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琴山[1]
高要黃琴山觀察（德峻），嘗游都門海王村，見文待詔手札一紙，審所署上欵，則琴山也，札中引用之語，亦皆叔度故實，因購歸，喜而賦詩云：“我屋公墩本偶然，風流佳話至今傳。豈知斷簡殘編在，也有平生翰墨緣。”增城何一山貳尹（桂林）家藏文三橋（彭）所製印一方，文曰：“戊午生”。色如古玉，小篆圓勁，已數世矣。以余生于咸豐戊午，舉以贈余。賦詩為謝云：“家法停雲有盛名，何家珍重玉庚庚。鯫生早證三生石，恰是人間戊午生。”今什襲而藏也。
隨園逸詩[2]
袁子才雖入翰林，却不工書，常自謂：“寫字如書生騎馬，左支右墜。”然余曾見其手迹兩冊，筆勢傾斜，却有意味，蓋詩人之字也。一為手簡冊《致尹望山相國（繼善）書》四通[3]，藏何蘧庵待詔處，末附詩三首，憶錄于此。題云《送相公至袁浦尚未拜別而使者忽來道前驅已駕舟追不及愴然有作》：“畫戟飄霜去莫追，先生辭我我能知。為憐終有分襟日，不忍重看下拜時。秋水連天含睇遠，孤雲離月獨歸遲。短篷細雨清江路，白盡彭宣兩鬢絲。”[4]《臘月六日高制府招陪蔣侍御西園觀劇即席賦謝兼懷望山相公》云：“風靜三江繡纛高，鶴書蒙把野人招。堂無漏鼓鐘能報，（几上兩鐘自鳴。）座有笙歌酒易消。一箇詞臣談典禮，千秋法物辨瓊瑤。（時南巡盛典告成，出貢玉命加品定。）更頒甘旨教貽母，勝捧仙雲下碧霄。”“取來詩扇席間看，十四年前墨未乾。舊物尚存驚我老，愛才如此歎公難。想開東閣人何遠，忍醉西園歲又闌。（望山相公招陪蔣太史，亦臘月六日。）一樣銜恩兩條淚，不禁棖觸到眉端。”[5]其一為俞伯惠大令所藏《誰莊圖》，冊中有子才題詩云：“莊好號誰莊，主人應是忘。三間古茅屋，一曲小滄浪。有樹天皆綠，無風草亦香。坐看垂釣者，雲可濕衣裳。”右詩四首，皆《小倉山房集》不載，要是隨園逸稿。其第一首真自成子才之詩，他人不能有也。
居梅生論畫詩[6]
梅生之畫，推粵中名手，近時宜與南田同價。其《論畫絕句》三十四首，并稱於時。兹擇錄其十。《石濤宏濟》云：“筆頭那識祖師禪，寂照虛空近自然。但覺淋漓元氣濕，不知是墨是雲烟。”《八大山人》云：“此身已付隨身鍤，此筆無殊掛杖錢。汝定賺人人賺汝[7]，無聊笑哭漫流傳。”《張鐵橋穆》云：“驊騮骨法世爭傳，香草山阿也自妍。薺茂苔岑足騷怨，此情猶是甲申前。”《惲南田格》云：“平生能事每推王，各有光芒兩頡頏。若比詩禪求解脫，獨饒神韻似漁洋。”《孟麗堂覲乙》云：“雲漢逸趣無餘子，老眼麻沙合作難。為有聲名驚耳食，鑒真都向霧中看。”《黎二樵簡》云：“四家久著南樵說，三絕還歆絕世姿。藏弆有無論清俗，惟應狂簡似迂倪。”《郭樂郊適》云：“晴堦五色畫盂塵，樵夫長憶郭郊民。郊民卻在城中住，花草迷離瓦背春。”《夏鳴之鑾》云：“畫鶴猶存人鶴化，翩翩未息失權奇。最憐華表無歸處，城郭人民異昔時。”《李芸甫秉綬》云：“黨家豪舉陶家韻，復有樓臺占好山。一洗畫人寒乞氣，蠻箋十萬落人間。”《宋藕塘光寶》云：“花草精神眠夢思，夢回已是日斜時。九枝華燭屏風掩，團扇家家乞折枝。”
居梅生題畫詩[8]
梅生《今夕庵集》，其題畫詩另為一編。今於其絕句之酷愛者錄之。題《梔子》云：“瓊樹當軒見影遲，一枝風露忽離披。端應粉本昌黎伯，硬語摹來一字肥。”《桃花》云：“雙槳乘潮落日斜，小桃門巷阿誰家。喚來根葉名都豔，一樹銷魂况是花。”《梨花》云：“春寒昔昔雨瀟瀟，深掩重門耐寂寥。釀得夢魂如許熱[9]，吹香洗白過花朝。”《荷花生日畫荷》云：“盆池分得小江天，佳節今朝記采蓮。七字為君歌小海，美人名士佛神仙。”《雙鷺》云：“黃驪紫燕去來啼[10]，雌蝶雄蜂來去飛。祗有鷺絲閒似我，野塘新水立多時。”《子村居與素馨田接壤因畫素馨》[11]云：“端應喚作小南強，氷雪聰明竟體香。莫怪相看倍憐惜，莫愁生小是同鄉。”《畫菱藕蓮蓬孛薺贈珠江校書》云：“不妨菱角兩頭纖，莫惱鳧茨箇箇圓。蓮子駢房心最苦，得歡成藕味終甜。”《題采菱圖贈女校書》云：“菱花媚影自成憐，菱葉多歧底作圓。我儂不願兩頭大，你儂休唱兩頭纖。”《白剪絨花》[12]云：“舞衫新浣洛陽塵，羽帔褊躚穩稱身。倘賦晚晴逢杜牧，定將入道擬宮人。”《蟹爪水仙》云：“一笑閉門江水橫[13]，凌波無復襪塵生。無端動我天風想，似有琴聲大蟹行。”[14]
七夕詩[15]
七夕詩最難出色。譚康侯云：“得知今夕是何夕，牛女渡河人隔河。”[16]倪秋槎云：“人間豈有銀河隔，如此涼宵不早歸。”又某在珠江作云：“今夕羅敷都有婿，更無人暇拜雙星。”皆用意新警，令人尋繹不盡。
余昔呈詩卷于陳朗山先生，內有《七夕》一絕云：“寂寂閒庭月似霜，遠風微逗百花香。銀屏遮住秋河影，縱不懷人亦斷腸。”先生評為婉而有味，其實少作不足存也。先生《梅窩集》亦有一絕云[17]：“林梢小雨乍銷炎，簾外蛛絲正拂簷[18]。難得天孫有餘巧[19]，兩頭彎就月纎纎。”另一意想，《海山詩屋詩話》盛稱之。
鄭蘇庵[20]
余久聞鄭蘇庵（孝胥）之名，而未得其詩。去秋，在朱古微侍郎座上，見所持扇有蘇庵軍中近作數首，其時送客匆匆，惜未能錄出。頃閱狄楚青《平等閣詩話》，稱其詩“如霜鐘出林，悠然意遠”。擇錄兩律。《日本望月懷沈子培》云[21]：“天風海色颯成圍，獨倚三更萬籟稀。不覺肺肝生白露，空憐河漢失流暉。東溟自竄誰還憶，北斗孤懸詎可依。今夕太虛便相見，屋梁留照夢中歸。”《人日雨中》云[22]：“人日梅花空滿枝，閒愁細雨總如絲。臨江官閣晝欲暝，隔岸楚山陰更宜[23]。逋客偶來能自放[24]，翔鷗已下又何之。憑闌可奈傷春目，不似江湖獨往時。”楚青又謂，其詩“融會唐宋之界，而自成一家言”。惜余所見僅此耳[25]。
梁又農[26]
又農見示《早春還家》四律云[27]：“河橋漠漠柳初芽，歲月匆匆梅作花。白髮不堪人對鏡，青春難得客還家。燈看元夕貧偏暇，詩入新年興轉加。斗室未應長寂寞，遶牀兒女笑聲譁。”“閉門長日似維摩，莫管鶯花眼底過。風雨滿天寒擁被，琴書一室醉當歌。崢嶸意氣銷磨易，變幻滄桑感慨多。自笑疏慵世何補[28]，龍南烟水憶漁簑。”“佳氣東南繞上台，望中雲樹錦江隈。美人遲暮思蘭芷，倦馬蹉跎戀草萊。別久山川成獨往，開新時局仗羣才。祗今路政風潮甚，賴有民心早挽回。”“暉留萱艸遍成陰[29]，故里風光樂可尋。畫舫杯盤良友會，晴窗書卷古人心。微生每惜虛名悞，多難誰憐老境侵。却喜棣華膺講席，好將教育造高深。”四詩格律在劍南、石湖之間，寫入時事，亦自成為又農之詩。
陳子丹[30]
子丹先人晦洲先生有詩一卷，附詞三首，情思清絕。余曩輯《粵東詞鈔三集》，竟爾遺珠，致為抱憾。今子丹已刊入《陳氏叢書》，特采錄一闋於此。《賣花聲》云：“花氣雪肌膚。豔影難摹。月明潮暗記曾無。舊日歌喉今日淚，全是玲珠。 小病費支吾。夢也模糊。懨懨酒半又茶初。一夕秋荷紅盡脫，瘦了西湖。”[31]而子丹亦工詞。《采桑子》云：“軟塵纔踏京華路，誰似潘郎。又歷山塘。消受江花七里香。 湖煙湖雨迷離處，不見金閶。分付垂楊。綰取船燈入睡鄉。”“夢回真箇銷魂也，一葉舟飄。寒怯珠跳。徙倚篷窗聽晚潮。 姑蘇自古風流地，同是蘭橈。玉漏迢迢。可有吳娘伴寂寥。”“相思再要圖紅豆，腸斷天涯。人在誰家。一夜風橫雨又斜。 情知前事都成夢，應記琵琶。面掩桃花。眼底分明隔館娃。”“羡君短簿名同重，好剪吳淞。汗漫遊蹤。飛到寒山半夜鐘。 畫中來寫迦陵意，問訊征鴻。何日歸篷。瘦了梅花又一冬。”此數闋亦極似王中仙。
* * *
[1] 載日報本乙巳年正月二十二日（一九〇五年二月二十五日），署“在山泉詩話”，題作“黃琴山”，此處據補。
[2] 載日報本乙巳年正月二十四日（一九〇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署“在山泉詩話”，題作“隨園逸詩”，此處據補。
[3] 雜錄本題作“上尹文端公書”。
[4] 此首，已收入《小倉山房詩集》卷一九，題作“送相公渡淮尚未拜別而八騶忽駕遣使者來辭舟追不及愴然有作”。
[5] 此二首，已收入《小倉山房詩集》卷二〇，題作“仲冬二十九日高制府招陪蔣侍御西園觀劇即席賦謝兼懷望山相公”。前一首後四句作“一個詞臣談典禮，（侍御修《南巡盛典》。）千秋法物認瓊瑤。（出貢玉，命加品定。）更頒甘旨教遺母，勝捧仙雲下九霄。”後一首“忍醉”句下無注。
[6] 載日報本乙巳年正月二十五日（一九〇五年二月二十八日），署“在山泉詩話”，題作“居梅生論畫詩”，此處據補。
[7] 汝定：《今夕庵讀畫絕句》作“定汝”。
[8] 載日報本乙巳年正月二十六日（一九〇五年三月一日），署“在山泉詩話”，題作“居梅生題畫詩”，此處據補。
[9] 夢魂：《今夕庵題畫詩》作“夢雲”。
[10] 黃驪：《今夕庵題畫詩》本作“黃鸝”。
[11] 《今夕庵題畫詩》本題作“畫素馨，子村居與素馨田接壤”。
[12] 《今夕庵題畫詩》本題作“白剪絨”。
[13] 閉門：《今夕庵題畫詩》本作“開門”。
[14] 《蟹爪水仙》凡二首，其第一首為：“咒蓮鉢裏換靈胎，止水盈盈入定纔。莫怪凌波留變相，七條衣為坐禪裁。”
[15] 載日報本乙巳年七月初七日（一九〇五年八月七日），署“在山泉詩話”，題作“七夕詩”，此處據補。
[16] 《國朝詩人徵略二編》卷五九題作“七夕”。
[17] 《梅窩集》卷一題作“七夕”。
[18] 簾：《梅窩集》本作“窗”。
[19] 難得：《梅窩集》本作“誰似”。
[20] 載日報本丙午年正月二十一日（一九〇六年二月十四日），署“在山泉詩話”，題作“鄭蘇庵”，此處據補。
[21] 《海藏樓詩集》卷二題作“望月懷沈子培”。
[22] 《鄭孝胥日記》（光緒二十五年）末記題：“雨。復沙多書。沈子卿來。李渠臣來。獨坐，作律詩一首。人日梅花云云”。
[23] 陰更宜：《鄭孝胥日記》本作“寒更奇”。
[24] 偶來：《鄭孝胥日記》本作“暫來”。
[25] 《平等閣詩話》卷一凡錄鄭氏詩三首，《八月十一夜雷雨》未為潘飛聲所取。
[26] 載日報本丙午年二月初四日（一九〇六年二月二十六日），署“在山泉詩話”，題作“梁又農”，此處據補。
[27] 《不自棄齋詩草》題作“丙午早春還家作”。
[28] 何：《不自棄齋詩草》作“無”。
[29] 遍：《不自棄齋詩草》作“綠”。
[30] 載《十萬金鈴館詞》卷首，署“在山泉詩話”，原未標目，此處為整理者另擬。
[31] 案：此闋，《國朝詞綜補》卷二一作吳嵩梁詞，調作《浪淘沙》，題作“題徐閬齋蘭影圖”，“玲珠”作“珍珠”。查吳嵩梁《香蘇山館詞》，開篇即是這首《賣花聲》，題作“題徐閬齋蘭影圖”，“玲珠”作“珍珠”。又，《繡詩樓叢書》中《四先生詩存》所錄陳廷光另外的兩首詞是《風馬兒·秋夜》：“燈光黯淡有誰挑。只影也搖搖。夢也搖搖。一種相思，兩地總無聊。今宵。 破窗吹裂紙條條。況風又蕭蕭。雨又蕭蕭。生怕添愁，添病更添嬌。明朝。”《卜算子·石谿雪夜》：“殘雪在梅花，曉色明深塢。碎玉玲瓏下折枝，響作瀟湘雨。 花片忽驚飛，吹入前谿樹。一逕尋香過小橋，烟鶴聞清語。”也見於《香蘇山館詞》，前一首無不同，後一首僅詞題作“石谿雪晴”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