楊、范、陸特擅名天下。”(《桐江集》卷三,頁四一四)按蕭德藻,字樂天,自號千巖居士。其詩集流傳不廣,早已散佚,所存作品,皆搜集在清代光聰諧的《有不爲齋隨筆》卷丁。

[3] “《咏梅》”句:蕭德藻《古梅二絕》云:“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醜恠驚人能嫵媚,斷魂只有曉寒知。”“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春供老枝。絶壁笛聲那得到,直愁斜日凍蜂知。”(劉克莊《後村詩話》前集卷二引,頁三四)

朱子[1]五言,不必嶄絕淩厲[2],而意趣風骨自見,知爲德人之音。

【箋】

[明]吳訥《晦庵先生五言詩鈔序》:其五言古體沖遠古澹,實宗風雅而出入漢、魏、陶、韋之間。(《明文衡》卷四十三)

【案】

沈德潛對朱熹推崇固然與其論詩重人品有關,主要原因乃是在宋代理學詩派之中,朱熹確勝他人。另外,朱熹論詩反對江西,推崇唐前古詩,其《答鞏仲至第四書》云:“自唐初以前,其爲詩者固有高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後詩之與法始皆大變,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無復古人之風矣。”(《晦庵集》卷六十四)這也造成了他詩歌風格多樣,天然渾成的特色。

* * *

[1] 朱子:朱熹(一一三〇—一二〇〇),字元晦,一字仲晦,號晦庵,晚年徙居考亭,學者稱考亭先生。祖籍徽州婺源(今屬江西),生於南劍州尤溪(今屬福建)。高宗紹興十八年(一一四八)進士,累官至兵部郎官。嘉定二年(一二〇九),追謚文,紹定三年(一二三〇),封徽國公。《宋史》卷四二九本傳。有《晦庵先生文集》。

[2] “嶄絕凌厲”句:詩風雄健峭拔。嶄絕,文筆峭拔。凌厲,剛勁雄健。

西江派[1]黃魯直太生[2],陳無己太直[3],皆學杜而未嚌其炙[4]者。然神理未浹,風骨獨存。南渡以下,范石湖變爲恬縟[5],楊誠齋、鄭德源變爲諧俗[6],劉潛夫、方巨山之流變爲纖小[7]。而“四靈”諸公之體,方幅狹隘[8],令人一覽易盡,亦爲不善變矣。

【箋】

[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黃庭堅喜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爲工,其實所見之僻也。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吾嘗作詩題其編後,略云:“端求古人遺,琢抉手不停。方其拾璣羽,往往失鵬鯨。”蓋謂是也。(《歷代詩話》上冊,頁三二七)

[清]朱彝尊《橡村詩序》:今之言詩者主於宋。黃魯直吾見其太生,陸務觀吾見其縟,范致能吾見其弱,九僧、四靈吾見其拘,楊廷秀、鄭德源吾見其俚,劉潛夫、方巨山、萬里,吾見其意之無餘而言之太盡,此皆不成乎鵠者也。(《曝書亭集》卷三十九)

[清]王士禛《分甘餘話》:曹東畝論詩曰:“四靈詩如啖玉腴,雖爽不飽;江西詩如百寶頭羹,充口適腹。”余謂此齊人管、晏之見耳。四靈如襪材,窘於方幅;江西以山谷爲初祖,然東坡云:“魯直詩如啖江瑤柱,多食則發風氣。”(《帶經堂詩話》卷二,頁六一)

[清]宋犖《漫堂說詩》:唐以後詩派,歷宋、元、明至今,略可指數:宋初晏殊、錢惟演、楊億號“西崑體”。仁宗時歐陽修、梅堯臣、蘇舜欽謂之歐、梅,亦稱蘇、梅,諸君多學杜、韓。王安石稍後,亦學杜、韓。神宗時,蘇軾、黃庭堅謂之蘇、黃;又黃與晁補之、張耒、陳師道、秦觀、李廌稱蘇門六君子;庭堅別開“江西詩派”,爲“江西”初祖。南渡後,陸游學杜、蘇,號爲大宗;又有范成大、尤袤、陳與義、劉克莊諸人,大概杜、蘇之支分派別也。其後有“江湖”四靈徐照、翁卷等,專攻晚唐五言,益卑卑不足道。(《清詩話》上冊,頁四一九—四二〇)

【案】

宋代詩壇影響最大的首推江西詩派,以杜詩爲旨歸,重視字法、句法、讀書,不過由於刻意追求煉字煉句,風格顯得生硬奇峭。南渡之後,范成大、楊萬里、劉克莊、永嘉四靈、江湖詩派出於對江西詩風的不滿,開始轉而學習白居易、賈島、姚合、李賀、王建等中晚唐詩人,且努力尋求獨特風貌,南宋詩風由此呈現出多樣化的色彩。嚴羽《滄浪詩話·詩辨》對此評價道:“嗟乎!正法眼之無傳久矣。唐詩之說未唱,唐詩之道或有時而明也。今既唱其體曰唐詩矣,則學者謂唐詩誠止於是耳,得非詩道之重不幸邪!”(《滄浪詩話校釋》,頁二七)指出四靈、江湖詩人意識到江西詩派的不足,但卻不知上承盛唐。沈德潛所言承襲嚴羽,認爲范成大等人在矯正江西詩風時,流於繁縟、俚俗、纖小、狹隘之弊,也是不善變通與融匯盛唐所致。

* * *

[1] 西江派:西江派即江西詩派。因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而得名,主要代表詩人是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以杜甫爲宗,以理爲主,倡讀書和法度,在宋代影響最大。

[2] 黃魯直太生:黃庭堅(一〇四五—一一〇五),字魯直,號山谷道人,晚號涪翁,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一〇六七)進士,官至著作佐郎,起居舍人。《宋史》卷四四四有傳。有《豫章黃先生文集》。黃氏學古,偶爾流於生硬,葉夢得、魏泰等宋人即譏之。《宋詩紀事》卷三十三引《西清詩話》曰:“山谷詩妙脱蹊徑,言謀鬼神,無一點塵俗氣。所恨務高,一似參曹洞下禪,尚墮在玄妙窟裏。”(《宋詩紀事補訂》第二冊,頁八三二)

[3] 陳無己太直:陳師道(一〇五三—一一〇一),字履常,一字無己,號後山居士,彭城(今江西徐州)人。元符三年(一一〇〇)爲秘書省正字。《宋史》卷四四四有傳。有《後山集》十四卷。陳師道提倡學杜,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二載陳氏曰:“今人愛杜甫詩,一句之內,至竊取數字以髣像之,非善學者。學詩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歷代詩話》上冊,頁四六四)黃庭堅稱贊陳氏“作詩深得老杜之句法,今之詩人不能當也。”(王雲《題後山集引》,《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黃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頁四七八)不過,陳氏學杜句法雖然逼真,明清衆多詩家仍認爲不免流於生硬。

[4] 未嚌其炙:炙,燒烤之肉,泛指肴饌,此喻宋人學杜而未得其精華。明胡應麟《詩藪》云:“二陳五言古皆學杜,所得惟粗強耳。其沉鬰雄麗處,頓自絕塵。無己復參魯直,故尤相去遠。大抵宋諸君子以險瘦生澀爲杜,此一代認題差處,所謂七聖皆迷也。”(外編卷五,頁二〇八)

[5] “范石湖”句:范成大(一一二六—一一九三),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吳縣(今江蘇蘇州)人。紹興二十四年(一一五四)進士,累官至禮部尚書,參知政事。《宋史》卷三八六有傳。有《范石湖集》。恬縟,恬淡繁縟,范成大以《四時田園雜興》而知名,其田園詩既有恬淡靜謐心境的抒發,又有對農村勞作生活的細致刻畫。楊萬里《石湖全集序》評其詩曰:“至於大篇決流,短章斂芒,縟而不釀,縮而不窘。清新嫵麗,奄有鮑、謝;奔逸儁偉,窮追太白。”(《楊萬里集箋校》卷八十二,頁三二九七)

[6] “楊誠齋”句:楊誠齋爲楊萬里,見本書卷下第六條注〔一〕。鄭清之(一一七六—一二五一),初名鄭燮,字文叔,後改清之,字德源,別號安晚,鄞(今浙江寧波)人。嘉定十年(一二一七)進士,累官至參知政事,右丞相兼樞密使。《宋史》卷四一四有傳。有《安晚堂集》。諧俗,以俚語俗諺入詩。清朱彝尊《王學士西征草序》云:“正者極于杜,奇者極于韓,此躋夫三峰者也。宋之作者不過學唐人而變之爾,非能軼出唐人之上。若楊廷秀、鄭德源之流,鄙俚以為文,詼笑嬉褻以為尚,斯為不善變矣。”(《曝書亭集》卷三十七)

[7] “劉潛夫”句:劉克莊(一一八七—一二六九),字潛夫,號後村,莆田(今屬福建)人。累官至工部尚書兼侍讀,謚文定。有《後村先生大全集》。元方回《瀛奎律髓》評劉克莊《贈翁卷》曰:“後村詩比‘四靈’斤兩輕,得之易,而磨之猶未瑩也。‘四靈’非極瑩不出,所以難。後村晚節詩飽滿。‘四靈’用事冗塞,小巧多,風味少,亦減於‘四靈’也。”(《瀛奎律髓彙評》卷四十二,頁一五〇一)方岳(一一九九—一二六二),字巨山,號秋崖,祁門(今屬安徽)人。紹定五年(一二三二)進士。有《秋崖集》四十卷。元洪焱祖《秋崖先生傳》言“可與劉克莊相爲伯仲”,其詩於對仗中善於用典及使用虛字,詩名在當時頗高。

[8] “四靈”句:徐照(?—一二一一)字道暉,一字靈暉,自號山民。徐璣(一一六二—一二一四),字文淵,一字致中,號靈淵。翁卷(生卒年不詳),字續古,又字靈舒。趙師秀(?—一二一九),字紫芝,號天樂,又號靈秀。四人皆爲永嘉(今浙江溫州)人,字號皆有一“靈”字,故稱“永嘉四靈”。其詩多爲題咏景物,唱酬贈答,題材狹隘,元方回評姚合《游春》曰:“予謂詩家有大判斷,有小結裹。姚之詩專在小結裹,故‘四靈’學之。五言八句,皆得其趣,七言律及古體則衰落不振。又所用料,不過花、竹、鶴、僧、琴、藥、茶、酒,於此幾物,一步不可離,而氣象小矣。”(《瀛奎律髓彙評》卷之十,頁三四〇)

蘇、李數篇,老杜奉爲“吾師”[1],不朽之作,不必務多也。楊誠齋積至二萬餘[2],周益公如之[3]。以多爲貴,無如此二公者。然排沙簡金[4],幾於無金可簡,亦安用多爲哉!

【箋】

[清]葉燮《原詩》:詩文集務多者,必不佳。古人不朽可傳之作,正不在多。蘇、李數篇,自可千古。後人漸以多爲貴,元、白《長慶集》實始濫觴。其中頹唐俚俗,十居六七。若去其六七,所存二三,皆卓然名作也。宋人富於詩者,莫過於楊萬里、周必大,此兩人作,幾無一首一句可采。陸游集佳處固多,而率意無味者更倍。由此以觀,亦安用多也!(外篇下,頁六八)

【案】

楊萬里喜以俚語入詩,詩風淺顯,在宋人中獨創一格。其詩作因過於追求文詞對仗而顯得生硬,過於關注內容說理而顯得呆板。周必大詩風與楊萬里相近,且數量異常繁富,但抒情色彩與風神意趣稍顯不足。沈德潛譏諷兩人幾乎“無金可簡”,表面看是源於葉燮之論,其深層原因仍是沈德潛宗唐貶宋的詩學立場。

* * *

[1] “蘇、武”句:杜甫《解悶十二首》之五:“李陵、蘇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一飯未曾留俗客,數篇今見古人詩。”(《杜詩詳注》卷十七,頁五九八)

[2] “楊誠齋”句:楊萬里早期詩作據其《江湖集序》皆自焚,現存詩集九種,四十二卷,四千餘首,多爲中年以後作品。《四庫提要》“誠齋集”條云:“周必大嘗跋其詩曰:‘誠齋大篇短章,七步而成,一字不改,皆掃千軍、倒三峽、穿天心、出月脅之語。至於状物姿態,寫人情意,則鋪叙纖悉,曲盡其妙,筆端有口,句中有眼’云云。是亦細大不捐,雅俗並陳之一証也。”(卷一百六十,頁二一四二—二一四三)

[3] “周益公”句:周必大(一一二六—一二〇四),字子充,一字洪道,晚年自號平園老叟,原籍管城(今河南鄭州),長於廬陵(今江西吉安)。紹興二十一年(一一五一)進士,累遷吏部尚書兼翰林學士承旨、參知政事、樞密院事,封益國公,卒謚文忠。有《文忠集》二百卷。《宋史》卷三九一有傳。其著作之富,自楊萬里、陸游以外,未有能及之者。

[4] 推沙簡金:喻從大量東西中挑選精華。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世說新語箋疏》卷上之下,頁三〇九)

宋末謝臯羽《晞髪集》[1],意生語造[2]。古體欲獨闢町畦[3],方之元和時,在盧仝、劉叉[4]之列。

【箋】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謝臯羽微見翹楚,《鴻門行》諸篇,大有唐人之致。(《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一八)

【案】

謝翱爲宋末著名遺民詩人,其詩迥異於宋詩主流江西詩風。從體裁而言,謝氏古體以擬古樂府爲主,近體以五律爲主,絕少七律之作。其詩以宋亡爲界分前後兩期,前期詩意較明白顯豁,多抒發報國豪情及亂世之憂。後期詩意較爲隱晦,多抒發凄惋哀苦的遺民之悲和異族統治之殘暴。從風格來看,《宋鐃歌鼓吹曲》、《宋騎吹曲》等古詩奇譎奔放,意象奇特,有盧仝、劉叉之風。但多數作品寄興遙深,非盧、劉可比。如《鐵如意》:“仙客五六人,月下鬭婆娑。散影若雲霧,遺音杳江河。其一起楚舞,一起作楚歌。雙執鐵如意,撃碎珊瑚柯。一人奪執之,睨者一人過。更舞又一人,相向屢傞傞。一人獨撫掌,身挂青薜蘿。夜長天籟絶,宛轉愁奈何。”(《宋詩鈔》卷九十九,頁八一四)不難看出悲憤難抑的遺民心態。《文房四友嘆》則借筆墨紙硯的遭遇斥責外族對傳統文化的摧殘。故時人評其“風人之餘,類唐人之卓卓者”。

* * *

[1] 謝皋羽:謝翱(一二四九—一二九五),字皋羽,晚號宋纍,又號晞髪子,長溪(今福建霞浦)人。宋亡不仕,曾與遺民結月泉吟社,著有《晞髪集》,收詩八卷,收有宋饒歌鼓吹曲十二首、宋騎吹曲十首、古體詩一百零四首、近體詩七十九首。

[2] 意生語造:詩意生僻,多獨造語。吳之振《宋詩鈔》小序評謝翱曰:“古詩頡頏昌谷,近體則卓煉沈着,非長吉所及也。”(卷九十九,頁八〇四)

[3] 古體欲獨闢町畦:町畦,猶蹊徑,途徑。元任士林《謝翺傳》:“所爲歌詩,其稱小,其指大,其辭隱,其義顯,有風人之餘,類唐人之卓卓者。”(《松鄉集》卷四)

[4] 盧仝、劉叉:盧仝號玉川子,一生未仕,生活寒苦,性格狷介,其詩多用怪奇意象,一意求險。劉叉自稱彭城子,詩風奇譎奔放。

十一

宋詩中如“卷簾通燕子,織竹護雞孫”[1]、“爲護貓頭筍,因編麂眼籬”[2]、“風來嫩柳搖官③綠,雲起奇峰湧帝青”[4]、“遠近筍爭滕薛長,東西鷗背晉秦盟”[5],皆卑卑者。至“若見江魚應慟哭,此中曾有屈原墳”[6],則怪矣。“腳跟頭上兩青天”[7]、“月子灣灣照九州”[8],則俚矣。學宋人者,並無宋人學問,而但求工對偶之間(如“木上座”、“竹夫人”、“趙盾日”、“展禽風”之類[9])⑩曲摹里巷之語,舍大聲而愛《折楊》、《皇荂》[11],宜識者之不欲觀也。擴清俗諦,以求大方[12],斯真宋詩出矣。“春水渡旁渡,夕陽山外山”[13],何工於着景也;“客遊兒廢學,身拙婦持家”[14],何工於言情也。此種何嘗不是宋詩?

【箋】

《王鳳喈詩序》:予慨詩教之壞,前此四十餘年,禰宋祧唐,有隊仗,無意趣,有靈逸,無蘊蓄;覺前人之情與景涵,才爲法斂者,劖削不存,而近代稱詩之家,又喜輕佻。(《歸愚文鈔》卷十四)

《張無夜詩序》:前此四五十年,言詩者俱稱范、陸,求工隊仗,風格淪胥,繼又稗販韓、蘇,恢廓蹶張,意言俱盡。近更獵取巵言、說鈴,一切僻澀叢雜之語,以矜新奇,若宋以前之書不必更讀者,滔滔日下也。(《歸愚文鈔餘集》卷二)

[明]李夢陽《缶音序》:宋人主理,作理語,於是薄風雲月露,一切鏟去不爲,又作詩話教人,人不復知詩矣。詩何嘗無理,若專作理語,何不作文而詩爲邪?(《空同集》卷五十一)

[明]胡應麟《詩藪》:二宋之富麗,晏同叔、夏英公之和整,梅聖俞之閑澹,王平甫之豐碩,雖時有宋氣,而多近唐人。永叔、介父,始欲汛掃前流,自開堂奧。至坡老、涪翁,乃大壞不復可理。(外編卷五,頁二〇七)

【案】

唐宋詩之別乃詩學爭論焦點,錢鍾書在《談藝錄》中說:“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丰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頁二)不過明清格調派多持宗唐貶宋的立場。沈德潛認爲宋人有意獨辟町畦、求新求變,卻流於艱澀、生硬、偕俗,並因講究字法句法而使詩句工於對偶,缺少蘊蓄之美,其所推崇的宋詩乃是近於唐風詩作。顯然,沈德潛評宋詩與清初宋詩派所言“皮毛落盡,精神獨存”迥異,也不同于袁枚從性情和翁方綱從義理的角度肯定宋詩,他仍然立足於明七子的立場,把漢、魏、盛唐作爲“第一義”之作,故於宋詩特有的新變特點多有貶斥。

* * *

【校】

③ 官:青照堂本作“宮”,誤。

⑩ 玉雞苗館本、嘯園本以下另作一條。

【注】

[1] “卷簾”句:語出宋陳師道《次韻夏日江村》:“漏屋簷生菌,臨江樹作門。捲簾通燕子,織竹護雞孫。向夕微凉進,相逢故意存。何當加我歲,從子問乾坤。”(《宋詩鈔》卷二十五,頁五二六)

[2] “爲護”句:語出趙汝鐩《下程》:“下程疑頗早,店主勸予休。今晚莫貪路,明朝便到州。疎籬編馬眼,新笋護貓頭。六七歲童子,一人隨數牛。”(《全宋詩》第五五冊,頁三四二二六)

[4] “風來”句:語出宋陸游《遣興》:“莫羨朝回帶萬釘,吾曹要可草堂靈。風来弱柳揺官綠,雲破奇峰湧帝青。聽盡啼鶯春欲去,驚回夢蝶醉初醒。從教俗眼憎疏放,行矣桐江酹客星。”(《陸游集·劍南詩稿卷十七》,頁五〇八)

[5] “遠近”句:語出方岳《春日雜興》:“衝雨衝泥處處行,物情殊不可詩情。牡丹又是一年過,春事略無三日晴。先後笋爭滕薛長,東西鷗背晉齊盟。山居寂寞誰堪共,杞蕻菊苖俱可耕。”(《秋崖集》卷八)

[6] “若見”句:語出宋李覯《論文》:“今人往往號能文,意熟辭陳未足云。若見江魚須慟哭,腹中曾有屈原墳。”(《盱江集》卷三十六)

[7] “腳跟”句:語出宋楊萬里《小舟晩興》之一:“蒻篷舊屋雨聲乾,蘆蕟新檐暖日眠。枕底席邊俱緑水,脚根頭上兩青天。”(《楊萬里集箋校》卷一三,頁六六五)

[8] “月子”句:語出宋楊萬里《竹枝歌》之六:“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愁殺人來關月事,得休休處且休休。”(《楊萬里集箋校》卷二八,頁一四三一)

[9] “如‘木上座’”句:四語皆爲宋人俚語。“木上座”與“竹夫人”,蘇軾《送竹几與謝秀才》:“平生長物擾天真,老去歸田只此身。留我同行木上座,贈君無語竹夫人。但随秋扇年年在,莫鬬瓊枝夜夜新。堪笑荒唐玉川子,莫年家口若為親。”(《蘇東坡全集》前集卷十五,頁二一一)“趙盾日”,蘇軾《次韻朱光庭喜雨》:“久苦趙盾日,欣逢傅說霖。坐知千里足,初覺兩河深。破屋常持傘,無薪欲爨琴。清詩似庭燎,雖美未忘箴。”(《蘇東坡全集》前集卷十六,頁二二一)“展禽風”,宋蘇轍《寄題武陵柳氏所居二首·天真堂》:“宦遊閲盡山川勝,歸老方知氣味真。歌哭不移身自穏,往還無間語尤親。永懷前輩無因見,猶喜諸郎有此人。千歲展禽風未改,不加琱琢世稱珍。”(《欒城集》後集卷二,頁一一二三)

[11] 《折楊》、《皇荂》:《折楊》、《皇荂》皆爲民間俚俗之曲。《莊子·天地》:“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莊子集解》卷三,頁七八)

[12] 擴清俗諦,以求大方:俗諦爲佛教語,由事物現象而闡發的淺明而易爲世人所理解的道理,此處引申爲淺陋之理。大方爲大道。

[13] “春水”句:語出宋戴復古《世事》:“世事真如夢,人生不肯閒。利名雙轉轂,今古一凭欄。春水渡旁渡,夕陽山外山。吟邊思小范,共把此詩看。”(《石屏詩集》卷四)

[14] “客遊”句:語出宋戴復古《春日懷家》:“細數平生事,何堪挂齒牙。客游兒廢學,身拙婦持家。開甕嘗春酒,租山摘早茶。關心此時節,歸興滿天涯。”(《石屏詩集》卷二)

十二

《谷音》一卷[1],係宋遺民詩,皆不落塵溷[2],清鏘可誦者。《月泉吟社》一卷[3],便不足觀。

【箋】

[明]都穆《南濠詩話》:元杜清碧本集亡宋節士之詩,爲《谷音》二卷,惜世罕傳。予近得其本,如程自修《痛哭》云:“匆匆古今成傳舍,人生有情淚如把。乾坤誤落腐儒手,但遣空言當汗馬。”《歲暮》云:“鄉里小兒紇那歌,前輩先生八風舞。欲挽東流無萬牛,抱膝長吟聽更雨。”冉琇《蓬萊閣》云:“魯連惟有死,王粲不勝哀。”元吉《上黨》云:“嗚呼皇天肯悔禍,豈有盜賊稱天王?”《夜坐》云:“忽憶梅花不成語,夢中風雪在江南。”師嚴朱尚書《席上》云:“主憂臣辱坐感激,忍對花鳥調歡娛。”張琰《官柳》云:“裊裊亭亭忒無賴,又將春色誤江南。”汪涯《采石獨酌》云:“天翻地覆有今夕,酒熟詩溫無可人。”丁開《可惜》云:“父老俱嗚咽,天王本聖明。”魚潛《送鄭秘書》云:“童子歌鴝鵒,幽人拜杜鵑。”柯茂謙《魯港》云:“可惜使船如使馬,不聞聲鼓但聲金。”皆悲憤激烈,讀之可爲流涕。(《歷代詩話續編》下冊,頁一三五〇—一三五一)

[清]王士禛《香祖筆記》:《谷音》三卷,皆宋末人詩,上卷王澮以下凡十人,率任俠節義之士;下卷詹本以下凡十五人,則藏名避世之流也;番陽布衣、瀟湘漁父以下五人,不可得其姓字,要之皆宋之逸民也。其詩慷慨激烈、古澹蕭寥,非宋末作者所及。是時謝臯羽、林霽山輩皆以文章節義著于東南,而又有此三十人者與之遙爲應和,亦奇矣。(卷二,頁三八)

[清]王士禛《池北偶談》卷十九“月泉吟社”條:宋末浦江吳渭倡月泉吟社,賦田園雜興近體詩,名士謝翶輩第其高下,詩傳者六十人,清新尖刻,别自一家。予幼於外祖鄒平孫公家見古刊本,後始見琴川毛氏本,常徧和之。竊謂皐羽所品高下,未盡當意,因戲爲易置次第如左:春日田園雜興。第一名子進(本名魏新之,號石川),第二名魏子大(梁必大),第三名全泉翁(全璧,字君玉),第四名山南隱逸(劉應龜,字元益),第五名躡雲(翁合老,仲嘉),第六名仙村人,第七名方賞(方德麟,號藏六),第八名高宇(梁相,字必大),第九名俞自得,第十名槐牕居士(黃景昌),十一名東湖散人,十二名徐端甫,十三名仇近村(仇遠,字仁近),十四名陳希邵(陳舜道),十五名子直(魏石川),十六名司馬澄翁(馮澄,字澄翁),十七名陳緯孫(何教),十八名聞人仲伯(陳希聲),十九名君瑞,二十名田起東(劉汝鈞,號蒙山),二十一名羅公福(連文鳳,號應山,原第一名)。(談藝九,頁四六一—四六二)

[清]王士禛《戲倣元遺山論詩絶句三十二首》之六:漫郎生及開元日,與世聱牙古性情。誰嗣《箧中》冰雪句,《谷音》一卷獨錚錚。(《漁洋精華錄集釋》卷五,頁三二九)

【案】

《谷音》與《月泉吟社》皆爲遺民詩集,但《谷音》所録多慷慨悲壯直面現實之作,風格古直悲凉,無宋末江湖詩派狹小纖細之風,故被世所重。相較而言,《月泉吟社》雖然也是宋遺民之作,然“其詩多律,五七言四韻近體,其詞婉微,其氣平澹,其音清翕”(黃灝《原序》)。因題目所限,在用詞、布局、立意諸方面多有相似,《四庫提要》所謂“多寓遯世之意及‘聽杜鵑’‘餐薇蕨’語”,故後世多有非議。

* * *

[1] 《谷音》一卷:《四庫提要》“谷音”條云:“元杜本編。本有《清江碧嶂集》,已著録。是編末有張榘跋,稱右詩一卷,凡二十三人,無名者四人,共一百首。明毛晉跋則稱《谷音》二卷,宋末逸民詩也,凡二十有九人,詩百篇。此本上卷凡十人,詩五十首。下卷凡十五人,無名者五人,詩五十一首。當為三十人,詩一百一首。與二跋皆不合,其釐為二卷,亦不知始自何人也。”(卷一百八十八,頁二六三〇)

[2] 塵溷:塵俗,污穢。

[3] 《月泉吟社》:《四庫提要》“《月泉吟社》”條云:“宋吳渭編。渭字清翁,號潛齋,浦江人。嘗官義烏令,入元後退居吳淫,立月泉吟社。至元丙戌丁亥間,賦《春日田園雜詩》,限五七言律體,以歲前十月分題,次歲上元收卷,凡二千七百三十五卷。延致方鳳、謝翶、吳思齊評其甲乙,凡選二百八十人,以三月三日揭榜。”(卷一百八十七,頁二六二五)

十三

《中州集》錢牧齋極爲獎激[1]。然可取者,元裕之小序[2]。詩品薄弱,又在南宋諸公下也。集中所傳,如“好景落誰詩句裏,蹇驢駝我畫圖間”[3],好句不過爾爾。王元美謂“直於宋而大④淺,質於元而少情”[5],豈苛論哉?

【箋】

[金]元好問《自題中州集後》:鄴下曹劉氣儘豪,江東諸謝韻尤高。若從華實評詩品,未便吳儂得錦袍。陶謝風流到百家,半山老眼淨無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萬古騷人嘔肺肝,乾坤清氣得來難。詩家亦有長沙帖,莫作宣和閣本看。文章得失寸心知,千古朱弦屬子期。愛殺溪南辛老子,相從何止十年遲。平世何曾有稗官,亂來史筆亦摧殘。百年遺稿天留在,抱向空山掩淚看。(《中州集》附錄)

[清]王士禛《古夫于亭雜錄》“中州集”條:弇州《巵言》評《中州集》云:“直於宋而太淺,質於元而少情。”二語最確。牧齋先生推之太過,所未喻也。(卷二,頁三四)

【案】

元好問《中州集》爲金代詩歌選本,所選作品與其反對江西詩派、推崇自然豪放的詩學主張不盡一致。如趙秉文入選六十三首,數量不如成就較低的党懷英。元氏反對盧仝怪異詩風,喻爲“鬼畫符”,但卻入選李純甫、李經效盧之作。蓋此書志在“以詩存史”,對有傳世文獻的選擇較嚴,反之則寬取。沈德潛對《中州集》的貶低緣於其根深蒂固的宗唐貶宋觀念,其論宋元詩曰“宋詩近腐,元詩近纖”,故於金詩亦無好評。不過,其晚年所選《宋金三家詩選》於元好問漸漸接納。

* * *

【校】

④ 大:嘉慶本、青照堂本、詩法萃編本作“太”。

【注】

[1] “《中州集》”句:《中州集》全名《中州鼓吹翰苑英華》,十卷,元好問選,共錄金代二百一十七人的詩作。錢謙益《列朝詩集序》云:“錄詩何乎始?自孟陽之讀《中州集》始也。孟陽之言曰:‘元氏之集詩也,以詩繫人,以人繫傳。中州之詩,亦金源之史也。’吾將倣而爲之。吾以採詩,子以庀史,不亦可乎?”

[2] 元裕之小序:元好問字裕之,其《中州鼓吹翰苑英華序》曰:“商右司平叔(衡)嘗手抄《國朝百家詩略》,云是魏邢州元道(道明)所集,平叔爲附益之者,然獨其家有之而世未之知也。歳壬辰予掾東曹,馮内翰子駿(延登)劉鄧州光甫(祖謙)約予爲此集。時京師方受圍,危急存亡之際不暇及也。明年留滯聊城,杜門深居,頗以翰墨爲事。馮劉之言,日往來於心,亦念百餘年以來,詩人爲多苦心之士,積日力之久,故其詩往往可傳。兵火散亡,計所存者才什一耳。不緫萃之,則將遂湮滅而無聞,爲可惜也。乃記憶前軰及交游諸人之詩,隨即録之。會平叔之子孟卿攜其先公手抄本來,東平因得合予所録者爲一編。目曰中州集。嗣有所得,當以甲乙次第之。十月二十有二日河東人元好問裕之引。”(《遺山集》卷十八)

[3] “好景”句:語出黃渢《黄山道中》:“小穀城荒路屈盤,石根寒碧漲秋灣。千章秀木黄公廟,一點飛雲白塔山。好景落誰詩句裏,蹇驢駞我畫圖間。膏肓泉石真吾事,莫厭乘閑數往還。”(《中州集》卷四,頁一八七)

[5] “王元美”句: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元裕之好問有《中州集》,皆金人詩也。如宇文太學虛中、蔡丞相松年、蔡太常珪、党承旨懷英、周常山昂、趙尚書秉文、王內翰筠,其大旨不出蘇、黃之外。要之,直於宋而傷淺,質於元而少情。”(《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二一)

十四①

元裕之七言古詩,氣王神行,平蕪一望時,常得峰巒高插、濤瀾動地之槩,又東坡後一能手也。絕句寄託遙深,如出都門、過故宮[2]等篇,何減讀庾蘭成《哀江南賦》[3]?

【箋】

《宋金三家詩選·遺山詩選例言》:遺山值金主守緒,時蒙古宋師交攻之,君臣殽惑,生死不能自主。七言近體詩,愁慘之音,皆淚痕血點凝結而成,讀其詩應哀其志。

又:王新城尚書詠遺山詩有“落日青山望蔡州”句,緣稿本中多黍離行邁之感,後之詩人,徘徊嘉賞之。

《宋金三家詩選》評《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後即事》:院判白華主戰,金主不從,棄汴,蒙古進兵圍之。(《元遺山詩選》,頁二七)

《宋金三家詩選》評《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崔立以梁王從恪監國,而幽之,以城降蒙古。(《元遺山詩選》,頁二七)

《宋金三家詩選》評《衛州感事》:金主以寬仁亡國,從死者忽斜虎以下至五百人,視徽、欽亡國時遠勝。(《元遺山詩選》,頁二九)

[明]瞿佑《歸田詩話》卷中“敘金末事”:元遺山在金末,親見國家殘破,詩多感愴。如云“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花啼杜宇歸來血,樹掛蒼龍蛻後鱗”,“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燕南趙北無全士,王後盧前總故人”,皆寓悲愴之意。至云“神功聖德三千牘,大定明昌五十年”,不忘前朝之盛,亦可念也。(《歷代詩話續編》下冊,頁一二六七—一二六八)

【案】

元好問生逢金代後期,親歷亡國之痛,其詩對金元易代之際的歷史多有反映,頗有“詩史”的特點。元好問的詩作,內容相當豐富,有輕鬆閑遠的山水風物詩、躬耕農桑的田園懷鄉詩,還有感慨時事、慷慨悲壯的戰亂詩。在詩選中,沈德潛大量入選元好問描寫動亂時期個人悲慘遭遇之作,這些詩作描寫了國家面臨的危急形勢和人民遭受的巨大苦難,其中不乏作者對國家武備鬆弛而導致敗亡的歷史教訓的深刻反省。

* * *

【校】

① 嘉慶本、青照堂本與上條合。

【注】

[2] 出都門、過故宮:指元好問《出都》、《過邯鄲》諸作,內容主要是哀痛金朝的滅亡。如《過邯鄲四絶》其一云:“富貴榮華一嘆嗟,依然夢裏説苕華。千年幾度山河改,空指遺臺是趙家。”《出都》其一云:“漢官曾動伯鸞歌,事去英雄不奈何。但見觚稜上金爵,豈知荆棘卧銅駞。神仙不到秋風客,富貴空悲春夢婆。行過盧溝重迴首,鳳城平日五雲多。”《宋金三家詩選》評《出都》曰:“此哀宗亡後出都也。秋風客,春夢婆,極工穩,而不見其佻。”(《元遺山詩選》,頁三一)

[3] 庾蘭成《哀江南賦》:庾信字子山,一字蘭成。《哀江南賦》爲庾信名作,“哀江南”出於《楚辭·招魂》“魂兮歸來江南”,借故國之思寄寓亡國之痛。

十五

虞、楊、范、揭四家,詩品相敵,中又以“漢廷老吏”(伯生自評其詩)爲最[1]。他如吳淵穎之兀奡[2],迺易之之流利[3],薩天錫之穠鮮耀豔[4],故應並張一軍。趙王孫[5]暨金華諸子[6],聲價雖高,未宜方駕。

【箋】

[明]瞿佑《歸田詩話》卷下“退朝口號”條引王叔載語:元朝諸人詩,雖以范、楊、虞、揭並稱,然光芒變化,諸體咸備,當推道園,如宋朝之有坡公也。(《歷代詩話續編》下冊,頁一二七三—一二七四)

[清]顧嗣立《寒廳詩話》:元詩承宋、金之季,西北倡自元遺山(好問),而郝陵川(經)、劉靜修(因)之徒繼之,至中統、至元而大盛。然麤豪之習,時所不免。東南倡自趙松雪(孟頫),而袁清容(桷)、鄧善之(文原)、貢雲林(奎)輩從而和之,時際承平,盡洗宋、金餘習,而詩學爲之一變。延祐、天曆之間,風氣日開,赫然鳴其治平者,有虞、楊、范、揭,(虞集,字伯生,號道原,蜀都人。楊載,字仲宏,浦城人。范梈,字亨父,一字德機,清江人。揭徯斯,字曼碩,富州人。時稱虞、楊、范、揭,又稱范、虞、趙、楊、揭,趙謂孟頫。)一以唐爲宗,而趨於雅,推一代之極盛,時又稱虞、揭、馬(祖常)、宋(本褧)。(《清詩話》上冊,頁八三—八四)

【案】

元詩多以虞、楊、范、揭四大家爲典範,其詩風各有特色。相較而言,虞詩典雅精切,藝術技巧更爲成熟一些。另外,吳萊、迺賢、薩都剌也享有盛名。至於趙孟頫因人品被人所詬病,故歷代評價較低。沈氏所論亦爲明清習論。

* * *

[1] “虞、楊、范、揭”句:四家爲虞集、楊載、范梈和揭傒斯,四人俱爲臺閣重臣,主張宗唐復古,並稱“元詩四大家”。四人中以虞集成就最大。虞集(一二七二—一三四八),字伯生,號道園,又號邵庵、漢廷老吏。撫州崇仁(今屬江西)人。官至國子祭酒,謚文靖。顧嗣立《元詩選》評虞集曰:“先生詩與浦城楊仲弘、清江范德機、富州揭曼碩先後齊名,人稱虞、揚、范、揭,爲有元一代之極盛。先生嘗謂仲弘詩如百戰健兒,德機詩如唐臨晉帖,曼碩詩如美女簪花。人或問曰:‘公詩如何?’先生曰:‘虞集乃漢廷老吏也。’蓋先生未免自負,而公論皆以爲然。”(《元詩選》初集丁集,頁八四三—八四四)

[2] 吳淵穎之兀奡:吳萊字立夫,門人私謚淵穎先生。兀奡,亦作“兀傲”,高亢。顧嗣立評其詩曰:“東陽胡助謂其如千兵萬馬,銜枚疾馳,而不聞其聲。他人恒苦其淺陋,而立夫獨患其宏博。黄侍講嘗謂人曰:立夫文嶄絶宏深,類秦漢間人所作。皆確論也。”(《元詩選》初集初集己集,頁一五一三)

[3] 迺易之之流利:迺賢(一三〇九—?),又名納新,字易之,號河朔外史,合魯(葛邏祿)部人。合魯部人東遷,散居各地,迺賢族先居南陽(今屬河南),後遷居四明(治今浙江寧波)。至正二十二年(一三六二)召爲翰林國史院編修。有《金台集》、《河朔倣古記》。流利,靈活而不凝滯。顧嗣立評其詩曰:“宣城貢師泰稱其詞清潤纖華,五言類謝朓、柳惲、江淹,七言類張籍、王建、劉禹錫。而樂府尤流麗可喜,有謝康樂、鮑明遠之遺風。”(《元詩選》初集戊集,頁一四三七)

[4] “薩天錫”句:薩都剌(一二七四?—一三四五?),字天錫,號直齋,西域回回,一說蒙古人。其祖、父鎮守雲、代二郡,定居雁門(今山西代縣),遂爲雁門人。泰定四年(一三二七)進士。累官至閩海福建肅政廉訪司知事、燕南道河北肅政廉訪司,晚年定居武林(杭州)。有《雁門集》,顧嗣立引干文序評曰:“其豪放若天風海濤,魚龍出没。險勁如泰、華、雲門,蒼翠孤聳。其剛健清麗,則如淮陰出師,百戰不折,而洛神凌波,春花霽月之娟也。”(《元詩選》初集戊集,頁一一八五)

[5] 趙王孫:趙孟頫(一二五四—一三二二),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又號水精宮道人,因系趙宋宗室,故稱趙王孫。至元二十四年(一二八七)授兵部郎中,累官至翰林學士承旨,卒謚文敏。《元史》卷一七二有傳。有《松雪齋集》。

[6] 金華諸子:金華市今屬浙江,元時屬婺州路,領金華、蘭溪、東陽、義烏等縣。元時金華文風鼎盛,黃溍、柳貫、吳萊、宋濂等人名聲甚高,被認爲是繼虞集、揭傒斯之後的文章正脈。

十六①

鐵崖樂府,詆訿者比於妖魅[2]。然廉折稜稜[3],異於男子而巾幗服者[4]。論宋元詩,不必過於求全也。鐵門諸子中,玉笥生[5]亦復可采。過此以往,近乎填詞,等之自⑥鄶[7]已。

【箋】

[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楊維楨”條:古樂府其所自負,以爲前無古人。徵諸勾曲,良非夸大。以其詩體言之,老蒼奡兀,取道少陵,未見脫換之工;窈眇娟麗,希風長吉,未免刻畫之誚。承學之徒,流傳沿襲,搓牙鈎棘,號爲鐵體,靡靡成風,久而未艾。(甲前集,頁二〇)

[清]王士禛《戲倣元遺山論詩絶句三十二首》之十六:鐵崖樂府氣淋漓,淵穎歌行格盡奇。耳食紛紛說開寶,幾人眼見宋元詩?(《漁洋精華錄集釋》卷五,頁三三九)

【案】

楊維楨樂府造語詭麗夸張,意象譎異奇峭,喜用古樂府體,故時人多認爲出於李賀。沈德潛對楊維楨樂府奇譎豪健之風頗爲贊賞。

以上十六條論宋、金、元詩。宋代是我國詩歌創作的另一個高峰,宋人也曾學習和模倣唐詩,如徐鉉、王禹偁學習白居易,九僧和永嘉四靈學習賈島和姚合,西崑體學習李商隱,雖效倣唐人但未能獨出機杼。真正代表宋詩成就的是宋人擺脫唐詩藩籬之後的創作,如梅堯臣、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陳師道、楊萬里等人,均能在唐人之外開闢新的詩境,最終爲宋詩贏得了與唐詩並稱的地位。宋人在對前人的創作經驗加以總結的同時,又積極探索如何走出自己的創作道路,這使得宋代論詩頗有新意。尤其是以黃庭堅爲首的江西詩派,主張寫詩要以精深的學問作爲基礎,重視詩歌的命意、布局、格律、章法、句法和字法等具體法度,遂使宋代詩歌呈現出“以學問爲詩、以議論爲詩,以文字爲詩”(《滄浪詩話·詩辨》)的鮮明特色。沈德潛對宋人的新變大加否定,認爲宋人有意獨辟町畦,求新求變,卻流於艱澀、生硬、偕俗,又過於追求字法句法而使詩句工於對偶,缺少蘊蓄之美。其於宋元人中推崇蘇軾、陸游、朱熹和元好問,均是立足於儒家詩教傳統,對《谷音》的推崇也是如此。

* * *

【校】

① 青照堂本與上條合。

⑥ 自:嘯園本作“日”,誤。

【注】

[2] “錢崖樂府”句:楊維楨(一二九六—一三七〇),字廉夫,號鐵崖,又號鐵笛道人,紹興會稽(今屬浙江)人。泰定四年(一三二七)進士,累官至江西儒學提舉。有《東維子集》三十卷、《鐵崖古樂府》十卷、《復古詩集》六卷等。鐵崖樂府頗爲時人爭議,張天雨序云:“所作古樂府辭,隱然有曠世金石聲。人之望而畏者,又時出龍鬼蛇神,以眩蕩一世之耳目,斯亦奇矣。”(《鐵崖樂府注》,頁四三四)王彝則攻擊他爲“文妖”(《王征士文集·文妖》)詆訿,毀謗非議。

[3] 廉折稜稜:廉折,指樂聲高亢,節奏明快。宋蘇軾《聽賢師琴》:“大弦春溫和且平,小弦廉折孰以清。”比喻剛健挺拔之風格。稜稜,威嚴之貌。

[4] 巾幗服:古代婦女的頭巾和髮飾。此謂楊氏之作異於元詩纖細之風。

[5] 玉笥生:張憲(一三二〇?—一三七三?),字思廉,號玉笥生,紹興山陰(今屬浙江)人。《明史》卷一七三有傳。有《玉笥生集》十卷。其學詩于楊維楨,最爲所許。

[7] 自鄶:自鄶以下的簡稱,喻此下不值得評論。《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札)請觀於周樂,使工爲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自鄶以下無譏焉。”(《春秋左傳正義》卷三九,頁二〇〇六—二〇〇七)

十七

元季都尚詞華,劉伯溫獨標骨幹,時能規橅杜、韓[1]。高季迪出入於漢、魏、六朝、唐、宋諸家,特才調過人,步蹊未化,故變元風則有餘,追大雅猶不足也[2]。要之明初辭人以二公爲冠,袁景文(凱)[3]次之,楊孟載(基)[4]次之,張志道(以寧)[5]次之,徐幼文(賁)[6]、張來儀(羽)[7]又次之。高、楊、張、徐之名,特並舉於北郭十子[8]中,初非通論。

【箋】

《論明詩十二斷句》之一:青邱詩筆籠群英,鸚鵡才高累此生。惟有性情難滅沒,天教瓦缶到今鳴。(《歸愚詩鈔》卷二十)

《明詩別裁集序》:洪武之初,劉伯溫之高格,並以高季迪、袁景文諸人,各逞才情,連鑣並軫,然猶存元紀之餘風,未極隆時之正軌。

《明詩別裁集》評劉基:元季詩都尚辭華,文成獨標高格,時欲追逐杜、韓,故超然獨勝,允爲一代之冠。(卷一,頁一)

《明詩別裁集》評高啟:侍郎詩,上自漢、魏、盛唐,下至宋、元諸家,靡不出入其間,一時推大作手。特才調有餘,蹊徑未化,故一變元風,未能直追大雅。(卷一,頁一四)

[明]胡應麟《詩藪》:國初聞人,率由越產。如宋景濂、王子充、劉伯溫、方希古、蘇平仲、張孟兼、唐處敬輩,諸方無抗衡者。而詩人則出吳中,高、楊、張、徐、貝瓊、袁凱,亦皆雄視海內。(續編卷一,頁三三六)

[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劉基”條:乃其爲詩,悲窮歎老,咨嗟幽憂,昔年飛揚硉矹之氣,澌然無有存者,豈古之大人志士義心苦調,有非旂常竹帛可以測量其淺深者乎!嗚呼,其可感也。(甲前集,頁一三)

[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高啟”條:王子充曰:“季迪之詩,雋逸而清麗,如秋空飛隼,盤旋百折,招之不肯下;又如碧水芙蕖,不假雕飾,翛然塵外。”謝徽曰:“季迪之詩,緣情隨事,因物賦形,橫從百出,開合變化。其體制雅醇,則冠裳委蛇,佩玉而長裾也。其思致清遠,則秋空素鶴,回翔欲下,而輕雲霽月之連娟也。其文采縟麗,如春花翹英,蜀錦新濯。其才氣俊逸,如泰華秋隼之孤騫,昆侖八駿追風躡電而馳也。”李東陽曰:“國初稱高、楊、張、徐。高才力聲調,過三人遠甚。百餘年來,亦未見卓然有過之者。”(甲集,頁七五)

[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劉基”條:樂府辭,自唐以前,詩人多擬之,至宋而掃除殆盡。元季楊廉夫、李季和輩,交相唱答,然多構新題爲古體;惟劉誠意銳意摹古,所作特多,遂開明三百年風氣。其五言詩,專倣韋左司,要其神詣,與相伯仲。諸體均純正無疵,若《二鬼》一篇,直欲破劉叉之膽矣。(卷二,頁三〇)

[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高啓”條:侍郎跌宕風華,鳳觀虎視,造邦巨擘,所不待言。而何仲默別推袁景文第一,試合諸體觀之,袁自非高敵也。(卷三,頁六五)

【案】

明代詩歌一般分爲明初、弘正、嘉隆和晚明四個時期。明初詩人主要有以劉基爲首的越詩派,以高啓爲首的吳詩派,以林鴻爲首的閩詩派,以孫蕡爲首的嶺南詩派和以劉崧爲首的江右詩派。沈德潛對劉基和高啟的定位受錢謙益和朱彝尊的影響,但微有不同。錢、朱均把高啟作爲吳派詩人之代表,視爲明初也是整個明詩第一人。從選詩數量來看,《列朝詩集》甲集中吳詩人約占三分之一,入選高啓八百六十四首、楊基三百二十七首、張羽二百四十首、徐賁一百一十首。評價高啓時,引王子充、謝徽和李東陽三人評語,對高啓推崇得無以復加。朱彝尊對吳派也很重視,高啓詩入選一百三十八首,居《明詩綜》首位,另外楊基入選四十九首。從評價看,除了認同錢謙益對高啓“明詩之冠”的評價外,對其他各家多微露貶意,似有矯正錢氏之意。如評楊基“未洗元人之習”(《靜志居詩話》卷三,頁六六),張羽“五古微嫌鬱轖,近體亦非所長”(《靜志居詩話》卷三,頁六七),徐賁“長篇險韻,極其熨帖,頗有類皮、陸者”(《靜志居詩話》卷三,頁六七)。沈德潛則認爲明初詩人沿元詩之習,未臻高格,直至七子方爲極至。對吳派詩人,僅入選吳中四傑之作,高啟入選二十一首,楊基八首,張羽五首,徐賁三首,並評高啓曰:“特才調有餘,蹊徑未化,故一變元風,未能直追大雅。”評楊基曰:“孟載《春草詩》云:‘六朝舊恨斜陽裏,南浦新愁細雨中。’誠爲佳句,然大概近纖。他如‘春風顛似唐張旭,天氣和如魯展禽’,‘白鷺下田千點雪,黃鶯上樹一枝花’,殊乖大雅矣。”(《明詩別裁集》卷一,頁二二)從入選詩作和評價語氣來看,沈德潛儘管稱讚吳派詩人,但對其擬古的缺陷並不諱言。這種立場和《皇明詩選》較爲接近,均把七子四大家視爲明詩極至。

* * *

[1] “劉伯溫”句:劉基(一三一一—一三七五),字伯溫。青田(今屬浙江)人。元至順四年(一三三三)進士,後隨朱元璋反元,累官至御史中丞兼太史令,封誠意伯。有《誠意伯文集》。規橅,倣效,依循。

[2] “高季迪”句:高啟(一三三六—一三七四)字季迪,自號青丘子。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洪武二年(一三六九)應詔修《元史》,擢戶部侍郎,後辭官歸里,被殺。有《高太史大全集》。步蹊,喻學習、效倣。蹊,小路。

[3] 袁景文:袁凱(一三一六—?),字景文,號海叟。華亭(今上海松江)人。以賦《白燕詩》得楊維楨稱賞,人稱“袁白燕”。入明以舉人薦監察御史。有《海叟集》。

[4] 楊孟載:楊基(一三二五—一三七八?),字孟載,號眉庵。先世嘉州(今四川樂山)人,生長吳中(今江蘇蘇州)。以《鐵笛詩》爲楊維楨所賞,與高啟、張羽、徐賁並稱“吳中四傑”。入明累官至山西按察使。有《眉庵集》。

[5] 張志道:張以寧(一三〇一—一三七〇),字志道,號翠屏山人。古田(今屬福建)人。元泰定四年(一三二七)進士,入明爲侍講學士。有《翠屏集》。

[6] 徐幼文:徐賁(?—一三八〇),字幼文。其先蜀人,徙常州,再徙平江(今江蘇蘇州)。累官至河南左布政使。有《北郭集》。

[7] 張來儀:張羽(一三三三—一三八五),字來儀,更字附鳳。本潯陽(今江西九江)人,避亂徙吳興(今屬浙江)。入明征授太常寺丞,兼翰林院同掌文淵閣事。有《靜居集》。

[8] 北郭十子:按《明史·文苑傳》稱王行與高啓、徐賁、高遜志、唐肅、宋克、余堯臣、張羽、呂敏、陳則號“北郭十友”,亦曰“十才子”。

十八

張志道《送阮子敬》[1]一篇,連跗接萼,神似《飲馬長城》[2]詩。袁景文《題蘇李泣別圖》[3],神韻雙絕,應在劉賓客、李庶子[4]間。

【箋】

《論明詩十二斷句》之二:白燕新篇只鬬華,七言斷句數袁家。《黍離》恐觸興朝忌,樂府休歌《楊白花》。(《歸愚詩鈔》卷二十)

《明詩別裁集》評張以寧《送重峰阮子敬南還》:情致纏綿,神似《飲馬長城窟詩》。(卷一,頁一一)

《明詩別裁集》評袁凱:李獻吉謂:“海叟師法子美。何仲默謂:歌行得杜之體。鄙意傷於平直,未極變化。若七言斷句,在李庶子、劉賓客間,青邱、孟載俱未及也。”(卷二,頁三〇)

[明]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張以寧”條:承旨《重峰送别》一篇,倣太白,可稱合作。李方伯楨《題雙燕圖寄人詩》云:“君家吟谿北,我家郡北西。君家梁間燕,我家梁間棲。”周尚書忱《送人詩》云:“我家白沙渚,君家桐江頭。我家門前水,亦向桐江流。”當皆從此出,可知是作膾炙當時。(卷二,頁三四—三五)

【案】

張以寧七古最爲後人稱賞,王士禛《古詩選·七古凡例》云:“七言長句,在明初則高季迪、張志道、劉子高爲最,後則李賓之。”沈氏特意推崇《送重峰阮子敬南還》這首五古名篇,應有一定的特殊用意。按張以寧爲明初閩中詩派的開創者,其詩學對七子派有直接影響。七子派詩學格調優先的流弊是性情不顯,故沈氏特意標舉這首“情致纏綿”之作,似有矯正之意。袁凱成名於元末,入明後因政治嚴苛而筆鋒畏縮,衹是在近體詩中間或看出作者對戰亂、人生的隱憂。

* * *

[1] 張志道《送阮子敬》:張以寧(一三〇一—一三七〇),字志道,號翠屏山人,古田(今福建)人。其《送重峰阮子敬南還》曰:“君家重峰下,我家大溪頭。君家門前水,我家門前流。我行久别家,思憶故鄉水。況乃故鄉人,相見六千里。十年在揚州,五年在京城。不見故鄉人,見君難為情。見君情尚爾,别君奈何許。送君遽不堪,憶君良獨苦。君歸過江上,為問水中魚。别時魚尾赤,别後今何如?”(《明詩綜》卷四,頁六二)

[2] 《飲馬長城》:樂府古辭《飲馬長城窟行》,見本書卷上第五十三條注〔一〕。

[3] 《題蘇李泣別圖》:袁景文見本書卷下第十七條注〔三〕,其《題蘇李泣別圖》曰:“上林木落鴈南飛,萬里蕭條使節歸。猶有交情兩行涙,西風吹上漢臣衣。”(《明詩綜》卷十八,頁三六二)

[4] 劉賓客、李庶子:劉賓客爲劉禹錫,見本書卷上第一一一條注〔二〕。李益(七四八—八二七?),字君虞,郡望隴西姑臧(今甘肅武威),鄭州(今屬河南)人。大曆四年(七六九)進士,累歷太子右庶子,秘書監,太子賓客,以禮部尚書致仕。有《李益集》。

十九

高典籍(棅)長於五言,如“海國霜氣涼,秋聲落遙野”、“飛雨霞際晴,夕陽雁邊下”[1],風致疑出常建[2]。閩中林子羽[3]輩,未之或先。

【箋】

《明詩別裁集》評林鴻:閩中詩派以子羽爲首,宗法唐人,繩趨尺步,衆論以唐臨晉帖少之,然終是正派。(卷二,頁三五)

《明詩別裁集》評高棅:林尚默云:詩始漢、魏,至唐極盛,宋失之理趣,元滯於學識,而不由悟以入。自襄城楊士弘始編《唐音》,然知者尚鮮。先生選《唐詩品彙》,議者服其精博。典籍詩以五言古爲勝,俞汝成盛推歌行,非篤論也。至擬唐諸作,初無君形者存。(卷三,頁五三)

[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高棅”條:膳部之學唐詩,摹其色象,按其音節,庶幾似之矣。其所以不及唐人者,正以其摹倣形似,而不知由悟以入也。神秀呈偈黃梅,謂依此修行,免墮惡道。昔人亦謂,日橅蘭亭一紙,終不成書。自閩詩一派盛行永、天之際,六十餘載,柔音曼節,卑靡成風。風雅道衰,誰執其咎?自時厥後,弘、正之衣冠老杜,嘉、隆之嚬笑盛唐,傳變滋多,受病則一。反本表微,不能不深望于後之君子矣。(乙集,頁一八〇—一八一)

【案】

閩派詩人以張以寧爲祖,後有林鴻爲首的閩中十子,包括鄭定、王褒、唐泰、高棅、王恭、陳亮、王稱、周玄和黃玄。在《明詩別裁集》之前,各家詩選對閩派多有貶斥,《皇明詩選》僅選入林鴻(二首)、周玄(一首)和高棅(一首)三人。《列朝詩集》選張以寧一百二十首、林鴻一百零八首、黃玄六首、周玄二十七首、唐泰四首、王恭五十八首、王褒二首、高棅二十五首、陳亮二首。除對張以寧尚不置褒貶外,餘者俱受到嚴厲批評,除了抨擊閩派摹擬過甚,創作不足取之外,錢謙益還把明詩的弊端都歸到閩派所開啟的摹擬唐人的作法上。朱彝尊對閩派不像錢氏那些批評甚厲,但也強調了摹擬之弊,謂林鴻“循行矩步,無鷹揚虎視之姿”(《靜志居詩話》卷三,頁七八),高棅“廷禮擬唐,如薛稷、鍾紹京之雙鈎,終下真蹟一等”(同上)。沈德潛基於尊唐的立場,對閩派多有維護,視其承繼唐人,詩學正宗。

* * *

[1] “高典籍”句:高棅(一三五〇—一四二三),字彥恢,更名廷禮,號漫士。長樂(今屬福建)人。永樂初,以布衣召爲翰林待詔,遷典籍。有《嘯臺集》、《木天清氣集》。曾編選《唐詩品彙》。與林鴻、王恭等稱“閩中十才子”。“海國霜氣涼”出自高棅《九月八日郭南山亭宴集分得下字》:“海國霜氣凉,秋聲落遥野。乾坤肅以清,收納屬多暇。出郭尋幽期,同人命軒駕。載酒入翠微,憑高憩層榭。蒼山横黄雲,大江天同瀉。飛雨霞際晴,夕陽鴈邊下。江山滿陳迹,今古成代謝。高興殊未平,臨風獨悲咤。”(《明詩綜》卷十一,頁二〇八)

[2] 常建:常建(生卒年不詳),《唐才子傳》稱長安(今陝西西安)人。開元十五年(七二七)進士,曾任盱眙尉。其詩頗爲時人所稱,被譽爲“當時之秀”(顧況《儲光羲集序》)。殷璠《河岳英靈集》列常建爲首,評曰:“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唯論意表。”(《唐人選唐詩(十種)》,頁四九)

[3] 林子羽:林鴻(生卒年不詳),字子羽。福清(今屬福建)人。洪武初任禮部精膳司員外郎。有《鳴盛集》。爲“閩中十子”之冠。

二十

永樂以還,崇台閣體,諸大老倡之,衆人應之,相習成風,靡然不覺[1]。李賓之(東陽)力挽頹瀾[2],李(夢陽)、何繼之[3],詩道復歸於正。

【箋】

《論明詩十二斷句》之三:三楊以後詩畢靡,崛起西涯號中興。北地雄才經冶鑄,漫將勝、廣比茶陵。(《歸愚詩鈔》卷二十)

《明詩別裁集》評解縉:永樂以還,尚臺閣體,諸大老倡之,衆人靡然和之,相習成風,而真詩漸亡矣。(卷三,頁五九)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六:長沙公少爲詩有聲,既得大位,愈自喜,攜拔少年輕俊者,一時爭慕歸之。雖模楷不足,而鼓舞攸賴。長沙之於何、李也,其陳涉之啟漢高乎?(《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四四)

[明]胡應麟《詩藪》:成化以還,詩道旁落,唐人風致幾於盡隳。獨李文正才具宏通,格律嚴整,高步一時,興起李、何,厥功甚偉。是時中、晚、宋、元諸調雜興,此老砥柱其間,故不易也。(續編卷一,頁三四〇)

【案】

劉基、高啟等明初著名詩人謝世之後,楊士奇、楊榮、楊溥爲代表的臺閣詩風漸成主流,其詩平緩紆徐、雍容典雅,多用於朝廷與官場。出於對臺閣詩風的不滿,同爲臺閣重臣的李東陽倡導師法漢唐,欲以深厚雄渾之風矯臺閣冗弱之弊。由於較高的政治地位與深厚的創作功力,李氏復古詩論影響頗爲深遠,並直接開啟了明七子的格調理論。

* * *

[1] “永樂”句:永樂爲明成祖朱棣年號,一四〇三—一四二四,共二十二年。此期,楊士奇、楊榮、楊溥等臺閣重臣倡導平緩紆徐、雍容典雅之風,奉敕頌聖,歌咏升平,世稱臺閣體。

[2] 李賓之:李東陽(一四四七—一五一六),字賓之,號西涯。湖南茶陵(今屬湖南)人。天順八年(一四四六)進士,累遷至吏部尚書、太子太師、華蓋殿大學士,卒謚文正。有《懷麓堂集》。以館閣重臣爲文壇領袖,於“三楊”臺閣體之後開啟茶陵詩派,實爲明代以復古爲革新之先。

[3] 李、何:李夢陽(一四七三—一五三〇),字天賜,又字獻吉,號空同子。慶陽(今屬甘肅)人。弘治七年(一四九三)進士,累官至江西提河副使。有《空同集》。何景明(一四八三—一五一二),字仲默,號大復。信陽(今屬河南)人。弘治進士,累官至陝西副使。有《大復集》。李、何是前七子代表,以復古爲宗。

二十一①

李獻吉雄渾悲壯,鼓蕩飛揚;何仲默秀朗俊逸,廻翔馳驟[2]。同是憲章少陵,而所造各異,駸駸乎一代之盛矣。錢牧齋信口掎摭,謂其“摹擬剽賊,同於嬰兒學語”,至謂“讀書種子,從此斷絕”[3],此爲門戶起見,後人勿矮人看場[4]可也。兩人學少陵,實有過於求肖處,錄其所長,指其所短,庶足服北地[5]、信陽[6]之心。

【箋】

《論明詩十二斷句》之四:李、何角立敬皇年,力掃纖穠障巨川。何事受之輕詆讕,一朝風雅許松圓?(《歸愚詩鈔》卷二十)

《明詩別裁集》評李夢陽:空同五言古宗法陳思、康樂,然過於雕刻,未極自然;七言古雄渾悲壯,縱橫變化;七言近體開合動蕩,不拘故方,準之杜陵,幾於具體。故當雄視一代,邈焉寡儔。而錢受之詆其模擬剽賊,等於嬰兒之學語,至謂讀書種子從此斷絕,吾不知其爲何心也! 追逐少陵,實有面目太肖處。集中掃而空之,不欲使掊擊前賢者得以借口。(卷四,頁八九)

《明詩別裁集》評何景明:洪宣以後,詩教日衰,雖李西涯起而振之,終未能力挽流俗。向微李、何二家,蛙聲紫色,竊據壇坫,流極何所底耶!凡信口掎摭者,其論吾不敢取。(卷五,頁一一二)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六:獻吉才氣高雄,風骨遒利,天授既奇,師法復古,手闢草昧,爲一代詞人之冠。要其所詣,亦可略陳。騷賦上擬屈、宋,下及六朝,根委有餘,精思未極。擬樂府自魏而後有逼真者,然不如自運,滔滔莽莽。《選》體、建安以至李、杜,無所不有,第於謝監未是初日芙蓉,僅作顔光祿耳。七言歌行縱橫如意,開闔有法,最爲合作。五言律及五七言絕時詣妙境,七言雄渾豪麗,深於少陵,抵掌捧心,不能厭服衆志。文酷倣左氏、司馬,敍事則奇,持論則短,間出應酬,頗傷率易。仲默才秀於李氏,而不能如其大。又義取師心,功期舍筏,以故有弱調而無累句。詩體翩翩,俱在雁行。顧華玉稱其“咳唾珠璣,人倫之雋”。騷賦啓發擬六朝者頗佳,他文促薄,似未稱是。(《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四四—一〇四五)

[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李夢陽”條:北地一呼,豪傑四應,信陽角之,迪功犄之,律以高廷禮詩品。浚川、華泉、東橋等爲之羽翼,夢澤、西原等爲之接武。正變則有少谷、太初,傍流則有子畏,霞蔚雲蒸,忽焉丕變,嗚呼盛哉!獻吉五古,源本陳王、謝客,初不以杜爲師,所云杜體者,乃其摹倣之作,中多生吞語,偶附集中,非得意詩也。至效盧、駱、張、王諸體,特遊戲耳。惟七古及近體,專倣少陵,七絕則學供奉。蓋多師以爲師者。其謂:“唐以後書不必讀,唐以後事不必使。”此英雄欺人之言。如“江湖陸務觀”,“司馬今年相宋朝”,“秦相何緣怨岳飛”等句,非唐以後事乎?(卷十,頁二六〇)

【案】

沈德潛於明詩最爲推崇七子四大家,《明詩別裁集》入選何景明詩作四十九首、李夢陽四十七首、王世貞四十首、李攀龍三十五首,高居全書首四位。相較《列朝詩集》和《明詩綜》,沈德潛極大地增加了七子詩歌所占比例,而且對錢謙益的貶低七子之詞進行駁斥,顯然視七子爲明詩典範。李夢陽與何景明藝術風格迥異,李以雄渾悲壯取勝,何以秀郎俊逸見長,一宏壯一優美。兩人均以古體見長,其古題樂府和七言歌行大多能夠聯繫實事,情感飽滿,最爲後人推崇。近體李擅七律,何擅五律,同師法老杜,但難免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其《秋懷八首》等作不免流於肖似,故受非議。

* * *

【校】

① 青照堂本與上條合。

【注】

[2] “李獻吉”句: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何景明”條:“李以秀朗推何,何以偉麗目李。”(卷十,頁二六一)

[3] “錢牧齋”句: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李夢陽”條:“獻吉以復古自命,曰古詩必漢、魏,必三謝;今體必初盛唐、必杜;舍是無詩焉。牽率模擬剽賊於聲句之間,如嬰兒之學語,如桐子之洛誦,字則字、句則句、篇則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天地之運會,人世之景物,新新不停,生生相續,而必曰漢後無文,唐後無詩,此數百年之宇宙日月盡皆缺陷晦蒙,直待獻吉而洪荒再闢乎?”(丙集,頁三一一)掎摭:指摘。

[4] 矮人看場:喻己無所見而隨聲附和。

[5] 北地:李夢陽爲慶陽人,故稱。

[6] 信陽:何景明爲信陽人,故稱。

二十二

徐昌穀大不及李,高不及何,而倩朗清潤,骨相嶔崎,自能獨尊吳體[1]。邊庭實[2]、王子衡[3],同羽翼李、何,而地位少下。康對山[4]涉筆膚庸,一往易盡。七子之名,不必存也。

【箋】

《論明詩十二斷句》之五:清才最數徐昌穀,年少居然格老成。《談藝錄》中宗法在,李青蓮更謝宣城。(《歸愚詩鈔》卷二十)

《明詩別裁集》評徐禎卿:迪功詩,大不及李,高不及何,而豐骨超然,故應鼎足。朱錫鬯云:“人所應有盡有,人所應無盡無,大復是也。人所應有盡有,人所應無不盡無,空同是也。人所應有不盡有,人所應無盡無,迪功是也。三人分量自見。錢牧齋左袒吳下,而排斥北地;王阮亭以“文章江左”、“煙月揚州”二語爲吳體之卑卑者,彼此皆屬偏見。北地自有異人,吳體非必卑卑也。(卷六,頁一三一)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六:昌穀少即摛詞,文匠齊、梁,詩沿晚季,迨舉進士,見獻吉始大悔改。其樂府、《選》體、歌行、絕句,咀六朝之精旨,採唐初之妙則,天才高朗,英英獨照。律體微乖整栗,亦是浩然、太白之遺也。騷、誄、頌、剳,宛爾潘、陸,惜微短耳。今中原豪傑,師尊獻吉;後俊開敏,服膺何生;三吳輕雋,復爲昌穀左袒。摘瑕攻纇,以模剽病李,不知李才大固苞何孕徐不掩瑜也,李所不足者,刪之則精;二子所不足者,加我數年,亦未至矣。(《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四五)

[明]陳子龍等《皇明詩選》評徐禎卿:臥子曰:昌穀似與仲默同源,然仲默俊逸,昌穀矜貴,又自有殊。轅文曰:何、李刻意少陵,迪功獨宗太白,神到之作,自能成一家言,不若嘉靖時七子同境也。(《皇明詩選》卷一,頁六五—六六)

[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徐禎卿”條:昌穀少與唐寅、祝允明、文璧齊名,號吳中四才子。徵仲稱其才特高,年甚少,而所見最的。其持論于唐名家獨喜劉賓客、白太傅,沈酣六朝散華、流豔、文章、煙月之句,至今令人口吻猶香。登第之後,與北地李獻吉游,悔其少作,改而趨漢、魏、盛唐,吳中名士頗有“邯鄲學步”之誚。然而標格清妍,摛詞婉約,絕不染中原傖父槎牙奡兀之習,江左風流,故自在也。獻吉譏其守而未化,蹊徑存焉,斯亦善譽昌穀者與。(丙集,頁三〇一)

[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徐昌穀”條:迪功少學六朝,其所著五集,類靡靡之音。及見北地,初猶崛強,賦詩云:“我雖甘爲李左車,身未交鋒心未服。顧予多見不知量,此項未肯下頗牧。”既而心傾意寫,營壘旌旗,忽焉一變。是時李、何並陳,未決雌雄。迪功精銳無多,能以偏師取勝,遂成鼎足。其詩不專學太白,而髣髴近之。七言勝於五言,絕句尤勝諸體,“興慶池頭”、“送君南下”等作,雖龍標、太白復生,何多讓焉。(卷十,頁二六三)

【案】

徐禎卿爲吳中四才子之一,早年詩作與文徵明、祝允明、唐寅等人相近,有吳中清綺之風。入京後又成爲七子中的一員,然吳中詩風尚存,故李夢陽《徐迪功集序》稱其“守而未化,故蹊徑獨存也”。從選詩數量和評語來看,《皇明詩選》入選三十三首,《明詩綜》入選五十首,《明詩別裁集》入選二十三首,均居前十位。《列朝詩集》入選也多達一百二十三首,可知各家對其均相當重視,但原因各不相同。《皇明詩選》未注意到他和吳中詩風的聯繫,對徐氏評價較高主要是由於和何景明一樣都學習盛唐,不同之處在於他是學習李白。錢謙益重在徐禎卿“江左風流”的吳中詩風,反而對其受七子影響的一面視爲弊端,對李夢陽“蹊徑未化”的批評反其意而用之。朱彝尊對徐禎卿受李、何的影響而詩風發生變化持肯定態度,對徐氏的前期詩風並不滿意,而對後期與太白相近的風格多有肯定。沈德潛的評價實是針對錢、朱二人而發,首先肯定朱彝尊把李、何、徐三人視爲“鼎足”的評價,次對陳子龍所批評的吳中詩風亦有接納,“吳體非必卑卑”正是強調他復古的成就。

* * *

[1] 徐昌穀:徐禎卿(一四七九—一五一一),字昌穀,一字昌國。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弘治十八年(一五〇五)進士,授大理寺左寺副。有《迪功集》。早年與祝允明、文徵明、唐寅稱“吳中四才子”,詩風華艷。登第後,與李夢陽、何景明游,爲前七子之一,《明史》本傳稱其“詩熔煉精警,爲吳中詩人之冠”(卷二八六,頁八〇一)。嶔崎,品格卓異。

[2] 邊庭實:邊貢(一四七六—一五三二),字庭實,號華泉子,曆城(今山東濟南市)人。“前七子”之一,與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齊名,時稱“四傑”。弘治九年(一四九六)進士,累官至太仆卿、戶部尚書。有《邊華泉全集》。

[3] 王子衡:王廷相(一四七四—一五四四),字子衡,號俊川。儀封(今河南蘭考)人。弘治十五年(一五〇二)進士,累官至兵部尚書掌都察院事,加少保,卒謚肅敏。有《王氏家藏集》。前七子之一。

[4] 康對山:康海(一四七五—一五四〇),字德涵,號對山,別號滸西山人、沜東漁父。武功(今陝西武功縣)人。“前七子”之一。弘治十五年(一五〇二)進士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兼經筵講官。有《對山集》、《沜東樂府》等。

二十三

僧雪江《送王伯安謫龍場驛丞》云:“蠻煙瘦馬經荒驛,瘴雨寒雞夢早朝。”[1]上句寫遠竄景色,人猶能之,下則文成之忠愛俱見矣。又趙鶴《登岱》云:“山壓星辰從下看,海浮天地自東迴。”[2]胸中不知吞幾雲夢[3]也!

【箋】

《明詩別裁集》評明秀:時有雪江僧《送王伯安謫龍場驛丞》,有“蠻煙瘦馬經荒驛,瘴雨寒雞夢早朝”句,上句寫投荒景象,下則忠愛之心亦俱傳出矣,是爲風雅正聲。(卷十二,頁三二八)

[明]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明秀”條:王伯安謫龍場驛丞,雪江送以詩云:“蠻煙瘦馬經山驛,瘴雨寒雞夢早朝。”一時傳誦之,斯未為警策,特以清越勝耳。觀其遺集三卷,流轉跌宕,不失清江、靈一之遺音。(卷二十三,頁七四五)

[明]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趙鶴”條:李獻吉《登岱》詩:“日抱扶桑躍,天横碣石來。”宗子相稱之,謂:“有芥視岱宗,斗量滄海之致。”若叔鳴“山壓星辰從下看,海浮天地自東迴”,亦警句也。(卷九,頁二四七)

【案】

沈德潛特意標舉僧雪江“蠻煙瘦馬經荒驛,瘴雨寒雞夢早朝”,緣於此詩蘊含逐臣關注朝政的忠愛之情;趙鶴“山壓星辰從下看,海浮天地自東迴”則以對仗工穩、境界宏大見長。可知沈氏以風雅爲本、推崇雄渾闊大風格的詩學宗旨。

* * *

[1] “僧雪江”句:明秀字雪江,自號石門子,海鹽人,祝髮天寧寺,晚居錢塘勝果。有《雪江集》。其《奉次陽明先生謫官龍場所作原韻》云:“花落鳥啼春事晚,心旌難副簡書招。蠻煙瘦馬經山驛,瘴雨寒雞夢早朝。佩劍衝星南斗近,諫章回首北辰遙。江東便道如相過,煮茗松林拾墮樵。”(《石倉歷代詩選·明詩》卷一百四十)

[2] “趙鶴《登岱》”句:趙鶴字鳴叔,江都(今江蘇揚州)人,弘治丙辰(一四三六)進士,歷官山東提學副使,有《具區集》。其《登岱四首》其一:“分明蒼秀拔雲開,誰鑿當年混沌胎。山壓星辰從下看,海浮天地自東迴。一時岱狩雍容禮,千古崧高製作材。載說皇朝稱祀詔,始知神哲奠三才。”(《列朝詩集》丙集第十四,頁三八〇)

[3] 雲夢:古大澤名,位於楚地。

二十四

楊用脩負高明伉爽之才,沈博絕麗之學[1],隨物賦形[2],空所依傍。讀《宿金沙江》[3]、《錦津舟中》[4]諸篇,令人對此茫茫,百端交集。李、何諸子外,拔戟自成一辦⑤。五言非用脩所長,過于穠麗,轉落凡近也。同時有薛君寀(蕙)[6],稍後有高子業(叔嗣)[7],並以沖淡爲宗,五言古風,獨饒高韻。後華子潛(察)希韋、柳之風[8],四皇甫(沖、涍、汸、濂)仰三謝之體,雖未穿溟涬,而氛垢已離,正、嘉之際稱爾雅云[9]。

【箋】

《論明詩十二斷句》之六:長句升庵獨擅場,才人偏遣戍蠻荒。閨中錦字何由寄?空望金雞下夜郎。(《歸愚詩鈔》卷二十)

《明詩別裁集》評楊慎:升庵以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絕麗之學,隨題賦形,一空依傍,於李、何諸子外,拔戟自成一隊。五言非其所長,以過於穠麗,失穆如清風之旨也。(卷六,頁一四二)

《明詩別裁集》評薛蕙:西原詩力追雅音,故不落凡近語,覽者勿以才情求之。(卷六,頁一四七)

《明詩別裁集》評高叔嗣:蘇門五言,沖淡得韋蘇州體。王元美評云:“如高山鼓琴,沉思忽往,木葉盡脫,石氣自青。”良然。王敬美云:“徐昌穀,高子業二君,詩有不同,而皆巧於用短,徐以高韻勝,高以深情勝。更千百年,李、何有時廢興,二君必無絕響。”(卷七,頁一五九)

《明詩別裁集》評華察:學士五言,沖淡有陶、韋風,然垢氛已離,未穿溟涬。(卷七,頁一六四)

《明詩別裁集》評皇甫沖:吳中詩品,自高季迪、徐昌穀後,應推皇甫兄弟。以造詣古淡,無一點穠纖之習。時二黃、三張,空存名目耳。(卷七,頁一六九)

《明詩別裁集》評皇甫汸:子循古體出入二謝,五言律亦在錢、劉之間,與兄子安可云敵手。(卷七,頁一七〇)

[明]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三“螢詩”條:何仲默枕藉杜詩,不觀餘家,其於六朝、初唐未數數然也。與予及薛君采言及六朝、初唐,始恍然自失,乃作《明月》、《流螢》二篇擬之,然終不若其效杜諸作也。(《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九〇二)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五:高子業如高山鼓琴,沈思忽往,木葉盡脫,石氣自青;又如衛洗馬言愁,憔悴婉篤,令人心折。薛君采如宋人葉玉,幾奪天巧;又如倩女臨池,疏花獨笑。……楊用脩如暴富兒郎,銅山金埒,不曉喫飯着衣。……皇甫子安如玉盤露屑,清雅絕人,惜輕縑短幅,不堪裁剪。……華子潛如磐石疏林,清溪短棹,雖在秋冬之際,不廢楓橘。(《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三四—一〇三五)

[明]胡應麟《詩藪》:楊用修格不能高,而清新綺褥,獨掇六朝之秀,合作者殊自斐然。如《題柳》七言律云:“垂楊垂柳挽芳年,飛絮飛花媚遠天。金距鬭雞寒食後,玉蛾翻雪暖風前。別離江上還河上,抛擲橋邊與路邊。遊子魂銷青塞月,美人腸斷翠樓煙。”風流蘊藉,字字天成,如初發芙蓉,鮮華莫比。第此等殊不多得,大概錯綵縷金,雕績滿眼耳。滇中作如《春興》八首,語亦多工。用修才情學問在弘、正後,嘉、隆前,挺然崛起,無復依傍,自是一時之傑。第詩文則餖飣多而鎔煉乏,著述則剽襲勝而考究疎。大概議論太高者力常不副,涉獵太廣者業苦不精,此古今通病,匪獨用修也。(續編卷一,頁三四二—三四三)

又:弘、正之後、嘉、隆之前,之爲律詩者,吾得二人:曰皇甫子循之五言,清鎔瀟灑.色相盡空,雖格本中唐,而神韻過之;曰嚴唯中之七言,鍊鍛精工.爐錘盡泯,雖格本中唐,而氣骨過之。弘、正五言律,自李、何外,如薛君采之端麗溫淳,高子業之精深華妙,置之唐人,毫無愧色。然二君俱不能七言律。高蓋氣局所限,薛由工力未加。(續編卷二,頁三四七)

【案】

楊慎詩作以絢麗明艷而著稱,在明代濃厚的復古詩風下獨創一格,頗受尊崇。由於長期流放邊陲,思親念舊之情時時流於筆端,不同於六朝的華艷文風。薛蕙、高叔嗣、華察和皇甫兄弟雖受七子復古詩風的影響,但師法對象延至六朝、初唐和中唐,且不再生硬摹倣古人,隨著反七子詩風的逐漸興起,這些人越來越受好評。沈德潛論詩取法對象較明七子更加廣泛,兼受清初詩壇的影響,故對楊慎等人青眼有加。

* * *

【校】

⑤ 辦:嘉慶本、青照堂本、嘯園本俱作“隊”。以下一九七八年清詩話本另做一條。

[1] “楊用脩”句:楊慎(一四八八—一五五九),字用脩,號升庵。新都(今屬四川)人。正德六年(一五一一)狀元,授翰林修撰,後貶永昌(今雲南保山)。有《升庵集》。伉爽,剛直豪爽。沈博絕麗,指文章內容深沉淵博,文辭極其華麗。

[2] 隨物賦形:見本書卷上第八條注〔一〕。

[3] 《宿金沙江》:往年曾向嘉陵宿,驛樓東畔闌干曲。江聲徹夜攪離愁,月色中天照幽獨。豈意飄零瘴海頭,嘉陵回首轉悠悠。江聲月色那堪說,腸斷金沙萬里樓。(《升庵集》卷二十五)

[4] 《錦津舟中》:即《錦津舟中對酒别劉善充》:“錦江烟水星橋渡,惜别愁攀江上樹。青青楊柳故鄉遥,渺渺征人大荒去。蘇武匈奴十九年,誰傳書札上林邊。北風胡馬南枝鳥,腸斷當筵蜀國絃。”(《升庵集》卷二十四)

【注】

[6] 薛君宷:薛蕙(一四八九—一五四一),字君宷,號西原,晚號大寧居士。亳州(今屬安徽)人。正德九年(一五一四)進士,累官至考功司郎中。有《考功集》。

[7] 高子業:高叔嗣(一五〇一—一五三七),字子業,號蘇門山人。祥符(今河南開封)人。嘉靖二年(一五二三)進士,累官至湖廣按察使。有《蘇門集》。

[8] “華子潛”句:華察(一四九七—一五七四),字子潛,號鴻山。無錫(今屬江蘇)人。嘉靖五年(一五二六)進士,選庶吉士,累官至南京翰林院事。有《巖居稿》。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七:“華學士之《巖居稿》,清淡簡遠。”(《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五八)

[9] “四皇甫”句:皇甫沖,字子浚。有《還山詩》一卷。涍字子安,嘉靖十一年(一五三二)進士,累遷主客郎中。汸字子循,號百泉,嘉靖八年(一五二九)進士。累官至雲南按察司僉事,有《司勛集》。濂字子約,一字道降。嘉靖二十三年(一五四四)進士,除工部都水主事。有《水部集》。皇甫四兄弟均有才學而工詩,時稱“皇甫四傑”。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論皇甫涍、汸兄弟曰:“始而宗師少陵,懲拆洗之弊,則思追溯魏晉,既而含咀六朝,苦綢繢之窮,則又旁搜李唐。當弘正之後,暢迪功之流風,矯北地之結習,二甫之於吾吳,可謂傑然者矣。”(丁集,頁四一四)溟涬,自然之氣。正、嘉之際指正德(一五〇六—一五二一)、嘉靖(一五二二—一五六六)期間,此期七子派盛行。

二十五

王元美天分既高,學殖亦富,自珊瑚木難及牛溲馬勃,無所不有[1]。樂府古體,卓爾成家,七言近體,亦規大方[2];而鍛煉未純,且多酬應牽率之態。③李于鱗擬古詩,臨摹已甚,尺寸不離,固足招詆諆之口[4]。而七言近體,高華矜貴,脫去凡庸[5],正使金沙竝見[6],自足名家。過於回護與過於掊擊,皆偏私之見耳。

【箋】

《論明詩十二斷句》之八:王、李相高過詡誇,虞山掎摭太求瑕。披沙大有良金在,正格終難黜兩家。(《歸愚詩鈔》卷二十)

《明詩別裁集》評李攀龍:歷下詩,元美諸家推獎過盛,而受之掊擊,讙呼叫呶,幾至身無完膚,皆黨同伐私之見也。分而觀之,古樂府及五言古體,臨摹太過,痕跡宛然;七言律及七言絕句,高華矜貴,脫棄凡庸。去短取長,不存意見,歷下之真面目出矣。七言律已臻高格,未極變態;七言絕句有神無跡,語近情深,故應跨越餘子。(卷八,頁一九三)

《明詩別裁集》評王世貞:弇州天分既高,學殖亦富,自珊瑚木難以及牛溲馬勃,無所不有。樂府古體高出歷下何啻數倍。七言近體亦規大象,而鍛煉未純,故華贍之餘,時露淺率。選中嚴加汰存,不使胡元瑞諸人得藉口也。(卷八,頁二〇三)

[明]胡應麟《詩藪》:于鱗七言律所以能奔走一代者,實源流《早朝》、《秋興》、李頎、祖詠等詩。大率句法得之老杜,篇法得之李頎。屬對多偏枯,屬詞多重犯,是其小疵,未妨大雅。(續編卷二,頁三四七)

又:《弇州四部稿》,古詩枚、李、曹、劉、阮、謝、鮑、庾以及青蓮、工部,靡所不有,亦鮮所不合。歌行自青蓮,工部以至高、岑、王、李、玉川、長吉;近獻吉、仲默,諸體畢備。每效一體,宛出其人,時或過之。樂府隨代遣詞,隨題命意,詞與代變,意逐題新,從心不踰,當世獨步。五言律宏麗之內,錯綜變化,不可端倪。排律百韻以上,滔滔莽莽,杳無涯際。五七言絕句,本青蓮、右丞,少伯,而多自出結構,奇逸瀟灑,種種絕塵。七言律高華整栗,沉着雄深,伸縮排蕩,如黃河溟渤,宇宙偉觀。又如龍宫海藏,萬怪惶惑。王太常云:“詩家集大成,千古惟子美,今則吾兄。”汪司馬云:“上下千載,縱橫萬里,其斯一人而已。”(續編卷二,頁三四八—三四九)

【案】

李攀龍古體創作與李夢陽“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襲其詞”不同,非常重視文字的因襲,最終因擬議有餘變化不足而飽受非議。七律格調雄渾流麗,但有刻意追求闊大的痕跡。七絕飄逸高遠,頗具盛唐之神。王世貞繼李攀龍之後主盟詩壇,交游遍天下,著述繁富,七律多有應酬之作,成就最高的當屬樂府詩。與李攀龍對古樂府字法句法的生硬摹倣不同,王氏注重吸收古樂府的表現技巧和語言風格,借以反映重大時事政治題材。“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現實精神時時流於筆端,較好地做到了復古與創新的統一。沈德潛對李攀龍、王世貞的評價比較公允。

* * *

【校】

③ 備要本、民國五年清詩話本、一九七八年清詩話本以下另做一條。

【注】

[1] “王元美”句:謂王世貞詩作具有博雜的特點。木難:寶珠名。牛溲馬勃:牛溲,車前草;馬勃,一種菌類。喻至賤之物。

[2] “樂府”句: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評王世貞曰:“樂府變,奇奇正正,易陳爲新,遠非于鱗生吞活剝者比。七律高華,七絕典麗,亦未遽出于鱗下。”(卷十三,頁三八二)

[4] “李于鱗”句:錢謙益評李攀龍擬古樂府曰:“《易》云擬議以成其變化,不云擬議以成其臭腐也。易五字而爲《翁離》,易數句而爲《東門行》、《戰城南》,盜《思悲翁》之句而云烏子五烏母六,《陌上桑》竊《孔雀東南飛》之詩,而云西鄰焦仲卿、蘭芝對道隅影響,剽竊文義,違反擬議乎,變化乎?”(《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頁四二八)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七曰:“于鱗擬古樂府,無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與古樂府並看,看則似臨摹帖耳。”(《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六六)詆諆,毀謗污蔑。

[5] “七言近體”句: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七曰:“于鱗自棄官以前,七言律極高華,然其大意,恐以字累句,以句累篇,守其俊語,不輕變化,故三首而外,不耐雷同。晚節始極旁搜,使事該切,措法操縱,雖思探溟海,而不墮魔境。世之耳觀者,乃謂其比前少退,可笑也。”(《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六五)

[6] 金沙竝見:喻優劣併存。鍾嶸《詩品》評潘岳曰:“謝混云:‘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詩品集注》,頁一四一)

二十六

謝茂秦古體,局於規格,絕少生氣。五言律句烹字煉,氣逸調高[1]。集中“雲出三邊外,風生萬馬間”[2]、“人吹五更笛,月照萬家霜”[3]、“絕漠兼天盡,交河蕩日寒”[4]、“夜火分千樹,春星落萬家”[5],高、岑遇之,行當把臂。七言《送謝武選》[6]一章,隨題轉摺,無迹有神,與高青丘《送沈左司》[7]詩,並推神來之作。

【箋】

《論明詩十二斷句》之九:眇目山人足性靈,詩盟寒後苦飄零。後來誰弔荒墳者?只有吳江計改亭。(《歸愚詩鈔》卷二十)

《明詩別裁集》評謝榛:四溟五言近體,句烹字煉,氣逸調高,七子中故推獨步。古體局守規格,有宗法而無生氣,弗取也。(卷八,頁二一五)

[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謝榛”條:茂秦今體,工力深厚,句響而字穩,七子、五子之流,皆不及也。茂秦詩有兩種:其聲律圓穩,持擇矜慎者,弘、正之遺響也;其應酬牽率排比支綴者,嘉、隆之前茅也。(丁集上,頁四二四)

【案】

謝榛自稱不專主一家,古體較李攀龍較少模擬痕跡,但創新意味仍顯不足。近體情意摯誠,風格曉暢,間有豪邁之氣,明代以來均受推重。沈德潛《明詩別裁集》入選謝榛詩作二十六首,均爲近體,所論與傳統相同。

* * *

[1] “謝茂秦”句:謝榛(一四九五—一五七五),字茂秦,號四溟山人。布衣終身。臨清(今屬山東)人。初爲後七子盟主,後被黜。有《四溟集》。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七評謝榛曰:“僕嘗謂其七言不如五言,絕句不如律,古體不如絕句。又謂如程不識兵,部伍肅然,刁斗時擊,而寡樂用之氣。”(《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六二—一〇六三)

[2] “雲出”句:語出《榆河曉發》:“朝暉開衆山,遙見居庸關。雲出三邊外,風生萬馬間。征塵何日靜,古戍幾人閑?忽憶棄繻者,空慚旅鬢斑。”(《謝榛全集校箋》卷四,頁一八九)《明詩別裁集》評曰:“讀‘風生萬馬間’,紙上有聲。若衍成二語,氣味便薄。”(卷八,頁二一五)

[3] “人吹”句:語出《大梁冬夜》:“坐嘯南樓夜,孤燈客思長。人吹五更笛,月照萬家霜。歸計身多病,生涯鬢易蒼。征鴻向何許?春意遍湖湘。”(《謝榛全集校箋》卷八,頁三九〇)

[4] “絕漠”句:語出《有感》:“薄伐元中策,論兵自古難。漢唐頻拓地,將帥幾登壇。絶漠兼天盡,交河蕩日寒。不知大宛馬,曾復到長安。”(《謝榛全集校箋》卷四,頁一七八)

[5] “夜火”句:語出《元夕道院,同公實、子與、于鱗、元美、子相五君得家字》:“長空月正滿,遊騎隘京華。夜火分千樹,春星落萬家。乘閑來紫府,垂老問丹砂。笙鶴歸何處,依稀見彩霞。”(《謝榛全集校箋》卷四,頁二一二)

[6] 《送謝武選》:即《送謝武選少安犒師固原,因還蜀會兄葬》:“天書早下促星軺,二月關河凍欲消。白首應憐班定遠,黄金先賜霍嫖姚。秦雲曉度三川水,蜀道春通萬里橋。一對郫筒腸欲斷,鶺鴒原上草蕭蕭。”(《謝榛全集校箋》卷十一,頁四七六)《明詩別裁集》評曰:“將題意逐層安放,一氣轉折,有神無跡,與高青邱《送沈左司詩》,三百年中不易多見者也。”(卷八,頁二二〇)

[7] 高青丘《送沈左司》:高啟《送沈左司從汪參政分省陝西汪由御史中丞出》:“重臣分陝去臺端,賓從威儀盡漢官。四塞河山歸版籍,百年父老見衣冠。函關月落聽雞度,華岳雲開立馬看。知爾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長安。”《明詩別裁集》評曰:“音節氣味,格律詞華,無不入妙。《青邱集》中爲金和玉節。”(卷一,頁二〇—二一)

二十七

王、李[1]既興,輔翼之者,病在沿襲雷同;攻擊之者,又病在翻新吊詭。一變爲袁中郎兄弟之詼諧[2],再變爲鍾伯敬、譚友夏之僻澀[3],三變爲陳仲醇、程孟陽之纖佻[4]。廻視嘉靖諸子,又⑤古民之三疾矣。論者獨推孟陽,歸咎王、李,而幷刻論李、何爲作俑之始[6]。其然,豈其然乎?

【箋】

《明詩別裁集》評袁宏道:公安兄弟意矯王、李之弊,而入於俳諧,又一變而之竟陵,詩道遂不復振。人但知竟陵之衰,而不知公安一派先之也。(卷十,頁二五四)

《明詩別裁集》評程嘉燧:孟陽詩亦娟秀少塵。自錢牧齋訾謷李、何、王、李諸人,推孟陽爲一代宗主,幾與高季迪、李賓之前後相埒矣。而陽羨邵子湘有心矯枉,摘其累句云:“爭倚畫橈沖妓席,獨橫朱袖占歌筵”,“亦知終去婚和嫁,且戀閑來弟勸兄”,“近逐歌喉須闖席,閑開笑靨待歌船”,“閑偎串跡圓留面,戲劇鞋痕曲印肩”,“年去貧來不自由,暗傷顏面向交游”等句,謂其穢褻俚俗,幾於身無完膚矣。予錄其氣清格整去風雅未遠者四章,見孟陽自有真詩,勿因牧齋之過許,而毛舉其疵以掩之也。(卷十,頁二六〇)

【案】

沈德潛對公安和竟陵派評價頗低,《明詩別裁集》僅選入袁宏道七律一首,並把公安視爲詩道衰落之始,所論實是針對《列朝詩集》而發。錢謙益視竟陵爲詩道極衰,對公安派卻多有維護之詞,其評袁中道云:“小修又嘗告余:‘杜之《秋興》,白之《長恨歌》、元之《連昌宮詞》,皆千古絕調,文章之元氣也。楚人何知,妄加評竄,吾與子當昌言擊排,點出手眼,無令後生墮彼雲霧。’蓋小修兄弟間,師承議論如此;而今之持論者,夷公安於竟陵,等而排之,不亦過乎。”(《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頁五六九)沈德潛特意指出竟陵源出公安,認爲錢謙益排擊對七子和推崇程嘉燧皆爲門戶之見,並不符合明詩實際。

* * *

【校】

⑤ 又:嘯園本作“與”,誤。

【注】

[1] 王、李:王、李爲王世貞和李攀龍。李攀龍見本書卷上第一二一條注〔一〕,王世貞見本書卷上第九十六條注〔五〕。

[2] “袁中郎”句:袁宏道(一五六八—一六一〇),字中郎,號石公。公安(今屬湖北)人。萬曆二十年(一五九二)進士,累官至稽勛郎中。有《袁中郎集》。袁宏道與兄宗道、弟中道併有詩名,論詩排擊七子,反對復古,世稱“公安派”。

[3] “鍾伯敬”句:鍾惺(一五七四—一六二五),字伯敬,號退谷。萬曆三十八年(一六一〇)進士,官至福建提學僉事。有《隱秀軒集》。譚元春(一五八六—一六三七),字友夏。有《譚友夏合集》。鍾、譚皆爲竟陵(今湖北天門)人,共選《詩歸》,名滿天下,謂之“竟陵派”。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評鍾惺曰:“唐天寶之樂章,曲終繁聲,名爲入破;鍾、譚之類,豈亦五行志所謂詩妖者乎!”(丁集中,頁五七一)

[4] “陳仲醇”句:陳繼儒(一五五八—一六三九),字仲醇,號眉公,又號麋公。華亭(今上海松江)人。一生未仕,有《眉公全集》。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云:“余摘錄其小詩,取其便娟輕俊,聊可裝點山林,附庸風雅。”(丁集下,頁六三八)程嘉燧(一五六四—一六四四),字孟陽,號松圓,晚號偈庵老人。休寧(今屬安徽)人,僑居嘉定(今屬上海)。有《松圓浪淘集》。清王士禛《帶經堂詩話》評程嘉燧:“程七言近體學劉文房、韓君平,清辭麗句,神韻獨絕。”(卷六,頁一五七)

[6] “論者”句: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評程嘉燧曰:“其詩以唐人爲宗,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賊比擬之繆。七言今體約而之隨州,七言古詩放而之眉山,此其大略也。晚年學益進,識益高,盡覽中州、遺山、道園及國朝青丘、海叟、西涯之詩,老眼無花,炤見古人心髓。于汗青漫漶丹粉凋殘之後,爲之抉擿其所繇來,發明其所以合轍古人,而逈別于近代之俗學者,於是乎王、李之雲霧盡掃,後生之心眼一開,其功于斯道甚大,而世或未之知也。”(丁集下,頁五七七—五七八)

二十八

萬曆[1]以來,高景逸(攀龍)[2]、歸季思(子慕)[3],五言雅淡清真,得陶公意趣,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箋】

《論明詩十二斷句》之十:舞雩沂水高忠憲,泌水衡門歸季思。卻笑雕鏤冰雪輩,終身但解覓新辭。(《歸愚詩鈔》卷二十)

《明詩別裁集》評高攀龍:忠憲詩無心學陶,天趣自會,羽翼名教,人不以“擊壤”一派爲高,益信定山、甘泉非風雅之宗也。(卷九,頁二四五)

《明詩別裁集》評歸子慕:待詔詩雅淡清真,簞瓢童冠,無非樂趣。生平與高忠憲公敦道義交,詩品亦略相似,所云同心之言也。(卷九,頁二四九)

[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歸子慕”條:其詩學陶而得其神髓,韋蘇州後,鮮有其倫,誦之令人增陋巷簞瓢之樂。(卷十六,頁四七四—四七五)

【案】

正德、嘉靖時,楊慎、薛蕙等人提倡學習六朝來矯正七子派“詩必盛唐”之弊;萬歷時,高攀龍、歸子慕不同於後七子的高華雄渾,追求閑適澹雅,風格近陶。沈德潛雖然推崇七子,但師法更廣,兼重詩人修養,故於兩家頗有好感。

* * *

[1] 萬曆:明神宗朱翊鈞年號,一五七三—一六一五年。

[2] 高景逸:高攀龍(一五六二—一六二六),字存之,又字雲從、景逸。無錫(今屬江蘇)人。萬曆十七年(一五八九)進士,累官至左都禦史。高爲“東林黨”首領之一,有《高子遺書》十二卷。

[3] 歸季思:歸子慕(一五六三—一六〇六),字季思,號陶庵,學者稱清遠先生。昆山(今屬江蘇)人。歸有光子。有《陶庵集》。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評曰:“季思清真靜好,五言詩澹雅,似其爲人。”(丁集下,頁五八三)

二十九

詩至鍾、譚諸人,衰極矣。陳大樽[1]墾闢榛蕪[2],上窺正始[3],可云枇杷晚翠。

【箋】

《論明詩十二斷句》之十一:二袁熄後鍾、譚起,下里徒聞嘈躦音。獨有黃門持雅正,枇杷晚翠歲寒心。(《歸愚詩鈔》卷二十)

《明詩別裁集》評陳子龍:詩教之衰,至於鍾、譚,剝極將復之候也。黃門力辟榛蕪,上追先哲,厥功甚偉。而責備無已者,謂仍不離七子面目。將蜩螗齊鳴,不必有鈞韶之響耶?(卷十,頁二七六)

[清]朱笠亭《明詩鈔》:余鈔黃門詩,以終明一代之運。劉、高開宗於前,西涯接武於繼,李、何、王、李振興於中,黃門撐持於後——此明詩大概也。(《陳忠裕公全集》附錄《諸家評論》)

【案】

陳子龍不僅是明末抗清志士,又爲東南文壇盟主。其詩分前後兩期,前期詩作效法七子,多有追慕漢魏盛唐之作,爲明末格調派的代表。後期詩作則充滿家國之悲,民生之憂,沉雄豪邁,現實主義色彩突出。故歷來評價頗高,視爲明詩殿軍人物。

以上十四條論明詩流變。沈德潛一改錢謙益《列朝詩集》和朱彝尊《明詩綜》對明詩的定位,重新把七子派樹立爲明詩的典範,標志著格調理論經清初錢謙益等人排擊之後,此時又迎來了全面復興。

* * *

[1] 陳大樽:陳子龍(一六〇八—一六四七),字人中,更字臥子,號軼符,又號大樽。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崇禎十年(一六三七)進士,初仕紹興推官。南明弘光時,擢兵科給事中,世稱陳黃門。後反清被執,投水死,謚忠裕。有《陳忠裕公全集》。

[2] 榛蕪:草木叢雜。

[3] 正始:“正始”爲正道、正宗之始,即符合雅正傳統的作品。《毛詩序》:“《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孔穎達《正義》云:“《周南》、《召南》二十五篇之詩,皆是正其初始之大道,王業風化之基本也。高以下爲基,遠以近爲始。文王正其家而後及其國,是正其始也。化南土以成王業,是王化之基也。”(《毛詩正義》卷一之一,頁二七三)

三十

寫竹者必有成竹在胸,謂意在筆先,然後著墨也[1]。慘澹經營,詩道所貴。倘意旨間架,茫然無措,臨文敷衍,支支節節而成之,豈所語於得心應手之技[2]乎?

【案】

“意在筆先”本是六朝書畫之習論,漸漸成爲文學創作中的重要指導思想。沈德潛強調詩人在構思和創作過程中,必須對所表達對象的特點完全把握,並形成完整的構思,然後再落筆進行創作。正如蘇軾所言文與可畫竹不是“節節而爲之,葉葉而累之”,而是先要“成竹於胸”,然後才能用藝術方法把它物質化爲具體的畫,變成“手中之竹”。衹有“了然於心”,方能“了然於口與手”。

* * *

[1] “寫竹者”句:蘇軾《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虵蚹,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爲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蘇東坡全集》前集卷三十三,頁三九五)

[2] 得心應手之枝:《莊子·天道》:“斵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莊子集解》卷四,頁八七)

三十一

古人不廢煉字法[1],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2],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近人挾以鬪③勝者,難字而已。

【箋】

[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煉字》:是以綴字屬篇,必須練擇: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複。……故善爲文者,富於萬篇,貧於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爲難也。(《文心雕龍注》卷八,頁六二四—六二五)

[金]王若虛《滹南詩話》卷一:吾舅嘗論詩云:“文章以意爲之主,字語爲之役。主強而役弱,則雖使不從。世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可謂深中其病矣。(《歷代詩話續編》上冊,頁五〇七)

[清]劉大勤《師友詩傳續錄》:問:“蕭亭先生論詩,修辭爲要。辭佳而意自在其中,未達其旨。”答:“以意爲主,以辭輔之,不可先辭後意。”(《清詩話》上冊,頁一五一)

【案】

優秀詩作必然是用最精確、妥帖的語言來抒情達意,故古今論詩均重煉字之法。煉字是對字的反覆斟酌,其目的在於作者情意的表達,故沈德潛認爲煉字應首重“意勝”,以意爲主,並對以難字而鬪勝的近世詩風表示不屑。

* * *

【校】

③ 鬬:嘉慶本、詩法萃編本作“闢”,誤。

【注】

[1] “古人”句:宋張表臣《珊瑚鈎詩話》卷一:“詩以意爲主,又須篇中鍊句,句中鍊字,乃得工耳。”(《歷代詩話》上冊,頁四五五)

[2] “意勝”句:宋劉攽《中山詩話》:“詩以意爲主,文詞次之,或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世效古人平易句,而不得其意義,翻成鄙野可笑。”(《歷代詩話》上冊,頁二八五)

三十二

點染風花,何妨少爲失實?若小小送別,而動欲沾巾;聊作旅人,而便云萬里。登陟培塿[1],比擬華、嵩[2];偶遇庸人,頌言良哲。以至本居泉石,更懷遯世之思;業處歡娛,忽作窮途之哭。準之立言,皆爲失體。《記》曰:“志之所至,詩亦至焉。”[3]本乎志以成詩,惡有數者之患?

【箋】

[宋]歐陽修《六一詩話》:國朝浮圖,以詩名於世者九人,故時有集號《九僧詩》,今不復傳矣。余少時聞人多稱之。其一曰惠崇,餘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記其詩,有云:“馬放降來地,鵰盤戰後雲。”又云:“春生桂嶺外,人在海門西。”其佳句多類此。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謂九僧者矣,是可歎也!當時有進士許洞者,善爲詞章,俊逸之士也。因會諸詩僧分題,出一紙,約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風、雲、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于是諸僧皆閣筆。洞咸平三年進士及第,時無名子嘲曰“張康渾裹馬,許洞鬧裝妻”者是也。(《歷代詩話》上冊,頁二六六)

[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李攀龍”條:七言今體,承學師傳,三百年來,推爲冠冕。舉其字則三十餘字盡之矣,舉其句則數十句盡之矣。百年萬里,已憎疊出;周禮漢官,何煩洛誦。刻畫雄詞,規摹秀句,沿李頎之餘波,指少陵爲頽放,昔人所以笑橅帖爲從門,指偷句爲鈍賊也。專城出守,動曰東方千騎;方舟共載,輒云二子乘舟。遼海中丞,襲標騎之號;廬江別駕,蒙小吏之呼。投杼曾母,訝許自天;傅粉何郎,冠以帝謂。經義寡稽,援據失當,瑕疵曉然,無庸抉擿。(丁集上,頁四二九)

【案】

“崇真”乃古今通談,但這並不意味著對客觀事實的遵奉不移。尤其是詩歌創作中,詩人在感興狀態下往往兼顧不到生活真實,衆多詩論家對此持寬容的態度。明胡應麟曰:“韋蘇州:‘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宋人謂滁州西澗,春潮絕不能至,不知詩人遇興遣詞,大則須彌,小則芥子,寧此拘拘?癡人前,政自難說夢也。又張繼:‘夜半鐘聲到客船’,談者紛紛,皆爲昔人愚耳。詩流借景立言,惟在聲律之調,興象之合,區區事實,彼豈暇計?無論夜半是非,即鍾聲聞否,未可知也。”(《詩藪》外編卷四,頁一九三)清王士禛也有相似論述:“西澗在滁州城西,宋藝祖自清流關浮西澗以取滁州,亦非細流;昔人或謂西澗潮所不至,指爲今六合縣之芳草澗,謂此澗亦以韋公詩而名,滁人爭之。余謂詩人但論興象,豈必以潮之至與不至爲據,真癡人前不得說夢耳。”(《帶經堂詩話》卷十三,頁三三七)都認爲詩歌創作重在情感的表達和意象的營構。不過,失實應該有一定限度,表達尤忌形成固定的模式。沈德潛乃是有感於錢謙益對七子的批評,反對創作落入俗套,從而影響情感的充分表現。

* * *

[1] 培塿:小土丘。

[2] 華、嵩:華山、嵩山。

[3] “《記》曰”句:語出《禮記·孔子閑居》。

三十三

用意過深,使氣過厲[1],抒藻過穠[2],亦是詩家一病。故曰“穆如清風”[3]。

【箋】

[明]陸時雍《詩鏡總論》:氣太重,意太深,聲太宏,色太厲,佳而不佳,反以此病,故曰“穆如清風”。(《歷代詩話續編》下冊,頁一四一二)

【案】

此論內容表達既不能用意過深使讀者難以領會,又不能過於直接而缺少蘊藉含蓄之美。同時,在言辭上又不可過於華艷,所謂“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蘇軾《評韓柳詩》),形式的樸素平淡與詩意的豐富充實結合起來,方爲至作。沈德潛有“穆如清風”印章,對這種境界尤爲向往。

* * *

[1] 使氣過厲:謂情感的表達過於揚厲,有失溫柔敦厚之旨。

[2] 抒藻過穠:使用辭藻過於穠艷華麗。

[3] 穆如清風:語出《詩經·大雅·烝民》:“吉甫作誦,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毛詩正義》卷一八之三,頁五六九)贊美聖賢的才氣德行如清風般和緩溫厚,可以化育萬物。

三十四

意主渾融,惟恐其露;意主蹈厲[1],惟恐其藏。究之恐露者味而彌旨[2];恐藏者盡而無餘。

【箋】

[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校釋》,頁二六)

[清]王士禛《池北偶談》:嚴滄浪《詩話》借禪喻詩,歸於妙悟。如謂盛唐諸家詩,如鏡中之花,水中之月,鏡中之象,如羚羊掛角,無迹可求,乃不易之論。而錢牧齋駁之,馮班《鈍吟雜錄》因極排詆,皆非也。(《帶經堂詩話》卷二,頁六五)

【案】

抒情達意爲詩文的基本功能,也是文學創作的重要問題。從唐代的皎然、司空圖到清代王士禛,各家在論及詩歌創作時均強調表現方式渾然一體、無跡可尋,表達效果應含蓄不盡,具有味外之味,弦外之響,切忌一覽無餘。沈德潛此論實爲對傳統意境論的繼承。

* * *

[1] 蹈厲:原指舞動時動作的威武,喻奮發有爲,意氣昂揚。

[2] 彌旨:缺少味外之旨,詩味淡薄。

三十五

朱子云:“《楚詞》不皆是怨君,被後人多說成怨君。”[1]此言最中病痛。如唐人中少陵故多忠愛之詞,義山間作風刺之語;然必動輒牽入,即偶爾賦物,隨境寫懷,亦必云主某事,刺某人,水月鏡花,多成粘皮帶骨,亦何取耶?

【箋】

《唐詩別裁集·凡例》:朱子云:“《楚詞》不皆是怨君,被後人多說成怨君。”此言最中病痛。如唐人中少陵故多忠愛之詞,義山間作風刺之語,然必動輒牽入,即小小賦物,對境咏懷,亦必云某詩指其事,某詩刺某人,水月鏡花,多成粘皮帶骨,亦何取耶?鈔中概爲刪卻。

[清]錢謙益《錢注杜詩·略例》:宋人解杜詩,一字一句,皆有比託。若僞蘇注之解屋上三重茅,師古之解筍根稚子,尤爲可笑者也。(頁四)

【案】

用比興手法反映時事雖爲詩歌常用之表現手法,但並不意味著寫景抒懷必然有所寄托。沈德潛以朱熹論《楚辭》之語爲例,指出後人對杜甫、李商隱等人的理解也有此弊。錢謙益在《杜詩略例》論及前人注杜的錯繆之處時,總結出八種錯誤:僞託古人、僞造故事、傅會前史、僞撰人名、改竄古書、顛倒事實、強釋文義、錯亂地理,並批評宋人解杜詩“一字一句,皆有比託”尤爲可笑。但錢氏自己也難免此弊。如《同諸公登慈恩寺塔》,錢注曰:“三山老人曰:‘此詩譏切天寶時事也。秦山忽破碎,喻人君失道也。涇渭不可求云云,言清濁不分,而天下無綱紀文章也。虞舜蒼梧,思古之聖君而不可得也。瑤池日晏,言明皇方躭于淫樂而未已也。賢人君子多去朝廷,故以黃鵠哀鳴比之。小人貪祿戀位,故以陽雁稻粱刺之。’箋曰:‘高標烈風,登茲百憂,岌岌乎有漂搖崩析之恐,正起興也。涇渭不可求,長安不可辨,所以迴首而思叫虞舜。蒼梧雲正愁,猶太白云長安不可使人愁也。唐人多以王母喻貴妃,瑤池日晏,言天下將亂,而宴樂之不可以爲常也。’程嘉燧曰:‘玄宗遊宴,貴妃皆從幸,蒼梧雲正愁,闇指二妃之事也。故以瑤池日晏惜之。’”(《錢注杜詩》卷一,頁一八—一九)沈德潛則曰:“後半‘回首’以下,胸中鬱鬱硉硉,不敢顯言,故托隱語出之。以上皆實境也。錢牧齋謂通體皆屬比語,恐穿鑿無味。”(《唐詩別裁集》卷二,頁五七)盡管沈氏論詩極重作品的諷諫精神和對現實內容的表達,但也重視詩歌特有的表現手法,反對對尋常景物的描寫進行牽強附會的解釋。

* * *

[1] “朱子”句:《朱子語類·論文上》曰:“《楚詞》不甚怨君。今被諸家解得都成怨君,不成模様。《九歌》是托神以為君,言人間隔,不可企及,如己不得親近於君之意。以此觀之,他便不是怨君。至《山鬼》篇,不可以君為山鬼,又倒説山鬼欲親人而不可得之意。今人解文字不看大意,只逐句解,意却不貫。”(卷一百三十九,頁三二九七)

三十六

鍾伯敬云:“但欲洗去故常語。然別開一徑,康馗有弗踐者焉。故器不尚象,淫巧雜陳;聲不和律,豔詄競響。”[1]此持論極善,且似自砭其失處。蓋詩當求新於理,不當求新於徑。譬之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未嘗有兩日月也[2]。

【箋】

[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通變》: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文心雕龍注》卷六,頁五一九)

[清]葉燮《原詩》:唐宋以來,諸評詩者,或概論風氣,或指論一人,一篇一語,單辭複句,不可殫數。其間有合有離,有得有失。如皎然曰:“作者須知復變;若惟復不變,則陷於相似,置古集中,視之眩目,何異宋人以燕石爲璞?”劉禹錫曰:“工生於才,達生於識,二者相爲用而詩道備。”李德裕曰:“譬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皮日休曰:“才猶天地之氣,分爲四時,景色各異;人之才變,豈異於是?”以上數則語,足以啓蒙砭俗,異於諸家悠悠之論,而合於詩人之旨爲得之。(外篇上,頁五四)

【案】

此論詩歌創作中繼承與創新的關係。沈氏立足於傳統的通變理論,認爲文學創作既有因襲,也應有創新。所言“求新於理”,主要指作品的思想內容及藝術風格應該體現出詩人的個性特點,並符合事物特有的屬性。至於文學形式及具體的文體規範,應該遵循成規,不應刻意求新。

* * *

[1] “鍾伯敬”句:鍾惺字伯敬,見本書卷下第二十七條注〔三〕。此論不見鍾氏文集及《詩歸》,當爲沈氏誤讀毛先舒《詩辯坻》所致。案譚元春評孟郊云:“詩家變化,自盛唐諸家而妙已極,後來人又欲別尋出路,自不能無東野、長吉一派。”(《唐詩歸》卷三十一,頁一九九)鍾惺評皇甫松《古松感興》云:“古人作詩文,於時地最近、口耳最熟者,必極力出脫一番。”(《唐詩歸》卷三十五,頁二四六)竟陵選詩有意求新,欲矯《文選》、《古今詩刪》選詩熟爛之弊,有意刊落傳統公認的高文大篇,明清衆多詩家對此頗多異議。清毛先舒《詩辯坻》卷四《竟陵詩解駁議》列《詩歸》三十三條謬說,其二十二條云:“但欲洗去詩家故常語,然別逕一開,康馗有不踐者焉。故器不尚象,淫巧雜陳;聲不和律,豔詄競響。此鍾、譚持論,雖頗有可喜,不欲深道之。”(《清詩話續編》上冊,頁八七)康馗,康莊大道。淫巧雜陳與艷詄競響指事物或詩作一旦無所規範,將會變成奇淫巧技。

[2] “譬之日月”句:唐李德裕《文章論》曰:“世有非文章者曰:‘詞不出於《風》、《雅》,思不越於《離騷》,摸冩古人何足貴也?’余曰:‘譬諸日月,雖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此所以為靈物也’”(《唐文粹》卷三十六)

三十七

援引典故,詩家所尚[1]。然亦有羌無故實而自高[2],臚陳卷軸[3]而轉卑者。假如作田家詩,只宜稱情而言;乞靈古人,便乖本色。

【箋】

《古詩源》評陶淵明《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昔人問《詩經》何句最佳,或答曰“楊柳依依”,此一時興到之言,然亦實是名句。倘有人問陶公何句最佳,愚答云“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亦一時興到也。(卷九,頁二〇〇)

[明]胡應麟《詩藪》:詩自模景述情外,則有用事而已。用事非詩正體,然景物有限,格調易窮,一律千篇,衹供厭飫。欲觀人筆力材詣,全在阿堵中。且古體小言,姑置可也;大篇長律,非此何以成章!(內編卷四,頁六四)

【案】

此以陶淵明田園詩爲例指出有些題材不宜通過用典來表現。鍾嶸認爲那些“經國文符”和“撰德駁奏”的文章應該旁征博引,用典能夠增加表達效果,而詩歌作爲抒情的藝術不適合用典。後世部分詩家基於詩歌抒情言志的特點強調“即景會心”的創作方式,於用典頗有微詞,但多數認爲恰當的用典能夠增強表達效果。沈德潛於用典即持靈活的態度,不過特意強調優秀的田園詩皆爲興到之言,不適合用典。

* * *

[1] 援引典故,詩家所尚:劉勰《文心雕龍·事類》:“然則明理引乎成辭,徵義舉乎人事,迺聖賢之鴻漢,經籍之通矩也。”(《文心雕龍注》卷八,頁六一四)

[2] 羌無故實而自高:鍾嶸《詩品序》:“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視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詩品集注》,頁一七四)

[3] 臚陳卷軸:排列典故。

三十八

嚴儀卿有“詩有別才,非關學也”之說[1],謂神明妙悟,不專學問,非教人廢學也。誤用其說者,固有原伯魯之譏[2]。而當今談藝家,又專主漁獵,若家有類書,便成作者,究其流極,厥弊維鈞。吾恐楚則失矣,齊亦未爲得也。

【箋】

沈德潛《許雙渠抱山吟序》:古人無不學之詩,李太白曠世逸才也,而其始讀書匡山至十有九年。杜少陵自言所得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知古人所以神明其業者,未有不從強學而得者也。自嚴滄浪有“詩有別才,非關學也”之語,而誤用其說,遂以空疎、鄙倍之辭時形簡帙,而原本載籍者罕焉。其去詩道日以遠矣。故詩雖超詣之難,而尤不根柢於學之足患。(《歸愚文鈔》卷十三)

[明]都穆《南濠詩話》:老杜詩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蕭千巖云:“詩不讀書不可爲,然以書爲詩,則不可。”范景文云:“讀書而至萬卷,則抑揚高下,何施不可?非謂以萬卷之書爲詩也。”景文之語,猶千巖之意也。嘗記昔人云:“萬卷書人誰不讀?下筆未必能有神。”嚴滄浪云:“詩有別材,非關書也。”斯言爲得之矣。(《歷代詩話續編》下冊,頁一三六三)

【案】

劉勰《文心雕龍·體性》指出作家的創作個性包含才、氣、學、習四個方面的因素,“學”指後天的學識,劉勰把“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看作“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將作家後天的學識提高到可觀的高度。杜甫亦重“學”,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江西詩派在崇杜時尤其強調其“無一字無來歷”的特點,重學被推崇到極至。嚴羽反對江西詩派,倡言“詩有別才,非關學也”,認爲詩歌創作不能只靠書本學問,還需要詩人不同于學者的特別才能。沈德潛立足於嚴羽所論,主張詩歌具有特殊的內容和表現手法,學問衹是詩人的基本素質,詩歌不宜專爲顯示學問而作,仍是把抒情視爲主要功能。

以上三十條至三十八條論詩之立意。作詩要意在筆先,立意應新又不可刻意求新。立意不可太深或過露,不可過於附會。立意應真實,不必乞靈古人也不可廢學。

* * *

[1] “嚴儀卿”句:嚴羽字儀卿,其《滄浪詩話·詩辨》云:“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郭紹虞注曰:“‘書’字,後人稱引或誤作‘學’,非。鍾秀《觀我生齋詩話》卷一:‘嚴儀卿曰“詩有別才”,千古定論。又曰‘非關學也’,斯言一出,貽悞後人不小,不得謂非語病。雖然,滄浪斯言亦爲宋人以議論爲詩者對症發藥,其所謂“非關學”者,殆謂學詩者不在着力,非謂學詩者不必讀書,第恐後人誤會其意,所關非淺鮮也。’”(《滄浪詩話校釋》,頁二六—二七)

[2] 原伯魯之譏:《左傳·昭公十八年》:“往者見周原伯魯焉,與之語,不說學。歸以語閔子馬。閔子馬曰:‘周其亂乎?夫必多有是說,而後及其大人。大人患失而惑,又曰:“可以無學,無學不害。”不害而不學,則苟而可。於是乎下陵上替,能無亂乎?夫學,殖也。不學將落,原氏其亡乎?’”(《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八,頁二〇八六)

三十九

擬古詠懷[1],斷不宜入近世事與近世字面,錦葛同裘[2],嫌不稱也。若本敍述近事,即方言謠諺,不妨引入;顧用之何如耳。

【箋】

[明]王世贞《藝苑卮言》卷一:擬古樂府,如《郊祀》、《房中》,須極古雅,發以峭峻。《鐃歌》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須斟酌淺深質文之間。漢、魏之辭,務尋古色。《相和》、《瑟曲》諸小調,係北朝者,勿使勝質;齊、梁以後,勿使勝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纖。拙不露態,巧不露痕。寧近無遠,寧樸無虛。有分格,有來委,有實境,一涉議論,便是鬼道。(《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九五九)

[清]劉大勤《師友詩傳續錄》:問:“作律詩忌用唐以後事,其信然與?”答:“自何、李、李、王以來,不肯用唐以後事。似不必拘泥。然六朝以前事,用之即多古雅。唐、宋以下,便不盡爾。此理亦不可解。總之:唐、宋以後事,須擇其尤雅者用之。如劉後村七律,專好用本朝事,直是惡道。”(《清詩話》上冊,頁一五四)

[清]毛先舒《詩辯坻》卷四:風格色澤,詩家所謹,若臻神境,又自無不可。近世事與近世字面,初入手時,決當慎之,後來顧當用之如何。區區準繩,非所論于法之外。(《清詩話續編》上冊,頁七六)

【案】

自李攀龍“不讀唐以後書”之論出,詩中用辭漸爲詩家爭論的焦點之一。後世詩家多持反對態度,認爲學古重在神理相合,字模句倣實爲學詩大忌。沈德潛不主一格,認爲擬古詩爲對象所限,不宜用近代詞彙,這是符合創作實際的。至於詠懷之作,如果用近世事實或詞彙,總體風格將會不協調,這主要是指詠史、懷古類詠懷之作。如果借當代事件而詠懷,自然可用近世方言謠諺。總體來看立論較爲平達。

* * *

[1] 擬古詠懷: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列“擬古”,郭紹虞注曰:“擬古之作,亦稱‘效’,或稱‘代’,或稱‘學’,或稱‘紹’。”(《滄浪詩話校釋》,頁九三)後世多以漢魏之作爲摹擬對象。“詠懷”亦爲詩之一體,最早得名於阮籍《詠懷》八十二首,《文選》李善注曰:“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羅謗遇禍,因茲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譏刺,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文選》卷二十三,頁四一九)詠懷之作內容雖然龐雜,但多以興寄爲主,托物言志,借史抒情。

[2] 錦葛同裘:謂美醜並陳。錦,絲織的華美之衣;葛,用葛草所制的布衣。

四十

樂府中不宜雜古詩體,恐散樸也;作古詩正須得樂府意[1]。古詩中不宜雜律詩體,恐凝滯也;作律詩正須得古風格[2]。與寫篆、八分不得入楷法,寫楷書宜入篆、八分法[3]同意。

【箋】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古樂府、《選》體、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句法字法皆然。惟近體必不可入古耳。(《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九六四)

[清]郎廷槐《師友詩傳錄》:問:“樂府五、七言與五、七言古何以分別?學樂府宜宗何人?”歷友答:“西漢樂府隸於太常,爲後代樂府之宗,皆其用之於天地羣祀與宗廟者。其字句之長短雖存;而節奏之聲音莫辨。若挦摭其皮膚,徒爲擬議,以成其腐臭耳,何變化之有?後人但讀之而得其神理,玩其古光幽色可也,不必法其篇章字句。蓋樂府主紀功,古詩主言情,亦微有別。且樂府間雜以三言、四言以至九言,不專五、七言也。若五、七言古詩,其神韻聲光自足以飫儉腹而被詞華。故學詩而不熟於漢、魏、六朝者,皆傖父也。何必其有定宗乎?”蕭亭答:“樂府之異於詩者,往往敘事。詩貴溫裕純雅,樂府貴遒深勁絕,又其不同也。”(《清詩話》上冊,頁一三二)

【案】

沈德潛以書法爲喻,認爲各種詩體的寫作,如果雜入後代新興詩體的創作手法,往往會影響這種詩體的本色之美,導致“破體”之失。但新興詩體如果借鑒吸收前代已經定型的傳統風貌特征,反而更能增強作品的藝術審美價值。

* * *

[1] “樂府”句:樂府以敘事爲主,句式多樣,風格多質樸渾厚;古詩以五七言爲主,主於言情,風格多樣。樂府雜入古詩,恐怕會影響整體的渾樸風貌,但樂府的樸拙之氣卻是古詩極至的表現。

[2] “古詩”句:宋李之儀《謝人寄詩並問詩中格目小紙》:“近體見於唐初,賦平聲爲韻,而平側協其律,亦曰律詩。由有律體,遂分往體。就以賦側聲爲韻,從而別之,亦曰古詩。”(《姑溪居士集》前集卷十六)古詩雜入律詩體,即詩中有對仗工穩的句式,這往往會破壞古詩特有的古樸風格。但近體詩的寫作應該借鑒古詩抒情含蓄溫厚的特色,所謂“正須得古風格”。

[3] “写篆”句:謂篆書、隸書不可雜入楷書筆法,但楷書可雜入篆書和隸書筆法。八分爲隸書,又名佐書,分書,盛行於漢代。

四十一

詠古詩未經闡發者,宜援據本傳,見微顯闡幽[1]之意;若前人久經論定,不須人云亦云。王摩詰《西施詠》[2]、李東川《謁夷齊廟》[3],或別寓興意,或淡淡寫景,以避雷同勦說,此別行一路法也。

【箋】

《唐詩別裁集》評王維《西施詠》:寫盡炎涼人眼界,不爲題縛,乃臻斯詣。入後人手,徵引故實而已。(卷一,頁一八)

《唐詩別裁集》評李頎《登首陽山謁夷齊廟》:謁夷齊廟,何容復下讚語耶?淡淡著筆,風骨最高。(卷一,頁三一)

【案】

詠古詩與詠史詩、懷古詩很難絕對區分,三者皆爲借古抒懷,不過題材有所不同。詠古側重歷史人物,詠史多通過歷史題材來表現作者思想情感,懷古多以古跡爲依托歌詠歷史人物。較早的詠古詩爲班固《詠史》,通過歌頌緹縈救父之事宣揚了儒家的忠孝觀念。全詩以敘事爲主,質木乏文,《古詩源》未入選此作。相反卻評王維《西施詠》“不爲題縛,乃臻斯詣”,並推崇李頎《謁夷齊廟》通過寫景咏史的創作手法,可知沈德潛比較重視詠古詩的創新。

* * *

[1] 微顯闡幽:在鋪陳史事之中展示出所蘊含的儒家倫理精神。

[2] 王摩詰《西施詠》:王維字摩詰,其《西施詠》云:“豔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朝爲越溪女,暮作吳宫妃。賤日豈殊衆,貴來方悟稀。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羅衣。君寵益驕態,君憐無是非。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持謝鄰家子,效顰安可希。”(《王右丞集箋注》卷五,頁六六)

[3] 李東川《謁夷齊廟》:李頎(生卒年不詳),東川(今河北趙縣)人,開元二十三年(七三五)進士。其《登首陽山謁夷齊廟》云:“古人已不見,喬木竟誰過。寂莫首陽山,白雲空復多。蒼苔歸地骨,皓首采薇歌。畢命無怨色,成仁其若何。我來入遺廟,時候微清和。落日弔山鬼,回風吹女蘿。石崖向西豁,引領望黄河。千里一飛鳥,孤光東逝波。驅車層城路,惆悵此巗阿。”(《全唐詩》卷一百三十二,頁一三四〇)

四十二

太沖《詠史》,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己有懷抱,借古人事以抒寫之,斯爲千秋絕唱[1]。後人粘著一事,明白斷案,此史論,非詩格也。至胡曾絕句百篇,尤爲墮入惡道[2]。

【箋】

《古詩源》評左思《咏史八首》:太沖《詠史》,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詠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見,此千秋絕唱也。後惟明遠、太白能之。(卷七,頁一六六)

[明]楊慎《升庵詩話》卷七“胡曾詠史”條:“漠漠黃沙際碧天,問人云此是居延。停驂一顧猶魂斷,蘇武爭銷十九年。”此詩全用杜牧之句。慎少侍先師李文正公,公曰:“近日兒童村學教以胡曾《詠史詩》,入門先壞了聲口矣。”慎曰:“如《詠蘇武》一首亦好。”公曰:“全是偷杜牧之《聞胡笳》詩。”退而閱之,誠然。曾之詩,此外無留良者。(《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七七四—七七五)

[明]胡應麟《詩藪》:詠史之名,起自孟堅,但指一事。魏杜摯《贈毋丘儉》,疊用入古人名,堆垛寡變。太沖題實因班,體亦本杜,而造語奇偉,創革新特,錯綜震蕩,逸氣干雲,遂爲千古絕唱。(外篇卷二,頁一四七)

[清]毛先舒《詩辯坻》卷三:近體咏史自不能佳,胡曾百首,竟墜塵溷,《平城》、《望夫石》二詩,結句尤惡。茂秦顧獨稱之,何邪?又云“咏史宜明白斷案”,非徒不解近體法,是目未經見晉以前詠史者。(《清詩話續編》上冊,頁六五)

[清]何焯《義門讀書記》:詠史者,不過美其事而詠歎之,檃括本傳,不加藻飾,此正體也。太冲多攄胸臆,乃又其變。(卷四十六,頁八九三)

[清]吳喬《圍爐詩話》卷三:古人詠史,但敍事而不出己意,則史也,非詩也;出己意,發議論,而斧鑿錚錚,又落宋人之病。(《清詩話續編》上冊,頁五五八)

【案】

《文選》“詠史”類在左思之前有王粲《詠史》和曹植《三良詩》,二詩皆述三良殉葬之事,並贊賞三良的忠臣之義,與班固《詠史》如出一轍。左思《詠史》不再專注於歷史事件本身,轉而強調所詠人物的境遇,增強了主觀的抒情色彩。其一敘述詩人卓越的才能和偉大的抱負,其二感嘆門閥社會不公平的世襲現象,其三贊譽段干木、魯仲連排紛解難且不貪圖名利的高逸情懷,其四對比權貴與揚雄的生活,其五抒寫傲視王侯的氣概並向往隱居,其六贊賞荊柯燕市高歌的豪邁,其七寫朱買臣、主父偃、陳平、司馬相如四位英雄也有未遇時的困窘,其八寫窮巷士的遭遇,並以蘇秦、李斯雖享榮華終復凋枯而自慰。整組詩抒寫了門閥制度下寒士壯志難酬的悲憤,同時又表現了詩人由熱衷用世到向往隱逸生活的心路歷程。從內容看,名爲“詠史”,實是借古抒情。胡曾《詠史》主要繼承了班固、曹植的寫法,重視史實的敘述,辛文房《唐才子傳》評胡曾曰:“作《詠史詩》,皆題古君臣爭戰,廢興塵迹,經覽形勝,關山亭障,江海深阻,一一可賞。人事雖非,風景猶昨,每感輒賦,俱能使人奮飛。”(卷八,頁三五七)評價頗高。但是,包括沈德潛在內的明清衆多詩論家對這種詳於敘事、寡於言情的寫法均有不滿,更爲重視借史抒情言志之作。

* * *

[1] “太沖”句:左思字太沖,見本書卷上第五十八條注〔八〕。據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詩僅存十四篇,以《詠史》八首最著名。

[2] “胡曾”句:胡曾,邵陽人,咸通中進士。《全唐詩》卷六四七錄存其詩一卷,中有《咏史》七絕一百五十首。宋費衮《梁溪漫志》曰:“詩人詠史最難,須要在作史者不到處,另生眼目。……至如世所傳胡曾《詠史詩》一編,只是史語上轉耳,初無見處也。”(卷七)

四十三

懷古必切時地,老杜《公安縣懷古》中云:“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1]簡而能該,真史筆也。劉滄《咸陽》、《鄴都》、《長洲》諸詠[2],設色寫景,可互相統易,是以酬應爲懷古矣。許渾稍可觀,然落句往往入套。

【箋】

《唐詩別裁集》評許渾《咸陽城東樓》:恐落吊古套語,少陵懷古詩每章各有結束。(卷十六,頁五一七)

《唐詩別裁集》評劉滄《經煬帝行宮》:懷古詩如《咸陽》、《鄴都》、《長洲》諸作,設色寫景,可以互相統易,詩品在許用晦下。惟此首稍見典切,餘韻猶存。(卷十六,頁五二四)

【案】

懷古詩多以古跡爲依托,詩人情感的展開往往寄寓在山川景物的描寫之中,在古今對比中來抒情言志。沈德潛認爲晚唐劉滄部分懷古詩景物描寫流於俗套,未能體現出景物的特點,其抒情效果難免會受到影響。許渾懷古詩結尾多寄寓對歷史的反思和濃厚的感傷之情,與杜甫等盛唐人豐富多樣的內容有所不同。沈氏所論似有刻意貶低晚唐的傾向,但“必切時地”確爲優秀懷古詩的條件。

* * *

[1] “老杜”句:杜甫《公安縣懷古》:“野曠吕蒙營,江深劉備城。寒天催日短,風浪與雲平。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維舟倚前浦,長嘯一含情。”《唐詩別裁集》評曰:“‘灑落’二字,形得歡如魚水意出。結松。”(卷十,頁三五九)

[2] “劉滄”句:劉滄(生卒年不詳),字藴靈,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大中八年(八五四)進士。其《咸陽懷古》云:“經過此地無窮事,一望凄然感廢興。渭水故都秦二世,咸原秋草漢諸陵。天空絶塞聞邊鴈,葉盡孤村見夜燈。風景蒼蒼多少恨,寒山半出白雲層。”(《全唐詩》卷五百八十六,頁六八〇三)《鄴都懷古》云:“昔時霸業何蕭索,古木唯多鳥雀聲。芳草自生宫殿處,牧童誰識帝王城。殘春楊柳長川迥,落日蒹葭遠水平。一望青山便惆悵,西陵無主月空明。”(同上,頁六七八八)《長洲懷古》云:“野燒原空盡荻灰,吴王此地有樓臺。千年事往人何在,半夜月明潮自來。白鳥影從江樹沒,清猿聲入楚雲哀。停車日晚薦蘋藻,風静寒塘花正開。”(同上,頁六七八七)

四十四

遊山詩,永嘉山水主靈秀,謝康樂稱之[1];蜀中山水主險隘,杜工部稱之[2];永州山水主幽峭,柳儀曹稱之[3]。略一轉移,失却山川真面。

【箋】

《唐詩別裁集》評杜甫《劍門》:自秦州至成都諸詩,奧險清削,雄奇荒幻,無所不備。山川詩人,兩相觸發,所以獨絕古今也。(卷二,頁七五)

[清]葉燮《原詩》:遊覽詩切不可作應酬山水語。如一幅畫圖,名手各各自有筆法,不可錯雜;又名山五嶽,亦各各自有性情氣象,不可移換。作詩者以此二種心法,默契神會,又須步步不可忘我是遊山人,然後山水之性情氣象、種種狀貌、變態影響,皆從我目所見、耳所聽、足所履而出,是之謂遊覽。且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遠奇險,天地亦不能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手足一歷之,而山水之妙始洩:如此方無愧乎遊覽,方無愧於遊覽之詩。(外篇下,頁六九)

【案】

山水詩作爲古典詩歌的重要題材,名家衆多,成就輝煌。略而分之,約有兩類:一是寫實派,早期有謝靈運對永嘉山水的模寫,之後杜甫的蜀中山水詩和柳宗元永州山水詩也能寫出當地山水之貌;二是借山水寄寓高逸之情,景物描寫多爲靜態,視角固定,內容單薄,以王維、孟浩然爲代表。相較而言,與王孟山水詩抒情內容側重閑適高逸不同,杜甫和柳宗元山水詩的現實性更強烈一些,寫景之中透露著對社會的關注。沈德潛對寫實派較爲推崇,更強調寫出山水之風貌。

* * *

[1] “永嘉”句:謝靈運在永嘉太守任上,足跡遍及郡屬各縣的奇山秀水。山水之作有《七里瀨》、《登池上樓》、《游南亭》、《游赤石進泛海》、《登江中孤嶼》、《登永嘉綠嶂山詩》等,詩風一改晉代玄言詩風,把玄理與景色描寫融匯得十分巧妙,比較真切地反映了永嘉山水之貌。

[2] “蜀中”句:杜甫晚年入夔州,山水詩作一改之前的安閑精工,呈現出氣勢恢宏、拗折勁健的特點。如“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秋興八首》)、“高江急峽雷霆斗,古木蒼藤日月昏”(《白帝》)等,刻畫出蜀中獨特之景。

[3] “永州”句:柳宗元曾被貶永州十年,多有描寫永州的山水之作,《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旦攜謝山人至愚池》、《秋曉行南谷經荒村》、《江雪》、《漁翁》等作,詩風幽峭至險,與永州山水相契合。

四十五

詠物,小小體也。而老杜《詠房兵曹胡馬》則云:“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1]德性之調良,俱爲傳出。鄭都官《詠鷓鴣》則云:“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裏啼。”此又以神韻勝也[2]。彼胸無寄託,筆無遠情,如謝宗可、瞿佑之流,直猜謎語耳[3]。

【箋】

《唐詩別裁集》評杜甫《驄馬行》:老杜咏馬詩並皆佳妙,而用意用筆無一處相似,此老胸中具有造化。(卷六,頁二〇八)

《唐詩別裁集》評杜甫《蕃劍》:不粘不脫,寫一物而全副精神皆見。他人詠物,斤斤尺寸,惟恐失之,此高下之分也。(卷十,頁三五八)

[明]鍾惺評杜甫《苦竹》:每一小物,皆以全副精神、全副性情入之,使讀者不得不入。(《唐詩歸》卷二十一,頁九二)

[明]胡應麟《詩藪》:詠物起自六朝,唐人沿襲,雖風華競爽,而獨造未聞。惟杜諸作自開堂奧,盡削前規。如題月:“關山隨地闊,河漢近人流。”雨:“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雪:“暗度南樓月,寒深北浦雲。”夜:“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皆精深奇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然格則瘦勁太過,意則寄寓太深,他鳥獸花木等多雜議論,尤不易法。(內編卷四,頁七二)

[清]查爲仁《蓮坡詩話》:余云:“咏物有二種:一種刻畫,如畫家小李將軍,則李義山、鄭谷、曹唐是也;一種寫意,工者頗多。要以少陵爲正宗。必如青門言,咏物非少陵至處,豈《房兵曹馬》、《蕃劍》、《螢火》諸什,猶有所不足乎?”青門又云:“《畫鷹》一首,句句是畫鷹,杜之佳處不在此,所謂詩不必太貼切也。”余於此下一轉語:“當在切與不切之間。”(《清詩話》上冊,頁五一三—五一四)

【案】

詠物詩約有兩種類型:一是純粹詠物,如六朝宮體詩對器物的模寫;二是借詠物來抒懷,如駱賓王《詠蟬》。古代詩家多反對純粹詠物,如王夫之所言:“意猶帥也……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薑齋詩話》卷二,頁四四)把有情感寄托的詠物之作視爲上乘。杜甫詠物詩往往寄寓著深厚的現實情懷,如黃生評曰:“前後詠物諸詩,合作一處讀,始見杜公本領之大,體物之精,命意之遠。說物理物情,即從人事世法勘入,故覺篇篇寓意,含蓄無限。”(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七《白小》注引,頁六〇七)沈德潛對杜甫詠物詩的這一特點相當推崇,也重視鄭谷緣物寫情的創作手法,對謝宗可、瞿佑無寄托之作表示不屑。

* * *

[1] “老杜”句:杜甫《房兵曹胡馬詩》云:“胡馬大宛名,鋒稜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横行。”《唐詩別裁集》評曰:“前半論骨相,後半並及性情。‘萬里橫行’指房兵曹,方不粘著題面。”(卷十,頁三四四)

[2] “鄭都官”句:鄭谷(八五一?—?),字守愚,袁州宜春(今屬江西)人。光啟三年(八八七)登進士第。乾寧四年(八九七)拜都官郎中,世稱“鄭都官”。其《鷓鴣》曰:“暖戲煙蕪錦翼齊,品流應得近山雞。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黄陵廟裏啼。遊子乍聞征袖濕,佳人纔唱翠眉低。相呼相應湘江濶,苦竹叢深春日西。”(《全唐詩》卷六百七十五,頁七七三七)宋范晞文《對床夜話》卷五:“鄭谷《鷓鴣》詩云:‘雨昏青草池邊過,花落黃陵廟裏啼。’不用鈎輈格磔等字,而鷓鴣之意自見,善詠物者也。”(《歷代詩話續編》上冊,頁四四三)《唐詩別裁集》評曰:“咏物詩刻露不如神韻,三四語勝於‘鈎辀格磔’也。詩家稱鄭鷓鴣以此。”(卷十六,頁五三〇)

[3] “謝宗可”句:謝宗可(?—一三三〇),生平不詳,約元文宗至順初前後在世。能詩,有詠物詩一卷。瞿佑字宗吉,浙江杭州人,明洪武年間任過教諭、訓導之類的學官,著有《咏物新題百咏》、《歸田詩話》和《剪燈新話》等。

四十六

唐以前未見題畫詩,開此體者,老杜也[1]。其法全在不粘畫上發論。如題畫馬畫鷹,必說到真馬真鷹[2],復從真馬真鷹開出議論,後人可以爲式。又如題畫山水,有地名可按者,必寫出登臨憑弔之意;題畫人物,有事實可拈者,必發出知人論世之意。本老杜法推廣之,才是作手。

【箋】

《唐詩別裁集》評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見畫而思遊名山,神遊題外。題畫詩開出異境,後人往往宗之。(卷六,頁二〇九)

《唐詩別裁集》評杜甫《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因畫馬說到真馬,因真馬說到天子巡幸,故君之思,惓惓不忘,此題後拓開一步法。(卷七,頁二二一)

【案】

盡管學界對題畫詩的起源有不同的認識,但均認爲杜甫在題材開拓方面具有劃時代的作用。一方面,杜甫一改前人題畫注重摹狀繪景的寫法,開創了借題畫以寄懷言志的傳統。另一方面,針對不同的題材,杜甫的創作手法各不相同。如畫馬畫鷹,不局於畫作,而是從真馬真鷹寫起,引申出對畫中事物的氣格風神的贊美。杜甫的題山水畫也頗具特色,《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先寫此畫之逼真,次言作畫人的心態,最後談觀畫的感受,並寄寓對閑適歸隱生活的向往。沈德潛對杜甫在題畫詩領域開創之功的論述是相當準確的。

* * *

[1] “唐以前”句:今人多認爲題畫詩源於西漢揚雄《趙充國畫像頌》,中經曹植、傅玄、陸雲、陶淵明的畫像贊,而至南朝之江淹、沈約、蕭綱、庾肩吾的看畫詩,逐漸成熟。至庾信作《詠畫屏風》二十五首,完全定型。(東方喬《題畫詩源流考辨》,《河北學刊》二〇〇二年第四期)

[2] “題畫馬”句:朱鶴齡曰:“詠畫鷹而及真鷹,詠畫鶻而及真鶻,詠畫馬而及真馬也,公詩格往往如是。”(《杜詩詳注》卷十一《通泉縣署壁後薛少保畫鶴》注引,頁三八〇)

四十七

古人詠雪,多偶然及之,漢人“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1],謝康樂“明月照積雪”[2],王龍標“空山多雨雪,獨立君始③悟”[4],何天真絕俗也。鄭都官“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5],已落坑塹[6]矣。昌黎之“凹中初蓋底,凸處盡成堆”[7],張承吉之“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8],是成底語?東坡尖叉韻詩[9],偶然遊戲,學之恐入於魔。

【箋】

《古詩源》評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淵明詠雪,未嘗不刻劃,卻不似後人粘滯。愚於漢人得兩語曰:“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於晉人得兩語曰:“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于宋人得一語曰:“明月照積雪。”爲千古詠雪之式。(卷八,頁一九二—一九三)

《唐詩別裁集》評王昌齡《聽彈風入松闋贈楊補闕》:弦外之音,味外之旨,可想不可說。(卷一,頁二四)

[清]王士禛《居易錄》:或問余古人雪詩何句最佳,余曰:“莫踰羊孚贊云:‘資清以化,乘氣以霏;值象能鮮,即潔成輝。’陶淵明詩云:‘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王摩詰云:‘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祖咏云:‘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韋蘇州云:‘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此爲上乘。若溫庭筠‘白馬夜頻驚,三更灞陵雪’,亦奇作也。近人唯見熊侍郎雪堂(文舉):‘輸與黃巖僧補衲,滿天風雪未開關。’二語差佳。至韓退之之‘銀杯、縞帶’,蘇子瞻之‘玉樓、銀海’,已傖父矣。下至蘇子美‘既以粉澤塗我面,又以珠玉綴我腮’,則下劣詩魔,適足噴飯耳。”(《帶經堂詩話》卷十二,頁三〇四)

【案】

詩人詠物大致不出兩種類型,或摹寫物態,或借物抒懷。但雪較爲特殊,就所蘊含的道德內涵而言,《詩經·北風》“北風其涼,雨雪其雱”、《詩經·采薇》“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楚辭·涉江》“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多象徵小人殘賊,如張衡《四愁詩》序中所言:“屈原以美人爲君子,以珍寶爲仁義,以水深雪雰爲小人。”故張元《詠雪》這類借雪抒懷之作並不是古代咏雪詩的主流,也不被看重。多數詠雪作品乃是側重摹寫外貌,當然不乏鄭谷、韓愈、蘇軾這類刻意求新之作。沈德潛對以上兩種寫法均不看重,所推崇的爲感興狀態下的興會神到之作。

* * *

【校】

③ 始:嘉慶本作“如”,誤。

【注】

[1] “漢人”句:語出漢無名氏《古詩》:“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願為雙黄鵠,高飛還故鄉。”(《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漢詩卷十二,頁三三六)

[2] “謝康樂”句:語出謝靈運《歲暮詩》:“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頽。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運往無淹物,年逝覺易催。”(《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宋詩卷三,頁一一八一)

[4] “王龍標”句:王昌齡《聽彈風入松闋贈楊補闕》:“商風入我絃,夜竹深有露。絃悲與林寂,清景不可度。寥落幽居心,颼飀青松樹。松風吹草白,溪水寒日暮。聲意去復還,九變待一顧。空山多雨雪,獨立君始悟。”(《全唐詩》卷一百四十,頁一四二三)

[5] “鄭都官”句:鄭谷《雪中偶題》:“亂飄僧舍茶煙溼,密灑歌樓酒力微。江上晩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簔歸。”(《全唐詩》卷六百七十五,頁七七三一)

[6] 坑塹:喻惡境。

[7] “昌黎”句:語出韓愈《詠雪贈張籍》,原句作“坳中初蓋底,垤處遂成堆”,詩云:“只見縱横落,寧知遠近來。飄颻還自弄,歷亂竟誰催?座暖銷那怪,池清失可猜。坳中初蓋底,垤處遂成堆。慢有先居後,輕多去却迴。度前鋪瓦隴,奔發積牆隈。穿細時雙透,乘危忽半摧。舞深逢坎井,集早值層臺。砧練終宜擣,階紈未暇裁。城寒裝睥睨,樹凍裹莓苔。片片匀如翦,紛紛碎若挼。定非燖鵠鷺,真是屑瓊瑰。緯繣觀朝萼,冥茫矚晚埃。當窗恒凜凜,出户即皚皚。潤野榮芝菌,傾都委貨財。娥嬉華蕩瀁,胥怒浪崔嵬。磧逈疑浮地,雲平想輾雷。隨車翻縞帶,逐馬散銀盃。萬屋漫汗合,千株照曜開。松篁遭挫抑,糞壤獲饒培。隔絶門庭遽,擠排陛級纔。豈堪禆嶽鎮,强欲效鹽梅。隱匿瑕疵盡,包羅委瑣該。誤雞宵呃喔,驚雀暗徘徊。浩浩過三暮,悠悠帀九垓。鯨鯢陸死骨,玉石火炎灰。厚慮填溟壑,高愁斗魁。日輪埋欲側,坤軸壓將頽。岸類長蛇攪,陵猶巨象豗。水官夸傑黠,木氣怯胚胎。著地無由卷,連天不易推。龍魚冷蟄苦,虎豹餓號哀。巧借奢豪便,專繩困約災。威貪陵布被,光肯離金罍。賞玩損他事,歌謠放我才。狂教詩硉矹,興與酒陪鰓。惟子能諳耳,諸人得語哉?助留風作黨,勸坐火為媒。雕刻文刀利,搜求智網恢。莫煩相屬和,傳示及提孩。”(《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二,頁一六一—一六二)

[8] “張承吉”句:張祜(七九二?—八五三?),字承吉,郡望清河(今屬河北),南陽(今河南鄧縣)人。與白居易、陸龜蒙、皮日休友善。此詩句出自宋天聖間張元《詠雪》,沈德潛誤記。《詩人玉屑》引《西清詩話》云:“華州狂子張元,天聖間坐累終身,每託興吟詠。如雪詩:‘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詠白鷹詩:‘有心待搦月中兔,更向白雲頭上飛。’怪譎類是。後竄夏國,教元昊爲邊患,朝廷方厭兵,時韓魏公撫陜右,書生姚嗣宗獻崆峒山詩,有云:‘踏碎賀蘭石,掃清西海塵。布衣能辦此,可惜作窮鱗。’顧謂僚屬曰:此人若不收拾,又一張元矣。因表薦官之。”(卷之十“姚嗣宗”條,頁二三二)

[9] “東坡”句:蘇軾《雪後書北臺壁二首》:“黄昏猶作雨纖纖,夜静無風勢轉嚴。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五更曉色來書幌,半夜寒聲落畫簷。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随埋沒有雙尖。”“城頭初日始翻鴉,陌上晴泥已沒車。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摇銀海眩生花。遺蝗入地應千尺,宿麥連雲有幾家。老病自嗟詩力退,空吟冰柱憶劉叉。”(《蘇東坡全集》前集卷六,頁一〇六)兩詩一押鹽韻,一押佳韻,俱屬窄韻。

四十八

詠梅詩應以庾子山之“枝高出手寒”[1],蘇東坡之“竹外一枝斜更好”[2]爲上。林和靖之“雪後園林纔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3],高季迪之“流水空山見一枝”[4],亦能象外孤寄;餘皆刻畫矣。杜少陵之“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爲看去亂鄉愁”[5],此純乎寫情,以事外賞之可也。⑥東坡詩“幽尋盡處見桃花”[7],又云“竹外桃花三兩枝”[8],自是桃花名句。

【箋】

[明]李東陽《懷麓堂詩話》:天文,惟雪詩最多;花木,惟梅詩最多。雪詩,自唐人佳者已傳,不可縷數;梅詩,尤多於雪。惟林君復“暗香”、“疏影”之句爲絕倡,亦未見過之者,恨不使唐人專詠之耳。杜子美纔出一聯曰:“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爲看去亂鄉愁。”格力便別。(《懷麓堂詩話校釋》,頁二二八)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宋詩如林和靖《梅花》詩,一時傳誦。“暗香”、“疏影”,景態雖佳,已落異境,是許渾至語,非開元、大曆人語。至“霜禽”、“粉蝶”,直五尺童耳。老杜云:“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爲看去亂鄉愁。”風骨蒼然。其次則李羣玉云:“玉鱗寂寂飛斜月,素手亭亭對夕陽。”大有神采,足爲梅花吐氣。(《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一七)

[清]王士禛《蠶尾文》:詠物之作,須如禪家所謂不黏不脫,不即不離,乃爲上乘。古今詠梅花者多矣,林和靖“暗香”、“疎影”之句獨有千古。山谷謂不如“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而坡公“竹外一枝斜更好”,識者以爲文外獨絕,此其故可爲解人道耳。(《帶經堂詩話》卷十二,頁三〇五)

[清]賀貽孫《詩筏》:作詩必句句着題,失之遠矣,子瞻所謂“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如詠梅花詩,林逋諸人,句句從香色摹擬,猶恐未切;庾子山但云“枝高出手寒”,杜子美但云“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爲看去亂鄉愁”而已,全不黏住梅花,然非梅花莫敢當也。(《清詩話續編》上冊,頁一六八)

[清]田同之《西圃詩說》:梅花詩,東坡“竹外”七字及和靖“雪後”一聯,自是象外孤寄。若唐釋齊己“前村風雪裏,昨夜一枝開”,明高季迪“流水空山見一枝”,不落刻畫,亦堪並響。(《清詩話續編》上冊,頁七五八—七五九)

【案】

林逋和蘇軾在梅花題材詩歌創作中具有劃時代的地位。林逋是第一位刻意寫梅的詩人,現存梅花詩八首,“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不但傳神地寫出了梅花的清雅幽姿,且烘託出梅花幽獨超逸、高潔端莊的風韻氣質。蘇軾現存四十餘首梅花詩,更注重梅花風韻氣質的揭示,逐漸賦予梅花刚直高潔的節操,最終使梅花成爲君子人格的最佳象徵。沈德潛論梅花最重庾信、蘇軾把梅花視爲人生際遇和人格代言之作,林逋、高啟寫梅也能做到狀物傳神,但寄托不如蘇軾深厚,故遜於前者。至於杜甫借梅花來抒發鄉愁之作,與梅花的審美意蘊基本無關,被視爲特例。總體來看,沈德潛論詠物詩,對外形的刻畫並不看重,狀物傳神、托物抒懷是優秀詠物詩的基本特征。對那些富有人文精神的事物,能否揭示其道德意蘊纔是創作成敗之關鍵。

* * *

【校】

⑥ 一九七八年清詩話本以下另做一條。

【注】

[1] “庾子山”句:庾信字子山,其《梅花》云:“常年臘月半,已覺梅花闌。不信今春晩,俱來雪裏看。樹動懸冰落,枝高出手寒。早知覓不見,真悔著衣單。”《古詩源》評曰:“古人詠梅,清高越俗,後人愈刻畫,愈覺粘滯。古人取神,後人取形也。”(卷十四,頁三五二)

[2] “蘇東坡”句:蘇軾《和秦太虛梅花》:“西湖處士骨應槁,只有此詩君壓倒。東坡先生心已灰,為愛君詩被花惱。多情立馬待黄昏,殘雪消遲月出早。江頭千樹春欲闇,竹外一枝斜更好。孤山山下醉眠處,點綴裙腰紛不掃。萬里春隨逐客來,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開我已病,今年對花還草草。不知風雨卷春歸,收拾餘香還畀昊。”(《蘇東坡全集》前集卷十三,頁一八九)

[3] “林和靖”句:林逋(九六七—一〇二八),字君復,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卒謚和靖先生。宋代著名隱逸詩人,詩學晚唐。《梅花三首》之一:“吟懷長恨負芳時,為見梅花輙入詩。雪後園林纔半樹,水邊籬落忽横枝。人憐紅艶多應俗,天與清香似有私。堪笑胡雛亦風味,解將聲調角中吹。”(《林和靖集》卷二)

[4] “高季迪”句:高啟字季迪,其《次韻西園公詠梅二首》之一云:“如何天與出塵姿,不得芳名入楚辭?春後春前曾獨採,江南江北每相思。微雲淡月迷千樹,流水空山見一枝。擬折贈君供寂寞,東風無那欲殘時。”(《高青丘集》卷十五,頁六四三)

[5] “杜少陵”句: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此時對雪遥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杜詩詳注》卷九,頁三〇九)

[7] “幽尋”句:語出蘇軾《寄題興州晁太守新開古東池》:“百畝新池傍郭斜,居人行樂路人誇。自言官長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縱飲坐中遺白帢,幽尋盡處見桃花。不堪山鳥啼歸去,長遣王孫苦憶家。”(《蘇東坡全集》前集卷二,頁五三)

[8] “竹外”句:語出蘇軾《惠崇春江曉景二首》之一:“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蘇東坡全集》前集卷十五,頁二一七)

四十九

隱侯云“彈丸脫手”[1],固是詩家妙喻。然過熟則滑[2],唯生熟相濟,於生中求熟,熟處帶生,方不落尋常蹊徑。

【箋】

[宋]曾慥《類說》:詩貴圓熟:謝眺云“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故東坡云:“中有輕圓句,銅丸飛柘彈。”蓋詩貴圓熟也。然圓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枯幹,能不失二者之間,則可與古作者並驅矣。(卷五十七)

[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三:或問作詩中正之法。四溟子曰:“貴乎同不同之間:同則太熟,不同則太生。二者似易實難,握之在手,主之在心。使其堅不可脫,則能近而不熟,遠而不生。此惟超悟者得之。”(頁七一)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葉夢得云:“古今談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初日芙蓉’、沈約‘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所能爲,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外。彈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然其精圓之妙,發之於手。作詩審到此地,豈復更有餘事?又有引禪宗論三種曰:其一‘隨波逐浪’,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截斷衆流’,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函蓋乾坤’,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俟。”(《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九五五)

[清]葉燮《原詩》:近今詩家,知懲“七子”之習弊,掃其陳熟餘派,是矣。然其過:凡聲調字句之近乎唐者,一切屏棄而不爲,務趨於奧僻,以險怪相尚;目爲生新,自負得宋人之髓。幾于句似秦碑,字如漢賦。新而近於俚,生而入於澀,真足大敗人意。夫厭陳熟者,必趨生新;而厭生新者,則又反趨陳熟。以愚論之:陳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二者相濟,於是陳中見新,生中得熟,方全其美。若主於一,而彼此交譏,則二俱有過。然則,詩家工拙美惡之定評,不在乎此,亦在其人神而明之而已。(外篇上,頁四四)

【案】

此綜論各種題材的寫作,沈氏雖然重視那些突破傳統、開創新風之作,但對刻意求新而流於生澀之作多有不滿。所謂“生熟相濟”,頗得劉勰、葉燮所言“通變”之精髓,在繼承中有創新,創新不能離開傳統。

自三十九條至四十九條論懷古、咏史、山水、詠物、題畫、咏雪、咏梅等各種題材的寫法。沈氏強調對事物的描寫要真切自然,能夠體現事物之神,在描寫之中要有情感的寄托,不可拘泥於事物的刻畫。情感的表現要具有政治內涵,雅正醇厚,有益於風教。

* * *

[1] “隱侯”句:沈約卒謚“隱”,故稱隱侯。彈丸脫手,喻詩作優美流暢,乃謝朓語,沈德潛誤記。《南史·王筠傳》:“筠又能用強韻,每公宴並作,辭必妍靡。約嘗啟上,言晚來名家,無先筠者。又于御筵謂王志曰:賢弟子文章之美,可謂後來獨步。謝朓常見語云: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近見其數首,方知此言爲實。”(卷二二,頁六九)

[2] 過熟則滑:謂用語過於平易則流於平庸而無生氣。

五十

一首有一首章法,一題數首,又合數首爲章法。有起、有結、有倫序、有照應,若闕一不得,增一不得,乃見體裁。陳思《贈白馬王》[1]、謝家兄弟酬答[2],子美《遊何將軍園》之類是也[3]。又有隨所興觸,一章一意,分觀錯雜,總述纍纍。射洪《感遇》、太白《古風》、子美《秦州雜詩》之類是也[4]。後人一題至十數章,甚或二三十章,然意旨辭采,彼此互犯,雖構多篇,索其指歸,一章可盡,不如割愛之爲愈已。

【箋】

《古詩源》評曹植《贈白馬王彪》:此章乃一篇正意,置在孤獸索群下,章法絕佳(第五章)。此章無可奈何之詞,人當極無聊後,每作此以強解也(第六章)。末章如賦中之亂,幾于生人作死別矣(第七章)。(卷五,頁一二二—一二三)

《唐詩別裁集》評杜甫《喜達行在所三首》:首章喜脫賊中,次章喜見人主,三章喜睹中興之業,章法井然不亂。《喜達行在三首》、《收京三首》、《有感五首》,皆根本節目之大者,不宜去取。(卷十,頁三四六)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大抵一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九六一)

[清]何世璂《然鐙紀聞》:爲詩須有章法、句法、字法。章法有數首之章法,有一首之章法,總是起結血脈要通;否則痿痺不仁,且近攢湊也。句法老杜最妙。字法要鍊,然不可如王覺斯之鍊字,反覺俗氣可厭。如“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蒸”字“撼”字何等響,何等確,何等警拔也!(《清詩話》上冊,頁一一九)

【案】

此條論組詩之章法。《說詩晬語》卷上曾論及五古、七古長篇與長律的篇法,大要是鋪敘中有變化起伏,前後有照應。組詩之章法也需起結照應,但語辭和內容不可重復,每章應有特定的思想內容,且內容之間有所聯繫。

* * *

[1] 陳思《贈白馬王》:見本書卷上第三十二條注〔二〕。

[2] 謝家兄弟酬答:謝家兄弟指謝靈運、謝惠連、謝瞻。惠連《西陵遇風獻康樂》、謝靈運《酬從弟惠連》、謝瞻《於安城答靈運》均爲組詩。

[3] 子美《遊何將軍園》:杜甫有《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重過何氏五首》,均爲組詩。仇兆鰲引趙汸注曰:“凡一題而賦數首者,須首尾布置,有起有結,每章各有主意,無繁複不倫之失,乃是家數。觀此十章及後五章,可見。”(《杜詩詳注》卷二,頁六五)

[4] “射洪”句:陳子昂爲梓州射洪人,有《感遇》三十八首。李白有《古風》五十九首。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雖題中有“雜詩”二字,仍是有布置的“聯章詩”(即今人所謂“組詩”)。浦起龍《讀杜心解》云:“初謂雜詩無倫次。及仔細尋繹,煞有條理。”(卷三之二,頁三八一)又云:“詳結聯,知此二十首故是入秦以來,詳揭行蹤心事,投寄中朝朋舊者。通盤布置,用代書箋,體裁自宜渾成。若云雜詩無倫次,則以後《天河》、《初月》等篇,皆雜詩也,何不統入於此?”(卷三之二,頁三八八)

五十一

詩不可不造句。江中日早,殘冬立春,亦尋常意思,而王灣云:“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1]一經錘煉,便成警絕,宜張曲江懸以示人[2]。

【箋】

[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句中眼”條:造語之工,至于荊公、東坡、山谷,盡古今之變。荊公曰:“江月轉空爲白晝,嶺雲分暝與黃昏。”又曰:“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東坡《海棠》詩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又曰:“我攜此石歸,袖中有東海。”山谷曰:“此皆謂之句中有眼,學者不知此妙語,韻終不勝。”(卷五,页二三)

[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評》: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靈運之詩,已是徹首尾成對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滄浪詩話校釋》,頁一五八)

【案】

句法是江西詩派的重要理論內容,曾受到嚴羽以來衆多詩論家的譏諷。不過黃庭堅所言句法並不是限於造語之工,亦重整體審美意象的渾然天成。其《與王觀復書》云:“所寄詩多佳句,猶恨雕琢功多耳。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後古律詩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爲佳作耳。”(《山谷集》卷十九)《文心雕龍·章句》言:“人之立言,因字以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文心雕龍注》卷七,頁五七〇)句法關係到創作的成敗自不諱言,而黃氏所言句法也不乏精辟之見。從此條所舉詩句來看,沈德潛言句法也許是此聯立意的警拔及所體現出的盛唐人蒸蒸日上的氣格神韻,並不限於對偶用字之工,所論與山谷相合。

* * *

[1] “王灣”句:王灣(生卒年不詳),洛陽(今屬河南)人。景雲二年(七一一)進士及第,開元初為滎陽主簿,終洛陽尉。《全唐詩》錄詩十首。其《次北固山下》云:“客路青山外,行舟緑水前。潮平两岸闊,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全唐詩》卷一百十五,頁一一七〇)《唐詩別裁集》評曰:“江中日早,客冬立春,本尋常意,一經錘煉,便成奇絕。與少陵‘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天’,一種筆墨。五六語張燕公手書進士堂,以示楷式。”(卷十,頁三三六)

[2] “張曲江”句:張九齡爲韶州曲江人,見本書卷上第七十二條注〔五〕。此處應爲張說,張說封燕國公,殷璠《河嶽英靈集》卷下曰:“灣詞翰早著,爲天下所稱,最者不過一二。遊吳中作《江南意》詩云:‘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詩人已來少有此句。張燕公手題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爲楷式。”(《唐人選唐詩(十種)》,頁一〇六)

五十二

詩中韻腳,如大廈之有柱石,此處不牢,傾折立見[1]。故有看去極平,而斷難更移者,安穩故也。安穩者,牢之謂也。杜詩“懸崖置屋牢”[2],可悟韻腳之法。

【箋】

[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三:凡字異而意同者,不可概用之,宜分乎彼此,此先聲律而後義意,用之中的,尤見精工。然禽不如鳥,翔不如飛,莎不如草,涼不如寒:此皆聲律中之細微。作者審而用之,勿專於義意而忽於聲律也。(頁九五)

【案】

用韻是近體詩的基本要求,沈德潛頗爲重視。其以杜詩“懸崖置屋牢”爲喻,認爲韻腳選用應該精心考究,核心主張是穩健,亦爲詩家習論。

* * *

[1] “詩中韻腳”句:元楊載《詩法家數》·作詩準繩·押韻》:“押韻穩健,則一句有精神,如柱磉欲其堅牢也。”(《歷代詩話》下冊,頁七二八)

[2] “杜詩”句:語出杜甫《山寺》:“野寺殘僧少,山園細路高。麝香眠石竹,鸚鵡啄金桃。亂水通人過,懸崖置屋牢。上方重閣晚,百里見秋毫。”(《杜詩詳注》卷七,頁二四〇)

五十三

對仗固須工整,而亦有一聯中本句自爲對偶[1]者。五言如王摩詰“赭圻將赤岸,擊汰復揚舲”[2],七言如杜必簡“伐鼓撞鐘驚海上,新妝袨服照江東”[3]、杜子美“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4]之類。方板中求活,時或用之。

【箋】

[清]毛先舒《詩辯坻》卷四:作詩對仗須精整,不定以青對白,以冬對夏,以北對南爲也,要審死活、虛實、平側。借如“登山臨水”,“高山流水”,“登”、“臨”爲活,“高”、“流”爲死,不得易位相對仗也,或有假借作變對耳。又如“高山流水”,“吳山越水”,“高”、“流”爲虛,“吳”、“越”爲實,亦不得易位爲對仗也,或假借斯有之。又如“山水”二字,平可對“雲霞”。若“江水”,乃說江中之水,二字側不可對“雲霞”,但可以“山雲”對之。即以一物對二物,亦無不可,總須論字面平側。如以“鸚鵡”對“龍蛇”,或對“鵷鸞”,以一對二之類;若以“鸚鵡”對“神龍”、“彩鸞”,便是以平對側,非其法也。以二對一亦然。如“楓柳”可對“梧桐”,“春柳”便不可與“梧桐”對耳。有自對者,必簡“伐鼓撞鐘驚海上,新妝袨服照江東”,摩詰“赭圻將赤岸,擊汰復揚舲”,又云“門外青山如屋裏,東家流水入西鄰”,子美“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又有借對者,如“高鳳”對“聚螢”,“世家”對“道德”,“鳥道”對“漁翁”。“高鳳”本人,乃借“鳳”對“螢”耳。“世家”義本側,乃借其字面作平對“道德”耳。“漁”借作“魚”對“鳥”。如此古人間有,亦只是遊戲法,不爲經理。古最忌合掌對,如“朝”對“曉”,“聽”對“聞”之類,古人亦多有之,(玄宗“馬色分朝景,雞聲逐曉風”,郎君胄“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雖時有拙致,似不足效。(《清詩話續編》上冊,頁七四—七五)

【案】

沈氏以當句對爲例,認爲律詩對仗固須工穩,又不可流於板滯。

* * *

[1] 一聯中本句自爲對偶:此爲“當句對”。明楊慎《升庵詩話》卷七“律詩當句對”云:“王維詩:‘門外青山如屋裏,東家流水入西鄰。’嚴維詩:‘木奴花映桐廬縣,青雀舟隨白鷺濤。’謂之當句對。”(《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七六六)

[2] “王摩詰”句:王維號摩詰,其《送邢桂州》云:“鐃吹喧京口,風波下洞庭。赭圻將赤岸,擊汰復揚舲。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明珠歸合浦,應逐使臣星。”《唐詩別裁集》評曰:“三四當句對,復用活對。‘潮來’句奇警。末諷以不貪也,古人運意,曲折微婉。”(卷九,頁三一六)

[3] “杜必簡”句:杜審言(六四五?—七〇八),字必簡,祖籍襄陽(今屬湖北),遷居鞏縣(今屬河南)。杜甫祖父。高宗咸亨元年(六七〇)進士。官至膳部員外郎。有《杜審言詩集》一卷。其《大酺》云:“毘陵震澤九州通,士女歡娛萬國同。伐鼓撞鐘驚海上,新粧袨服照江東。梅花落處疑殘雪,柳葉開時任好風。火德雲官逢道泰,天長地久屬年豐。”(《全唐詩》卷六十二,頁七三七)

[4] “杜子美”句:杜甫字子美,其《曲江對酒》云:“苑外江頭坐不歸,水精宫殿轉霏微。桃花細逐梨花落,黄鳥時兼白鳥飛。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吏情更覺滄洲遠,老大徒傷未拂衣。”(《杜詩詳注》卷六,頁一八二)

五十四

律詩起句,可不用韻。故宋人以來,有入別韻者;然必於通韻中借入[1]。如“冬”韻詩起句入“東,“支”韻詩起句入“微”,“豪”韻詩起句入“蕭”“肴”是也[2]。若“庚”“青”韻詩起句入“真”“文”,“寒”“刪”“先”韻詩起句入“覃”“鹽”“咸”[3],亂雜不可爲訓。

【箋】

[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一:七言絕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大曆以下,稍有旁出者。作者當以盛唐爲法。盛唐人突然而起,以韻爲主,意到辭工,不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端,渾成無迹;此所以爲盛唐也。宋人專重轉合,刻意精鍊,或難於起句,借用傍韻,牽強成章;此所以爲宋也。(頁一三)

【案】

律詩首句押韻與否是自由的,從晚唐開始流行以鄰韻字入韻,至宋代竟成爲時尚。但這種用法衹限於鄰韻,如果誤用,皆屬破體。

* * *

[1] “律詩起句”句:律詩首句可入韻也可不入韻,如果入韻,其韻字不一定與以下其他韻字同在一部,使用鄰韻字也可,即所謂“孤雁出羣格”。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一云:“七言絕律,起句借韻,謂之‘孤雁出群’,宋人多有之。寧用仄字,勿借平字,若子美‘先帝貴妃俱寂寞’、‘諸葛大名垂宇宙’是也。”(頁一三)

[2] “如‘冬’韻詩”句:律詩押平聲韻,平聲三十韻中,東冬爲上平聲一二韻,支微爲上平聲四五韻、豪蕭肴爲下平聲三四五韻,俱爲鄰韻,故可借入。

[3] “若‘庚’‘青’韻詩”句:平聲三十韻中,庚青爲下平聲八、九韻,真文爲上平聲十一、十二韻,非鄰韻;寒刪先爲上平聲十四、十五、下平聲一韻,覃鹽咸爲下平聲十三、十四、十五韻,亦非鄰韻。均不可借入。

五十五

寫景寫情,不宜相礙,前說晴,後說雨,則相礙矣。亦不可犯複,前說沅灃,後說衡湘,則犯複矣。即字面亦須避忌,字同義異者,或偶見之;若字義俱同,必從更易。如“暮雲空磧時驅馬……玉靶角弓珠勒馬”[1],終是右丞之累。

【箋】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居庸城外獵天驕”一首,佳甚,非兩“馬”字犯,當足壓卷。然兩字俱貴難易,或稍可改者,“暮雲”句“馬”字耳。(《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〇六—一〇〇七)

[清]吳景旭《歷代詩話》“驅鴈”條:王維《出塞作》,頷聯云:“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又結云:“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吳旦生曰:“王弇州謂:‘此律佳甚,非兩馬字犯,當足壓卷。然兩字俱實難易,或稍可改者,暮雲句馬字耳’。余因弇州之語,戲欲改之,屢思未屬。一日,觀謝廷讚云:‘右丞出塞重一馬字,按鮑照詩“秋霜曉驅鴈”,又“北風驅鴈天雨霜”,又《洛陽伽藍記》“北風驅鴈,千里飛雲”,然則右丞句為驅鴈無疑矣。余思沙磧自應驅鴈,而馬字髣髴鴈字,以致傳訛耳。’積疑之案,一旦冰釋,為之狂叫欲絶。”(卷四十七,頁六一一)

【案】

此論詩歌用字不可前後矛盾,亦不可犯複。

* * *

[1] “暮雲”句:語出王維《出塞作》:“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王右丞集箋注》卷十,頁一三八—一三九)

五十六①

杜詩云:“新詩改罷自長吟。”[2]改則弊病去,長吟則神味出。

* * *

【校】

① 一九七八年清詩話本與上條合。

【注】

[2] “杜詩”句:語出杜甫《解悶十二首》之七:“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熟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杜詩詳注》卷十七,頁五九八)

五十七

詩中高格,入詞便苦其腐;詞中麗句,入詩便苦其纖[1],各有規格在也。然腐之爲病,填詞者每知之[2];纖之爲病,作詩者未盡知之。

【箋】

[宋]張炎《詞源》“賦情”條: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於詩。蓋聲出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若鄰乎鄭、衛,與纏令何異也!(頁二三)

[宋]沈義父《樂府指迷》“詠花卉及賦情”條:作詞與詩不同,縱是用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然多流淫艷之語,當自斟酌。如只直詠花卉,而不着些艷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所以為難。又有直為情賦曲者,尤宜宛轉回互可也。如“怎”字、“恁”字、“奈”字、“這”字、“你”字之類,雖是詞家語,亦不可多用。亦宜斟酌,不得已而用之。(頁七一)

[明]李東陽《懷麓堂詩話》:詩太拙則近于文,太巧則近於詞。宋之拙者,皆文也;元之巧者,皆詞也。(《懷麓堂詩話校釋》,頁一四八)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附錄一:詞號稱詩餘,然而詩人不爲也。何者?其婉孌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奪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詩蟬緩而就之,而不知其下也。之詩而詞,非詞也。之詞而詩,非詩也。(《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二)

[清]賀貽孫《詩筏》:詩語可入填詞,如詩中“楓落吳江冷”,“思發在花前”,“天若有情天亦老”等句,填詞屢用之,愈覺其新。獨填詞語無一字可入詩料,雖用意稍同,而造語迥異。如梁邵陵王綸《見姬人》詩“卻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與秦少遊詞“照水有情聊整鬢,倚欄無緒更兜鞋”,同一意致。然邵陵語可入填詞,少遊語決不可入詩,賞鑒家自知之。(《清詩話續編》上冊,頁一六三)

【案】

傳統認爲詩詞均用於抒情,但音律和表現方式各不相同。音律的區別比較明顯,就表現方式而言,詞的抒情方式比較柔婉,辭采較爲華艷。比如沈義父談到的花卉題材時就認爲如果衹是正面形容,或運用典故一味直詮,就難免缺乏意趣。反之著些艷語,就覺得生動。沈德潛繼承了宋代以來的“詩莊詞媚”觀念,主張作詩應避免詞的纖弱柔媚之風。

* * *

[1] “詩中”句:腐,陳腐,缺乏柔婉靈動之趣。纖,纖弱,情感缺少骨力之美。詞的傳統風格是歐陽炯《花間集序》所述文詞綺艷、音律嚴密、多述閨房兒女之情的特色,即詞爲艷科。如果詞中表現詩歌特有的高古情懷,則流於陳腐。詞中著些艷語,始覺生動,但一入詩,反而有違風人比興之旨,易顯得柔媚纖弱。

[2] “腐之爲病”句:宋俞文豹《吹劍錄》云:“子瞻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外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絶倒。”(《御選歷代詩餘》卷一百十五引)宋陳師道《後山詩話》云:“退之以文爲詩,子瞻以詩爲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黄九爾,唐諸人不迨也。”(《歷代詩話》上冊,頁三〇九)均對蘇軾以詩入詞有所不滿。

五十八

古人同作一詩,不必同韻;即同韻,亦在一韻中,不必句句次韻也[1]。自②元、白創始[3],而皮、陸倡和[4],又加甚焉。以韻爲主,而以意相從,中有欲言,不能通達矣。近代專以此見長,名曰“和韻”,實則趂韻[5];宜血脈橫亙[6],句聯意斷也。有志之士,當不囿於俗。

【箋】

[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評》:和韻最害人詩。古人酬唱不次韻,此風始盛於元、白、皮、陸。本朝諸賢,乃以此而鬪工,遂至往復有八九和者。(《滄浪詩話校釋》,頁一九三—一九四)

[明]都穆《南濠詩話》云:“古人詩有唱和者,蓋彼唱而我和之。初不拘體製兼襲其韻也。後乃有用人韻以答之者,觀老杜、嚴武詩可見,然亦不一一次其韻也。至元、白、皮、陸諸公,始尚次韻,爭奇鬭險,多至數百言,往來至數十首。而其流弊至於今極矣,非沛然有餘之才,鮮不爲其窘束。所謂性情者,果可得而見邪?”(《歷代詩話續編》下冊,頁一三五二)

[清]吳喬《答萬季埜詩問》:又問:“和詩必步韻乎?”答曰:“和詩之體不一:意如答問而不同韻者,謂之和詩;同其韻而不同其字者,謂之和韻;用其韻而次第不同者,謂之用韻;依其次第者,謂之步韻。步韻最困人,如相毆而自縶手足也。蓋心思爲韻所束,於命意布局,最難照顧。今人不及古人,大半以此。嚴滄浪已深斥之。而施愚山侍讀嘗曰:‘今人衹解作韻,誰會作詩?’此言可畏。出韻必當嚴戒,而或謂步韻思路易行,則陷溺其心者然也。此體元、白不多,皮、陸多矣,至明人而極。”(《清詩話》上冊,頁二五)

【案】

和韻有三種方式:一是用韻與原詩同在一韻部,此爲唐代早期和韻之作常用的方式;二是次韻,韻腳用字與原詩相同;三是用韻,韻腳用原詩的字而不必依照先後次序。次韻和用韻中唐之後漸成風氣,不過由於這種寫法爲用字所限,多影響情感的真實抒發,故嚴羽之後歷代詩家均對和韻詩大加撻伐。沈氏指出和韻“宜血脈橫亙,句聯意斷”,似有接納之意,或緣於此爲詩壇風習或文人雅事,積重難返。不過沈氏認爲和韻應與原詩有所聯繫,所述之意應自獨立,即以意爲主,不必爲韻所限,仍是推崇盛唐之前的和韻傳統。

* * *

【校】

② 自:嘯園本作“目”,誤。

【注】

[1] “古人”句:次韻,又稱步韻,即韻腳用其詩原韻原字,且次序相同。從《文選》所收酬和贈答詩來看,何邵、張華、盧諶、劉琨、二陸、三謝諸人所作均答其來意,不限於同韻,也不必次韻。

[3] 元、白創始:據《洛陽伽藍記》載,南朝齊王肅奔魏,爲尚書令,尚公主。其原妻謝氏贈詩:“本爲箔上蠶,今作機上絲。得絡逐勝去,頗憶纏緜時。”公主代肅答曰:“鍼是貫紳物,目中常絍絲。得帛縫新去,何能衲故時?”(《先秦漢魏南北朝詩》北魏詩卷二,頁二二二七)或爲最早的次韻之作,然非有意而爲。次韻至唐代盛於元、白而極於皮、陸。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卷一云:“前人作詩,未始和韻。自唐白樂天爲杭州刺史,元微之爲浙東觀察,往來置郵筒倡和,始依韻,而多至千言,少或百數十言,篇章甚富。其自耀云:‘曹公謂劉玄德曰:“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予於微之亦云。’豈詩人豪氣,例愛矜誇邪?安知後世士有異論?”(《歷代詩話》上冊,頁四五八)

[4] 皮、陸倡和:皮日休與陸龜蒙均爲晚唐詩人。《松陵集》爲皮陸等倡和之作,存詩六百九十八首,其中兩人和韻詩多達六百四十八首,把和韻詩的創作推到了極致。

[5] “近代”句:清趙執信《談龍錄》云:“元、白、皮、陸,並世頡頏,以筆墨相娛樂。後來效以唱酬,不必盡佳,要未可廢。至於追用前人某詩韻,極爲無謂。猶曰偶一爲之耳。遂有專力於此,且以自豪者。彼其思鈍才庸,不能自運,故假手舊韻,如陶家之倚模製。漁獵類書,便於牽合,或有蹉跌,則曰韻限之也,轉以欺人。嘻可鄙哉!(《清詩話》上冊,頁三一六)

[6] 血脈橫亙:謂通體貫通。橫亙,綿延橫陳。

五十九

毛穉黃云:“詩必相題,猥瑣、尖新、淫褻等題,可無作也;詩必相韻,故拈險俗生澀之韻,可無作也。”[1]昏昏長夜,得此豁然。

【箋】

[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一:詩宜擇韻,若秋、舟,平易之類,作家自然出奇;若眸、甌,粗俗之類,諷誦而無音響;若鎪、搜,艱險之類,意在使人難押。(頁九)

[清]袁枚《隨園詩話》:欲作佳詩,先選好韻。凡其音涉啞滯者、晦僻者,便宜棄捨。“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即“香”也,而“芳”字不響:以此類推,不一而足。宋、唐之分,亦從此起。李、杜大家,不用僻韻;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昌黎鬭險,掇《唐韻》而拉雜砌之,不過一時遊戲:如僧家作盂蘭會,偶一布施窮鬼耳。然亦止於古體、聯句爲之。今人效尤務博,竟有用之於近體者。是猶奏雅樂而雜侏儒,坐華堂而宴乞丐也,不已傎乎!(卷六,頁一八六)

【案】

此論選韻。沈德潛論詩反對“猥瑣、尖新、淫褻”,緣於其雅正的詩學立場。詩韻雖爲形式因素,但險韻澀韻往往使詩作呈現出流僻邪散的風格特色,盧仝、劉叉爲極致,與溫柔敦厚之詩教傳統相背,故沈氏以此爲戒。

* * *

[1] “毛穉黃”句:毛先舒(一六二〇—一六八八),原名騤,字馳黃,後改名先舒,字穉黃,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曾師事陳子龍,明亡不仕。有《東苑文鈔》、《東苑詩鈔》等。文中所引見《詩辯坻》卷三(《清詩話續編》上冊,頁六五)。相韻,選韻。

六十①

雜體有大言[2]、小言[3]、兩頭纖纖[4]、五雜組[5]、離合[6]、姓名[7]、五平[8]、五仄[9]、十二辰[10]、回文[11]等項,近於戲弄,古人偶爲之,然而大雅弗取。

【箋】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唐人雜體詩見各集及諸稗說中者,有五雜俎、兩頭纖纖、盤中詩、離合、迴文、集句、風人詩、迴波詞、大言、小言、了語、不了語、縣名、州名、藥名、古人名、四氣、四色、字謎等類。又有故犯聲病,全篇字皆平聲、皆側聲者,又一句全平、一句全側者,全篇雙聲、全篇疊韻者,律詩有側句並用韻故犯鶴膝者,縷舉不盡。以上並體同俳諧,然猶未至俚鄙之甚也。其最俚鄙者,有賀知章之輕薄,祖詠之渾語,賀蘭廣、鄭涉之詠字,蕭昕之寓言,李紓之隱語,張著之機警,李舟、張彧之歇後,姚峴之譌語影帶,李直方、獨孤申叔、曹著之題目,黎瓘之翻韻,見《國史補》及《雲溪友議》諸書。皆古來滑稽餘派,欲廢之不得者。(卷二十九,頁三〇三—三〇五)

【案】

雜體詩爲詩人遊戲之筆,雖詩論家向來不重,歷代創作亦不乏其人。

* * *

【校】

① 青照堂本與上條合。

【注】

[2] 大言:極言事物之大。明胡震亨《唐音癸籤》曰:“唐人雜體詩見各集及諸稗說中者,……有大言、小言、了語、不了語。”並自注曰:“宋玉有大言、小言賦,晉人傚之,爲了語、危語。唐顏真卿有大言、小言,雍裕之有了語,不了語。”(卷二十九,頁三〇三—三〇四)如權德輿《大言》:“華嵩為佩河為帶,南交北朔跬步内。搏鵬作腊巨鼇鱠,伸舒軼出元氣外。”(《全唐詩》三百二十七,頁三六六八)

[3] 小言:極言事物之小。如權德輿《小言》:“醯鷄伺晨駕蚊翼,毫端棘刺分畛域。蛛絲結搆聊蔭息,蟻垤崔嵬不可陟。”(《全唐詩》三百二十七,頁三六六八)

[4] 兩頭纖纖:每首四句七言,每句前四字摹擬事物形狀或特點,後三字說出有關事物名物。明胡震亨《唐音癸籤》釋“兩頭纖纖”曰:“漢人有‘兩頭纖纖月初生’古辭。唐王建有擬。建又有擬古謠‘一東一西隴頭水’,亦兩頭纖纖之類。”(卷二十九,頁三〇三)如王建《兩頭纖纖》曰:“兩頭纖纖青玉玦,半白半黑頭上髪。偪偪仆仆春冰裂,磊磊落落桃花結。”(《全唐詩》卷二百九十八,頁三三八四)

[5] 五雜組:即五雜俎,此體爲三言句,前列情狀特徵,後列有關事物。一般格調沉鬰,寄寓的哲理較厚重。明胡震亨《唐音癸籤》釋曰:“始於漢,顏真卿與晝公諸人有擬。”(卷二十九,頁三〇三)如權德輿《五雜組》:“五雜組,旗亭客。往復還,城南陌。不得已,天涯謫。”(《全唐詩》三百二十七,頁三六六五)

[6] 離合:“離”是把字的偏旁部首分開,蘊含於不同詩句中;“合”是把關於於字形的敘述結合起來理解,又能說明本字。名爲詩歌,實近於字謎。明胡震亨《唐音癸籤》釋曰:“字相拆合成文,始漢孔融。唐權德輿有《離合詩》,時人多和之。”(卷二十九,頁三〇三)如權德輿《離合詩贈張監閣老》:“黄葉從風散,暗嗟時節換。忽見鬢邊霜,勿辭林下觴。躬行君子道,身負芳名早。帳殿漢官儀,巾車塞垣草。交情劇斷金,文律每招尋。始知蓬山下,如見古人心。”(《全唐詩》三百二十七,頁三六六五)

[7] 姓名:在詩中嵌入人名、地名、物名等。明胡震亨《唐音癸籤》釋曰:“古人名詩,未詳起於何人,唐權德輿及皮、陸並有古人名詩。”(卷二十九,頁三〇四)如權德輿《古人名詩》:“藩宣秉戎寄,衡石崇勢位。年紀信不留,弛張良自愧。樵蘇則為惬,瓜李斯可畏。不顧榮官尊,每陳豐畝利。家林類巖巘,負郭躬斂積。忌滿寵生嫌,養蒙恬勝智。疎鐘皓月曉,晩景丹霞異。澗谷永不諼,山梁冀無累。頗符生肈學,得展禽尚志。從此直不疑,支離疏世事。”(《全唐詩》三百二十七,頁三六六六)

[8] 五平:全篇用平聲字,始於皮日休和陸龜蒙。明胡震亨《唐音癸籤》曰:“又有故犯聲病,全篇字皆平聲、皆側聲者,又一句全平、一句全側者。”(卷二十九,頁三〇四)如皮日休《奉酬魯望夏日四聲四首·平聲》云:“塘平芙蓉低,庭閒梧桐高。清烟埋陽烏,藍空含秋毫。冠傾慵移簪,杯乾將餔糟。翛然非隨時,夫君真吾曹。”(《全唐詩》卷六百十六,頁七一〇三)

[9] 五仄:全篇用仄聲字,始於宋初晏殊、梅堯臣。《詩人玉屑》引《西清詩話》釋“五仄體”曰:“晏元獻守汝陰,梅聖俞往見之,將行。公置酒潁河上,因言古人章句中,全用平聲,製字穏帖,如‘枯桑知天風’是也,恨未見側字詩。聖俞既引舟,遂作五仄體寄公云:‘月出斷岸口,影照别舸背。且獨與婦飲,頗勝俗客對。月漸上我席,暝色亦稍退。豈必在秉燭,此景已可愛。”(卷之二,頁三四—三五)

[10] 十二辰:又稱十二屬或十二生肖詩,每句以十二生肖之一的動物名起頭,類於嵌字或藏頭。此體始於南朝陳沈炯。如宋劉一止《將如京師和方時敏機宜十二辰歌一首》:“羣兒鼠竊均有遇,老矣自知牛後誤。成功未解聞兩虎,援翰徒勞秃千兔。佩書昂首何龍鍾,靈蛇光怪蟠心胸。馬頭二千悲遠道,羊角萬里無高風。秦歌嗚嗚楚猴舞,一笑何如共雞黍。謀身狗苟君勿嗤,聊戲墨猪書韻語。”(《兩宋名賢小集》卷一百三十四)

[11] 回文:是次序順逆均可誦讀成文並押韻上口的詩體,最著名的是《璇璣圖》。宋魏慶之《詩人玉屑》釋“回文體”曰:“謂倒讀亦成詩也。‘潮隨暗浪雪山傾,遠浦漁舟釣月明。橋對寺門松逕小,巷當泉眼石波清。迢迢遠樹江天曉,靄靄紅霞晚日晴。遥望四山雲接水,碧峰千點數鷗輕。’(東坡《題金山寺》)”(卷二,頁三五)

六十一①

人謂詩主性情,不主議論[2]。似也,而亦不盡然。試思二《雅》中,何處無議論[3]?杜老古詩中,《奉先詠懷》[4]、《北征》[5]、《八哀》諸作,近體中,《蜀相》、《詠懷》、《諸葛》諸作,純乎議論。但議論須帶情韻以行,勿近傖父[6]面目耳。戎昱《和蕃》云:“社稷依明主,安危託婦人。”[7]亦議論之佳者。

【箋】

《古詩源》評謝靈運《從遊京口北固應詔》:理語入詩,而不覺其腐,全在骨高。(卷十,頁二三二)

《唐詩別裁集》評杜甫《咏懷古跡五首》:“雲霄羽毛”猶鸞鳳高翔,狀其才品之不可及也。文中子謂諸葛武侯不死,禮樂其有興乎?即“失蕭曹”之旨。此議論之最高者。後人謂詩不必著議論,非通言也。(卷十四,頁四六二)

《唐詩別裁集》評杜甫《諸將五首》:五章議論時事,感慨淋漓,而辭氣仍出以丁寧反覆,所云“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卷十四,頁四六三)

《杜詩偶評》評杜甫《述古》:古今治亂判於此,此議論之純乎純者,謂作詩必斥議論,豈通論耶?(卷一)

[明]陸時雍《詩鏡總論》:敍事議論,絕非詩家所需,以敍事則傷體,議論則費詞也。然總貴不煩而至,如《棠棣》不廢議論,《公劉》不無敍事。如後人以文體行之,則非也。戎昱“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過因讒後重,恩合死前酬”,此亦議論之佳者矣。(《歷代詩話續編》下冊,頁一四一九)

[清]葉燮《原詩》:從來論詩者,大約伸唐而絀宋。有謂“唐人以詩爲詩,主性情,於《三百篇》爲近;宋人以文爲詩,主議論,於《三百篇》爲遠”。何言之謬也!唐人詩有議論者,杜甫是也,杜五言古,議論尤多。長篇如《赴奉先縣詠懷》、《北征》及《八哀》等作,何首無議論!而以議論歸宋人,何歟?彼先不知何者是議論,何者爲非議論,而妄分時代邪!且《三百篇》中,二《雅》爲議論者,正自不少,彼先不知《三百篇》,安能知後人之詩也!(外篇下,頁七〇—七一)

【案】

嚴羽把“吟詠情性”視爲詩歌的基本屬性,並批評宋詩“以議論爲詩”、“終非古人之詩”,後人論詩常把議論視爲文的主要屬性,並認爲宋人不懂詩。清代宗宋詩家對此多有駁正。沈德潛也主張詩歌可以議論,然“須帶情韻以行”,不可像文那樣進行抽象地說理議論,即不能背棄詩歌抒情、富有審美趣味的特征。《說詩晬語》卷上評杜詩曰:“讀《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諸將五首》,不廢議論,不棄藻繢,籠蓋宇宙,鏗戛韻鈞,而橫縱出沒中,復含醖藉微遠之致。”指出杜甫將議論融入到抒情和敘事之中,同樣能夠展現杜甫憂國憂民的精神,並給讀者更加深厚的審美感受。

* * *

【校】

① 青照堂本與上條合。

【注】

[2] “人謂”句: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爲詩,以才學爲詩,以議論爲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滄浪詩話校釋》,頁二六)

[3] “試思二《雅》”句:大、小《雅》中有很多議論之語,如《小雅·常棣》:“宜爾室家,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出車》:“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大雅·民勞》:“無縱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遠能邇,以定我王。”均爲議論之佳者。

[4] 《奉先咏懷》:即五言古詩《自京至奉先縣咏懷五百字》,此詩敘述了杜甫返家途中的經歷,“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表現出詩人雖處窮困之中,卻不乏心憂天下,大濟蒼生之志。

[5] 《北征》:《北征》敘述了杜甫由鳳翔回家鄉鄜州的見聞,詩中不乏議論和感慨,如“君誠中興主,經緯固密勿。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

[6] 傖父:亦作傖夫,指鄙陋粗野之人。

[7] 戎昱:戎昱(七四四—八〇〇),荊南(今湖北江陵)人。中唐詩人。其《和蕃》又題《咏史》:“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託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爲輔佐臣?”(《全唐詩》卷二百七十,頁三〇一一)

六十二

“不讀唐以後書”,固李北地欺人語[1]。然近代人詩,似專讀唐以後書矣。又或舍九經[2]而徵佛經,舍正史而搜稗史小說,且但求新異,不顧理乖。淮雨別風[3],貽譏踳駁,不如布帛菽粟,常足厭心切理也。

【箋】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李獻吉勸人勿讀唐以後文,吾始甚狹之,今乃信其然耳。記聞既雜,下筆之際,自然於筆端攪擾,驅斥爲難。若模擬一篇,則易於驅斥,又覺局促,痕跡宛露,非斵輪手。自今而後,擬以純灰三斛,細滌其腸,日取《六經》、《周禮》、《孟子》、《老》、《莊》、《列》、《荀》、《國語》、《左傳》、《戰國策》、《韓非子》、《離騷》、《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班氏《漢書》,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分途策馭,默受指揮,臺閣山林,絕迹大漠,豈不快哉!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後來,麾之而後卻,已落第二義矣。(《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九六四)

【案】

李夢陽不讀唐以後書之論是後代詩論家爭議的焦點。贊同者如王世貞,所言“記聞既雜,下筆之際,自然於筆端攪擾,驅斥爲難”,認爲對學詩者而言,取法乎上,方能悟入。反對者更多,錢謙益即舉李夢陽作品所用唐後典故,譏諷此論不切實際。沈德潛對李夢陽之論雖不贊同,但更反對走向另一個極端,“專讀唐以後書”,主張求新須合常理,不可流於虛妄。

* * *

[1] “不讀唐”句:李夢陽爲慶陽(今屬甘肅)人,故被稱爲李北地。《明史·文苑傳·李夢陽傳》云:“夢陽才思雄鷙,卓然以復古自命。弘治時,宰相李東陽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夢陽獨譏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卷二八六,頁八〇一)

[2] 九經:九部儒家經典的合稱。隋煬帝以“明經”科取士,唐承隋制,規定《三禮》、《三傳》,連同《易》、《書》、《詩》,稱爲九經。

[3] 淮風別雨:喻刻意求新求異。劉勰《文心雕龍·煉字》:“《尚書大傳》有‘別風淮雨’,《帝王世紀》云‘列風淫雨’。‘別’‘列’‘淮’‘淫’,字似潛移。‘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別’理乖而新異。傅毅制誄,已用‘淮雨’;(元長作序,亦用‘別風’。)固知愛奇之心,古今一也。”(《文心雕龍注》卷八,頁六二五)

六十三

錢、郎贈送之作,當時引以爲重[1]。應酬詩,前人亦不盡廢也。然必所贈之人何人,所往之地何地,一一按切,而復以己之情性流露於中,自然可詠可歌,非幕下張君房[2]輩所能代作。

【箋】

《古詩源》評劉楨《贈從弟三首》:贈人之作,通用比體,亦是一格。(卷六,頁一三〇)

《古詩源》評孫楚《征西官屬送於陟陽候作詩》:送別詩以齊物作主,古人用意,不專粘著,此亦一體。(卷七,頁一七〇)

《古詩源》評楊素《贈薛播州》:從天下之亂,說到定鼎。次說求材,次說立朝,次說薛之出守,頌其政成。次說己之歸閑,末致相思之意。一題幾章,須具此章法。(卷十四,頁三五八)

《唐詩別裁集》評杜甫《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因交趾有丹砂,故以遊仙意作結,亦送人一體。(卷二,頁七八)

《唐詩別裁集》評郎士元:錢、郎送人之作,時得之者以爲寵榮。(卷十一,頁三七二)

《唐詩別裁集》評張繼《送鄒判官往陳留》:兵荒之後,以深仁薄賦期之,得贈人以言之意。(卷十八,頁五九三)

[元]楊載《詩法家數》“贈別”條:贈別之詩,當寫不忍之情,方見襟懷之厚。然亦有數等,如別征戍,則寫死別,而勉之努力効忠;送人遠遊,則寫不忍別,而勉之及時早回;送人仕宦,則寫喜別,而勉之憂國恤民,或訴己窮居而望其薦拔,如杜公唯待吹噓送上天之說是也。凡送人多託酒以將意,寫一時之景以興懷,寓相勉之詞以致意。第一聯敘題意起。第二聯合說人事,或敍別,或議論。第三聯合說景,或帶思慕之情,或說事。第四聯合說何時再會,或囑付,或期望。於中二聯,或倒亂前說亦可,但不可重複,須要次第。末句要有規警,意味淵永爲佳。(《歷代詩話》下冊,頁七三三—七三四)

【案】

沈德潛認爲贈別應切合對象與地點,要體現出真情,同時情感內涵要溫厚,可含有勸勉之意。不過,從《古詩源》與《唐詩別裁集》有關評點來看,沈氏也主張表現手法的豐富多樣。

* * *

[1] “錢、郎”句:錢、郎谓錢起、郎士元。宋計有功《唐詩紀事》“錢起”云:“起,吳興人,天寳進士,與郎士元齊名,時語曰:前有沈、宋,後有錢、郎。終考功郎中。”(卷三十,頁四七〇)

[2] 張君房:安陸(今屬湖北)人,宋真宗景德二年(一〇〇五)進士,官尚書度支員外郎。曾主持編撰道教經典《大宋天宮寶藏》四千五百六十五卷,後摘其精要編成《雲笈七簽》一百二十二卷。按宋都穆《古今事文類聚·文章部·假手》載:“祥符中,命詞臣撰《日本國祥光記》,當直者學不優,常以張君房代之。既傳宣甚急,張醉飲樊樓,紫微大窘。後錢、楊二公作《閒忙令》,大年曰:‘世上何人最號閒,司諫拂衣歸華山。’希白曰:‘世上何人最號忙,紫微失却張君房。’”(別集卷六)

六十四

《詩》本六籍[1]之一,王者以之觀民風、考得失,非爲豔情發也。雖四始[2]以後,《離騷》興美人之思[3],平子有定情之詠[4];然詞則託之男女,義實關乎君父友朋。自梁、陳篇什,半屬豔情,而唐末香奩[5],益近褻嫚,失“好色不淫”[6]之旨矣。此旨一差,日遠名教。

【箋】

《唐詩別裁集·凡例》:《詩》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觀民風,考得失,非爲艷情發也。雖《三百》以後,《離騷》興美人之思,平子有《定情》之咏,然詞則托之男女,義實關乎君臣友朋。自《子夜》、《讀曲》,專咏艷情,而唐末香奩體,抑又甚焉,去風人遠矣。集中所載,間及夫婦男女之詞,要得好色不淫之旨,而淫哇私褻,概從闕如。

《古詩源·例言》:晉人《子夜歌》,齊梁人《讀曲》等歌,俚語俱趣,拙語俱巧,自是詩中別調。然雅音既遠,鄭、衛雜興,君子弗尚也。愚於唐詩選本中,不收西崑、香奩諸體,亦是此意。

《清詩別裁集·凡例》:詩必原本性情、關乎人倫日月及古今成敗興壞之故者,方爲可存,所謂其言有物也。若一無關係,徒辦浮華,又或叫號撞搪以出之,非風人之指矣。尤有甚者,動作溫柔鄉語,如王次回《疑雨集》之類,最足害人心術,一概不存。

[清]袁枚《再與沈大宗伯書》:聞《別裁》中獨不選王次回詩,以爲豔體不足垂教,仆又疑焉。夫《關雎》即豔詩也,以求淑女之故,至於展轉反側。使文王生於今,遇先生,危矣哉!《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曰:“有夫婦然後有父子。”陰陽夫婦,豔詩之祖也。傅鶉觚善言兒女之情,而臺閣生風。其人,君子也。沈約事兩朝,佞佛,有綺語之懺,其人,小人也。次回才藻豔絕,阮亭集中,時時竊之。先生最尊阮亭,不容都不考也。選詩之道,與作史同。一代人才,其應傳者皆宜列傳,無庸拘見而狹取之。(《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七,頁一五〇四)

【案】

沈德潛論詩以儒家傳統“溫柔敦厚”詩教說作爲第一要義,注重詩歌內容與社會現實的緊密相關,故對南朝《子夜歌》、唐末香奩體及明清之際王次回《疑雨集》所代表的艷體詩完全排斥。不過,這不意味著沈德潛否定詩歌的抒情性,他特意強調所抒之情要和國家民族的命運相關,注重表現與時代精神和現實內容相關聯的崇高雅正之情,這正是清代格調派與性靈派的主要區分所在。

* * *

[1] 六籍:指《詩》、《書》、《禮》、《易》、《樂》、《春秋》等六經。

[2] 四始:《毛詩大序》以《風》、《小雅》、《大雅》和《頌》爲四始。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以《關雎》爲《風》之始,《鹿鳴》爲《小雅》之始,《文王》爲《大雅》之始,《清廟》爲《頌》之始。沈德潛以“四始”代指《詩經》。

[3] 美人之思:《離騷》多用比喻,如香草喻忠貞之士,美人喻君王等。美人之思即忠君思賢之情。

[4] 平子:張衡字平子。《四愁詩序》言:“爲四愁詩,效屈原以美人爲君子,以珍寶爲仁義。”詩中有“我所思兮在泰山”,“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一類的話,故沈氏稱之爲定情之咏。

[5] 香奩:晚唐“香奩體”,以韓偓《香奩集》得名。嚴羽《滄浪詩話·詩體》注“香奩體”曰:“韓偓之詩,皆裾裙脂粉之語,有《香奩集》。”(《滄浪詩話校釋》,頁六九)

[6] 好色不淫:語出《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卷八四,頁二八〇)

六十五

詩貴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李太白《子夜吳歌》本閨情語,而忽冀罷征[1];《經下邳圮橋》本懷子房,而意實自寓[2];《遠別離》本詠英、皇,而借以咎肅宗之不振、李輔國之擅權[3]。杜少陵《玉華宮》云“不知何王殿,遺構絕壁下”,傷唐亂也[4];《九成宮》云“巡非瑤水遠,跡是雕牆後”,垂夏、殷鑑也[5];他若諷貴妃之釀亂,則憶王母於宮中[6];刺花敬定之僭竊,則想新曲於天上[7]。凡斯託旨,往往有之。但不如《三百篇》有小序可稽,在讀者以意逆之耳。

【箋】

[元]楊載《詩法家數》“總論”:詩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自工。或感古懷今,或傷今思古,或因事說景,或因物寄意,一篇之中,先立大意,起承轉結,三致意焉,則工緻矣。結體、命意、鍊句、用字,此作者之四事也。體者,如作一題,須自斟酌,或騷,或選,或唐,或江西。騷不可雜以選,選不可雜以唐,唐不可雜以江西,須要首尾渾全,不可一句似騷,一句似選。(《歷代詩話》下冊,頁七三五—七三六)

[清]葉燮《原詩》: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託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於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爲至也。(內篇下,頁三〇)

【案】

沈德潛認爲詩歌的表現手法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即通過比喻、寄托、烘托、象征等間接方式來表情達意,這樣就能夠帶來比較豐富的審美內涵。沈氏所論最接近《詩經》所開創的“興”的傳統。朱熹論“興”曰:“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詩經集傳》卷一,頁一)“興”即以物興辭,觸物起興,即借具體的客觀物象來表現詩人的主觀情感,這是詩區別於文、賦等文體的特有的表現方式,從而帶來含蓄委婉、意味悠長的審美效果。

* * *

[1] “李太白”句:李白《子夜吳歌》其三:“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唐詩別裁集》評曰:“不言朝家之黩武,而言胡虜之未平,立言溫厚。”(卷二,頁四八)

[2] “《經下邳圮橋》句”:李白《經下邳圯橋懷張子房》:“子房未虎嘯,破産不為家。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潛匿遊下邳,豈曰非智勇?我來圯橋上,懷古欽英風。唯見碧流水,曾無黄石公。歎息此人去,蕭條徐泗空。”《唐詩別裁集》評曰:“爲子房生色,‘智勇’二字可補世家贊語。”(卷二,頁五二)

[3] “《遠別離》”句:李白《遠别離》:“遠别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或言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緑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絶,竹上之淚乃可滅。”《唐詩别裁集》评曰:“言此恨不絕。玄宗禪位於肅宗,宦者李輔國謂上皇居興慶宮交通外人,將不利於陛下,於是徙上皇於西內,怏怏不逾時而崩。詩蓋指此也。太白失位之人,雖言何補,故托吊古以致諷焉。”(卷六,頁一八三)

[4] “杜少陵《玉華宮》”句:杜甫《玉華宮》:“溪廻松風長,蒼鼠竄古瓦。不知何王殿,遺構絶壁下。陰房鬼火青,壞道哀湍瀉。萬籟真笙竽,秋色正瀟灑。美人為黄土,況乃粉黛假!當時侍金輿,故物獨石馬。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冉冉征途間,誰是長年者?”《唐詩别裁集》评曰:“淒涼如見。唐初所建,而曰‘不知何王殿’,妙於語言。”(卷二,頁六五)

[5] “《九成宮》”句:杜甫《九成宮》:“蒼山入百里,崖斷如杵臼。曾宮憑風迴,岌嶪土囊口。立神扶棟梁,鑿翠開户牖。其陽産靈芝,其陰宿牛斗。紛披長松倒,揭怪石走。哀猿啼一聲,客淚迸林藪。荒哉隋家帝,製此今頽朽!向使國不亡,焉為巨唐有?雖無新增修,尚置官居守。巡非瑶水遠,跡是雕牆後。我行屬時危,仰望嗟嘆久。天王狩太白,駐馬更搔首。”仇兆鰲注“巡非瑶水遠,跡是雕牆後”曰:“此段敘事言宮歷兩朝,有殷鑒不遠之意。”(《杜詩詳注》卷五,頁一五七)

[6] “諷貴妃”句:杜甫《奉同郭給事湯東靈湫作》云:“東山氣鴻濛,宫殿居上頭。君來必十月,樹羽臨九州。陰火煑玉泉,噴薄漲巖幽。有時浴赤日,光抱空中樓。閬風入轍跡,曠原延冥捜。沸天萬乘動,觀水百丈湫。幽靈斯可怪,王命官属休。初聞龍用壯,擘石摧林丘。中夜窟宅改,移因風雨秋。倒懸瑶池影,屈注滄江流。味如甘露漿,揮弄滑且柔。翠旗澹偃蹇,雲車紛少留。簫鼓蕩四溟,異香泱漭浮。鮫人獻微綃,曾祝沉豪牛。百祥奔盛明,古先莫能儔。坡陀金蝦蟆,出見蓋有由。至尊顧之笑,王母不遣收。復歸虚無底,化作長黄虬。飄飄青瑣郎,文采珊瑚鉤。浩歌緑水曲,清絶聽者愁。”(《杜詩詳注》卷四,頁一一六—一一七)朱鶴齡曰:“此詩直陳温湯事而風刺自見,其憂亂之意,情見乎詞。當與《慈恩寺》‘迴首呌虞舜’數語及《奉先咏懷》‘凌晨過驪山’一段參看。”(《御選唐宋詩醇》卷九引,頁五九二—五九三)

[7] “刺花敬定”句:杜甫《贈花卿》:“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此曲衹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杜詩詳注》卷十,頁三三四)花卿即花敬定,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三“錦城絲管”條:“蓋花卿在蜀,頗僭用天子禮樂,子美作此諷之,而意在言外,最得詩人之旨。”(《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九〇三)

六十六

漢人《羽林郎》篇“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陌上桑》篇“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爲下裙,紫綺爲上襦。”《焦仲卿妻》篇“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何工於賦美人也。而其原出於《碩人》之美莊姜[1]。古人重其行兼及其容,婦容不與德、言、工②並列耶[3]?

【箋】

《古詩源》評辛延年《羽林郎》:駢麗之詞,歸宿卻極貞正,《風》之變而不失其正者也。“一鬟五百萬”二句,須知不是論鬟。(卷三,頁六一)

《古詩源》評《陌上桑》:鋪陳穠至,與辛延年《羽林郎》一副筆墨。此樂府體別於古詩者在此。(卷三,頁七三)

【案】

上條言詩貴有寄托,此條言詩貴鋪陳,即生動形象、細致入微的描寫。從《陌上桑》等詩的評點看,沈德潛是把敘事性作爲樂府與古體的區別所在,這種敘事性正是通過對事件和人物的鋪陳而實現的。

* * *

【校】

② 工:嘉慶本、嘯園本、詩法萃編本作“功”。

【注】

[1] “《碩人》”句:見本書卷上第二十一條注〔一〕。

[3] “古人”句:《儀禮·曲禮下》曰:“生曰父、曰母、曰妻,死曰考、曰妣、曰嬪。”鄭玄注:“嬪,婦人有法度者之稱也。周禮九嬪掌婦學之法,教九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孔穎達疏曰:“婦德謂貞順也;婦言謂辭令也;婦容謂婉娩也;婦功謂絲枲也。”(《禮記正義》卷五《曲禮下》,頁一二六九)

六十七

唐時①五言以試士,七言以應制[2]。限以聲律,而又得失諛美之念先存於中,揣摩主司之好尚,迎合君上之意旨,宜其言之難工也。錢起《湘靈鼓瑟》[3]、王維《奉和聖制雨中春望》[4]外,傑作寥寥,略觀可矣。

【箋】

[清]毛先舒《詩辯坻》卷二:魏人四言,仲宣可亞子建,獨《太廟》三頌、《俞兒》諸歌,剿襲傖父。子建《鼙舞》五章、熙伯《鼓吹》衆曲亦然。信乎頌體不易作,應制難爲工。(《清詩話續編》上冊,頁二八)

【案】

唐代以來試帖詩、應制詩逐漸盛行,對這種實用性較強的詩作,因限制太多,詩家多認爲很難體現出真情實感,故多不看重。沈德潛也認爲“略觀”即可。

* * *

【校】

① 時:詩法萃編本作“詩”,誤。

【注】

[2] “唐時”句:商衍鎏在《清代科學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中論及唐代科舉情況,他說:“按唐代明經科試,裁紙爲帖,掩其兩端,中間唯開一行,以試其通否,名曰試帖,進士亦有贖帖詩,帖經被落,許以詩贖,謂之贖帖,試帖詩之得名,殆由於此。並以其詩須緊帖題意,類於帖括之帖經也。……試律雖原於近體,但近體與試律實不相同。古近體義在於我,試帖義在於題;古近體詩不可無我,試帖詩不可無題,此其所以異者。一般考試之試律多用五言,召試與應制則有用七言或排律者。”(頁二六一)

[3] 錢起《湘靈鼓瑟》:錢起《省試湘靈鼓瑟》:“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全唐詩》卷二百三十八,頁二六五一)《舊唐書·錢徽傳》云:“錢徽字蔚章,吳郡人。父起,天寶十年登進士第。起能五言詩,初從鄉薦,寄家江湖。常於客舍月夜獨吟,遽聞人吟於廷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起愕然,攝衣視之,無所見矣,以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試之年,李暐所試《湘靈鼓瑟》,詩題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謠十字為落句,暐深嘉之,稱為絶唱。是歲登第。”(卷一六八,頁五二八)《唐詩別裁集》評曰:“遠神不盡。落句固好,然亦詩人意中所有,謂得自鬼語,蓋謗之耳。”(卷十八,頁五八一)

[4] 王維《奉和聖制雨中春望》:即《奉和聖製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製》:“渭水自縈秦塞曲,黄山舊繞漢宫斜。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迴看上苑花。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遊玩物華。”《唐詩別裁集》評曰:“結意寓規於頌,臣子立言,方爲得體。應製詩應以此篇爲第一。”(卷十三,頁四三五—四三六)

六十八

何景明《明月篇序》,大意謂子美七言詩詞固沈着,而調失流轉,不如唐初“四子”音節可歌。蓋以子美爲歌詩之變體,而“四子”猶《三百》之遺風也[1]。然子美詩每從風雅中出,未可執詞調一節以議之。王阮亭論詩云:“接迹風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從天。王、楊、盧、駱當時體,莫逐刀圭誤後賢。”[2]能不被前人瞞過。

【箋】

《唐詩別裁集》評劉希夷《公子行》:隊仗工麗,上下蟬聯,此初唐七古體,少陵所云“劣于漢魏近風騷”也。明代何景明謂此得風人之正,而以少陵之沈雄頓挫爲變體,因作《明月篇》以擬之。王漁洋《論詩絕句》云:“接迹風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從天。王、楊、盧、駱當時體,莫逐刀圭誤後賢。”得此論而初盛之詩品乃定。(卷五,頁一五二)

《唐詩別裁集》評王維《老將行》:此種詩純以隊仗勝。學詩者不能從李、杜入,右丞、常侍自有門徑可尋。(卷五,頁一七五)

[清]宋犖《漫堂說詩》:七言古詩,上下千百年定當推少陵爲第一。蓋天地元氣之奧,至少陵而盡發之,允爲集大成之聖。子美自許沉鬰頓挫,掣鯨碧海;退之稱其光燄萬丈。介甫稱其疾徐縱橫,無施不可;孫僅亦稱其馳驟怪駭,開闔雷電。合諸家之論,施之七古,尤屬定評。後來學杜者,昌黎、子瞻、魯直、放翁、裕之(元好問)各自成家。而余於子瞻彌覺神契,豈所謂來自華嚴境中者,余亦有少夙緣耶?初唐之《長安古意》、《帝京篇》,已屬陳言,無須效矉。何大復序《明月篇》,謂初唐四子之作,往往可歌,反在少陵之上。此未嘗概七言之正變而言之,不足爲典要也。(《清詩話》上冊,頁四一八)

【案】

此條以七古爲例,認爲論詩不應執著聲律格調這些形式標準,關鍵是內容的雅正。何景明認爲初唐七古“雖去古遠甚,至其章節,往往可歌”,而杜甫七古“調失流轉”,又事理填塞,相對于漢、魏以來的七古審美特徵來說是變體,因此從高下價值評判來看,初唐七古其實是高於盛唐諸人的。此序可代表明七子對七古一體的經典論述,包括胡應麟在內的衆多詩家均受此論影響,對初唐七古評價很高。沈德潛卻認爲初唐七古有“對仗工麗,上下蟬聯”的人工音律痕迹,固不足于成爲所世師法典範。杜甫七古雖然相對漢魏初唐而言缺少音樂性的特點,但“每從風雅中出”,可知沈德潛論七古仍是以情感的表達爲主要衡量標準。

* * *

[1] “何景明”句:何景明在《明月篇序》中認爲杜甫七古不如初唐四傑更接近漢魏傳統,曾引起後世極大爭議。其曰:“僕始讀杜子七言詩歌,愛其陳事切實,布辭沈著。鄙心竊效之,以爲長篇聖於子美矣。既而,讀漢、魏以來歌詩及唐初四子者之所爲。而反復之,則知漢、魏固承《三百篇》之後,流風猶可徵焉。而四子者雖工富麗,去古遠甚,至其音節,往往可歌。乃知子美辭固沈著,而調失流轉;雖成一家語,實則詩歌之變體也。夫詩本性情之發者也,其切而易見者,莫如夫婦之間。是以《三百篇》首乎《雎鳩》,六藝首乎風。而漢、魏作者,義關君臣、朋友,辭必托諸夫婦,以宣鬰而達情焉。其旨遠矣!由是觀之,子美之詩,博涉世故,出於夫婦者常少,致兼雅頌,而風人之義或缺,此其調反在四子之下與?”(《何大復集》卷十四,頁二一〇—二一一)

[2] “王阮亭”句:王士禛號阮亭。此詩爲《戲倣元遺山論詩絶句三十二首》第二十一首。

六十九

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1]、“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2]、“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3],俱入理趣。邵子則云:“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4]以理語成詩矣。王右丞詩不用禪語,時得禪理;東坡則云:“兩手欲遮瓶裡雀,四條深怕井中蛇。”[5]言外有餘味耶?

【箋】

《古詩源·例言》:詩非談理,亦烏可悖理也。仲長統《述志》云:“畔散五經,滅棄風雅。”放恣不可問矣,類此者概所屏卻。

《清詩別裁集·凡例》: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陶淵明“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聖人表章《六經》,二語足以盡之。杜少陵“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天地化育萬物,二語足以形之。邵康節詩,直頭說盡,有何興會?至明儒“太極圈兒大,先生帽子高”,真使人笑來也。

[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迹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校釋》,頁二六)

[明]胡應麟《詩藪》:太白五言絕,自是天仙口語。右丞卻入禪宗,如“人間桂花落,夜靜深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不謂聲律之中,有此妙詮。(內編卷六,頁一一九)

【案】

自嚴羽、李夢陽以來,宋詩主理幾成詩家共識,被視爲詩之異端飽受排擊。沈德潛認爲詩歌可以有“理趣”,而不应以“理語”入詩。也就是詩中所說的道理不是直接加以揭示,而是運用生動形象的藝術手法,通過具體的藝術形象來引起讀者的回味想像。如《秋野》“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借深水極樂之魚和茂林之歸鳥隱喻只有政治清明,百姓方能安居樂業。又如謝靈運山水詩雖有深奧之理,但理語是融入到山水勝景的描寫之中。而邵雍完全拋棄了藝術特有的形象表現手法,以純粹的理學說教來說理,故不足取。

* * *

[1] “江山”句:語出杜甫《後遊》:“寺憶曾遊處,橋憐再渡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烟光薄,沙暄日色遲。客愁全為減,舍此復何之。”(《杜詩詳注》卷九,頁三一一)

[2] “水深”句:語出杜甫《秋野五首》其二:“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衰老甘貧病,榮華有是非。秋風吹几杖,不厭北山薇。”(《杜詩詳注》卷二十,頁六八七)

[3] “水流”句:語出《江亭》:“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歸未得,排悶强裁詩。”(《杜詩詳注》卷十,頁三一六)

[4] “邵子”句:邵雍(一〇一一—一〇七七),字堯夫,祖籍范陽(今河北涿州),早年隨父移居共城(今河南輝縣)。爲宋代理學詩派創始人。其《冬至吟》曰:“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起處,萬物未生時。玄酒味方淡,太音聲正希。此言如不信,更請問庖犧。”(《擊壤集》卷十八)

[5] “東坡”句:語出蘇軾《三朵花》:“學道無成鬢已華,不勞千刼漫烝砂。歸来且看一宿覺,未暇遠尋三朵花。兩手欲遮缾裏雀,四條深怕井中蛇。畫圖要識先生面,試問房陵好事家。”(《蘇東坡全集》前集卷十二,頁一八〇)

七十

王右軍[1]作字不肯雷同,《黃庭經》、《樂毅論》、《東方畫像贊》,無一相肖處,筆有化工也。杜詩復然,一千四百餘篇中,求其詞意犯複,了不可得,所以推詩中之聖。

【箋】

[宋]魏慶之《詩人玉屑》“王彥輔序”曰:子美之詩,周情孔思,千彙萬狀,茹古涵今,無有端涯。森嚴昭煥,若在武庫見戈戟布列,蕩人耳目。非特意語天出,尤工於用字;故卓然爲一代冠,而歷世千百,膾炙人口。(卷之十四,頁三〇二)

[宋]黃徹《溪詩話》卷一:諸史列傳,首尾一律,惟左氏傳《春秋》則不然,千變萬狀,有一人而稱目至數次異者,族氏、名字、爵邑、號謚,皆密布其中而寓褒貶,此史家祖也。觀少陵詩,疑隱寓此旨。若云“杜陵有布衣”,“杜曲幸有桑麻田”,“杜子將北征”,“臣甫憤所切”,“甫也南北人”,“有客有客字子美”,蓋自見其里居名字也。“不作河西尉”,“白頭拾遺徒步歸”,“備員竊補袞”,“凡才污省郎”,補官遷陟,歷歷可考。至敘他人亦然。如云“粲粲元道州”,又云“結也實國榦”。凡例森然,誠《春秋》之法也。(《歷代詩話續編》上冊,頁三四六—三四七)

又《溪詩話》卷七:杜詩有用一字凡數十處不易者,如“緣江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長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衝”,“四顧俯層巔”,“旄頭俯澗瀍”,“層臺俯風渚”,“遊目俯大江”,“江檻俯鴛鴦”。其餘一字屢用若此類甚多,不能具述。(《歷代詩話續編》上冊,頁三八一)

【案】

自五十至七十條論詩法。主要內容是連章組詩中各詩應有獨立思想內容,詩意不應犯復,煉句有必要,用韻、對仗應工穩,句意不可犯復,應注重詩的本體風格,反對次韻和生題險韻,雜題詩不宜多做,詩中議論須帶情韻以行,詩應有寄托、工於描寫,應制詩不足爲貴,評詩宜寬,不宜用理語入詩,用字與詩意應有新意。總體上是主張有所創新,又不能流於刻意求新流於生澀。另外須顧及詩歌藝術抒情性、審美性的本質特點。

* * *

[1] 王右軍:王羲之(三〇三—三六一),字逸少,號澹齋,原籍琅琊臨沂(今屬山東),後遷居山陰(今浙江紹興),官至右軍將軍,會稽內史。王羲之爲東晉書法家,被尊爲“書聖”。唐孫過庭《書譜》論王羲之曰:“寫《樂毅》則情多怫鬱,書《畫讃》則意渉瓌奇,《黄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從横爭折。暨乎《蘭亭》與《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渉樂方笑,言哀已歎。豈惟駐想流波,將貽嘽緩之奏;馳神雎涣,方思藻繪之文。雖其目擊道存,尚或心迷議舛,莫不强名為體,共習分區。”

七十一

杜詩別於諸家,在包絡一切。其時露敗缺處,正是無所不有處。評釋家必代爲辭說,或周遮徵引以斡旋之[1];甚有以時文法解說杜詩,齗齗於提伏串插間者[2]。浣花翁[3]有知,定應齒冷。

【箋】

《杜詩偶評序》:杜詩無可選亦不藉評,取杜詩而選之而評之,凡以考一己所得之淺深,而亦爲學詩者道以入門之方也。竊見向時讀杜諸家,貪多者矜奧博,事必泛引,語必捃摭,甚或僞造典故以實其說。而一二鈎奇喜新之士,意主穿鑿,辭務支離,即尋常景物亦必牽涉風刺、附會忠孝,而詩之天趣亡焉。又其甚者,強題就法,刻舟求劍,一繩以後代制舉之律,而少陵之窮三才母萬象者,遽變爲兔園冊村夫子矣。嗟夫!學詩者前望古人,方無所憑藉,忽得諸家之說以橫踞乎其中,不有日讀杜詩而去杜日遠者耶?黃魯直云:“予于杜詩嘗欲隨欣然會意處箋以數語。”元裕之云:“讀杜詩當如九方臯相馬,得天機於滅沒存亡之間。”此真得杜詩之神解者也。

[清]錢謙益《錢注杜詩·略例》:杜詩昔號千家注,雖不可盡見,亦略具於諸本中。大抵蕪穢舛陋,如出一轍。其彼善於此者三家:趙次公以箋釋文句爲事,邊幅單窘,少所發明,其失也短;蔡夢弼以捃摭子傳爲博,泛濫踳駁,昧於持擇,其失也雜;黃鶴以考訂史鑒爲功,支離割剝,罔識指要,其失也愚。(頁一—二)

[清]王士禛《居易錄》:今人但貴宋槧本,顧宋本亦多舛訛,但從善本可耳。如錢牧齋所定杜集《九日寄岑參》詩,從宋刻作“兩腳但如舊”,而注其下云:“陳本作雨。”此甚可笑。《冷齋夜話》云:“老杜詩‘雨腳泥滑滑’,世俗乃作‘兩腳泥滑滑’。”此類當時已辨之,然猶不如前句之必不可通也。(《帶經堂詩話》卷十七,頁四六七)

【案】

此以杜詩爲例論述品評詩作要注意把握詩歌主旨。錢謙益在《錢注杜詩》中把宋人注杜之失總結爲僞托古人、僞造故事、傅會前史、僞撰人名、改竄古書、顛倒事實、強釋文義和錯亂地理等八個方面,不過錢氏注杜仍沒有完全避免穿鑿附會之弊。沈德潛以注杜爲例,認爲理解詩歌重在精神意旨,不宜過於粘著字句。

* * *

[1] “評釋家”句:此指宋人注杜而言。宋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序》云:“杜少陵詩,世號詩史。自箋注雜出,是非異同,多所牴牾。致有好事者掇其章句,穿鑿傳會,設爲事實,託名東坡,刊鏤以行,欺世售僞。”宋嚴羽《滄浪詩話·考證》云:“杜集注中‘坡曰’者,皆是託名假僞。漁隱雖嘗辯之。而人尚疑者,蓋無至當之說,以指其僞也。今舉一端,將不辯而自明矣。如‘楚岫八峰翠’,注云:‘景差《蘭亭春望》:千峰楚岫碧,萬木郢城陰。’且五言始于李陵、蘇武,或云枚乘。漢以前五言古詩尚未有之,寧有戰國時已有五言律句耶?觀此可以一笑而悟矣!”(《滄浪詩話校釋》,頁二三三)

[2] “以時文法”句:清人評杜,多有用八股文的文法評點杜詩。如清金聖嘆評杜甫《贈李白》(二年客東都)曰:“唐人詩,多以四句爲一解,故雖律詩,亦必作二解。若長篇,則或至作數十解。夫人未有解數不識而尚能爲詩者也。如此篇第一解,曲盡東都醜態;第二解,姑作解釋;第三解,決勸其行。分作三解,文院畫便有起有轉,有承有結,從此雖多至萬言,無不如線貫華,一串固佳,逐朵又妙,自非然者,便更無處用其手法也。”(《杜詩解》卷一,頁七)清王堯衢評唐詩也多用時文法,其《唐詩合解·凡例》云:“注律詩,則分前後解,寫題中何意,並注明起承轉合,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務必字字得其精神。”齗齗,爭辯不休貌。

[3] 浣花翁:指杜甫,因杜宅位於浣花溪畔,故稱。

七十二

殷璠云:“名不副實,才不合道,縱權壓梁、竇,吾無取焉。”[1]芮挺章云:“道苟可得,不棄於廝養;事非適理,何貴於膏粱?”[2]真能特立,不昧心語。

【箋】

《清詩別裁集·凡例》:是選以詩存人,不以人存詩。蓋建豎功業者重功業,昌明理學者重理學,詩特其餘事也。故有功業、理學可傳,而兼工韻語者,急採之。否則人已不朽,不復登其緒餘矣。觀者諒之。

【案】

此論品評詩作應立足於作品本身的思想藝術成就,不能因作者政治地位而任意抑揚。

* * *

[1] “殷璠”句:殷璠(生卒年不詳),潤州曲阿(今江蘇丹陽)人。天寶間收錄二十四位盛唐詩人詩作爲《河岳英靈集》。其《敘》曰:“綸次於敘品藻,各冠篇額。如名不副實,才不合道,縱權壓梁、竇,終無取焉。”(《唐人選唐詩(十種)》,頁四〇)梁、竇,東漢梁冀與竇憲,權臣之代稱。

[2] “芮挺章”句:芮挺章(生卒年不詳),曾編選《國秀集》,選前有舊序,謂是集編於天寳三載,凡九十人,詩二百二十首。所引見序。

七十三

高仲武以郎士元“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謂工於發端[1]。然“暮蟬”、“落葉”,有兩景乎?“不可聽”、“豈堪聞”,有兩意乎?此持論未當處。

【箋】

[清]毛先舒《詩辯坻》卷三:《中興間氣》稱郎士元“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工於發端,謝朓慚沮。然二語排而弱,思致淺竭,遽駕玄暉乎?(《清詩話續編》上冊,頁五三)

【案】

沈氏認爲好詩對句應當合乎事理,言簡意明,不可前後矛盾或重復。“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中“暮蟬”與“落葉”不該同時出現,“不可聽”與“豈堪聞”詩意重復,高仲武譽之不當。

* * *

[1] “高仲武”句:高仲武(生卒年不詳),郡望渤海(今河北南皮)。大曆十四年(七七九)編《中興間氣集》二卷,錄唐肅宗至德元年(七五六)至代宗大曆末年(七七九)二十六家詩一百三十餘首。其評郎士元曰:“員外,河嶽英奇,人倫秀異,自家形國,遂擁大名。右丞以往,與錢更長。自丞相以下,更出作牧。二公無詩祖餞,時論鄙之。兩君體調,大抵欲同。就中郎公稍更閑雅,近於康樂。如‘荒城背流水,遠雁入寒雲’、‘去鳥不知倦,遠帆生暮愁’,又‘蕭條夜静邊風吹,獨倚營門向秋月’,可以齊衡古人,掩映時輩。又‘暮蟬不可聽,落葉豈堪聞’,古謂謝朓工於發端,比之於今,有慚沮矣。”(《唐人選唐詩(十種)》,頁二八四)

七十四

曹子建《棄婦篇》[1],筆妙何減《長門》[2]?然二十四語中,重二“庭”韻,二“靈”韻,二“鳴”韻,二“成”韻。古人雖有之,不得引爲口實。

【箋】

《古詩源》評曹植《棄婦篇》:篇中用韻,二“庭”字,二“靈”字,二“鳴”字,二“成”字,二“寧”字。(卷五,頁一一八)

[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韓吏部中》:山谷云:“老杜《飲中八仙歌》,船字眠字天字韻各再押,前字韻凡三押,此歌分八篇,人人各異,雖重用韻無害,亦《周詩》分章之意耳。”(前集卷第十七,頁一一二)

[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評》:任昉《哭范僕射詩》,二首中凡兩用生字韻,三用情字韻。“夫子值狂生”,“千齡萬恨生”,猶是兩義。“猶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離情”,三情字皆用一意。《天廚禁臠》謂:平韻可重押,若或平或仄則不可。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何見之陋邪?詩話謂:東坡兩“耳”韻,兩“耳”義不同,故可重押。要之亦非也。(《滄浪詩話校釋》,頁二〇一)

【案】

此論詩歌重韻。漢魏詩用韻不拘泥於是否重韻,杜甫間或用之,至蘇軾《送江公著知吉州》押兩“耳”字,則特意注明:“二義不同,故得重用。”可知宋人之後,用韻愈嚴。沈德潛反對機械學習古人而使用重韻,更不能以古人爲口實。

* * *

[1] 曹子建《棄婦篇》:詩云:“石榴植前庭,綠葉搖縹青。丹華灼烈烈,璀采有光榮。光榮曄流離,可以處淑靈。有鳥飛來集,拊翼以悲鳴。悲鳴夫何爲?丹華實不成。拊心長歎息,無子當歸寧。有子月經天,無子若流星;天月相終始,流星沒無精。棲遲失所宜,下與瓦石並。憂懷從中來,歎息通雞鳴。反側不能寐,逍遙於前庭。踟躕還入房,肅肅帷幕聲。搴帷更攝帶,撫弦彈鳴箏。慷慨有餘音,要妙悲且清。收淚長歎息,何以負神靈?招搖待霜露,何必春夏成。晚穫爲良實,願君且安寧。”(《曹植集校注》卷一,頁三三—三四)

[2] 《長門》:司馬相如做《長門賦》,其序曰:“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别在長門宫,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幸。”(《文選》卷十六,頁二九三)

七十五

古人有誤用事實處:弦高本犒秦師,謝康樂云:“弦高犒晉師。”[1]《莊子》:“柳生左肘?”柳,瘍類也。王右丞《老將行》云“今日垂楊生左肘”,是以瘍爲樹矣[2]。又“衛青不敗由天幸”句,誤用霍去病事[3],而高常侍《送渾將軍出塞》亦云“衛青未肯學孫吳”[4]。同時誤用,未知何故⑤?

【箋】

[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古今人用事有趁筆快意而誤者,雖名輩有所不免。蘇子瞻“石建方欣洗牏厠,姜龐不解嘆蛜蝛”,據《漢書》,牏厠本作厠牏,蓋中衣也,二字義不應可顛倒用。魯直“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愧巴西”,本是西巴,見《韓非子》,蓋貪於得韻,亦不暇省爾。(《歷代詩話》上冊,頁四二〇)

[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東坡三》:《西清詩話》云:“唐人以詩為專門之學,雖名世善用故事者,或未免小誤。如王摩詰詩:“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不敗由天幸,乃霍去病,非衛青也。《去病傳》云:“其軍嘗先大將軍,軍亦有天幸,未嘗困絶。”意有“大將軍”字,誤指去病作衛青耳。(前集卷第四十,頁二七一)

[清]毛先舒《詩辯坻》卷三:《莊子》“柳生其左肘”,柳類是瘡瘍。摩詰誤以爲樹,《老將行》遂云“今日垂楊生左肘”,誤矣。(《清詩話續編》上冊,頁四八)

【案】

劉勰在論及文學鑒賞和批評時主張從位體、置辭、通變、奇正、事義、宮商等六個方面考察作品,對用典相當重視(《文心雕龍·知音》)。劉勰又提出“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精,捃理須覈”,把博學、簡約、精當、核實作爲運用典故的要求(《文心雕龍·事類》)。沈德潛以謝靈運、王維爲例,指出古人誤用典故的情況並不罕見,評論時要認真考察。

* * *

【校】

⑤ 未知何故:青照堂本作“殊未解”。

【注】

[1] “弦高”句:謝靈運《述祖德詩二首》其一:“達人貴自我,高情屬天雲。兼抱濟物性,而不纓垢氛。段生蕃魏國,展季救魯民。弦高犒師,仲連卻秦軍。臨組乍不緤,對珪寧肯分。惠物辭所賞,勵志故絕人。苕苕歷千載,遙遙播清塵。清塵竟誰嗣,明哲垂經綸。委講輟道論,改服康世屯。屯難既云康,尊主隆斯民。”(《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宋詩卷二,頁一一五七)按《左傳·僖公三十三》載秦師及滑,“鄭商人弦高,將市於周,遇之,以乘韋先牛十二犒師。”(《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七,頁一八三三)《古詩源》評曰:“弦高犒秦師,在之道。,音晉,見《呂氏春秋》。諸本爲晉字之誤也,因改正。”(卷十,頁二三三)

[2] “《莊子》”句:《莊子·至樂》:“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崐崘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蹷蹷然惡之。”王先謙《莊子集解》曰:“瘤作柳聲,轉借字。”(《莊子集解》卷五,頁一一〇)王維《老將行》“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唐詩別裁集》評曰:“《莊子》:‘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俄而柳生其左肘。’柳,瘍也,非楊柳之謂。”(卷五,頁一七五)按王維應是以“垂楊”代指瘤疾,沈德潛似誤讀。

[3] “衛青”句:王維《老將行》“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縁數奇”,按《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云:“大將軍青凡七出擊匈奴,斬捕首虜五萬餘級。一與單于戰收河南地,遂置朔方郡。再益封凡萬一千八百戶,封三子為侯,侯千三百戶幷之萬五千七百戶。其校尉裨將以從大將軍侯者九人,其裨將及校尉已為將者十四人。”(《史記》卷一一一,頁三二四)此云“衛青不敗由天幸”,亦符合史實。《唐詩別裁集》評此句曰:“誤與高常侍同。”(卷五,頁一七五)

[4] “高常侍”句:高適曾官散騎常侍,“衛青未肯學孫吴”出自《送渾將軍出塞》,《唐詩別裁集》評此句曰:“霍去病事,此誤用。”(卷五,頁一六三)

七十六①

張承吉以《金山詩》折服徐凝,然中惟頷聯稍勝。“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寫景太窄;結語“因悲在城市,終日醉醺醺”,何村俗也![2]東坡貶徐凝“一條界破青山色”爲惡詩[3],而不指摘承吉,或偶然未及爾。

【箋】

[明]王世貞《藝苑巵言》卷四:白香山初與元相齊名,時稱“元白”。元卒,與劉賓客俱分司洛中,遂稱“劉白”。白極重劉“雪裏高山頭早白,海中仙果子生遲”,“沈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以為有神助。此不過學究之小有致者。白又時時頌李頎“渭水自清涇至濁,周公大聖接輿狂”,欲模擬之而不可得。徐凝“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靑山色”,極是惡境界,白亦喜之。何也?風雅不復論矣,張打油、胡釘鉸,此老便是作俑。(《歷代詩話續編》中冊,頁一〇一二)

【案】

此論品評詩作時應重視整體風貌之美。沈氏認爲詩歌應當具有整體的美感,各部分應當相稱,不可支離破碎。另外,用辭和意境不可過於纖細低俗,要具有雄渾雅致之美。

* * *

【校】

① 嘉慶本、青照堂本與上條合。

【注】

[2] “張承吉”句:張祜(七九二?—八五三?),字承吉,郡望清河(今屬河北),南陽(今河南鄧縣)人,晚唐詩人。其《題潤州金山寺》云:“一宿金山寺,超然離世羣。僧歸夜船月,龍出曉堂雲。樹色中流見,鐘聲兩岸聞。翻思在朝市,終日醉醺醺。”(《全唐詩》卷五百十,頁五八一八)宋阮閱《詩話總龜》引《古今詩話》曰:“樂天典杭日,江東學子奔杭取解。張祜自負詩名,而徐凝亦至,燕于郡中。樂天諷二子矛盾,祜曰:‘僕宜為解首。’凝曰:‘有何佳句?’祜曰:‘《甘露寺詩》曰:“日月光先到,山河勢盡來。”《金山寺》詩曰:“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凝曰:‘善則善矣,奈無野人《瀑布詩》曰“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祜愕然,一座盡傾。”(前集卷三,頁二八)

[3] “蘇軾”句:蘇軾《世傳徐凝〈瀑布〉詩云“一條界破青山色”,至為塵陋。又偽作樂天詩稱美此句,有賽不得之語。樂天雖涉淺易,然豈至是哉,乃戯作一絶》:“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蘇東坡全集》前集卷十三,頁一九三)

七十七

姜白石《詩說》[1]謂一篇之妙,全在結句,如截奔馬。辭意俱盡,如臨水送將歸,辭盡意不盡。又有意盡辭不盡,剡溪歸棹[2]是也。辭意俱不盡,溫伯雪子[3]是也。微妙語言,諸家未到。

【箋】

[日]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地卷·十七勢》:含思落句勢者,每至落句,常須含思,不得令語盡思窮。或深意堪愁,不可具說。即上句爲意語,下句以一景物堪愁,與深意相愜便道。仍須意出感人始好。昌齡《送別》詩云:“醉後不能語,鄉山雨雰雰。”又落句云:“日夕辨靈藥,空山松桂香。”又:“墟落有懷縣,長煙溪樹邊。”又李湛詩云:“此心復何已,新月清江長。”(《文鏡秘府論彙校彙考》,頁三九六)

[宋]姜夔《白石道人詩說》: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馬。詞意俱盡,如臨水送將歸是已;意盡詞不盡,如摶扶搖是已;詞盡意不盡,剡溪歸棹是已;詞意俱不盡,溫伯雪子是已。所謂詞意俱盡者,急流中截後語,非謂詞窮理盡者也。所謂意盡詞不盡者,意盡於未當盡處,則詞可以不盡矣,非以長語益之者也。至如詞盡意不盡者,非遺意也,辭中已彷佛可見矣。詞意俱不盡者,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歷代詩話》下冊,頁六八二—六八三)

【案】

此論品評詩歌應關注審美效果。沈德潛舉姜夔所論把結句分爲四類,“辭意俱盡”即結句收束全篇,其他三類貴在意味悠長的審美效果。這種效果的產生固然微妙難言,不過結合《文鏡秘府論》所引王昌齡所論,大致可以感到結尾使用生動傳神的景物描寫往往能夠使情感的抒發顯得含蓄蘊藉。

自七十一至七十七條論如何進行詩歌品評。沈德潛認爲品評詩歌應立足於作品思想藝術水平的考察,包括用辭、用韻、用典、整體風貌和審美意境,批評態度應當客觀求實,不可洵名而評,也不必拘於一格。

* * *

[1] 姜白石《詩說》:姜夔(一一五五—一二二一),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鄱陽(今江西鄱陽)人。屢試不第,終身未仕。能詩能詞,精通音律。有《白石道人詩說》。

[2] 剡溪歸棹:《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隐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世說新語箋疏》卷下之上,頁八九三)

[3] 溫伯雪子:《莊子·田子方》:“温伯雪子適齊,舍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見也。’”(《莊子集解》卷五,頁一二九)

七十八

唐詩選自殷璠[1]、高仲武[2]後,雖不皆盡善,然觀其去取,各有指歸。唯王介甫《百家詩選》,雜出不倫。大旨取和平之音,而忽入盧仝《月蝕》③;斥王摩詰、韋左司,而王仲初多至百首,此何意也?[4]勿怖其盛名,珍爲善本。

【箋】

《唐詩別裁集》十卷本《凡例》:唐詩選自殷璠、高仲武後,雖不皆盡善,然觀其去取,途徑自一。唯王介甫《百家詩選》,雜出不倫。若近人選本,但備唐賢姓名,風旨安在?集中所收,不專一格,要以雅正爲歸。

[宋]嚴羽《滄浪詩話·考證》:王荊公《百家詩選》,蓋本於唐人《英靈》、《間氣》集。其初明皇、德宗、薛稷、劉希夷、韋述之詩,無少增損,次序亦同。孟浩然止增其數,儲光羲後,方是荊公自去取。前卷讀之盡佳,非其選擇之精,蓋盛唐人詩無不可觀者。至於大曆已後,其去取深不滿人意。況唐人如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張燕公、張曲江、賈至、王維、獨狐及、韋應物、孫逖、祖咏、劉眘虛、綦毋潛、劉長卿、李長吉諸公,皆大名家,——李、杜、韓、柳以家有其集,故不載,——而此集無之。荊公當時所選,當據宋次道之所有耳。其序乃言:“觀唐詩者,觀此足矣。”豈不誣哉!今人但以荊公所選,斂袵而莫敢議,可嘆也。(《滄浪詩話校釋》,頁二四三—二四四)

[明]許學夷《詩源辯體》:殷璠《河嶽英靈集》所選二十四人,共詩二百三十四首,止於天寶十一載,皆盛唐詩也。按唐人五言古自有唐體,故盛唐自李、杜、岑參而外,五言古多不可選。王昌齡雖近古,而未盡善;儲光羲格雖出奇,而不合古;其他體製未純,聲韻多雜,未若李、杜、岑參滔滔自運,體既盡純,聲皆合古耳。今璠所選,五言古十居八九,中惟太白一首,岑參二首,而子美不選。其序曰:“王維、王昌齡、儲光羲等,皆河嶽英靈也,此集便以河嶽英靈爲號。”是其所尊尚者,實在昌齡、光羲也。蓋亦羊棗之嗜耳。(卷三十六,頁三五五)

又《詩源辯體》:高仲武《中興間氣集》所選二十五人,詩一百三十二首,皆中唐詩也,而其人半不知名。錢、劉、皇甫,所選多非所長。且中唐雖稱“錢劉”,而錢實遜劉;郎士元、皇甫諸君,抑又次之。仲武進錢、郎、皇甫而獨抑劉,背戾滋甚。其論錢起、皇甫冉,賞其新奇;至論劉,則曰“詩體雖不新奇,甚能鍊飾”,是豈可以論大歷乎!若朱灣詠物,最爲惡俗,乃云“灣於詠物尤工”,豈以惡俗爲新奇耶?灣如《詠籠籌》云:“獻酬君有禮,賞罰我無私。莫怪斜相向,還將正自持。一朝權入手,看取令行時。”《詠雙陸頭子》云:“掌中猶可重,手下莫言輕。有對惟求敵,無私直任爭。”《詠壁上酒瓢》云:“安身未得所,開口欲從誰?應物心無倦,當壚柄會持”等句,惡俗尤甚,仲武以之入選,其賞鑒可知。(卷三十六,頁三五七)

【案】

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在後世曾引起巨大的爭議,譽之者如何良俊曰:“王荊公有《唐人百家詩選》,余舊無此書,常思一見之。近聞朱象和有鈔本,曾一借閱。其中大半是晚唐詩,雖是晚唐,然中必有主,正所謂六藝無闕者也,與近世但爲浮濫之語者不同。蓋荊公學問有本,固是堂上人。”(《四友齋叢說》卷之二十四,頁二一六)而嚴羽、胡應麟、王士禛和沈德潛則對此選去取頗爲不滿。按此選前十位詩人依次爲王建、皇甫冉、岑參、高適、韓偓、戴叔倫、楊巨源、李涉、盧綸、孟浩然,唐詩大家李白、杜甫、王維、韋應物、韓愈皆一首不取,審美傾向令人費解。相較而言,殷璠《河嶽英靈集》提倡風骨、推崇盛唐,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崇尚韻調、推崇中唐,審美傾向還是相當明確的。

* * *

【校】

③ 詩法萃編本作“《月蝕》詩”。

【注】

[1] 殷璠:見本書卷下第七十二條注〔一〕。

[2] 高仲武:見本書卷下第七十三條注〔一〕。

[4] “王介甫”句:王安石字介甫,見本書卷下第二條注〔一〕。《唐百家詩選》是北宋前期大型的唐詩選本,王安石序曰:“余與宋次道同爲三司判官,時次道出其家藏唐詩百餘編,諉余擇其精者,次道因名曰‘百家詩選’。廢日力於此,良可悔也。雖然,欲知唐詩者觀此足矣。”此選共二十卷,選唐詩人一百零四家作品一千二百餘首,其中王建詩入選九十二首,數量最多。

七十九

韋縠《才調集》選,固多明麗之篇[1];然如會真詩及“隔牆花影動”等作,亦采入太白、摩詰之後[2],未免雅鄭同奏矣。奈何闡揚其體,以教當世耶[3]?

【箋】

[明]胡震亨《唐音癸籤》評《才調集》:蜀監察御史韋縠編唐人詩一千首,每一百首爲一卷,隨手成編,無倫次。其所宗者雖李青蓮及元、白,而晚唐人詩十居其七八。(卷三十一,頁三二一—三二二)

[明]許學夷《詩源辯體》:韋縠《才調集》,所選唐人古、律歌詩凡一千首。中如元稹、李商隱、溫庭筠、韋莊,各五六十篇,而佳者多遺;高、岑、王、孟諸公,僅見一二,而又非所長;至不知名者,十居二三;晚唐怪惡,亦每每而見。自題曰“暇日因閱李杜集、元白詩,其間大海混茫,風流挺特,遂采摭奧妙,並諸賢達章句”云云,今所選,杜又不錄,豈以元白爲有調、杜反爲無調耶?若太白《長干行》,乃晚唐人詩;劉長卿“垂柳拂金堤”,乃薛道衡詩也。(卷三十六,頁三五八)

【案】

韋縠《才調集》共十卷,一千首。入選前十位詩人分別是韋莊六十三首、溫庭筠六十一首、元稹五十七首,無名氏五十首、李商隱四十首、杜牧三十三首、李白二十八首、白居易二十七首、曹唐二十四首、許渾二十首。韋縠最重詞彩濃麗的晚唐之作,大概是補救粗疏淺弱的詩風。不過沈德潛從儒家詩教立場出發,對此選頗爲不滿。

* * *

[1] 韋縠《才調集》:韋穀(生卒年不詳),仕後蜀孟氏父子,官至監察御史。所編《才調集》十卷,錄唐諸家詩一千首。其《敘》曰:“或閑窗展卷,或月榭行吟,韻高而桂魄爭光,詞麗而春色鬬美。”(《唐人選唐詩(十種)》,頁四四四)以濃麗宏敞爲宗,以救粗疏淺弱之習。

[2] “會真詩”句:《才調集》入選元稹《會真詩》與崔鶯鶯《會張生》等艷情詩。

[3] “奈何”句:清初馮舒、馮班非常推崇《才調集》,《四庫提要》“馮定遠集”條曰:“班與其兄舒,皆以詩名一時,稱海虞二馮。其姪馮武,作所評《才調集凡例》,稱舒之論詩,講起承轉合最嚴,而班之論詩,則欲化去起承轉合。定法微有不同。然二人皆以晚唐爲宗,由溫、李以上溯齊、梁。故《才調集》外又有《玉臺新咏》評本,蓋其淵源在二書也。”(卷一百八十一,頁二五三一)

八十

方虛谷《瀛奎律髓》,去取評點,多近凡庸,特便於時下捉刀人耳[1]。《鼓吹》一書(嫁名元遺山者),尤爲下劣[2]。學者以此等爲始基,汩沒靈臺[3],後難洗滌。昔康崐崘學琵琶,段師令其十年不近樂器,洗盡邪雜,方許受教[4]。作詩家毋誤入路頭,爲康崐崘之續也。

【箋】

[明]胡震亨《唐音癸籤》評《瀛奎律髓》:元初歙人方回,取唐五、七言律詩,合宋人所作,分門類,每門一卷,共四十九卷,並加注釋。中間評搉引證,亦有合者。但分門各冠小引,及以瀛奎為兩代取義,總痴絶人勾當爾。(卷三十一,頁三二五)

又《唐音癸籤》評《唐詩鼓吹》:金元好問選唐七言律九十五人五百八十餘篇,十卷,以聲調宏壯震厲,同軍樂之有鼓吹,故名。内初盛唐僅張說、崔顥、王維、李頎、高適、岑參數篇,餘並元和以後人詩,杜牧之、李義山、陸魯望及五代譚用之獨多,而宋人胡宿詩亦誤入。意遺山偶録,以備檢閲。鄉人郝參政天挺尊事遺山,遂注釋行世耳。郝注尤蕪謬不堪讀。(卷三十一,頁三二四—三二五)

【案】

《瀛奎律髓》和《唐詩鼓吹》是兩部影響很大的唐詩選本。《瀛奎律髓》衹選五、七言律詩,按題材分卷,頗利於初學者參考。《唐詩鼓吹》衹選七律,首卷收柳宗元、劉禹錫、許渾三家,次卷收薛逢、韓偓、王維、高適、岑參、張說、耿湋等七人,其餘八卷情況類似,編選次序頗爲雜亂。入選作品最多的是譚用之,其次是陸龜蒙、李商隱,傳統七律大家李白、杜甫一首未錄,選詩宗旨以中晚唐爲尚。沈德潛認爲這兩部唐詩選本均未能體現唐詩成就,不值得推崇。

* * *

[1] “方虛谷”句:方回(一二二七—一三〇七),字萬里,號虛谷,歙縣(今屬安徽)人。宋理宗景定三年(一二六二)進士,宋亡降元。所選《瀛奎律髓》共四十九卷,惟錄唐宋詩人五、七言律詩近三千首。明許學夷《詩源辯體》評此選曰:“每卷首多錄陳、杜、沈、宋之詩,故多有可觀。中錄晚唐,實無足取。後采宋人過半,讀之頗爲悶絕。大意兼詩話爲之。然於正體多不相及,而於許渾尤加詆毀,是以新奇意見爲主,而不以音節氣格爲主也。……其所選多非作者,姑不暇論。”(卷三十六,頁三六一—三六二)

[2] “《鼓吹》”句:《唐詩鼓吹》十卷,題金元好問編,元郝天挺注。明許學夷《詩源辯體》評曰:“所選盡七言律,起於柳宗元、劉禹錫,中復參以開元、大曆數子,餘皆晚唐詩也。然晚唐纖巧者僅十之一,而鄙俗者居十之五。至杜牧、皮、陸怪惡,靡不盡錄,蓋選詩最陋者。”(卷三十六,頁三六二)

[3] 汩沒靈臺:靈心被掩。汩沒,掩映。靈臺,靈心。

[4] “康昆侖”句:宋陳暘《樂書》“崑崙琵琶”曰:“唐貞元中,長安大旱,詔移兩市祈雨。街東有康崑崙琵琶,號為第一手,謂街西必無已敵也,遂登樓彈一曲新翻調緑腰。街西亦建一樓,東市大誚之。及崑崙度曲,西樓出一女郎,抱樂器亦彈此曲,移在楓香調中,妙絶入神。崑崙驚駭,詣以為師。女郎遂更衣出,乃裝嚴寺段師善本也。翼日,德宗召之,佳奬異常,乃令崑崙彈一曲。段師曰:‘本領何雜,兼帶邪聲。’崑崙驚曰:‘段師神人也。’德宗令授崑崙。段師奏曰:‘且請崑崙不近樂器十數年,使忘其本領,然後可教。’詔許之。後果窮段師之藝矣。”(卷一百二十九)

八十一

司空表聖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采采流水,逢逢①遠春。”[2]嚴滄浪云:“羚羊挂角,無跡可求。”[3]蘇東坡云:“空山無人,水流花開。”[4]王阮亭本此數語,定《唐賢三昧集》。[5]木玄虛云“浮天無岸”[6],杜少陵云“鯨魚⑦碧海”[8],韓昌黎云“巨刃摩天”[9],惜無人本此定詩。

【箋】

《重訂唐詩別裁集序》:成詩二十卷,得詩一千九百二十八章。詩雖未備,要藉以扶掖雅正,使人知唐詩中有“鯨魚碧海”、“巨刃摩天”之觀,未必不由乎此。

《王鳳喈詩序》:予慨詩教之壞,前此四十餘年,禰宋祧唐,有隊仗無意趣,有靈逸無蘊蓄,覺前人之情與景涵才爲法斂者,劖削不存。而近代稱詩之家又復輕佻,尚剽販,粉黛纂組,百態呈妍。其他橫逞胸臆者又荒幻險怪,同於跳丸、掉竿、吞刀、吐火之流,而少陵所謂前輩飛騰、別裁僞體、比於鯨魚碧海者或未視焉。是亦吾黨之憂也。(《歸愚文鈔》卷十四)

[清]何世璂《然鐙記聞》:璂進曰:“然則《三昧》之選,前不及‘初’,而後不及‘中’、‘晚’,是則何說?是非欲人但學盛唐,而不及‘中’、‘晚’之意乎?”師曰:“不然,吾蓋疾夫世之依附盛唐者,但知學爲‘九天閶闔’、‘萬國衣冠’之語,而自命高華,自矜爲壯麗,按之其中,毫無生氣。故有《三昧集》之選。要在剔出盛唐真面目與世人看,以見盛唐之詩,原非空殻子,大帽子話;其中蘊藉風流,包含萬物,自足以兼前後諸公之長。彼世之但知學爲‘九天閶闔’、‘萬國衣冠’等語,果盛唐之真面目真精神乎?抑亦優孟、叔敖也。茍知此意,思過半矣。”(《清詩話》上冊,頁一二二)

[清]宋犖《漫堂說詩》:李于鱗《唐詩選》,境隘而辭膚,大類已陳之芻狗;鍾、譚《詩歸》,塵新詭僻,又似鬼窟中作活計,皆無足取。蓋詩道本廣大,而彼故狹小之;詩道本靈通變化,而彼故拘泥而穿鑿之也。近日王阮亭《十種唐詩選》與《唐賢三昧集》,原本司空表聖、嚴滄浪緒論,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妙在酸鹹之外”者。以此力挽尊宋祧唐之習,良於風雅有裨。至於杜之海涵地負;韓之鼇擲鯨呿,尚有所未逮。(《清詩話》上冊,頁四一七)

【案】

《唐賢三昧集》是一部體現王士禛“神韻”審美理想的唐詩選本。王氏有感於七子片面追求盛唐的高華壯麗,欲以清和淡遠矯正。此選並不拘泥於王維、孟浩然所代表的山水田園之作,高適、岑參一派的邊塞之作也多有入選。但在清人看來,此選對以杜甫、韓愈爲代表的雄渾闊大的風格是有所欠缺的。沈德潛認同宋犖所論,故有編選《唐詩別裁集》之舉。

自七十八至八十一條論唐詩選本,並表明沈氏的選詩理想。歷代唐詩選本數量衆多,並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唐人選唐詩現存數量不多,內容大都十分單薄,不能反映整個時代的創作的業績。如《唐寫本唐人選唐詩》共選李白等七人詩作七十餘篇,《河岳英靈集》選盛唐常建、李白等二十四人二百餘篇,《篋中集》選作者元結的詩友沈千運、元季川等七人詩作二十四篇,《又玄集》規模較大,共收錄一百四十五家二百九十七首詩作,但又僅限於近體詩。宋代出現了編選唐詩的第二次高潮,和唐代詩歌選本相比,宋代唐詩選本特重近體詩,如周弼《三體唐詩》僅收七言絕句、五七言律詩,方回《瀛奎律髓》衹收五七言律詩,柯夢得《唐絕句選》,劉克莊《唐五七言絕句》、《唐絕句續選》等專收絕句。另外宋代選本數量大大增加,比如托名王安石所編的《唐百家詩選》共選了一百零八家詩作一千二百四十六首,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則涵蓋各家詩作。明代以來唐詩選本往往用來宣揚各家詩學主張,數量衆多、面貌各異。沈德潛對前代唐詩選本均表不滿,他心目的唐詩應當是以李、杜爲宗,主體風格是雄渾闊大,這也是其《唐詩別裁集》的詩學宗旨。

* * *

【校】

① 逢逢:一九七八年清詩話本作“蓬蓬”,是。

⑦ 鯨魚:詩法萃編本作“掣鯨”。

【注】

[2] “司空表聖”句:司宗圖,字表聖,清人均認爲《二十四詩品》爲其作品,今人有爭議。《詩品·含蓄》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渉己,若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如渌滿酒,花時返秋。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郭紹虞《詩品集解》,頁二一)《詩品·纖穠》曰:“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郭紹虞《詩品集解》,頁七)

[3] “嚴滄浪”句:嚴羽字儀卿,號滄浪逋客。其《滄浪詩話·詩辨》曰:“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校釋》,頁二六)

[4] “蘇東坡”句:蘇軾《十八大阿羅漢頌》“第九尊者”:“飯食已畢,襆鉢而坐。童子茗供,吹籥發火。我作佛事,淵乎妙哉。空山無人,水流花開。”(《蘇東坡全集》後集卷二十,頁六六八)

[5] “王阮亭”句:王士禛字貽上,號阮亭。其《唐賢三昧集序》曰:“嚴滄浪論詩云:‘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迹可求,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司空表聖論詩亦云:‘妙在酸鹹之外。’康熙戊辰春杪,歸自京師,居宸翰堂,日取開元、天寶諸公篇什讀之,於二家之言,別有會心,錄其尤雋音超詣者,自王右丞而下四十二人,爲《唐賢三昧集》,厘爲三卷。”

[6] “木玄虛”句:木華(生卒年不詳),字玄虛,廣川(今山東棗強東)人,晉武帝、惠帝時辭賦家。其《海賦》曰:“爾其為狀也,則乃浟湙瀲灎,浮天無岸;浺瀜沆瀁,渺瀰湠漫。”(《文選》卷十二,頁二三二)

[8] “杜少陵”句:杜甫《戲爲六絕句》之四:“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羣雄?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杜詩詳注》卷十一,頁三五六)

[9] “韓昌黎”句:韓愈《調張籍》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羣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後,舉頸遥相望。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凉。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翦翎送籠中,使看百鳥翔。平生千萬篇,金薤垂琳琅。仙官勑六丁,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太山一毫芒。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腸。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乞君飛霞佩,與我高頡頏。”(《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九,頁九八九)

八十二①

韓子高於孟東野②,而爲雲爲龍,願四方上下逐之[3]。歐陽子高於蘇、梅,而以黃河清、鳳凰鳴比之[4]。蘇子高於黃魯直,而己所賦詩云“效魯直體”以推崇之[5]。古人胸襟,廣大爾許!

【箋】

[三國魏]曹丕《典論·論文》: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爲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於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文選》卷五十二,頁九六六—九六七)

[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知音》:夫篇章雜沓,質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慷慨者逆聲而擊節,醞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牆也。(《文心雕龍注》卷十,頁七一四)

【案】

此論詩人的胸襟。劉勰曾指出貴古賤今、崇己抑人和信僞迷真是造成錯誤批評的主要原因,這種結果通常與批評者的藝術素養、個人偏好與胸襟大小有密切關係。沈氏認爲,作者衹有具備廣大的胸襟方能排除私見偏愛,客觀公正地評價他人,從而避免文人相輕的陋習。

* * *

【校】

① 青照堂本與上條合。

② 韓子高於孟東野:青照堂本作“韓高於東野”。

【注】

[3] “韓子”句:韓愈《醉留東野》:“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復躡二子蹤?東野不得官,白首誇龍鍾。韓子稍姦黠,自慚青蒿倚長松。低頭拜東野,願得終始如駏蛩。東野不迴頭,有如寸莛撞巨鐘。吾願身爲雲,東野變爲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何由逢?”(《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一,頁五八—五九)

[4] “歐陽子”句:歐陽修《水谷夜行寄子美聖俞》對蘇舜欽、梅堯臣大加推崇,詩云:“寒雞號荒林,山壁月倒掛。披衣起視夜,攬轡念行邁。我來夏云初,素節今已届。高河瀉長空,勢落九州外。微風動凉襟,曉氣清餘睡。緬懷京師友,文酒邈高會。其間蘇與梅,二子可畏愛。篇章富縱横,聲價相磨盖。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洒霶霈。譬如千里馬,已發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東汰。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蘇豪以氣轢,舉世徒驚駭。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二子雙鳯凰,百鳥之嘉瑞。雲烟一翺翔,羽翮一摧鎩。安得相從遊,終日鳴噦噦。問胡苦思之,對酒把新蟹。”(《歐陽修全集》卷二,頁二八—二九)

[5] “蘇子”句:黃庭堅《子瞻詩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堅體,蓋退之戲效孟郊、樊宗師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後生不解,故以韻道之》云:“我詩如曹檜,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風月笛,玉堂雲霧窗。句法提一律,堅城受我降。枯松倒澗壑,波濤所舂撞。萬牛挽不前,公乃獨力扛。諸人方嗤點,渠非晁張雙。但懷相識察,牀下拜老龐。小兒未可知,客或許敦厖。誠堪壻阿巽,買紅纒酒缸。”(《山谷集》卷二)

八十三

《記》曰:“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1]凡習於聲歌之道者,鮮有不和平其心者也。今人忌才揚己,揎拳露臂[2],觀其意氣,可覘所養矣。

【箋】

[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體性》:才有庸儁,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並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雲譎,文苑波詭者矣。故辭理庸儁,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文心雕龍注》卷六,頁五〇五)

【案】

按《樂記》所言,藝術家的氣質與所演奏的樂曲有密切關係,兩者契合時才能更好地發揮樂曲的感染力,從而收到感天地、動鬼神的效果。沈氏認爲作者的氣質個性與創作能力有密切關係,應通過儒家經典來培養“和平”的良好氣質,進而提高創作能力。

* * *

[1] “記曰”句:語出《禮記·樂記》(《禮記正義》卷三九,頁一五四五)。

[2] 揎拳露臂:發怒之態。揎拳,卷袖出拳;攘臂,捋起袖子,露出胳膊。

八十四

負罪引慝,思古無訧,際人倫之窮者,何厚於自責也[1]。即涕泣關弓,情非得已;然惟餘怨艾之意,不聞訶讓之詞[2]。乃有遭讒異於正則,處變異於《小弁》,而忿語誖情,動相譏議,小則見絕於友朋,大則獲戾於君父,君子憂之矣[3]。盡言翹過,國佐已然[4],綴文之士,其知所節焉⑤。

【箋】

《毛詩序》: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迹,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毛詩正義》卷一之一,頁二七一—二七二)

【案】

《毛詩序》以來,詩歌創作即重視情感的節制,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怨而不怒”。不過孟子則具體分析在抒發怨情時要聯繫對方錯誤的大小,小錯要包容,多反思己過;大錯要明諫,以期警醒。沈氏論詩重蘊藉忌刻露,故推崇溫厚氣質之培養,情感表達有所節制。

* * *

【校】

⑤ 其知所節焉:青照堂本作“當知所節”。

【注】

[1] “負罪”句:遭遇困境,不怨天憂人卻反思己過。

[2] “涕泣關弓”句:《孟子·告子下》:“公孫丑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爲詩也!有人於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爲詩也!’曰:‘《凱風》何以不怨?’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孟子注疏》卷一二上,頁二七五六)

[3] “遭讒”句:屈原正道直行而被謗,故《離騷》充滿怨怒。漢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曰:“《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卷八四,頁二八〇);《小弁》親人錯大,故直抒怨情希望親人醒悟。而有些詩人缺少寬容的精神,對方小小過失則動相譏議,沈氏對此表示不滿。

[4] “盡言”句:《國語·周語下》曰:“齊國佐見,其語盡。”韋昭注曰:“國佐,齊卿,國歸父之子國武子也。盡者,盡其心意,善惡褒貶無所諱也。”(《國語集解》周語下第三,頁八三)

八十五

性情面目,人人各具。讀太白詩,如見其脫屣千乘[1]。讀少陵詩,如見其憂國傷時[2]。其世不我容,愛才若渴者,昌黎之詩也[3]。其嬉笑怒罵,風流儒雅者,東坡之詩也[4]。即下而賈島、李洞[5]輩,拈其一章一句,無不有賈島、李洞者存。倘詞可餽貧[6],工同鞶帨[7],而性情面目,隱而不見,何以使尚友古人者,讀其書、想見其爲人乎[8]?

【箋】

[南朝梁]《文心雕龍·體性》: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是以賈生俊發,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雲沈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遠;叔夜儁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觸類以推,表裏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文心雕龍注》卷六,頁五〇六)

[明]方孝孺《張彥輝文集序》:昔稱文章與政相通,舉其槩而言耳。要而求之,實與其人類。戰國以下,自其著者言之:荘周爲人,有壸視天地、嚢括萬物之態,故其文宏博而放肆,飄飄然若雲遊龍鶱不可守;荀卿恭敬好禮,故其文敦厚而嚴正,如大儒老師,衣冠偉然,揖讓進退,具有法度;韓非、李斯,峭刻酷虐,故其文繳繞深切,排摶糾纒,比辭聯類,如法吏議獄,務盡其意,使人無所措手;司馬遷豪邁不覊,寛大易直,故其文崒乎如恒、華,浩乎如江、河,曲盡周密,如家人父子語,不尚藻飾而終不可學;司馬相如有俠客美丈夫之容,故其文綺曼姱都,如清歌繞梁,中節可聽;賈誼少年意氣慷慨,思建事功而不得遂,故其文深篤有謀,悲壮矯訐;揚雄齪齪自信,木訥少風節,故其文拘束慤愿,摸擬窺竊,蹇澀不暢,用心雖勞而去道實遠。下此魏、晉至隋,流麗淫靡,浮急促數,殆欲無文。惟陶元亮以冲曠天然之質,發自肺腑,不爲雕刻,其道意也達,其状物也覈,稍爲近古。韓退之起中唐,始大振之。退之俊傑善辨說,故其文開陽闔陰,奇絶變化,震動如雷霆,淡泊如韶濩,卓矣爲一家言。其同時則有柳子厚、李元賓、李習之之流。子厚爲人精緻警敏,習之志大識遠,元賓激烈善持論,故其文皆類之。……由此觀之,自古至今,文之不同,類乎人者,豈不然乎?(《遜志齋集》卷十二)

[清]薛雪《一瓢詩話》:詩文家最忌雷同,而大本領人偏多於雷同處見長。若舉步換影,文人才子之能事,何足爲奇?惟其篇篇對峙,段段雙峰,卻又不異而異,同而不同,纔是大本領,真超脫。(頁一二〇)

【案】

獨特的藝術風格是詩人藝術成熟的標志,孟子的“知人論世”與曹丕《典論·論文》“文以氣爲主”即涉及這一問題。劉勰《文心雕龍·體性》篇比較全面地論述了作者創作個性是先天和後天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優秀作品均能真切反映作家個人的情性。明代公安派與清代性靈派也非常重視詩歌的情性,不過重點是情性的真實自然。沈氏所言“性情”繼承劉勰,重在獨特的藝術風格,是才、氣、學、習諸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自八十二至八十五條論詩人應具備的修養,即胸襟廣大,性情和平,情感溫厚,不泯滅個性。沈德潛論詩歌創作基本原理時曾提出“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說詩晬語》卷上)。此論則詳細進行闡釋,核心是把儒家理想人格與形成藝術個性作爲詩人藝術修養的重要條件。

* * *

[1] “讀太白”句:《舊唐書·文苑列傳》李白本傳曰:“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舊唐書》卷一九〇下,頁六〇七)屣即鞋、靴。千乘,泛指王侯顯貴。此處“脫屣千乘”非實指“令高力士脫靴”之事,而是指李白傲視王侯權貴的豪放壯浪、恣縱無羈之氣質。

[2] “讀少陵”句:清郎廷槐《師友詩傳錄》:“工部之詩,純以忠君愛國爲氣骨。故形之篇章,感時紀事,則人尊詩史之稱;冠古軼今,則人有大成之號。”(《清詩話》上冊,頁一四五)

[3] “其世不我容”句:韓愈《岳陽樓别竇司直》有句云:“歡窮悲心生,婉孌不能忘。念昔始讀書,志欲干霸王。屠龍破千金,為藝亦云亢。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三,頁三一七)

[4] “嬉笑怒罵”句:清葉燮《原詩》:“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闢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於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此韓愈後之一大變也,而盛極矣。”(內篇上,頁九)

[5] 賈島、李洞:賈島,見本書卷上一○六條注〔一〕。李洞(生卒年不詳),字才江,京兆人。慕賈島詩,曾鑄其像,奉之如神。

[6] 詞可餽貧:《文心雕龍·神思》:“臨篇綴慮,必有二患:理鬰者苦貧,辭溺者傷亂。然則博見爲饋貧之糧,貫一爲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文心雕龍注》卷六,頁四九四—四九五)

[7] 工同鞶帨:揚雄《法言·寡見》:“今之學也,非獨爲之華藻也,又從而繡其鞶帨,惡在老不老也。”(《揚子法言》卷第七,頁一九)鞶,古代皮制的衣帶。帨:佩巾。揚雄以“繡其鞶帨”比喻寫作時祇重辭藻的雕琢瑣碎之風。

[8] “尚友古人”句:《孟子·萬章下》:“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注疏》卷十下,頁二七四六)

八十六

美人、佳人,初無定稱。《簡兮》以西周盛王爲美人[1],《離騷》以君爲美人[2],漢武以賢士爲佳人[3],光武稱陸閎爲佳人[4],而蘇蕙稱竇滔云:“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又婦人以男子爲佳人矣[5]。⑥《九歌》“思夫君兮太息”,指雲中君也[7]。“思夫君兮未來”,指湘夫人也[8]。孟浩然“衡門猶未掩,佇立望夫君”,指王白雲也[9]。“夫”讀同“扶”音,猶“之子”之稱,非婦人目其所天之謂。

【箋】

[宋]王觀國《學林》“閑情賦”條:古之言美人、佳人,皆以比君子賢人。《簡兮》詩曰“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注曰:“美人謂碩人,大德,周室之賢者。”《離騷》曰:“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注曰:“美人,謂君也。言恐歲暮而不早用賢也。”《九歌》曰“望美人兮未來”,注曰:“美人謂湘神也,以喻望君之使也。”《張衡傳》曰“衡為《四愁詩》,依屈原以美人為君子,以珍寶為仁義故”,其詩曰‘美人贈我金錯刀’、‘美人贈我金琅玕’、‘美人贈我貂襜褕’、‘美人贈我錦繡段’。江淹詩曰:“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文選注曰:“佳人謂友人也。”《閒情賦》之寄意遠矣,以為微瑕者,其不見知耶?(卷七)

* * *

【校】

⑥ 詩法萃編本、一九七八年清詩話本以下另作一條。

【注】

[1] “《簡兮》”句:《詩經·邶風·簡兮》:“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左手執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毛詩序》曰:“《簡兮》,刺不用賢也。衛之賢者仕於伶官,皆可以承事王者也。”孔穎達《正義》曰:“上言西方之美人,謂周室之賢人以薦此碩人,故知彼美人謂碩人,西方之人謂宜為西方之人。”(《毛詩正義》卷二之三,頁三〇八—三〇九)

[2] “《離騷》”句:《離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王逸注曰:“美人,謂懷王也。人君服飾美好,故言美人也。”(《楚辭補注·離騷經章句第一》,頁六)

[3] “漢武”句:漢武帝《秋風辭》曰:“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黄落兮鴈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汎樓船兮濟汾河,横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櫂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呂延濟注曰:“佳人謂羣臣也。”(《文選》卷四十五,頁八五一)

[4] “光武”句:明王鏊《姑蘇志·人物》:“陸閎字子春,吳縣人,暢之子也。篤行好學,聰明有令德,選尚寧平公主,辭疾不應。爲潁川太守,致鳳凰甘露之瑞,建武中爲尚書令。閎姿容如玉,喜著越布單衣。光武升臺見之,歎曰:‘南方固多佳人!’自是常敕會稽郡獻越布焉。”(卷四十四)

[5] “蘇蕙”句:武則天《蘇氏織錦廻文記》曰:“名曰璇璣圖,然讀者不能盡通。蘇氏笑而謂人曰:‘徘徊宛轉,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文苑英華》卷八百三十四)

[7] “《九歌》”句:語出《九歌·雲中君》,王逸注曰:“君謂雲神。”(《楚辭補注·九歌章句第二》,頁五九)

[8] “思夫君”句:原詩爲“望夫君兮未來”,語出《九歌·湘君》,王逸注曰:“君,謂湘君。”(《楚辭補注·九歌章句第二》,頁六〇)

[9] “孟浩然”句:語出孟浩然《遊精思觀回王白雲在後》:“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見牛羊羣。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衡門猶未掩,佇立望夫君。”(《全唐詩》卷一百六十,頁一六四八)

八十七

樂府《鰕》[1],同鱓,水族之細者,從旦不從且。李于鱗誤用鰕,押入魚虞韻[2],後人讀同疽音,不知其非也。古人造字,有無,看《說文》等書自見。吳地有山,見《越絕書》,今亦誤爲山。

【箋】

《古詩源》評曹植《鰕》:同鳝。从旦不从且,他本误作,无此字也。(卷五,頁一一二)

* * *

[1] “樂府”句:《樂府詩集·相知歌辭》收曹植《鰕》,注曰:“一曰《鰕篇》。《樂府解題》曰‘曹植擬《長歌行》爲《鰕》。”(卷三十三,頁三五九)今人趙幼文《曹植集校注》收入此作,詩題作《鰕篇》,詩曰:“鰕游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鵠遊。世士誠明性,大德固無儔。駕言登五嶽,然後小陵丘。俯觀上路人,勢利惟是謀。讎高念皇家,遠懷柔九州。撫劍而雷音,猛氣縱横浮。汎泊徒嗷嗷,誰知壯士憂。”(卷三,頁三八一)

[2] “李于鱗”句:李攀龍字于鱗,其《枯魚過河泣》曰:“大魚啗小魚,小魚啗鰕,鰕啗沮洳。啗多沮洳涸,請君肆中居。”(《滄溟先生集》卷之二,頁四七)

八十八

漕者,以水通輸之謂,讀去聲。昌黎“通波非難圖,尺水乃可漕。善善不汲汲,後時徒悔懊”可證也[1]。惟《泉水》章“思須與漕”[2],《載馳》章“言至於漕”[3],屬衛邑者,當平聲讀。又雍字如時雍、辟雍、肅雍,作和字訓者,俱平聲。雍州之雍,屬地名者,從去聲。

【箋】

《清詩別裁集·凡例》:詩中有相沿誤用者,如孤負之誤辜負,(李陵《答蘇武書》“孤負陵心”、“陵雖孤恩”,杜詩“孤負滄洲願”,韓詩“孤負平生志”皆是也。辜,罪也,與負不協。)疑丞之誤凝丞,(左輔右弼,前疑後丞,疑謂有疑而問也。凝字何解?)蒼黃之誤倉皇,(《北山移文》“蒼黃反覆”,杜詩:“形勢反蒼黃”,昌黎文“值吾南逐,蒼黃分散”,柳州文“數州之犬,蒼黃吠噬”。宋人以後,始有倉黃。)閨閤之誤閨閣,(史遷云“身爲閨閤之臣”,《文翁傳》“使傳教令,出入閨閤”,注謂“內中小門也”。二字不專屬之婦人,又相臣避尊居閤,故云黃閤老,宋後改爲閣。詩中唐以前宜閤,宋以後宜閣。)爛漫之誤爛熳,(爛漫見《魯靈光殿賦》,《說文》、《玉篇》等書並無熳字。)匡襄之誤劻勷,(匡襄猶贊襄也。劻勷,急遽貌。《楚辭》:“逢此世之劻勷”,杜牧詩“塵土驚劻勷”,昌黎有“新師不牢,劻勷將逋”語,如何混爲一。)誤認濫觴爲末流,(《家語》:孔子曰:“江始出於岷山,其源始於濫觴。”濫,泛也,觴,酒杯也,言初出微,而下流始大也。近人多以濫爲爛,以觴爲傷矣。)清和爲四月,(張衡《歸田賦》“仲春之月,時和氣清”,謝靈運詩“首夏猶清和”,言四月猶二月,故下云“芳草亦未歇”也。後人有“四月清和雨乍晴”句,失卻猶字義矣。)此類不可枚舉。他如委靡靡(上聲)字,百揆揆(上聲)字之類,無平聲者,誤讀平聲。漕字、雍字、丈人行行字、冗長長字之類,有兩音者,總讀平聲。(衛有漕邑,平聲;運漕之漕,去聲。雍和辟雍,平聲;雍州之雍,去聲。行列之行,平聲;輩行之行,去聲。長短之長,平聲;冗長之長,去聲。)朝請之請,非上聲,宜讀去聲。(《漢律》“春朝曰朝,秋曰請”,同靚音。)寧馨之寧,非平聲,宜讀去聲。(張謂詩:“家無阿堵物,門有寧馨兒。”東坡詩:“空使奸雄笑寧馨。”)亦不可枚舉。

[清]胡鳴玉《訂譌襍錄》“漕”條:以水通輸曰漕,去聲,與漕邑之漕平聲不同。《漢書·武帝紀》“春穿漕渠通渭”,如淳曰:“水轉運曰漕。”師古曰:“音,才到反。”此字史漢甚多。昌黎詩“通波非難圖,尺地易可漕。善善不汲汲,後時徒悔懊”,此讀去聲一證也。俗於漕糧、漕船類皆呼為曹,非。(卷四)

* * *

[1] “昌黎”句:語出韓愈《薦士》,見《東雅堂昌黎集注》卷二,詩長不錄。

[2] “《泉水》”句:“思須與漕”見《詩經·邶風·泉水》,鄭玄箋曰:“以下須漕是衛邑。”(《毛詩正義》卷二之三,頁三〇九)

[3] “《載馳》”句:“言至於漕”見《詩經·鄘風·載馳》,孔穎達疏曰:“故願御者馳馬,悠悠然而遠行,我欲疾至於漕邑。”(《毛詩正義》卷三之二,頁三二〇)

八十九①

人②以忙遽爲倉皇,然古人多作“倉③黃”。少陵“誓欲隨君去,形勢反倉④黃”[5]、“蒼黃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6],柳州“蒼黃見驅逐,誰識死與生?”[7]又云“數州之犬,蒼黃吠噬”[8],無作倉皇者。倉皇二字,應是後人誤用,因倉卒、皇遽而連及之也。歐公《伶官傳》則云“倉皇東出”,已屬宋人文集矣。

【箋】

[清]胡鳴玉《訂譌襍錄》“蒼黄”條:人謂悤遽失措曰倉皇,若作蒼黄必嗤為别字。然古人集中如少陵《新婚别》詩“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黄”、《入衡州詩》“無論再繾綣,已是安蒼黄”,昌黎《祭女挐》文“値吾南逐,蒼黄分散”,柳河東《韋道安詩》“蒼黄見驅逐,誰識死與生”,又《答韋中立書》“數州之犬,皆蒼黄吠噬”之類,無作倉皇者。至宋人始作倉皇,如歐陽公《五代史伶官傳序》云“倉皇東出”之類。(卷二)

* * *

【校】

① 青照堂本與上條合。

② 人:詩法萃編本作“今人”。

③ 倉:青照堂本、詩法萃編本作“蒼”。

④ 倉:青照堂本、詩法萃編本作“蒼”。

【注】

[5] “誓欲”句:語出杜甫《新婚別》,見《杜詩詳注》卷七。詩長不錄。

[6] “蒼黃”句:語見杜甫《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户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别情見於詩》:“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蒼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杜詩詳注》卷五,頁一七一)《九家集注杜詩》、《補注杜詩》、《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杜詩詳注》與《全唐詩》均作“蒼惶”。

[7] “柳州”句:語出柳宗元《韋安道》,見《柳河東集》卷四十三,詩長不錄。

[8] “數州之犬”:語發柳宗元《答韋中立書》,見《柳河東集》卷三十四,文長不錄。

九十

今人負恩爲辜負。按辜,辠也[1],絕非此意。少陵“孤負滄洲願”[2],昌黎“孤負平生志”[3],義山“映書孤志業”[4]之類,無用辜者。又李陵《答蘇武書》,有“孤負陵心”、“陵雖孤恩”之句[5],更在唐人以前。

【箋】

[清]胡鳴玉《訂譌襍錄》“孤負”條:李陵《答蘇武書》“陵雖孤恩,漢亦負德”,又曰“孤負陵心”,“孤負”字,意必出此。或前更有出未可知也。杜詩“孤負滄洲願”,韓詩“孤負平生心”,蘇詩“莫教孤負竹風涼”,又杜詩“更長燭明不可孤”,義山詩“映書孤志業”之類,不可殫述。總無誤作“辜負”者,即有之,係後人傳寫梓刻之譌,非元文也。“辜辠”也與“孤負”意絶不相蒙。(卷三)

* * *

[1] 辜,辠也:漢許慎《說文解字·辛部》曰:“辜,辠也。”

[2] “少陵”句:語出杜甫《奉贈盧五丈參謀琚》,見《杜詩詳注》卷二十二,詩長不錄。

[3] “昌黎”句:語出韓愈《感春四首》其三:“朝騎一馬出,暝就一牀臥。詩書漸欲抛,節行久已惰。冠欹感髪秃,語誤悲齒墮。孤負平生心,已矣知何奈!”(《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四,頁三七二)

[4] “義山”句:語出李商隱《四年冬以退居蒲之永樂,渇然有農夫望歲之志,遂作憶雪,又作殘雪詩各一百言,以寄情於游舊·憶雪》:“愛景人方樂,同雲候稍愆。徒聞周雅什,願賦朔風篇。欲俟千箱慶,須資六出妍。詠留飛絮後,歌唱落梅前。庭樹思瓊蕋,粧樓認粉綿。瑞邀盈尺日,豐待兩岐年。預約延枚酒,虚乘訪戴船。映書孤志業,披氅阻神仙。幾向霜階步,頻將月幌褰。玉京應已足,白屋但顒然。”(《李商隱詩集疏注》卷下,頁六一三—六一四)

[5] “李陵”句:李陵《答蘇武書》,見《文選》卷四十一。

九十一①

中興之中,讀去聲。元凱《左傳敘》云:“祈天永命,紹開中興。”陸德明音“丁仲反”[2]。若當興而興,故謂之中,不必恰在中間也。杜詩:“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3]“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4]餘不可悉數。中酒之中,讀平聲。《漢書·樊噲傳》:“項羽既饗軍士中酒。”師古注:“飲酒之中,不醒不醉,故謂之中也。”[5]太白“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6],東坡“君獨未知其趣爾,臣今聊復一中之”[7],亦不可悉數。後人中興平讀,中酒仄讀,每每兩失。

【箋】

[清]胡鳴玉《訂譌襍錄》“中興”條:中興之中,讀衆。毛公《烝民》詩序云“任賢使能,周室中興”。杜元凱《左傳序》云“祈天永命,紹開中興”。陸德明竝音“丁仲反”。杜詩“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又“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李義山詩“路有論寃謫,言皆在中興”,東坡詩“威聲又數中興年,二敵行當一矢聯”,皆本陸音。王觀國《學林新編》云中有鍾衆二音,音鍾者,當二者之中,首尾均也。音衆者,首尾不必均,但在二者之間耳。此中興之中所以音衆。又如中年、中葉、中天、中塗、中詘之類,竝當从衆音。楊仲弘詩“一代人才頗中衰”,此其徵也。予又案漢《婁敬傳》“廼營成周都雒,以為此天下中”,師古音“竹仲反”,知中年、中塗類必應讀衆也。(卷二)

* * *

【校】

① 青照堂本與上條合。

【注】

[2] “元凱”句:杜預字元凱,晉人,自謂有《左傳》癖,著《春秋左氏經傳集解》。其《春秋左傳序》曰:“若平王,能祈天永命,紹開中興。”唐陸德明《音義》曰:“中,丁仲反。”(《春秋左傳正義》卷一,頁一七〇八)

[3] “今朝”句:語出杜甫《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三首之三:“死去憑誰報,歸来始自憐。猶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影靜千官裏,心蘇七校前。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杜詩詳注》卷五,頁一四三)

[4] “萬里”句:語出杜甫《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户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别情見於詩》:“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後常稱老畫師。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蒼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仇兆鰲注“中”曰:“張仲切。”(《杜詩詳注》卷五,頁一七一)

[5] “《漢書》”句:《漢書·樊噲傳》:“項羽既饗軍士中酒。”顏師古注曰:“飲酒之中也,不醉不醒,故謂之中。中,音竹仲反。”(卷四十一,頁一九六)

[6] “醉月”句:語出李白《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顔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從此揖清芬。”王琦注曰:“中聖之中,本作去聲,讀協音,當讀平聲。”(《李太白集注》卷九,頁一八二)

[7] “君獨”句:語出蘇軾《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飲酒以詩戱之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獨未知其趣爾,臣今時復一中之。風流自有高人識,通介寧隨薄俗移。二子有靈應撫掌,吾孫還有獨醒時。”(《蘇東坡全集》前集卷十二,頁一七八)

九十二

張平子《歸田賦》云:“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鬱茂,百草滋榮。”[1]明指二月。謝詩“首夏猶清和”[2],言時序四月,猶餘二月景象,故下云“芳草亦未歇”也。自後人誤讀謝詩,有“四月清和雨乍晴”句[3],相沿到今,賢者不免矣。試思“猶”字,竟作何解?

【箋】

《古詩源》評謝靈運《游赤石進泛海》:張衡《歸田賦》:“仲春令月,時和氣清。”指二月言。此言“首夏”,猶之清和,芳草亦未歇也。後人以四月爲清和,謬矣。(卷十,頁二三七)

* * *

[1] “張平子”句:張衡字平子,《歸田賦》見《文選》卷十五。

[2] “謝詩”句:謝靈運《遊赤石進帆海詩》云:“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水宿淹晨暮,陰霞屢興沒。周覽倦瀛壖,況乃陵窮髮。川后時安流,天吳静不發。揚帆採石華,掛席拾海月。溟漲無端倪,虚舟有超越。仲連輕齊組,子牟眷魏闕。矜名道不足,適已物可忽。請附任公言,終然謝天伐。”(《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宋詩卷二,頁一一六二)

[3] “四月”句:語出司馬光《居洛初夏作》:“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當戶轉分明。更無柳絮隨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全宋詩》第九冊,頁六二二四)

九十三

楚辭“逢此世之劻勷”,注謂:“急遽意,勷讀同穰。”[1]韓昌黎文“新師不牢,劻勷將逋”[2],杜牧之詩“參軍與尉簿,塵土驚劻勷”[3],白樂天詩“委命不劻勷”[4],正得此意。後世誤同贊襄,凡所遣用,百不合一。

【箋】

[清]吳玉《別雅》“俇攘恇躟狂勷劻勷”條:楚辭宋玉《九辨》“逢此世之劻勷”,一作俇攘,一作恇躟,註狂遽貌。韓昌黎詩“渾奔肆狂勷”,義與劻勷同。勷讀同攘,今人多用劻勷作贊襄。(卷二)

[清]胡鳴玉《訂譌襍錄》“劻勷”條:勷,汝陽切。讓,平聲,音穰,與贊襄字音義不同。劻勷,急遽貌。杜牧之詩“參軍與尉簿,塵土驚劻勷。一語不中治,鞭笞身滿瘡”,昌黎《劉統軍碑銘》“蔡卒幸喪,圍我許郛。新師不牢,劻勷將逋”,“劻”亦作“恇”。楚辭“逢此世之恇勷”。又昌黎詩“渾奔肆狂勷”,注云“狂”當作“”,亦作“劻”。“劻勷”,急遽也。故距躟為行遽,鬤為髪亂,皆以匡音為正。《靑浦縣志》王洪州圻序云:“志可一日闕哉?而志猶不果葺者,百宂劻勷未暇也。”又云商搉質訂,可見前輩用字不茍。(卷一)

* * *

[1] “楚辭”句:宋玉《九辯》曰:“悼余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宋洪興祖注曰:“俇,音匡。攘,而羊切,也,遽也。”(《楚辭補注·九辯章句第八》,頁一八七)

[2] “韓昌黎”句:韓愈《劉統軍碑》曰:“蔡卒幸喪,圍我許郛。新師不牢,劻勷将逋。”注曰:“劻勷,急走貌,又,遽也。劻,曲羊切。勷,如羊切。”(《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六,頁四〇七—四〇八)

[3] “杜牧之”句:語出杜牧《冬至日寄小姪阿宜詩》,見《全唐詩》卷五百二十,詩長不錄。

[4] “白樂天”句:語出白居易《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見《白氏長慶集》卷十五,詩長不錄。

九十四

少陵《觀公孫大孃弟子舞劍器行序》云:“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音駝),瀏漓頓挫,獨出冠時。”按《樂府雜錄》[1]謂:“劍器,健舞曲名。”《唐書》:“中宗引近臣宴集,宗晉卿舞渾脫。”[2]則知劍器、渾脫皆舞名,後人誤以劍器爲舞劍,而以渾脫二字與瀏漓頓挫並讀,未免使人笑粲。

【箋】

《唐詩別裁集》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序》:渾脫,舞名,脫音駝。人多點讀錯者。(卷七,頁二二六)

[清]顧炎武《日知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序記於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脱。《舊唐書·郭山惲傳》:中宗引近臣宴集,將作大匠宗晉卿舞渾脱。胡三省註《通鑑》:長孫無忌以烏羊毛為渾脱氊帽,人多效之,謂之趙公渾脱,因演以為舞。中宗神龍二年三月,並州清源縣尉吕元泰上疏言:比見都邑坊市相率為渾脱,駿馬胡服,名為“蘇莫遮”,非雅樂也。(卷二十七,頁一二一七)

[清]胡鳴玉《訂譌襍錄》“劍器渾脫”條:杜少陵詩序云:“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脱,瀏灕頓挫,獨出冠時。”唐段安節《樂府雜錄》謂劍器是健舞曲名。又《文獻通考》舞部謂劍器古武舞之曲名,其舞用女妓,雄粧空手而舞。案此,今人意以劍器為刀劍之器,非是。《舊唐書·郭山惲傳》中宗引近臣宴集,將作大匠宗晉卿舞渾脫。胡三省注《通鑑》,長孫無忌以烏羊毛為渾脱氊帽,人多效之,謂之趙公渾脱,因演以為舞。(卷三)

* * *

[1] 《樂府雜錄》:一卷,唐段安節撰,主要敘述樂府有關內容。《四庫提要》曰:“首列樂部九條,次列歌舞俳優三條,次列樂器十三條,次列樂曲十二條,終以《别樂識五音輪二十八調圖》,然有說無圖,其舊本佚之歟?”(卷一百十三,頁一五〇八)

[2] “《唐書》”句:《舊唐書·儒學下·郭山惲傳》:“時中宗數引近臣及修文學士與之宴集,嘗令各効伎藝以為笑樂。工部尚書張錫為談容娘舞,将作大匠宗晉卿舞渾脱,左衛将軍張洽舞黄麞,左金吾衛将軍杜元琰誦婆羅門呪,給事中李行言唱駕車西河,中書舍人盧藏用効道士上章。山惲獨奏曰:‘臣無所解,請誦古詩兩篇。’帝從之。於是誦《鹿鳴》、《蟋蟀》之詩。奏未畢,中書令李嶠以其詞有好樂無荒之語,頗涉規諷,怒為忤旨,遽止之。”(卷一八九下,頁五九八)

九十五

《後漢·逸民傳序》引揚雄言“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注:“篡,取也。”[1]陳射洪云:“弋人何篡,鴻飛高雲。”[2]用揚語也。惟張曲江詩“今我遊冥冥,弋者何所慕?”改“篡”爲“慕”矣[3]。然昌黎在曲江後,贈人詩仍云:“肯效屠門嚼,久嫌弋者篡。”[4]前賢讀書,不肯一誤再誤如此。

【箋】

[清]胡鳴玉《訂譌襍錄》“弋人何篡”條:篡弋,取也。“弋人何篡”語出揚子《法言》,今本譌作“何慕”,人襲用之,非也。《後漢·逸民傳》序云“揚雄曰‘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注:宋衷曰‘篡,取也。鴻高飛冥冥薄天,雖有弋人,何施巧而取也?’”又陳子昂碑曰:“弋人何篡,鴻飛高雲。”韓昌黎《酬崔十六少府》詩云“肯效屠門嚼,久嫌弋者篡。謀拙日焦拳,活訃似鋤剗”,古無誤作慕者。梅邨吳祭酒《白燕吟》序云:“吾友單狷菴隱居其旁,鴻飛冥冥,為弋者所篡。”乃知博雅君子必不肯茍同於俗也。又案三山老人云“《法言》‘弋人何慕焉’,一本作纂。故退之詩云‘肯效屠門嚼,久嫌弋者纂’。”玉謂:“此説大非,纂上聲字,與此詩去聲韻不協,韓集可考也。”(卷一)

* * *

[1] “《後漢》”句:范曄《後漢書·逸民列傳》曰:“揚雄曰:‘鴻飛冥冥,弋者何簒焉?’言其違患之遠也。”李賢注曰:“簒字,諸本或作慕,《法言》作簒。宋衷曰:‘簒,取也。’鴻高飛冥冥薄天,雖有弋人,何施巧而取也?喻賢者隱處不離暴亂之害也。然今人謂以計數取物為簒,簒亦取也。”(卷一一三,頁二八二)

[2] “陳射洪”句:陳子昂《梓州射洪縣武東山故居士陳君碑》云:“孰為夫子,植杖而耘。弋者何慕,鴻飛高雲。”(《陳拾遺集》卷五,頁五五)

[3] “張曲江”句:張九齡《感遇》其四曰:“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側見雙翠鳥,巢在三株樹。矯矯珍木巔,得無金丸懼。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今我遊冥冥,弋者何所慕。”(《全唐詩》卷四十七,頁五七一)

[4] “昌黎”句:韓愈《崔十六少府攝伊陽以詩及書見授因酬三十韻》云:“肯效屠門嚼,久嫌弋者簒。謀拙日焦拳,活計似鋤鏟。”(《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六,頁七〇二)

九十六

詩人每用爛①熳字,玩詩意乃淋漓酣足之狀。然考《說文》[2]、《玉篇》[3]等書,從無熳字。而王文考《魯靈光殿賦》有“流離爛漫”句[4],韓昌黎《南山詩》有“爛漫堆衆皺”句[5],皆爛旁從火,漫旁從水。改漫爲熳,不知起於何時[6]?“焉烏⑦成馬”[8],習焉⑨不覺,殊可怪也。杜詩“衆雛爛熳睡”,俱從火傍[10],然是後代鐫本所訛,不可引以爲據(已⑾上偶舉大概,以枚數闔,何能遽盡,細心求之,其訛自出)。

【箋】

[清]胡鳴玉《訂譌襍錄》“爛漫”條:今人目物之“燦爛”者曰“爛熳”,非也。案字書無“熳”字,止合作“爛漫”,淋漓衆多也。如杜韓詩“爛漫倒家釀”、“衆雛爛漫睡”、“爛漫通經術”、“爛漫忽無次”、“爛漫堆衆雛”、“爛漫長醉多文辭”之類不可殫述也(凡古人詩文集“爛漫”作“熳”,竝係後人傳寫之譌)。(卷六)

[清]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內編》:作詩亦須識字。如“思”、“應”、“教”、“令”、“吹”、“燒”之類,有平仄二聲,音別則義亦異。若粘與押韻,於此鶻突,則荒謬止堪嗤笑。唐人不尋出處,不誇字學,而犯此者百無一二。宋人以博核見長,偏於此多誤。杜陵以酇侯“酇”字作“才何切”,平聲粘,緣《史》、《漢》注自有兩說,非不識字也;至廉頗音“婆”,相如音“湘”,則考據精切矣。蘇子瞻不知《軒轅彌明詩序》“長頸高結”,“結”字作“潔”音,穉子之所恥爲,而孟浪若此!近見有和人韻者,以“葑菲”作“芳菲”字音押,雖不足道,亦可爲不學人永鑒。(《薑齋詩話箋注》卷二,頁八四)

【案】

以上十一條訂正詩中訛誤字句。沈德潛通過對一些詞匯的辨析,指出如何正確理解詩意。從所舉例證來看,多爲同時代詩家論詩之語,從中隱隱看出乾嘉學風求實的態度。

* * *

【校】

① 爛:一九七八年清詩話本作“瀾”。

⑦ 烏:青照堂本作“寫”。

⑨ 焉:青照堂本作“馬”。

⑾ 已:一九七八年清詩話本作“以”。

【注】

[2] 《說文》:《說文解字》,三十卷,東漢許慎撰。正文十四篇,分五百四十部,收字九千三百五十三個。

[3] 《玉篇》:《玉篇》,三十卷,梁顧野王撰,唐孫強和宋陳彭年、吳銳、邱雍有增修。

[4] “王文考”句:王延壽,字文考,南郡宜城人。王逸子,曾做《魯靈光殿賦》,中曰:“彤彩之飾,徒何為乎?澔澔涆涆,流離爛漫。”(《文選》卷十一,頁二一七)

[5] “韓昌黎”句:韓愈《南山詩》,中云:“前低劃開濶,爛漫衆皺。”(《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四,頁四三四)

[6] “改漫爲熳”句:楊炯《少室山少姨廟碑》已有“明公舊祀,棟宇岧嶤;仙女層臺,風烟爛熳”(《盈川集》卷五)之說,可知改漫爲嫚,由來已久。

[8] 焉烏成馬:宋葉廷珪《海錄碎事》“烏焉”條曰:“古語云:字經三寫,烏焉成馬。”(卷十九)

[10] “杜詩”句:案杜甫《嘆庭前甘菊花》“明日蕭條盡醉醒,殘花爛熳開何益”、《與鄠縣源大少府宴渼陂》“主人情爛熳,持荅翠琅玕”、《寄高適》“定知相見日,爛熳倒芳樽”、《寄董卿喜榮十韻》“太羊曾爛熳,宫闕尚蕭條”、《春日江村》“種竹交加翠,栽桃爛熳紅”、《十二月一日三首》“春花不愁不爛熳,楚客唯聽棹相将”、《同豆盧峰貽主客李員外賢子裴知字韻》“爛熳通經術,光芒刷羽儀”,俱改漫爲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