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七个月以后。
〔黄母房中。
〔黄世仁、穆仁智拿喜帖上，后随马弁。
〔张二婶从里间抱彩色绸缎上，黄母端茶盅品茶跟上。
〔大升及用人们忙忙碌碌地穿梭般上下。
〔一团热闹欢乐的空气。〕
黄世仁 （唱第四十七曲）
九月的桂花……
众 （合唱）
……满院香，
黄世仁 （唱）
筹办喜事……
众 （合唱）
……全家忙！
穆仁智 （插白）为了给少东家办喜事，我们就是再忙也情愿呀！
黄世仁、黄母 （唱）
上房里忙来
众 （合唱）
下房里忙——
个个忙得喜洋洋！
穆仁智 （插白）你看，为了给少东家筹办喜事，全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哪一个不高兴！
黄 母 （唱）
新衣裳、新被子要缝得快，
〔张二婶和大升把绸缎展开，黄世仁、黄母、穆仁智愉快地赏看。〕
众 （接唱）
红绸绿缎万花开！
黄 母 （唱）
快快量来快快裁——
众 （ （合唱）
身上有穿有戴，
床上有铺有盖，
穿的，戴的，
铺的，盖的，
快快做起来！
黄 母 （唱）
赶快给亲朋送喜帖，
穆仁智 （唱）
我这里提笔快快地写。
黄 母 （插白）耿家楼他七表姨家，他舅舅家……
黄世仁 （插白）县党部孙书记长，刘县长，李团总……
穆仁智 （唱）
写了一张又一张，
到时候客人来了——
众 （合唱）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满堂笑嚷嚷！ ……
黄 母 张二家的，你去看看下房里衣裳做得怎么样啦。
张二婶 是，老太太。
黄 母 大升，看看酒席预备得怎么样啦。
大 升 是，老太太。
黄 母 老穆，上上下下勤催着点儿！
穆仁智 是，老太太。
众 （齐唱第四十七曲）
九月的桂花满院香，
筹办喜事全家忙。
单等着好日子到眼前，
单等着吹吹打打吹吹打打迎新娘！
〔穆仁智、张二婶、大升等纷纷下。〕
黄 母 （悄声）世仁，那件事办得怎么样啦？
黄世仁 噢，办妥啦。城里那个“买卖人”一两天就到。价钱要见过人的长相再定。怎么说也比过去哪回都得多。娘，你就放心吧。
黄 母 放心？ 你这些不成材的事儿哪回叫我少操过心？
黄 母 是，娘……
黄 母 这一回可不比往常！ 人家新媳妇娘家可是高门大户、讲体面的主儿，可不能从咱们这儿出点什么岔子。你不看看这一阵子那个死丫头直眉瞪眼的，谁知道她肚子里想的是什么？ 你倒能放得下心？ 什么事还不得快着点儿？！
黄世仁 娘！ 这两天的事儿我都跟老穆说好啦，叫他先把人稳住，不能叫她乱跑……
黄 母 不能什么事都交给老穆一个人，你自己还得要……（示意去屋里。）
〔黄世仁搀扶黄母向里屋下。
〔喜儿提水桶上，步履蹒跚，形容憔悴。〕
喜 儿 （唱第四十八曲）
受罪的日子咬牙过，
压折的树枝石头底下活。
望不见爹娘坟头草，
门里门外虎狼多。
天天想呀时时盼，
梦里脚步声声近——
亲人来救我呵……
（进门。无力地俯身一椅旁。）
〔穆仁智手持喜帖自外入。〕
穆仁智 红喜！ 干什么来着？
喜 儿 ……给老太太送水……
〔黄世仁自内出，立喜儿侧后。〕
穆仁智 （向喜儿）瞧你高兴的！ ……可不是吗，咱黄家大院办喜事是该你高兴啦。（走近喜儿）呃，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老太太要把你拨到少东家新房去啦？ 说等花轿一进门就叫你过去？ ……还有，再过些日子，等少东家跟少奶奶商量好啦，你可就更要蹬上高枝儿啦！
喜 儿 （如蒙大耻，大声制止）穆仁智！ 你胡说！ 你……
黄世仁 （趋前）呃，红喜！ 老太太说这还要先跟你商量商量呵……虽说老太太待见你，可你要实在不愿意，那就照你原先想的，放你出去……
喜 儿 （一惊）呵？ ……
黄世仁 （紧接）你爹的账就算由你还清了，老太太还说临走要赏你衣裳，赏你钱……
喜 儿 （高声打断）我不要！ 我要走，马上让我走！
黄世仁 唔，那好，那好呵。不过要先等两天。要到杨格庄找你那个王……王大婶来接你走，还要当着她几头对面，把你爹按过手印的文书退回给你们……
穆仁智 （近前）这可是老太太、少东家大发善心哪！ 红喜，我看这几天你就沉下心来，哪儿也不要去，就等着走吧！
喜 儿 （自思自语）等着走……哪儿也不要去？ ……
穆仁智 ……对！ 等着你王大婶来接你呵！
喜 儿 （心情激动）接……接……大……大婶……大春哥……
（不禁泪下，低头饮泣）
〔黄世仁示意穆仁智，二人分头下。
〔张二婶自另门手拿衣料等物匆匆上。〕
喜 儿 （拭泪转身）……
张二婶 红喜！ （扫视无他人，低声）二婶子找你有话说……
喜 儿 （急切地）二婶子，我也有话给你说……
张二婶 走，回咱们屋说去……
〔张二婶、喜儿出门进另屋，反手关门。〕
张二婶 红喜，你先说……
喜 儿 二婶子，你说我要是出去，真能走得了吗？
张二婶 （一惊）你说什么？
喜 儿 刚才黄世仁对我说，老太太说我要是愿意就放我回去，过去的账就算还清他们了……
张二婶 他还说什么啦？
喜 儿 还说我爹按过手印的文书也退回来……
张二婶 （急切地）还有呢？
喜 儿 还……还说过两天就叫王大婶来接我走……
张二婶 （紧问）你听清了他真是这么说的？
喜 儿 （点头）……
张二婶 （急切地）那你就当成真的啦？！
喜 儿 （一怔）二婶子，那你说……
张二婶 我的傻孩子呵，你可上了大当啦！ 我急着找你就是要给你说：你王大婶昨儿个就叫他们撵出杨格庄啦！ 说是百里以内永辈子不许回来——红喜，你想想他们这是真要放你走吗？！
喜 儿 （如闻警号，痛心疾首）二婶子！ 我……我好糊涂呵！……
张二婶 红喜，可怜孩子，这可怪不得你呀。二婶子我知道你……就是你爹走上那条路也不能怪你爹呀。
喜 儿 （仇恨填膺）二婶子，我可不能再像我爹那样……杀鸡还要蹬踏他几下子哪。二婶子，咱还是个人哪！ 我就是死也要咬他们几口，问问他们的心怎么就这么黑呵？！
张二婶 好孩子！ 二婶子知道你有志气，可眼下千万要防身。这不是：只有咱们想不出来的，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二婶子就是要帮你快点儿核计核计……
大 升 （幕后叫声）张二婶！ （由远而近。）
张二婶 （不应，待叫声远去）红喜，我得先去看看又是什么事，回头再找你。你自己先仔细琢磨琢磨……（下。）
〔幕后传来办喜事人们的喧闹声。
〔喜儿激愤难平。半晌，忽决然冲出门外。〕
〔黄家内院。
〔黄世仁与喜儿迎面相撞。〕
喜 儿 （狠狠地）你……
黄世仁 （一惊）红喜，你怎么在这儿？ ……
喜 儿 （大声）黄世仁！ 你……
黄世仁 （怒）你怎么敢这样！ 你要干什么？
喜 儿 干什么？ 你不是说你娘许我走啦吗？ 我临走前要跟你算算账：年三十晚上你逼死了我的爹，大年初一就把我抢到你们家。自进了你们家就不把我当人看，你娘打、骂……（向黄世仁逼近）你……你还把我糟蹋……
黄世仁 （厉声阻止）什么？ 不许你胡说！
喜 儿 哼！ 到这会儿你又来骗我说叫王大婶接我走……我问你：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上前撕抓黄世仁。）
黄世仁 死家伙，你疯啦？！（猛力推倒喜儿，寻路急下。）
喜 儿 （挣扎爬起，追向黄世仁）我要跟你们拼啦！ ……（下。）
第二场
〔紧接前场。
〔黄母房内，黄母卧床上吸鸦片。
〔黄世仁急上。〕
黄世仁 娘，娘……都怪我不好，没稳住红喜，这会儿她闹出来啦！
黄 母 （一惊，坐起）怎么，闹出来啦？
黄世仁 她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啦，这会儿还在后边追我哪。娘，你看到这会儿送礼的都有早来的啦，这要闹出去可就糟啦！
黄 母 （斥责地）哼，你可真算会办事！ ……还不赶快闪开，去叫老穆来！
〔黄世仁急下。
〔黄母取出鞭子，怒目以待。
〔喜儿追上。〕
喜 儿 ……我跟你们拼啦！ （进门。）
黄 母 （威严地）死丫头，疯啦？ ……给我跪下！
喜 儿 （不跪）你……（怒目相对。）
黄 母 （声色俱厉）跪下！
喜 儿 （仍不跪）哼！ ……
黄 母 死丫头，你好大的胆子！ 背地里干坏事，败坏我黄家的门风！ 我问你：你知罪不知罪？
喜 儿 知……罪？ ……（恨极）是你有罪！ 是你儿子有罪！ 是你……是你儿子……
黄 母 （厉声打断）不许你血口喷人！ 你这是不想活啦？！（举鞭抽打喜儿。）
〔穆仁智急上，搀扶黄母。
〔张二婶急上，躲侧门后隐身窥听。〕
喜 儿 （迎上大呼）……你儿子不是人！ 你们伤天害理，害了我，害了我全家！ 你们黄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没有一个是好人！ ……
黄 母 （急呼）老穆！ 快把她的嘴堵上！ ……（老穆抓住喜儿手臂，用手巾塞住喜儿口）把她弄到里边小套间里给我狠狠地打！
〔穆仁智拖喜儿进内。鞭打声。喜儿挣扎声，呻吟声。
〔张二婶在隐蔽处焦急无着，闻声痛惜。〕
黄 母 （听着鞭打声）好，好……哼，还能反了她啦？！……（取出一门锁）老穆，把里头小屋的门给我锁上！ ……
〔穆仁智接锁锁门。
〔黄世仁急上进门。
〔张二婶躲闪，复又隐身窥听。〕
黄世仁 娘！ 让这个死家伙把事闹到这一步了，咱得更快一点儿啦，要不风声传出去，那就真糟啦！
黄 母 世仁说得对。要是叫新媳妇娘家知道了，那麻烦就大啦！ （低声）……城里那个人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黄世仁 又派人去催啦，可还没到……
黄 母 不能再呆在家里等啦！ （决心下）老穆，看看门外有人没有？
穆仁智 （出门看后又入门）没有人……
黄 母 好，说办就办！ 今儿晚上你们就把她弄走，赶快到城里交给那个人贩子，价钱就不要再抠啦，叫他赶快倒手，越远越好！
黄世仁 对！ 老穆，你赶快去把牲口备好，一会儿等人们都睡啦，连夜把她弄走！
穆仁智 好，少东家，这事你交给我办没错……（下。）
黄世仁 娘，你老人家消消气吧……要不，到新房看看拾掇得怎么样了？ ……
黄 母 （听里屋动静，点头）……
〔黄世仁搀黄母下。
〔张二婶急急进门。〕
张二婶 （回头扫视无人，走近喜儿被关处，一推门见已上锁）……钥匙？ ……（到黄母床边摸出钥匙，反身持钥匙正欲开门——）
大 升 （幕后声）张二婶！ ……
〔大升上。
〔张二婶藏起钥匙，以手边衣物掩饰，做镇静状。〕
大 升 张二婶！ （进门）唔，张二婶，你在这里。老太太叫你快去看那几件新衣裳样子裁得怎么样了。
张二婶 唔，我就去！
〔大升下。
〔张二婶焦虑万状，无奈，只好走下。〕
穆仁智 （内声）老高，看你喝成这个样子！
老 高 （内声）少东家办喜事嘛，喝两盅怕什么。
穆仁智 （内声）快给我备个牲口去，快！
老 高 （内声）天到这时候备牲口干吗？
穆仁智 （内声）你管哪！ 快备去！
老 高 （内声）是……
〔张二婶拿一包馍馍急上，关门。〕
张二婶 （把馍包置桌上，开里边套间门，急呼）红喜！ 红喜！……（把喜儿扶出，又锁上门，把钥匙放还原处。）
张二婶 红喜！ ……（给喜儿解臂上的绳子）红喜，红喜……（把她嘴里塞的东西取出来）红喜！ 你醒醒！ 红喜！ ……
喜 儿 （醒过来）你……你是谁？
张二婶 （压低了声音）我是你二婶子！
喜 儿 （感激莫名地）呵？ 二婶子！ ……（倒在张二婶怀中。）
张二婶 红喜！ 不要说啦，什么我都知道了！ （扶起喜儿）你要快走呵！ 他们要害你啦！
喜 儿 呵？
张二婶 他们杀人不见血呀，他们把你卖了，一会就来捆你走，你要快走！ 落到他们的手里，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啦！
喜 儿 （恨得咬牙）二婶子，他们……他们！ （欲冲出。）
张二婶 （拉住喜儿）红喜！ 别糊涂啦，这会儿你闹不过他们。快走！ 快出去逃命去！
喜 儿 ……
张二婶 出后门，顺后山沟走，我给你把门开开啦，快！ （两人欲走。）
大 升 （内声）张二婶！ 张二婶！
〔两人大惊，一躲。稍待。听见叫声远去。〕
张二婶 （更紧张地）红喜！ 这回出去啦，可没有你二婶子啦，主意要自己拿。我不能送你了，他们叫我。
喜 儿 二婶子！
张二婶 （从桌上拿起馍包给喜儿）这里有几个馍馍，带在路上好吃。喝水要喝长流水，这回出去了，记住：不管怎么受苦受罪，也要活下去。记住他们怎么害了你一家的，早晚有一天好给你杨家报仇！
喜 儿 二婶子！ 我记住了！
张二婶 （拿钱给喜儿）这是我攒下来的几个钱，带到路上好花。早晚我也要离开他们家，总有一天咱们娘儿俩还会再见面的！
喜 儿 （收钱，感激泪下，向张二婶跪下）二婶子！ ……
张二婶 （急扶喜儿）唉，红喜！ 起来，快快走！ （开门，领喜儿向后门方向跑下。）
大 升 （内声）张二婶！ 张二婶！
〔稍顷。张二婶从原路回来，安详地走下。
〔更声响三下。
〔黄世仁与穆仁智上。〕
黄世仁 （从黄母床上摸钥匙，开套间的门。发现人已走，一惊）怎么？ 红喜哪？ 红喜不见啦！
穆仁智 怎么？
黄世仁 老穆，红喜逃跑啦，后窗户打开啦，她从后窗户跑啦！老穆，快去追，追上去用绳子把她勒死撂到大河里去，省得以后闹出祸来！
〔两人出门。〕
穆仁智 少东家！ 她不敢从前门走，咱们从后门追出去！
〔两人追下。〕
第 三 场
〔黄家后门外。
〔喜儿从后门逃出。天上星光闪闪。〕
喜 儿 （跌倒又爬起。唱第四十九曲）
他们要杀我，
他们要害我，
我逃出虎口，
我逃出狼窝！
娘生我，爹养我，
生我养我我要活，我要活！ （跑下。）
〔黄世仁、穆仁智拿绳子追上。〕
黄世仁 老穆，快追！
穆仁智 唔！
黄世仁 顺着这条路追下去，前边是一条大河，她跑不了！〔两人追下。〕
〔大山高耸，河水汹涌，河边有苇地。
〔喜儿跑上。〕
喜 儿 （唱第五十曲）
向前走，不回头，
我有冤哪我有仇。
他们害死了我的爹，又害我，
烂了骨头我也记住这冤仇！
〔前面河水声。〕
（唱第五十一曲）
耳听见流水哗啦啦地响，
眼见一道大河闪星光。
大河流水向东去，
看不见路，我走向哪里？
（惶恐焦急，忽听见背后有人在追，一退，一脚陷到河边泥里。拔出脚来，鞋子陷脱。追的人已近，来不及拾鞋，爬进苇地。）
〔黄世仁与穆仁智追上。〕
黄世仁 老穆，看见没有？
穆仁智 没有！
〔两人搜寻。〕
黄世仁 前边就是大河，她跑到哪儿去？
穆仁智 两边山陡，没有路呀！
黄世仁 一个打得半死的丫头片子，她跑到哪里去？
穆仁智 少东家，她跑不了！
〔两人又搜寻着。〕
穆仁智 （忽然发现一只鞋子）哎，少东家，这是红喜的鞋子吧？
黄世仁 （接过一看）对，就是她的鞋！
穆仁智 那她是跳河死啦？！
黄世仁 （思忖稍顷）唔，跳河死啦。（放下心来）哼！ 这是她自己找的，倒省了咱们的事啦。老穆，咱们回去吧，以后有人问，就说她偷了咱家东西跑了，这事不要叫人知道！
穆仁智 对！
〔两人从原路走下。
〔喜儿从苇地里出来。〕
喜 儿 （唱第五十二曲）
想要逼死我，
瞎了你眼窝！
舀不干的水，
扑不灭的火！
我不死，我要活！
我要报仇，我要活！ （向万山丛中，急急跑下。）
——幕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