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愁歌
李贺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
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
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
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豕灰)。
【赏析】
这首诗在描摹客观景物时,直接抒发了诗人愁苦愤闷的情怀,有如决堤而出的洪水,滔滔汩汩,一泻千里。
开头二句写景。秋风萧瑟,草木干枯,傍晚时分,寒气袭人,路旁的花树呈现出愁惨的容颜。很显然,诗人把自己的心理因素融和在外界的景物之中,使外在景物增添了生命的光彩,带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
三、四句写情。秋气肃杀,满目萧条,诗人触景生情,直抒胸臆,表达了深沉的痛苦。李贺二十一岁应河南府试。初试告捷,犹如雏鹰展翅,满以为从此便可扶摇直上,不料有人以李贺“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为由,阻挠他参加进士考试。“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正是这种抑郁悲愤心境的写照。这里的“枯兰”是由眼前的秋花引起的联想,用它来形容受到沉重打击之后忧伤绝望的“心”,奇特而又妥帖,形象鲜明,含义深厚。兰花素雅,象征诗人高洁的胸怀;兰花枯谢,则是他那颗被揉碎了的心的生动外现。
中间四句进一步描述诗人愁苦愤懑的情怀。“衣如飞鹑马如狗”写衣着和坐骑,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显示自己穷困不堪的处境,笔墨清新,形象突出。“临歧击剑”句,写行动而重在抒情。击剑不是为了打斗,而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气。“吼”字是拟物,也是拟人。剑本来是不会“吼”的,这里用猛兽的咆哮声来比拟击剑人心底的“怒吼”。如此辗转寄托,把抽象的感情变成具体的物象,不断地撼动着读者的心灵。句首的“临歧”二字,含有哭穷途的意思。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走哪条路好。事实上眼前没有一条路可以通向理想境界了,这怎能不使人悲愤填膺!
“临歧击剑”,愁苦愤懑已极,怎样才能解脱呢?唯一的办法只有求救于酒,以酒浇愁。可是诗人身无分文,怎么办呢?于是下马脱下“秋衣”,拿到酒店换酒。这两句进一步表现诗人穷愁潦倒的生活境况。试想,秋天的傍晚,寒气侵肤,诗人竟在这时脱衣换酒,可见已经穷困到什么样的地步!衣不可脱而非脱不可,酒可不喝而非喝不行,可见已经苦闷到什么样的程度!
衣服当了,酒也喝上了,心中的愁苦是否解除了呢?没有。“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醉后呼天,天也不应,浮云蔽日,白昼如冥,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光亮,怎不叫人忧心如焚!写到这里,痛苦、绝望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结尾二句,诗意一折,写酒店主人好言劝慰,要他注意保重身体,不要让俗物填塞心胸。感情愤闷到了极致,语气却故作跌落缓和之势,这二句,既起了点题的作用(诗题“开愁”,含有排解愁闷之意),同时深化了诗歌所表达的愤世嫉俗思想,显得深沉有力而又回荡多姿。
(朱世英)
杨生青花紫石砚歌
李贺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
傭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
纱帷昼暖墨花春,轻沤漂沫松麝薰。
干腻薄重立脚匀,数寸光秋无日昏。
圆毫促点声静新:孔砚宽硕何足云!
【赏析】
一块紫色而带青花的端州(今广东肇庆)石砚,何以如此获得李贺的赞赏?原来端砚石质坚实、细润,发墨不损毫,利于书写,且造型美,雕琢精,唐代已享盛名,大书法家柳公权论砚时曾推为第一。端砚以紫色者尤为世所重,唐代李肇《国史补》说:“端州紫石砚,天下无贵贱通用之。”青花,即砚上的“鸲鹆眼”。它本是石上的一处青筋,可说是石病,但偏偏为人宝视。现在杨生正有这么一块青花紫石砚,无怪乎李贺要欣然命笔,一气写下这首笔饱墨酣的赞美诗了。
诗一开头,就把赞辞献给青花紫石砚的采制者端州石工,称他们“巧”技赛过“神”功。“巧”、“神”这等字眼,用在这里,却力透纸背。
接着,用神奇的彩笔描绘采石工人的劳动。唐代开采端砚石的“砚坑”,只有西江羚羊峡南岸烂柯山(一称斧柯山)的下岩(一名水岩,后称老坑)、中岩、上岩和山背的龙岩,其中仅下岩石有“青花”。杨生此砚,应是下岩所产的“青花紫石”。据宋无名氏《端溪砚谱》说:“下岩之中,有泉出焉,虽大旱未尝涸。”又云:“下岩北壁石,盖泉生石中,非石生泉中。”采石工人则在岩穴之下、浸淋之中操作。可见“踏天磨刀割紫云”一句中的“踏天”,不是登高山,而是下洞底,踏的是水中天。你看:灯光闪烁于水面,岩石的倒影反映于水面,是不是水面如天幕,倒影似凝云?开石用锤凿,李贺既以石为“云”,自然就说用“刀割”了。“天”而可“踏”,“云”而可“割”,把端州石工的劳动写“神”了。
“傭刓抱水含满唇”,“傭”是说把石块磨治整齐,“刓(wán完)”是说在石面上雕刻成型。“唇”是砚唇,盛水处。此句写磨制雕刻石砚,极言工技之精。
“暗洒苌弘冷血痕”,写紫石砚上的青花。唐人吴淑《砚赋》说:“有青点如筋头大,其点如碧玉晶莹。”人们所重,即此紫石中隐含有聚散的青花。《庄子·外物》:“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这里以“苌弘冷血痕”形容砚上青花。清代朱彝尊云:“沉水观之,若有萍藻浮动其中者,是曰青花。”(《曝书亭集》)青花在水中才显出它的美,故前句用“抱水”,此用“暗洒”二字,言“苌弘冷血痕”般的青花。
“纱帷昼暖墨花春,轻沤漂沫松麝薰”,写置砚于书斋之中,试墨于日暖之候。试墨时用水不多,轻磨几下,已墨香盈室。此似写墨之佳──是最好的“松烟”和“麝香”所制;而实则写砚之佳,容易“发墨”。
“干腻薄重立脚匀”,仍是写砚。砚以“扣之无声”、“磨墨无声”为佳。这块砚,石质干(不渗水)而腻(细润),砚体薄(平扁)而重(坚实稳重),砚品极佳。故磨墨时,砚脚紧贴案上,不侧不倚,磨墨其上,平稳匀称。
“数寸光秋无日昏”,写墨的色泽皎洁如秋阳之镜,明净无纤毫昏翳。“数寸”言砚体不大。李之彦《砚谱》云:“惟斧柯山出者,大不过三四指”,正合“数寸”。故末句的“宽硕”,适与此相对。
“圆毫促点声静新”,是说笔舔墨圆润饱满,砚不伤毫,驱使点画,纸上微有细静清新之声,盖非言砚有声也。此句由墨写到笔,但还是归结到砚之美。
以上对青花紫石砚赞词已足,而意犹未尽,乃天外忽来一句──“孔砚宽硕何足云”。“宽硕”各本多作“宽顽”,似不如“宽硕”与上文“数寸”相对为胜。孔子名丘字仲尼,后人称其出生地为尼山,好事者取尼山石为砚,借以“尊圣”。然尼山砚实不堪用,徒有其名,故李贺结语谓“何足云”,与起句“端州石工巧如神”意思暗对。一起一结,似无意,实有意。诗人心中的天平,称人称砚,都是有所轻重的。
通篇写砚:砚质,砚色,砚型,砚体,砚品,砚德。而砚之为用,又离不开墨、笔、纸,尤其是墨,故亦涉及。它们虽作陪客,却借这几位佳宾来衬出了主人之美。全诗一句接一句,一路不停,络绎而下,如垂缨络,字句精炼,语言跳跃,无一费辞,无一涩笔。若非谙熟砚中三昧,绝难有此酣畅淋漓、妥切中肯之歌。
(陈迩冬)
苦昼短
李贺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这是一首议论性很强的歌行体诗。全诗分为三部分。
【赏析】
诗的前十句(至“太一安有”)是第一部分,慨叹时光流逝,生命短促。
其中前六句开门见山,感叹时光流逝,点明“苦昼短”之意。时间是无形的,也是无情的。但我们的诗人却把它人格化了,不仅有形,而且有情,“飞光飞光”,叫得何等亲切!呼为“飞光”,照应题目的“昼短”二字,以见时光流逝之快,也表现了诗人对“昼短”的感叹。这里,诗人把高天厚地等等情事都置之不论,只是拈出他感受最深的人寿短促一点来谈。“唯见”时光,虽然转瞬即逝,却是真实的,因为“月寒日暖”的温度变化,使诗人时时感到光阴的流逝,感到光阴的珍贵。时光呵,你停下来喝一杯酒吧!这就是诗人要向时光劝酒的原因。“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致酒行》)诗人酬君报国的壮志不能实现,深深感到年华流逝是在消耗人的生命,一个“煎”字,表现出对生命的可贵和虚度光阴的痛苦。前六句写得语奇意奇,势如万仞突起,崛峭破空。古人云,李贺诗“每首工于发端,百炼千磨。开门即见。”(黎简《李长吉集评》)这种评论是很准确的。
后四句感叹生命短促,是说人的胖瘦、寿命的长短,同饮食的好坏有关,无论贫者富者,都要靠食物维持生存,有生必有死,世上根本就没有神君、太一之类保佑人长生不老的神仙,照应“来煎人寿”一句,是时光流逝的又一种表现。
“天东有若木”至“吞白玉”是第二部分,写如何解除“昼短”的痛苦。既然没有神仙可以保佑长生,要想延长寿命,就只有靠自己的努力。若木、烛龙本是两个互不相干的神话传说,诗人加以改造,赋予新意,说在天的东面有一株大树名叫若木,它的下面有一条衔烛而照的神龙,能把幽冥无日之国照亮。诗人作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把烛龙杀而食之,使昼夜不能更替,自然就可以为人们解除生死之忧了,又何必要“服黄金,吞白玉”呢?
诗的最后四句是第三部分,是说求仙不是解除“昼短”之苦的办法,想靠求仙致长生的人,终归也死了,对求仙的荒唐愚昧行为进行了批判和讽刺。
服金吞玉也是枉然,世上不存在什么长生不死的神仙,哪里有什么白日飞升、成仙了道的事情呢?传说中骑白驴升天的任公子无可考知,即使是秦皇汉武这样的一代雄主,他们求仙长生的梦想也全都落了空,遭到了历史的嘲笑。据记载,汉武帝好神仙之道,曾经祈祷于名山大川以求神仙,调甘露,饮玉屑,奉祠神君太一以求长生,等等。《汉武帝内传》说:刘彻(汉武帝)死后,梓棺响动,香雾缭绕,得到尸骨飞化的结果。李贺却说“刘彻茂陵多滞骨”,墓中遗留下来的,只是他的一堆浊骨凡胎,对神仙升化之说给予了彻底否定。“多滞骨”三字,讽刺是很深刻的。秦始皇信神仙、求长生的荒唐行为也很多,他曾派遣方士入海求仙,也曾使人寻不死之药,还曾隐秘行踪,以求一遇仙人……但也只能是枉费心机。死后耗费大量的鲍鱼,还是难以掩饰尸体的腐臭。这个“费”字用得犀利如刀,表现了诗人对求仙行为的嘲笑和蔑视,把他们愚妄无知的行为,鞭挞得入骨三分,感情色彩很强烈。
李贺否定神仙长生之说,并不是单纯地对人生问题进行空泛探讨,它更是具有深刻意义的对现实的针砭。当时,唐宪宗李纯“好神仙,求方士”(《通鉴》),为了追求长生不老之药,竟然到了委任方士为台州刺史的荒唐地步。皇帝如此,上行下效,求仙服药、追求长生,成了从皇帝到大臣的普遍风气。李贺以如此鲜明的态度大唱反调,表现出诗人的正义感和勇气。
此诗佳处,不在景致,不在藻饰,而纯以意胜。诗韵随内容而转换,每一部分的最后一韵既完成本部分的意思,又承上启下,衔接浑成,文思缜密。诗人通过丰富的想象和大胆的幻想,创造了独特的诗的意境。不仅包笼天地,役使造化,而且驱遣幽明,把神仙鬼魅都纳入诗行。诗人把“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等日常生活现象,同若木、烛龙一类神话传说结合起来,用了“食”、“嚼”等带有人间烟火味的生动贴切的动词,形成了一种既有生活气息、又有神秘色彩的独特的艺术氛围。再加上青天、黄地、黄金、白玉、碧驴等五色陆离的色彩,真是“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杜牧《李长吉歌诗叙》)而诗人的议论、诗人的感情,全都寄寓于这些瑰诡的形象之中,使诗人对生活的认识,似虚而实,形疏而密,让读者置身于这神奇的艺术王国,体味诗人的感情,领会诗人的倾向。尽管诗人对神仙长生之说的批判深透尽致,却又能留有余意,让人玩味无穷。诗歌以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呼号句开始,以“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这样的感叹句结束,中间叙述句与反问句交替使用,造成感情上的波澜起伏,回旋跌宕;随着感情的变化,语言长短不拘,参差错落,随意变态而颇有情致。方拱乾《昌谷集注序》说:“所命止一绪,而百灵奔赴,直欲穷人以所不能言,并欲穷人以所不能解”,李贺正是调动了一切艺术手段,以他独特的艺术方式,来表达他对生活的独特感受和独特认识的。
(张燕瑾)
将进酒
李贺
琉璃鍾,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赏析】
李贺这首诗以精湛的艺术技巧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的深切体验。其艺术特色主要可分以下三点来谈。
一、多用精美名物,辞采瑰丽,且有丰富的形象暗示性,诗歌形式富于绘画美。
此诗用大量篇幅烘托及时行乐情景,作者似乎不遗余力地搬出华艳词藻、精美名物。前五句写筵宴之华贵丰盛:杯是“琉璃鍾”,酒是“琥珀浓”、“真珠红”,厨中肴馔是“烹龙炮凤”,宴庭陈设为“罗帏绣幕”。其物象之华美,色泽之瑰丽,令人心醉,无以复加。它们分别属于形容(“琉璃鍾”形容杯之名贵)、夸张(“烹龙炮凤”是对厨肴珍异的夸张说法)、借喻(“琥珀浓”“真珠红”借喻酒色)等修辞手法,对渲染宴席上欢乐沉醉气氛效果极强。妙菜油爆的声音气息本难入诗,也被“玉脂泣”、“香风”等华艳词藻诗化了。运用这么多词藻,却又令人不觉堆砌、累赘,只觉五彩缤纷,兴会淋漓,奥妙何在?乃是因诗人怀着对人生的深深眷恋,诗中声、色、香、味无不出自“真的神往的心”(鲁迅),故词藻能为作者所使而不觉繁复了。
以下四个三字句写宴上歌舞音乐,在遣词造境上更加奇妙。吹笛就吹笛,偏作“吹龙笛”,形象地状出笛声之悠扬有如瑞龙长吟──乃非人世间的音乐;击鼓就击鼓,偏作“击鼍鼓”,盖鼍皮坚厚可蒙鼓,着一“鼍”字,则鼓声宏亮如闻。继而,将歌女唱歌写作“皓齿歌”,也许受到“谁为发皓齿”(曹植)句的启发,但效果大不同,曹诗“皓齿”只是“皓齿”,而此句“皓齿”借代佳人,又使人由形体美见歌声美,或者说将听觉美通转为视觉美。将舞女起舞写作“细腰舞”,“细腰”同样代美人,又能具体生动显示出舞姿的曲线美,一举两得。“皓齿”“细腰”各与歌唱、舞蹈特征相关,用来均有形象暗示功用,能化陈辞为新语。仅十二字,就将音乐歌舞之美妙写得尽态极妍。
“行乐须及春”(李白),如果说前面写的是行乐,下两句则意味“须及春”。铸词造境愈出愈奇:“桃花乱落如红雨”,这是用形象的语言说明“青春将暮”,生命没有给人们多少欢乐的日子,须要及时行乐。在桃花之落与雨落这两种很不相同的景象中达成联想,从而创出红雨乱落这样一种比任何写风雨送春之句更新奇、更为惊心动魄的境界,这是需要多么活跃的想象力和多么敏捷的表现力!想象与联想活跃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正是李贺形象思维的一个最大特色。他如“黑云压城城欲摧”、“银浦流云学水声”、“羲和敲日玻璃声”等等例子不胜枚举。真是“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杜牧《李长吉歌诗叙》)。
由于诗人称引精美名物,运用华艳词藻,同时又综合运用多种修辞手法,使诗歌具有了色彩、线条等绘画形式美。
二、笔下形象在空间内作感性显现,一般不用叙写语言联络,不作理性说明,而自成完整意境。
诗中写宴席的诗句,也许使人想到前人名句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凉州词》),“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客中作》),“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杜甫《丽人行》),相互比较一下,能更好认识李贺的特点。它们虽然都在称引精美名物,但李贺“不屑作经人道过语”(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序》),他不用“琥珀光”形容“兰陵美酒”──如李白所作那样,而用“琥珀浓”取代“美酒”一辞,自有独到面目。更重要的区别还在于,名物与名物间,绝少“欲饮”、“盛来”、“厌饫久未下”等等叙写语言,只是在空间内把物象一一感性呈现(即有作和理性说明)。然而,“琉璃鍾,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诸物象并不给人脱节的感觉,而自有“盛来”、“欲饮”、“厌饫”之意,即能形成一个宴乐的场面。
这手法与电影“蒙太奇”(镜头剪辑)语言相近。电影不能靠话语叙述,而是通过一些基本视象、具体画面、镜头的衔接来“造句谋篇”。虽纯是感性显现,而画面与画面间又有内在逻辑联系。如前举诗句,杯、酒、滴酒的槽床……相继出现,就给人酒宴进行着的意念。
省略叙写语言,不但大大增加形象的密度,同时也能启迪读者活跃的联想,使之能动地去填补、丰富那物象之间的空白。
三、结构奇突,有力表现了主题。
此诗前一部分是大段关于人间乐事的瑰丽夸大的描写,结尾二句猛作翻转,出现了死的意念和“坟上土”的惨淡形象。前后似不协调而正具有机联系。前段以人间乐事极力反衬死的可悲,后段以终日醉酒和暮春之愁思又回过来表露了生的无聊,这样,就十分生动而真实地将诗人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死既可悲而生亦无聊的最大的矛盾和苦闷揭示出来了。总之,这个乐极生悲、龙身蛇尾式的奇突结构,有力表现了诗歌的主题。这又表现了李贺艺术构思上不落窠臼的特点。
(周啸天)
官街鼓
李贺
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
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
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
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赏析】
“官街鼓”又称“咚咚鼓”,是一种报时信号。唐制:左右金吾卫左右街使,掌分察六街徼巡。日暮鼓八百声而门闭。五更二点鼓自内发,诸街鼓承振,坊市门皆启,鼓三千挝,辨色而止。(见《新唐书·百官志》)
这首诗题目是“官街鼓”,主旨却在惊痛时光的流逝。李贺把自己不具形的思想情感对象化、具体化,创造了“官街鼓”这样一个艺术形象。官街鼓是时间的象征,那贯串始终的鼓点,正象是时光永不留驻的脚步声。
诗开始就描绘出一幅离奇的画面:宏观宇宙,日月跳丸,循环不已;画外传来咚咚不绝的鼓声。这样的描述,既夸张,又富于奇特的想象。一、二句描述鼓声,展示了日月不停运转的惊人图景;三、四句转入人间图景的描绘:宫墙内,春天的柳枝刚由枯转荣,吐出鹅黄的嫩芽,宫中却传出美人死去的消息。这样,官街鼓给读者的印象就十分惊心动魄了。它正是“月寒日暖煎人寿”的“飞光”的形象的体现。第五、六句用对比手法再写鼓声:千年人事灰飞烟灭,就象是被鼓点“磓碎”,而“日长白”──宇宙却永恒存在。可秦皇汉武再也听不到鼓声了,与永恒的时光比较,他们的生命多么短促可悲!这里专提“孝武(即汉武帝)秦皇”,是因为这两位皇帝都曾追求长生,然而他们未遂心愿,不免在鼓声中消灭。值得玩味的是,官街鼓乃唐制,本不关秦汉,“孝武秦皇”当然“听不得”,而诗中却把鼓声写得自古已有之,而且永不消逝,秦皇汉武一度听过,只是眼前不能再听。可见诗人的用心,并非在讴咏官街鼓本身,而是着眼于这个艺术形象所象征的事物──那永恒的时光、不停的逝川。七、八两句分咏人生和官街鼓,再一次对比:尽管你“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日趋衰老;然而官街鼓永远不老,只有它“独共南山守中国”。这两句因省略较多,曾引起纷歧的解说。但仔细玩味,它们是分咏两个对立面。“君”字乃泛指世人,可以包含“孝武秦皇”,却未必专指二帝。通过两次对比,进一步突出了人生有限与时间无限的矛盾之不可克服。诗写到这里,意思似乎已表达得淋漓尽致了。但诗人并没有就此搁笔,最后两句突发异想道:天上的神仙也不免一死,不死的只有官街鼓。它的鼓声与漏声相继不断万古长存。这里仍用对比,却不再用人生与鼓声比,而以神仙与鼓声比:天上神仙已死去几回而隆隆鼓声却始终如一,连世人希羡的神仙寿命与鼓声比较也是这样短促可悲,那么人生的短促就更不在话下了。这样,一篇之中凡三致意。最后神仙难逃一死的想象不但翻空出奇,而且闪烁着诗人对世界、对人生的深沉慨叹和真知灼见。
《官街鼓》反复地、淋漓尽致地刻划和渲染生命有涯、时光无限的矛盾,有人认为意在批判神仙之说。这评价是很不够的。从李贺生平及其全部诗歌看,他慨叹人生短促、时光易逝,其中应含有“志士惜日短”的成份。他怀才不遇,眼看生命虚掷,不免对此特别敏感,特别痛心。此诗艺术上的一个显著特色是,通过异常活跃的想象,把抽象的时间和报时的鼓点发生联想,巧妙地创造出“官街鼓”这样一个象征的艺术形象。赋无形以有形,化无声为有声,抽象的概念转化为可感的形象,让读者通过形象的画面,在强烈的审美活动中深深体味到诗人的思想感情。
(周啸天)
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卢仝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
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
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赏析】
卢仝,自号玉川子。这首诗就是同陆羽《茶经》齐名的玉川茶歌。
全诗可分为四段,第三段是作者着力之处,也是全诗重点及诗情洋溢之处。第四段忽然转入为苍生请命,转得干净利落,却仍然保持了第三段以来的饱满酣畅的气势。
头两句:送茶军将的扣门声,惊醒了他日高三丈时的浓睡。军将是受孟谏议派遣来送信和新茶的,他带来了一包白绢密封并加了三道泥印的新茶。读过信,亲手打开包封,并且点视了三百片圆圆的茶饼。密封、加印以见孟谏议之重视与诚挚;开缄、手阅以见作者之珍惜与喜爱。字里行间流溢两人的互相尊重与真挚友谊。
听松品茗图
第二段写茶的采摘与焙制,以烘托所赠之茶是珍品。
头两句说采茶人的辛苦。三、四句天子要尝新茶,百花因之不敢先茶树而开花。接着说帝王的“仁德”之风,使茶树先萌珠芽,抢在春天之前就抽出了金色的嫩蕊。以上四句,着重渲染珍品的“珍”。以下四句,说象这样精工焙制、严密封裹的珍品,本应是天子王公们享受的,现在竟到这山野人家来了。在最后那个感叹句里,既有微讽,也有自嘲。
以上两段,全用朴素的铺叙,给人以亲切之感。诗中虽然出现了天子、仁风、至尊、王公等字样,但并无谄媚之容,而在“何事”一句中,却把自己和他们区别开来,把自己划入野人群中。作为一个安于山林、地位卑微的诗人,他有一种坦直淡泊的胸襟。卢仝一生爱茶成癖。茶对他来说,不只是一种口腹之欲,茶似乎给他创造了一片广阔的天地,似乎只有在这片天地中,他那颗对人世冷暖的关注之心,才能略有寄托。第三段的七碗茶,就是展现他内心风云的不平文字。
反关柴门,家无俗客,这是一种极为单纯朴素的精神生活所要求的必要环境。只有在这种环境中,才能摆脱可厌的世俗,过他心灵的生活。纱帽,这里指一般人用的纱巾之类。纱帽笼头,自煎茶吃,这种平易淡泊的外观,并不说明他内心平静。读完全诗,才会见到他内心炽热的一面。
碧云,指茶的色泽;风,谓煎茶时的滚沸声。白花,煎茶时浮起的泡沫。在茶癖的眼里,煎茶自是一种极美好的享受,这里也不单纯是为了修饰字面。以下全力以赴写饮茶,而所饮之茶就象一阵春雨,使他内心世界一片葱翠。在这里,他集中了奇特的诗情,并打破了句式的工稳。在文字上作到了“深入浅出”,或说“险入平出”。七碗相连,如珠走坂,气韵流畅,愈进愈美。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看似浅直,实则沉挚。第三碗进入素食者的枯肠,已不易忍受了,而茶水在肠中搜索的结果,却只有无用的文字五千卷!似已想入非非了,却又使人平添无限感慨。
第四碗也是七碗中的要紧处。看他写来轻易,笔力却很厚重。心中郁积,发为深山狂啸,使人有在奇痒处着力一搔的快感。
饮茶的快感以致到“吃不得也”的程度,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了。这,虽也容或有之,但也应该说这是对孟谏议这位饮茶知音所送珍品的最高赞誉。同时,从结构上说,作者也要用这第七碗茶所造成的飘飘欲仙的感觉,转入下文为苍生请命的更明确的思想。这是诗中“针线”,看他把转折处连缝得多么熨贴。
蓬莱山是海上仙山。卢仝自拟为暂被谪落人间的仙人,现在想借七碗茶所引起的想象中的清风,返回蓬莱。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群仙,哪知下界亿万苍生的死活,所以想回蓬莱山,替孟谏议这位朝廷的言官去问一下下界苍生的事,问一问他们究竟何时才能够得到苏息的机会!
这首诗写得挥洒自如,宛然毫不费力,从构思、语言、描绘到夸饰,都恰到好处,能于酣畅中求严紧,有节制,卢仝那种特有的别致的风格,获得完美的表现。
(孙艺秋)
冰柱
刘叉
师干久不息,农为兵兮民重嗟。
骚然县宇,土崩水溃,
畹中无熟谷,垅上无桑麻。
王春判序,百卉茁甲含葩。
有客避兵奔游僻,跋履险阨至三巴。
貂裘蒙茸已敝缕,鬓发蓬舥。
雀惊鼠伏,宁遑安处,
独卧旅舍无好梦,更堪走风沙!
天人一夜剪瑛琭,诘旦都成六出花。
南亩未盈尺,纤片乱舞空纷拏。
旋落旋逐朝暾化,檐间冰柱若削出交加。
或低或昂,小大莹洁,
随势无等差。
始疑玉龙下界来人世,齐向茅檐布爪牙。
又疑汉高帝,西方来斩蛇。
人不识,谁为当风杖莫邪。
铿锵冰有韵,的玉无暇。
不为四时雨,徒于道路成泥柤。
不为九江浪,徒为汩没天之涯。
不为双井水,满瓯泛泛烹春茶。
不为中山浆,清新馥鼻盈百车。
不为池与沼,养鱼种芰成霪霪;
不为醴泉与甘露,使名异瑞世俗夸。
特禀朝沏气,洁然自许靡间其迩遐。
森然气结一千里,滴沥声沉十万家。
明也虽小,暗之大不可遮。
勿被曲瓦,直下不能抑群邪。
奈何时逼,不得时在我梦中,
倏然漂去无余。
自是成毁任天理,天于此物岂宜有忒赊。
反令井蛙壁虫变容易,背人缩首竞呀呀。
我愿天子回造化,藏之韫椟玩之生光华。
【赏析】
从唐德宗贞元末到宪宗元和时期,以韩愈为首的一派诗人,一反大历以来圆熟浮丽的诗风,走上险怪幽僻一路。如韩愈的《陆浑山火》和卢仝的《月蚀诗》等都足以代表这种诗风。刘叉也是这一诗派的著名人物,以《冰柱》、《雪车》二诗为最有名,而《冰柱》诗尤奇谲奔放,寄托遥深,为后世所称扬。
全诗可分为三段。
从首句到“更堪走风沙”为第一段。在这一段里,诗人首先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干戈不息,民不聊生。安史乱后,接着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而吐蕃也多次出兵骚扰西南边疆,诗里所说的“骚然县宇,土崩水溃,畹中无熟谷,垅上无桑麻”,反映了当时因战祸连绵而造成的田园荒芜景象。诗人为了躲避兵灾,逃向四川,而四川也非乐土。旅途是艰辛的,漫长的,而在兵荒马乱中跋山涉川,不仅要忍受风霜劳顿之苦,还要时时提防恶人的侵害。“貂裘蒙茸已敝缕,鬓发蓬舥,雀惊鼠伏”,写出了旅途中的狼狈情景,为下文借写冰柱抒发感喟作了铺垫。
从“天人一夜剪瑛琭”到“直下不能抑群邪”为第二段。这一段是全诗的主要部分,描绘了冰柱的奇丽景色。在一夜大雪之后,房檐间的冰柱垂挂下来,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一样的晶莹洁白,玉色琼辉。它不是冰柱,而是天上玉龙的爪牙;它不是冰柱,而是汉高帝的斩蛇宝剑!这两个奇特的比喻,不仅写出了冰柱的风神,还为下文写它的不为世用张势:它不能化为及时雨,使田禾滋壮;而只能化为泥浆,使道路艰难。它不能化为九江的波浪,奔向大海;而只能浸没于峡谷,沉沦于天涯。它不能化为双井名泉,煮茗煎茶;它不能化为中山美酝,芳香四溢。它不能蓄而为池,积而为沼,养鱼种芰;它不能为甘泉,不能为饴露,使这特异的祥瑞征兆为世俗赞夸。它只能凭着它的清沏之气,孤洁自赏,自凝自消。它的光彩虽不大,却无法掩遮;它负着曲瓦,不能施展神锋,铲除奸邪。这一大段的描绘,句句是在写冰柱,却句句关合到诗人自己。诗人的怀才不遇的激愤之情,刚傲不羁的性格,全面地显示了出来。
从“奈何时逼”到末句为第三段。这一段写冰柱消失以后的感慨。天晴冻解,冰柱从梦中消失,杳无踪迹。万物的成与毁是天决定的,它对于冰柱不会特加恩泽,却反而使那些井蛙壁虫,顺生易长,背着人,缩着头,聒噪不休。希望天子能回造化之力,把冰柱珍藏在柜子里,使它永远放出光辉。这一段比上一段更深一层,拿容易消失的冰柱和最易繁衍的蛙虫对比,揭示出当时政治上的小人横行、贤士在野的情况。最后诗人把理想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他能挽转形势,重用贤才。诗的最后两句是画龙点晴,点出了诗的主题,就是说只要皇帝能重用贤士,排斥奸邪,就能消弭战祸,天下太平。
这首诗在艺术上很有特色,以冰柱入诗,题材新奇。更奇的是对冰柱的形象描写,把冰柱拟人化,句句是写冰柱,也是句句在表露自己的怀才不遇。他用玉龙的爪牙,刘邦的斩蛇宝剑来比喻冰柱,贴切而新鲜,为修辞手法创一特例。就诗体来说,这首诗是句子长短不一的杂言体,抒写较自由,适宜于表现较复杂的思想感情。用这种诗体,不可避免的是多议论,散文化。刘叉的这首诗显然是受《月蚀诗》的影响,而又加以发展,显得更为奇谲奔放。使这首诗显出它的最大特色的是在用韵方面。它用的是麻韵,麻韵字的音是响亮的,高亢的,但韵字却比较少,因有“险韵”之称。这首诗共二十七韵,全属麻韵,中间的“舥”字,“柤”字很少有人用过。“邪”字用了两次,前一个音“牙”,是剑名;后一个音“霞”,是奸邪之“邪”的另一读,音义不同,故得同用。用麻韵写古体诗,一韵到底的很罕见。本诗在抒写中一气贯下,纵横自如,在描绘冰柱一段,连用了六个“不为”排句,气势浩荡,郁结于胸中的不平之气,喷薄而出,“特禀朝沏气,洁然自许靡间其迩遐”两句,拗折多姿;“森然气结一千里,滴沥声沉十万家”两句,对仗整饬。这些句式的变化是和感情的起伏跌宕密切相连的,句子或长或短,或对仗,或散行,而最后都能很自然地落到韵脚上来,毫无生拼硬凑的毛病,用险韵而不觉其险,显示出诗人的才华,为唐代诗坛增添了光彩。宋代苏轼在《雪后书北台壁二首》中用“尖”“叉”二韵,第二首的末两句是:“老病自嗟诗力退,寒吟《冰柱》忆刘叉。”可以看出他对于刘叉的《冰柱》诗是很赞赏的。
(李廷先)
偶书
刘叉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赏析】
这是一首诗风粗犷,立意奇警的抒怀诗。奇就奇在最后一句:“磨损胸中万古刀。”
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又为什么受到磨损呢?
诗中说,每天太阳从东方升起,人世间纷繁复杂的事情便一一发生。韩愈亦有“事随日生”之句,意同。当时正是唐代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外族侵扰的混乱时期。作者经常看到许多不合理的事情:善良的人受到欺压,贫穷的人受到勒索,正直的人受到排斥,多才的人受到冷遇。每当这种时候,作者便愤懑不平,怒火中烧,而结果却不得不“磨损胸中万古刀”。
作者是个富有正义感的诗人。《唐才子传》说他在少年时期“尚义行侠,旁观切齿,因被酒杀人亡命,会赦乃出,更改志从学。”这位少时因爱打抱不平而闹过人命案的人物,虽改志从学,却未应举参加进士考试,继续过着浪迹江湖的生活。他自幼形成的“尚义行侠”的秉性,也没有因“从学”而有所改变,而依然保持着傲岸刚直的性格。只是鉴于当年杀人亡命的教训,手中那把尚义行侠的有形刀早已弃而不用,而自古以来迭代相传的正义感、是非感,却仍然珍藏在作者胸怀深处,犹如一把万古留传的宝刀,刀光熠烁,气冲斗牛。然而因为社会的压抑,路见不平却不能拔刀相助,满腔正义怒火郁结在心,匡世济民的热忱只能埋藏心底而无法倾泻。这是何等苦痛的事情!他胸中那把无形的刀,那把除奸佞、斩邪恶的正义宝刀,只能任其销蚀,听其磨损,他的情绪又是多么激愤!作者正是以高昂响亮的调子,慷慨悲歌,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这首诗用“磨损的刀”这一最普通、最常见的事物,比喻胸中受到压抑的正义感,把自己心中的复杂情绪和侠义、刚烈的个性鲜明地表现出来,艺术手法可谓高妙。在唐代诗人的作品中,还没有看到用“刀”来比喻人的思想感情的。这种新奇的构思和警辟的比喻,显示了刘叉诗的独特风格。
(李廷先)
姚秀才爱予小剑因赠
刘叉
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
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
【赏析】
这是刘叉在赠剑给友人时写的一首小诗。诗之独特处,在于通篇以水比剑。本来以明澈的秋水比喻闪闪发亮的剑光,古人早已有之。如《越绝书》说:“太阿(宝剑名)剑色,视之如秋水。”后来也有以水比剑以至直接将剑称呼为水的。如李贺诗:“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春坊正字剑子歌》)刘叉这首诗不只是在一二句诗中将水与剑相比拟,而是把水剑的比喻作为一个基本构思贯通全篇,更是别开生面。
“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说得很口语化,而颇有诗味:诗人不直说这是一把古代传下的明晃晃的宝剑,而说成“一条古时水”;不直说宝剑“拿”在我手里,而是循着“水”的比喻拈出一个“流”字,说一条水向我手中流来,从而使得原来处于静态中的事物获得了一种富有诗意的动感。这种从对面着墨的写法,较之平铺直叙多了一层曲折,因而也就多了一种风趣。
第三句还是循着以“水”比剑的基本构思炼字。剑既似“水”,所以不是一般的“奉赠”、“惠赠”,而是扣紧“水”字,选用了“泻赠”。我们仿佛看到了一条流动着的“水”,流到诗人手里,又泻入朋友掌中。如果直说成“我把剑送给你”,那就情韵全失,索然无味了。
以上三句写赠剑,末句是在赠剑时的殷勤嘱咐。“薄”,是迫近的意思。这一句是说不要为了私人的小仇小怨用这把剑去作无谓的争斗,弦外之音是应该用它来建立奇功殊勋。白居易在《李都尉古剑》诗中写道:“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不愿报小怨,夜半刺私仇。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可以用来帮助理解末句没有明白说出的这一层意思。
(陈志明)
忆扬州
徐凝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赏析】
说是忆“扬州”,实际上是一首怀人的作品,所以诗人并不着力描写这座“绿扬城郭”的宜人风物,而是以离恨千端的绵绵情怀,追忆当日的别情。不写自己的殷切怀念,而写远人的别时音容,以往日远人之情重,衬出今日自己情怀之不堪,是深一层写法。
前两句,所谓“相见时难别亦难”,极写当日别离景象,萧娘、桃叶均代指所思;愁眉、泪眼似是重复,而以一“难”一“易”出之,便不觉其烦,反而有反复留连、无限萦怀之感。当日的愁眉,当日的泪眼,以及当日的惨痛心情,都作成今日无穷的思念。于此思念殷切之际,唯觉一片惆怅,无可诉说之人,于是,抬头而见月,但此月偏偏又是当时扬州照人离别之月,更加助愁添恨。虽然时光冲淡了当日的凄苦,却割不断缠绵的思念。这种挣不断、解不开的心绪,本与明月无关,奈它曾照离人泪眼,似是有情,而今宵偏照愁人又似无动于衷,却又可憎。于深夜抬头望月时,本欲解脱此一段愁思,却想不到月光又来缠人,故曰“明月无赖”。
古人律绝的结尾处,有时用一种叫做“一笔荡开”的方法,往往会产生一种“寄意无穷”的效果。这首诗所不同的,是它不在第四句用,而在第三句时即已“荡开”。曰愁眉,曰泪眼,虽作者余情未尽,而他事已不必增添,于是忽然揽入一轮明月,以写无可奈何之态,可谓诗思险谲。这两句看似将全诗截为两段,实则欲断不断,题中用“忆”字,将全诗连贯起来,依然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别是一般滋味”。
张泌的《寄人诗》:“别梦依稀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与《忆扬州》几乎写同一内容。而在写法上,却是春兰秋菊,各占一时之选。张诗的谢家、曲栏,同于徐诗的愁眉、泪眼,意指所思之人。后两句,也同样以夜月寄怀。一个说春月多情,一个说明月无赖。虽语言各异而诗意相同。
无赖二字,本有褒贬两义,这里因明月恼人,有抱怨意。但后世因惊赏这对扬州明月的新奇形象,就离开了作者原意,把它截下来只作为描写扬州夜月的传神警句来欣赏,这时的无赖二字又成为爱极的昵称了。这也是形象有时会大于作者构思的一例。
本来月光普照,遍及人寰,并不偏宠扬州。而扬州的魅力,也非仅在月色。诗为传神,有时似乎违反常理,却能深入事理骨髓。三分、无赖的奇幻设想,也有它的渊源与影响。三分明月,使人想起谢灵运的名言。他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此后宋人苏轼的《水龙吟·和章质夫杨花》:“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也并不逊色。这些数目字,都是不可以常理论的,而它的艺术效果却是惊人的。以徐凝此诗而论,后世读者读此诗后,对扬州的向往如醉如痴,致使“二分明月”成为扬州的代称。至如“月色无赖”,后世如王安石“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中的“春色恼人”即与之同一机杼。
《忆扬州》是一首怀人诗,但标题却不明题怀人,而偏曰怀地。这是因为诗人把扬州明月写到了入神的地步,并用“无赖”之“明月”,把扬州装点出无限风姿,与《忆扬州》的标题吻合无间,因而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向往扬州的美好。这也许是作者有意的安排,无论如何,这种大胆的艺术构思所产生的效果,是不能不使人为之惊叹的。
(孙艺秋)
自君之出矣
雍裕之
自君之出矣,宝镜为谁明?
思君如陇水,长闻呜咽声。
【赏析】
《自君之出矣》是乐府旧题,题名取自东汉末年徐幹《室思》诗句,《室思》第三章云:“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自六朝至唐代,拟作者不少,如南朝宋代刘裕、刘义恭、颜师伯,陈朝陈后主,隋代陈叔达等,均有拟作,唐代作者尤多,见于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凡所拟作,不仅题名取自徐诗,技法也仿照徐诗。雍裕之这首诗(《吟窗杂录》载辛弘智《自君之出矣》与此诗同,并收入《全唐诗》),模仿的痕迹尤为明显。这首诗表现了思妇对外出未归的丈夫的深切怀念,其手法高明之处在于立意委婉,设喻巧妙,所以含蓄有味。
自从夫君外出,思妇独守空闺,成日价相思怀念;平日梳妆打扮,都是为了让他看了满意,而今他走了,便不必再去对镜簪花了,这宝镜为谁明呢?意思是宝镜既不为谁明,也就自然不明了,是“明镜暗不治”的进一层说法,比李咸用《自君之出矣》“鸾镜空尘生”说得更为委婉。这种表达方式,不只是徐幹《室思》的继承和发展,其源可上溯到《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妆扮美容,只是为丈夫;丈夫不在,何必梳妆?这就是司马迁《报任安书》所说的“女为悦己者容”,正表现了女子对于丈夫的忠贞。
思念夫君,就象陇头的流水,长流无极;听到陇水呜咽的流声,真叫人肝肠断绝,感伤悲泣。在徐幹《室思》中,只是说“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是一般化的说法;雍裕之则将“流水”具体化为陇水,这就使人联想起北朝无名氏的《陇头歌辞》:“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四野。”“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这首歌刻画了一个漂泊他乡的游子的形象。“思君如陇水,长闻呜咽声”,因为暗用了《陇头歌辞》,便使所思念的夫君在外的情况,有了一个比较具体的内容,即在外过着凄凉漂泊的生活;这个“思”字,便更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简直要声泪俱下了。除了“陇头流水”的联想之外,这里还保存着徐幹《室思》“思君如流水”这一巧妙的比喻。这种比喻是将感情物化,即以有形的物体的形象来比喻无形的内心的情思。以流水喻思君之情,可以兼含多种意思:第一,以水流不断,比喻日夜思君,如“无有穷已时”即取此义;第二,以水流无限,比喻思妇情长。如李白“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以流水之长比喻情意之长,即取此义;第三,以流水呜咽,比喻情意凄切。如果说前二义可以在流不断与思不断、水无限与情无限之间直接找到“相似点”,那么水流呜咽与情意凄切便很难直接找到“相似点”,必须加以联想,由流水联想到水声,由水声联想到呜咽哭泣之声,由呜咽声再联想到感情之凄切。这是超越“相似点”的比喻,是不似之似,修辞学上称为“曲喻”。李贺《天上谣》“银浦流云学水声”,即属此类比喻。由于《自君之出矣》后两句的比喻十分巧妙,不仅化无形为有形,增加了诗的形象性,而且具有多种含意,这就提供了广阔的联想天地,使人读了感到余味无穷。
(林东海)
江边柳
雍裕之
嫋嫋古堤边,青青一树烟。
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
【赏析】
古人常借咏柳以赋别,此诗也不脱离情旧旨,但构思新颖,想象奇特而又切合情景。
诗的一、二句,寥寥几笔,绘出了一幅美丽的古堤春柳图。古堤两旁,垂柳成行,晴光照耀,通体苍翠,蓊蓊郁郁,袅袅婷婷,远远望去,恰似一缕缕烟霞在飘舞。“嫋嫋”、“青青”,连用两个叠字,一写江边柳的轻柔婀娜之态,一写其葱茏苍翠之色,冼炼而鲜明。前人多以“翠柳如烟”、“杨柳含烟”、“含烟惹雾”等来形容柳之轻盈和春之秾丽,这里径以“一树烟”称之,想象奇特,造语新颖。只此三字,便勾出了柳条婆娑袅娜之状,烘托出春光的绮丽明媚,并为下面写离情作了反衬。
三、四两句直接写离情。咏柳惜别,诗人们一般都从折枝相赠上着想,如“伤见路旁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施肩吾《折杨柳》);“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白居易《忆江柳》)等等。雍裕之却不屑作经人道过语,而从折枝上翻出新意。“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诗人笔下的女主人公不仅没有折柳赠别,倒希望柳丝绵绵不断,以便把情人的船儿系住,永不分离。这一方面是想得奇,道人之所未道,把惜别这种抽象的感情表现得十分具体、深刻而不一般化;同时,这种想象又是很自然的,切合江边柳这一特定情景。试想,大江中,船只来往如梭;堤岸上,烟柳丝丝弄碧;柳荫下画船待发,枝枝柔条正拂在那行舟上。景以情合,情因景生,此时此刻,萌发出“系郎船”的天真幻想,是何等合情合理,自然可信。这里没有一个“别”字“愁”字,但痴情到要用柳条儿系住郎船,则离愁之重,别恨之深,自是不言而喻的了。这里也没有一个“江”字、“柳”字,而江边柳“远映征帆近拂堤”(温庭筠《杨柳枝》)的独特形象,亦是鲜明如画。至此,“古堤边”三字才有了着落,全诗也浑然一体了。
中唐戴叔伦写过一首《堤上柳》:“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行人攀折处,是妾断肠时。”由“丝”而联想到“织”,颇为新颖,但后两句却未能由此加以生发,而落入了窠臼;它没有写出堤上柳与别处柳的不同之处,如果把题目换成路边柳、楼头柳也一样适用。其原因盖在于作者的描写,脱离了彼时彼地的特定情境。两相比较,我们就更感觉到雍裕之的这首《江边柳》,确是匠心独运、高出一筹了。
(徐定祥)
柳絮
雍裕之
无风才到地,有风还满空。
缘渠偏似雪,莫近鬓毛生。
【赏析】
翻开《全唐诗》,咏杨花、柳絮的篇章甚多,这首《柳絮》却与众不同:它既没有刻意描摹柳絮的形态,也没有借柳絮抒写惜别伤春之情,而是以凝炼准确的语言,概括出柳絮最主要的特征,求神似而不重形似,简洁鲜明,富有风趣。
柳絮“似花还似非花”,极为纤细、轻灵,无风时慢悠悠地落到地面,一遇上风,那怕是和煦的微风,也会漫天飞舞起来。它的这种性状是很难描述的。薛陶说:“二月杨花轻复微”,并没说清是怎么个轻法。雍裕之从风和柳絮的关系上落笔,并对比了柳絮在“无风”和“有风”时两种不同的状态,只十个字,就将柳絮的特征给具体地描绘出来了,这不能不说是状物的高手。
诗的第三句写柳絮的颜色。柳絮不仅其轻飞乱舞之状象雪,而且其色也似雪。所以东晋谢道韫早就以柳絮喻雪花,赢得了“咏絮才”的美名。可见要描绘柳絮的颜色,还是以白雪为喻最为恰切。但如果仅指出其“偏似雪”,那就是重复前人早就用过的比喻,显得淡而无味,所以诗人紧接着补上第四句:“莫近鬓毛生”。这一笔补得出人意表,十分俏皮。自来人们多以霜雪喻白发,这里因为柳絮似雪,遂径以柳絮隐喻白发,这已不落窠臼;不仅如此,诗人又从咏物进而表现人的情思:人们总是希望青春永驻,华发迟生,而柳絮似雪,雪又象白发,所以尽管柳絮似乎轻盈可爱,谁也不希望它飞到自己的头上来。这一句在全诗中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写出了人物的思想感情。这也可以说是托物言志、借物抒怀的又一格吧。
这首诗通篇无一字提及柳絮,但读完全诗,那又轻又白的柳絮,似乎就在我们眼前飞舞,它是那样具体,那样鲜明,似乎一伸手就可捉摸。全诗二十个字,如同一个精心编制的谜语。由于准确地道出了柳絮的特征,那谜底叫人一猜就着。于此可见诗人体察事物之细,艺术提炼功夫之深。
(徐定祥)
农家望晴
雍裕之
尝闻秦地西风雨,为问西风早晚回?
白发老农如鹤立,麦场高处望云开。
【赏析】
正当打麦晒场的时候,忽然变了风云。一时风声紧,雨意浓。秦地(今陕西一带)西风则雨,大约出自当时农谚。提起这样的农谚,显然与眼前天气变化有关。“尝闻”二字,写人们对天气变化的关切。这样,开篇一反绝句平直叙起的常法,入手就造成紧迫感,有烘托气氛的作用。
在这个节骨眼上,天气好坏关系一年收成。一场大雨,将会使多少人家的希望化作泡影。所以诗人恳切地默祷苍天不要下雨。这层意思在诗中没有直说,而用了形象化的语言,赋西风以人格,盼其早早回去,仿佛它操有予夺之权柄似的。“为问西风早晚回?”早晚回,即何时回,这怯生生的一问,表现的心情是焦灼的。
后二句是从生活中直接选取一个动人的形象来描绘:“白发老农如鹤立,麦场高处望云开。”给人以深刻的印象。首先,这样的人物最能集中体现古代农民的性格:他们默默地为社会创造财富,饱经磨难与打击,经常挣扎在生死线上,却顽强地生活着,永不绝望。其次,“如鹤立”三字描绘老人“望云开”的姿态极富表现力。“如鹤”的比喻,自然与白发有关,“鹤立”的姿态给人一种持久、执着的感觉。这一形体姿态,能恰当表现出人物的内心活动。最后是“麦场高处”这一背景细节处理对突出人物形象起到不容忽视的作用。“麦场”,对于季节和“农家望晴”的原因是极形象的说明。而“高处”,对于老人“望云开”的迫切心情则更是具体微妙的一个暗示。通过近乎绘画的语言来表述,较之直接的叙写,尤为含蓄,有力透纸背之感。
此诗选取收割时节西风已至大雨将来时的一个农家生活片断,集中刻画一个老农望云的情节,通过这一“望”,可以使人联想到农家一年半载的辛勤,想到白居易《观刈麦》所描写过的那种劳动情景;也可以使人想到嗷嗷待哺的农家儿孙和等着收割者的无情的“收租院”等等,此诗潜在含义是很深的。由于七绝体小,意象须集中,须使人窥斑见豹。此诗不同于《观刈麦》的铺陈抒写手法,只集中写一“望”字,也是“体实施之”的缘故。
此诗对农民有同情,但没有同情的话;对农民有歌颂,但也没有歌颂的话。读者却不难感到由衷的同情与歌颂就在不言之中。
(周啸天)
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
许浑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
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
树色随关迥,河声入海遥。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赏析】
潼关,在今陕西省潼关县境内,当陕西、山西、河南三省要冲,是从洛阳进入长安必经的咽喉重镇,形势险要,景色动人。历代诗人路经此地,往往要题诗纪胜。直到清末,谭嗣同还写下他那“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的名句。可知它在诗人们心目中的位置了。
许浑从故乡润州丹阳(今属江苏)第一次到长安去,途经潼关,也为其山川形势和自然景色所深深吸引,兴会淋漓,挥笔写下了这首“高华雄浑”(清代吴汝纶语)的诗作。
开头两句,作者先勾勒出一幅秋日行旅图,把读者引入一个秋浓似酒、旅况萧瑟的境界。“红叶晚萧萧”,用写景透露人物一缕缕悲凉的意绪;“长亭酒一瓢”,用叙事传出客子旅途况味,用笔干净利落。此诗一本题作《行次潼关,逢魏扶东归》。这个背景材料,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诗人何以在长亭送别、借瓢酒消愁的原委。
然而诗人没有久久沉湎在离愁别苦之中。中间四句笔势陡转,大笔勾画四周景色,雄浑苍茫,全然是潼关的典型风物。骋目远望,南面是主峰高耸的西岳华山;北面,隔着黄河,又可见连绵苍莽的中条山。残云归岫,意味着天将放晴;疏雨乍过,给人一种清新之感。从写景看,诗人拿“残云”再加“归”字来点染华山,又拿“疏雨”再加“过”字来烘托中条山,这样,太华和中条就不是死景而是活景,因为其中有动势──在浩茫无际的沉静中显出了一抹飞动的意趣。
诗人把目光略收回来,就又看见苍苍树色,随关城一路远去。关外便是黄河,它从北面奔涌而来,在潼关外头猛地一转,径向三门峡冲去,翻滚的河水咆哮着流入渤海。“河声”后续一“遥”字,传出诗人站在高处远望倾听的神情。眼见树色苍苍,耳听河声汹汹,真绘声绘色,给人耳闻目睹的真实感觉。
这里,诗人连用四句景句,安排得如巨鳌的四足,缺一不可,丝毫没有臃肿杂乱、使人生厌之感。三、四两句,又见其另作《秋霁潼关驿亭》诗颔联,完全相同,可知是诗人偏爱的得意之笔。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照理说,离长安不过一天路程,作为入京的旅客,总该想着到长安后便要如何如何,满头满脑盘绕“帝乡”去打转子了。可是许浑却出人意外地说:“我仍然梦着故乡的渔樵生活呢!”含蓄表白了自己并非专为追求名利而来。这样结束,委婉得体,优游不迫,是颇显出自己身分的。
(刘逸生)
金陵怀古
许浑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
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
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
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赏析】
金陵是孙吴、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的古都,隋唐以来,由于政治中心的转移,无复六朝的金粉繁华。金陵的盛衰沧桑,成为许多后代诗人寄慨言志的话题。一般咏怀金陵的诗,多指一景一事而言,许浑这首七律则“浑写大意”,“涵概一切”(俞陛云《诗境浅说》),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性。
诗以追述隋兵灭陈的史事发端,写南朝最后一个小朝廷,在陈后主所制乐曲《玉树后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覆灭。公元五八九年,隋军攻陷金陵,《玉树后庭花》曲犹未尽,金陵却已末日来临,隋朝大军直逼景阳宫外,城防形同虚设,陈后主束手就擒,陈朝灭亡。这是金陵由盛转衰的开始,全诗以此发端,可谓善抓关键。
颔联描写金陵的衰败景象。“松楸”,坟墓上的树木。诗人登高而望,远近高低尽是松楸荒冢,残宫禾黍。南朝的繁荣盛况,已成为历史的陈迹。
前两联在内容安排上采用了逆挽的手法:首先追述对前朝历史的遥想,然后补写引起这种遥想的眼前景物。这就突出了陈朝灭亡这一金陵盛衰的转捩点及其蕴含的历史教训。
颈联用比兴手法概括世间的风云变幻。这里,“拂”字、“吹”字写得传神,“亦”字、“还”字写得含蓄。“拂云”描写石燕掠雨穿云的形象,“吹浪”表现江豚兴风鼓浪的气势。“晴亦雨”意味着“阴固雨”,“夜还风”显见得“日已风”。“江豚”和“石燕”,象征历史上叱咤风雨的人物,如尾联所说的英雄。这两句通过江上风云晴雨的变化,表现人类社会的干戈起伏和历代王朝的兴亡交替。
尾联照应开头,抒发了诗人对于繁华易逝的感慨。英雄,指曾占据金陵的历代帝王。金陵和洛阳都有群山环绕,地形相似,所以李白《金陵三首》有“山似洛阳多”的诗句。“惟有青山似洛中”,就是说今日的金陵除去山川地势与六朝时依然相似,其余的一切都大不一样了。江山不改,世事多变,令人感慨万千。
这首怀古七律,在选取形象、锤炼字句方面很见功力。例如中间两联,都以自然景象反映社会的变化,手法和景物却大不相同:颔联采取赋的写法进行直观的描述,颈联借助比兴取得暗示的效果;松楸、禾黍都是现实中司空见惯的植物,石燕和江豚则是传说里面神奇怪诞的动物。这样,既写出各式各样丰富多彩的形象,又烘托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浪漫主义气氛。至于炼字,以首联为例:“残”和“空”,从文化生活和军事设施两方面反映陈朝的腐败,一文一武,点染出陈亡之前金陵城一片没落不堪的景象;“合”字又以泰山压顶之势,表现隋朝大军兵临城下的威力;“王气终”则与尾联的“豪华尽”前后相应,抒写金陵繁华一去不返、人间权势终归于尽的慨叹,读来令人不禁怅然。
(赵庆培)
登洛阳故城
许浑
禾黍离离半野蒿,昔人城此岂知劳?
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
鸦噪暮云归古堞,雁迷寒雨下空壕。
可怜缑岭登仙子,犹自吹笙醉碧桃。
【赏析】
洛阳,是有名的古城,东汉、曹魏、西晋、北魏曾建都于此。隋炀帝时,在旧城以西十八里营建新城,武则天时又加扩展,成为唐代的东都,而旧城由此芜废。许浑这首诗是凭吊故城感怀。
登临送目,一片荒凉颓败的图景展现在眼前:禾黍成行,蒿草遍野,再也不见旧时城市的风貌。“禾黍离离”,是从《诗经·黍离》篇开首的“彼黍离离”一句脱化而来。原诗按传统解说,写周王室东迁后故都的倾覆,藉以寄托亡国的哀思。这里加以化用,也暗含对过去王朝兴灭更替的追思。
由城市的衰败,诗人转念及当年兴建时的情景。“城此”的“城”,这里作动词用,筑城的意思。“岂知劳”的“知”,这里有管得上的意思。劳动人民世世代代不辞艰辛,用双手修建起这座城市,任其弃置废毁,岂不令人痛惜?
诗人的联想活动接着向更广阔的方面展开。“水声东去”,既是写的实景(故洛城紧靠洛水北岸),又有双关寓意。《论语》记载孔子有一次经过河边,望着滔滔不息的河水叹息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诗人也是由脚下奔流向东的洛水,生发出光阴流逝、人世沧桑之感:昔日繁华的街市、隆盛的朝会、熙来攘往的人群、多少悲欢离合的情事,都在这哗哗不停的水声中变幻隐现,而终归烟消云散。想到这一切,真叫人思潮汹涌,起伏难平!
如果说,“水声”是动景,“山势”就是静景,动静搭配,以沧桑之感暗中联系。洛阳城北有芒山,一作邙山,绵亘四百余里,成为古都的天然屏障,居高临下,可以俯瞰全城。东汉梁鸿《五噫歌》云:“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而今,城市虽已不复当年繁盛景象,而那残存的宫殿却还高耸着,仿佛在给历史作见证。用静物这么一衬托,人事变迁之迅速就感受得格外强烈。这一联表面看来是写景,实际上概括了上下千年社会历史的巨大变化,蕴含着诗人内心无穷的悲慨,历来为人传诵。
第三联由奔驰的想象折回现实,就眼前景物进一步点染气氛。暮云、寒雨、古堞(城上的矮墙)、空壕,合组成一幅凄清的画面。空寂之中,几声鸦噪,数点雁影,更增添了萧瑟的情味。
结末又从世事无常推想到神仙的永存。缑(gōu勾)岭,即缑氏山,在今河南偃师东南,距洛阳约百里。传说东周灵王的太子晋修仙得道,在缑氏山头骑鹤升天而去。后人纷纷扰扰,可有谁能象王子晋那样逍遥自在地超脱于尘世变迁之外呢?诗人无法解决这个矛盾,只能用一声叹息来收束全篇。
许浑生活在唐王朝走向没落的晚唐时代。他追抚山河陈迹,俯仰今古兴废,苍莽历落,感慨深沉,其中隐隐寄寓着一层现实幻灭的悲哀。本篇起得苍凉,接得开阔,对偶工整,句法圆活,在其怀古诗中亦称名作。可惜的是后半篇比较薄弱。颈联虽然刻画工细,但未能翻出新意,缺少转折波澜之势。结尾更落入俗套,调子也嫌低沉无力。
(陈伯海)
咸阳城西楼晚眺
许浑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赏析】
这首诗题目有两种不同文字,今采此题,而弃“咸阳城东楼”的题法。何也?一是醒豁,二是合理。看来“西”字更近乎情理,──而且“晚眺”也是全诗一大关目。
同为晚唐诗人的李义山,有一首《安定城楼》,与许丁卯这篇,不但题似,而且体同(七律),韵同(尤部),这还不算,再看李诗头两句:“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这实在是巧极了,都用“高城”,都用杨柳,都用“汀洲”。然而,一比之下,他们的笔调,他们的情怀,就不一样了。义山一个“迢递”,一个“百尺”,全在神超;而丁卯一个“一上”,一个“万里”,端推意远。神超多见风流,意远兼怀气势。
“一”上高城,就有“万”里之愁怀,这正是巧用了两个不同意义的“数字”而取得了一种独特的艺术效果。万里之愁,其意何在呢?诗人笔下分明逗露──“蒹葭杨柳似汀洲”。一个“似”字,早已道破,此处并无什么真的汀洲,不过是想象之间,似焉而已。然而为何又非要拟之为汀洲不可?须知诗人家在润州丹阳,他此刻登上咸阳城楼,举目一望,见秦中河湄风物,居然略类江南。于是笔锋一点,微微唱叹。万里之愁,正以乡思为始。盖蒹葭秋水,杨柳河桥,本皆与怀人伤别有连。愁怀无际,有由来矣。
以上单说句意。若从诗的韵调丰采而言,如彼一个起句之下,著此“蒹葭杨柳似汀洲”七个字,正是“无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再从笔法看,他起句将笔一纵,出口万里,随后立即将笔一收,回到目前。万里之遥,从何写起?一笔挽回,且写眼中所见,潇潇洒洒,全不呆滞,而笔中又自有万里在。仿批点家一句:此开合擒纵之法也。
话说诗人正在凭栏送目,远想慨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片云生,暮色顿至;那一轮平西的红日,已然渐薄溪山,──不一时,已经隐隐挨近西边的寺阁了,──据诗人自己在句下注明:“南近磻溪,西对慈福寺阁。”形势了然。却说云生日落,片刻之间,“天地异色”,那境界已然变了,谁知紧接一阵凉风,吹来城上,顿时吹得那城楼越发空空落落,萧然凛然。诗人凭着“生活经验”,知道这风是雨的先导,风已飒然,雨势迫在眉睫了。
景色迁动,心情变改,捕捉在那一联两句中。使后来的读者,都如身在楼城之上,风雨之间,遂为不朽之名作。何必崇高巨丽,要在写境传神。令人心折的是,他把“云”“日”“雨”“风”四个同性同类的“俗”字,连用在一处,而四者的关系是如此地清晰,如此地自然,如此地流动,却又颇极错综辉映之妙,令人并无一丝一毫的“合掌”之感,──也并无组织经营、举鼎绝膑之态。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在“事实经过”上是一层推进一层,井然不紊;然而在“艺术感觉”上,则又分明象是错错落落,“参差”有致。“起”之与“沉”,当句自为对比,而“满”之一字本身亦兼虚实之趣──曰“风满”,而实空无一物也;曰空空落落,而益显其愁之“满楼”也。“日”“风”两处,音调小拗,取其峭拔,此为诗人喜用之句格。
那么,风雨将至,“形势逼人”,诗人是“此境凛乎不可久留”,赶紧下楼匆匆回府了呢?还是怎么?看来,他未被天时之变“吓跑”,依然登临纵目,独倚危栏。
何以知之?你只看它两点自明:前一联,虽然写得声色如新,气势兼备,却要体味那个箭已在弦,“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意趣。诗人只说“欲”来,笔下精神,全在虚处。而下一联,鸟不平芜,蝉吟高树,其神情意态,何等自在悠闲,哪里是什么“暴风雨”的问题?
讲到此处,不禁想起,那不知名氏的一首千古绝唱《忆秦娥》:“……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诗人许浑,也正是在西风残照里,因见汉阙秦陵之类而引起了感怀。
咸阳本是秦汉两代的故都,旧时禁苑,当日深宫,而今只绿芜遍地,黄叶满林,唯有虫鸟,不识兴亡,翻如凭吊。“万里”之愁乎?“万古”之愁乎?
行人者谁?过客也。可泛指古往今来是处征人游子,当然也可包括自家在内。其曰莫问,其意却正是欲问,要问,而且“问”了多时了,正是说他所感者深矣!
“故国东来渭水流”,大意是说,我闻咸阳古地名城者久矣,今日东来,至此一览──而所见无几,唯“西风吹渭水”,系人感慨矣。
结句可谓神完气足。气足,不是气尽,当然也不是语尽意尽。此一句,正使全篇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好处,确有悠悠不尽之味。渭水之流,自西而东也,空间也,其间则有城、楼、草、木、汀洲……;其所流者,自古及今也,时间也,其间则有起、沉、下、鸣、夕、秋……。三字实结万里之愁,千载之思,而使后人读之不禁同起无穷之感。如此想来,那么诗人所说的“行人”,也正是空间的过客和时间的过客的统一体了。
(周汝昌)
汴河亭
许浑
广陵花盛帝东游,先劈昆仑一派流。
百二禁兵辞象阙,三千宫女下龙舟。
凝云鼓震星辰动,拂浪旗开日月浮。
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还似景阳楼。
【赏析】
隋炀帝杨广为了东游广陵(扬州),不惜倾全国民力财力开凿一条运河,即今通济渠。其东段叫汴河,汴河之滨筑有行宫,即“汴河亭”。这首《汴河亭》诗,当是作者在南游中经过汴河时写的。诗写得笔力劲健,气势雄壮,语言华美,意境阔大,且感慨深沉,讥讽无情。诗人对隋炀帝这个历史亡灵的鞭挞,实际上是针对晚唐政治腐败,统治者生活奢靡的现实而发的。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有三个特点:
一是在写景叙事上的“示观”描写。所谓“示观”,就是通过艺术想象把未曾见过的事物描绘得栩栩如生,如临其境。许浑经过二百年前修筑的炀帝的行宫汴河亭时不由得感慨万千,浮想联翩,炀帝当年那种穷奢极欲的情景仿佛呈现在眼前。这就是诗的前三联所描写的内容:炀帝为了东游广陵赏花玩乐,将那从昆仑山流下来的黄河水分引凿渠,修了一条运河;运河一修成,“百二禁兵”即皇帝卫兵就跟着皇帝辞别了宫庭,“三千宫女”也伴随着皇帝下到龙舟;一路上鼓声震天,旌旗如林,浩浩荡荡,奔赴广陵。这一切,诗人都只是“想见”而并未亲见,但却写得这般情景生动,使读者犹如亲见,这就是作者进行的“示观”描写及其产生的艺术效果。
二是诗的意境的动态描绘。诗中“劈昆仑”、“下龙舟”、“星辰动”、“日月浮”等句中的“劈”“下”“动”“浮”,以及“游”、“震”、“拂”、“开”等字,都是动词,因而就赋予全诗意境以活动的体态,形成了骏马走坂之势,给人以形象飞动之感。特别引人注意的是,诗人在进行这种动态描写时,能够在史实的基础上进行合理的虚构和夸张。象颈联“凝云鼓震星辰动,拂浪旗开日月浮”两句,其中的“鼓震”、“旗开”当是历史事实,但是鼓声能上入云霄,把行云挡住并使星辰摇动;旗帜能“拂浪”,在旌旗闪动时又能使人看到波浪中日月的浮影;这却分明是诗人的创造性想象,是虚构和夸张。诗的首联、颔联本来已经写得很活脱,很有气魄,再加上这样一个颈联,就更显得造形生动,气象雄豪,简直是把杨广东游的那种赫赫声势、巍巍壮观的豪华盛况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人们眼前。这两句诗实是全篇的“警策”。
三是“卒章显其志”。白居易曾说他的“新乐府”是“卒章显其志”。许浑这首诗也巧妙地运用了这种写法,诗的前三联基本上是冷静地客观地写景叙事,单看这三联几乎看不出作者的倾向所在。只是到了最后一联,“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还似景阳楼”,才忽然笔锋一转,把对事件的评判,写诗的旨意,一下子袒露了出来。诗人“显志”的方式也很别致。他笔下的末联不是前三联所创造的形象的自然延伸,也不是对炀帝东游景象的直接批判,而是另起炉灶,凌空一跃,一下子跃到“义师”、“迷楼”上去了,对炀帝游荡荒淫所招致的亡国后果作了严肃的评论和无情的嘲讽。但又不是直言指斥,而是把炀帝为了淫乐而修的“迷楼”与南朝陈后主的“景阳楼”相比,把人们的视线和思绪又拉回到眼前的汴河亭,解景生情,发人深思,无限感慨都在意象之外,这样的结尾是很有韵味的。
(贾文昭)
塞下曲
许浑
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
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
【赏析】
《塞下曲》是以边塞风光和边塞战争为题材的新乐府辞。许浑的《塞下曲》是同题诗中最短小的一首。前两句仅用十个字描写了发生在桑乾河北的夜战。这次夜战的结果,使得半数左右的战士再没有回来。在成千上万的牺牲者中,有一位战士,在他牺牲的次日早晨还有家信寄来,信中告诉他御寒的衣服已经寄出。这是一个在战争年代很普通、也很真实的悲剧。
诗用纯客观的叙事,真实地反映现实。表面看来,作者对诗中的边塞战争既不歌颂,也未诅咒,但从他描写战争造成的惨重伤亡看,他是十分同情在战争中牺牲的战士,是不赞成这场战争的。由于许浑生活在中唐时代,唐帝国已日益走下坡路,边塞诗多染上了时代的感伤情绪。此诗基调是凄惋、哀伤的。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一个显著的特点是运用“以少总多”的手法来反映现实,诗人在成千上万的牺牲战士中,选择了一个战士的典型性的情节,即“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来突出牺牲战士的悲剧,使人对牺牲者和家属寄予深刻的同情,这实际上是对制造这场战争的统治者的无声谴责。
诗纯用白描手法,四句诗纯是叙事,不发任何议论,而倾向性却从作者提炼出来的典型事件上,自然流露出来。艺术风格显得自然、平淡、质朴。但平淡并不浅露,思想深刻,很耐人寻味,又能平中见奇,善作苦语,奇警动人。“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令人不忍卒读,也不忍回味,悲剧的气氛很浓。
(刘文忠)
谢亭送别
许浑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赏析】
这是许浑在宣城送别友人后写的一首诗。谢亭,又叫谢公亭,在宣城北面,南齐诗人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所建。他曾在这里送别朋友范云,后来谢亭就成为宣城著名的送别之地。李白《谢公亭》诗说:“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反复不断的离别,使优美的谢亭风景也染上一层离愁了。
第一句写友人乘舟离去。古代有唱歌送行的习俗。“劳歌”,本指在劳劳亭(旧址在今南京市南面,也是一个著名的送别之地)送客时唱的歌,后来遂成为送别歌的代称。劳歌一曲,缆解舟行,从送别者眼中写出一种匆遽而无奈的情景气氛。
第二句写友人乘舟出发后所见江上景色。时值深秋,两岸青山,霜林尽染,满目红叶丹枫,映衬着一江碧绿的秋水,显得色彩格外鲜艳。这明丽之景乍看似与别离之情不大协调,实际上前者恰恰是对后者的有力反衬。景色越美,越显出欢聚的可恋,别离的难堪,大好秋光反倒成为添愁增恨的因素了。江淹《别赋》说:“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借美好的春色反衬别离之悲,与此同一机杼。这也正是王夫之所揭示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的艺术辩证法。
这一句并没有直接写到友人的行舟。但通过“水急流”的刻画,舟行的迅疾自可想见,诗人目送行舟穿行于夹岸青山红叶的江面上的情景也宛然在目。“急”字暗透出送行者“流水何太急”的心理状态,也使整个诗句所表现的意境带有一点逼仄忧伤、骚屑不宁的意味。这和诗人当时那种并不和谐安闲的心境是相一致的。
诗的前后联之间有一个较长的时间间隔。朋友乘舟走远后,诗人并没有离开送别的谢亭,而是在原地小憩了一会。别前喝了点酒,微有醉意,朋友走后,心绪不佳,竟不胜酒力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薄暮时分。天色变了,下起了雨,四望一片迷蒙。眼前的江面,两岸的青山红叶都已经笼罩在蒙蒙雨雾和沉沉暮色之中。朋友的船呢?此刻更不知道随着急流驶到云山雾嶂之外的什么地方去了。暮色的苍茫黯淡,风雨的迷蒙凄清,酒醒后的朦胧仿佛中追忆别时情景所感到的怅惘空虚,使诗人此刻的情怀特别凄黯孤寂,感到无法承受这种环境气氛的包围,于是默默无言地独自从风雨笼罩的西楼上走了下来。(西楼即指送别的谢亭,古代诗词中“南浦”、“西楼”都常指送别之处。)
第三句极写别后酒醒的怅惘空寂,第四句却并不接着直抒离愁,而是宕开写景。但由于这景物所特具的凄黯迷茫色彩与诗人当时的心境正相契合,因此读者完全可以从中感受到诗人的萧瑟凄清情怀。这样借景寓情,以景结情,比起直抒别情的难堪来,不但更富含蕴,更有感染力,而且使结尾别具一种不言而神伤的情韵。
这首诗前后两联分别由两个不同时间和色调的场景组成。前联以青山红叶的明丽景色反衬别绪,后联以风雨凄其的黯淡景色正衬离情,笔法富于变化。而一、三两句分别点出舟发与人远,二、四两句纯用景物烘托渲染,则又异中有同,使全篇在变化中显出统一。
(刘学锴)
客有卜居不遂薄游陇因题
许浑
海燕西飞白日斜,天门遥望五侯家。
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东风第一花。
【赏析】
如果不看诗题,上面这首许浑的绝句会被看作一首写景诗。它写的是在落花时节、日斜时光,遥望王侯第宅,所见到的楼台层叠、重门深闭之景。但联系诗题看,它显然是一首因事而题的托讽诗。它采用借物取喻,托景见意的手法,收到了言微旨远、节短音长的艺术效果。
诗的第一句“海燕西飞白日斜”,表面写日斜燕飞之景,实际写在长安“卜居不遂”之客。周邦彦《满庭芳》词“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几句,也是以燕喻人。但周词中的“燕”还有修椽可寄,而许诗所写的“燕”则因无椽可寄而孤飞远去。据《幽闲鼓吹》记述,白居易应举时曾谒见顾况,顾看了白的名字,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住下来可不容易。这一传说未必可信,却可以说明,在唐代想卜居长安是很难的。诗中之客既“卜居不遂”,只得“薄游陇”,而水和陇州在长安西方,所以诗句以“海燕西飞”影射此行。
与这第一句诗形成对照的是第三句“楼台深锁无人到”。两句诗合起来,自然呈现出一个极不公平、极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这就是:一方面,来到长安的贫士寻不到一片栖身之地;另方面,重楼闲闭,无人居住。根据一些记载,当时的长安城内,高楼深院的甲第固比比皆是,长期废置的大宅也所在多有。白居易的《秦中吟》曾对此加以揭露和抨击。如《伤宅》诗说:“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累累六七堂,檐宇相连延。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又《凶宅》诗说:“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往往朱门内,房廊相对空。……风雨坏檐隙,蛇鼠穿墙墉。”这些诗句都是径陈其事,直指其失。但许浑的这首绝句,因为总共只有四句,二十八个字,不可能这样铺叙,就化繁为简,化实为虚。在这句中只从楼台的寂寥景象显示白诗中所描述的事实。它虽然不及白诗那样鲜明强烈,却有含蓄之妙、空灵之美。
紧接第三句的末句“落尽东风第一花”,可说是第三句的补充和延伸。它把第三句所写的那样一个楼台深锁、空无一人的景象烘托得倍加寂寥,起了深化诗境、加强诗意的作用。这句表现的花开花谢、空负东风的意境,有点象汤显祖《牡丹亭》中所说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曲词隐含无限的惆怅和幽怨,这句诗同样是怅怨之情,浮现纸面。这里,不仅楼台任其废置,无人居住,而且名花也空自飘落,无人观赏,就更令人惋惜不尽了。
一首托讽诗,虽是意在彼而言在此,把本事、本意寓藏在对景物的描摹中,但作者总要在字里行间向读者传情示意,或明或暗地点出他的真正意图。这首诗,除了通过诗题表明写作动机外,诗中透露消息的主要是第二句“天门遥望五侯家”。句中的“遥望”二字显露了西去之客在临行前的依恋、怅惘、愤懑之情;“天门”二字则点出遥望之地在京城,望到的就是禁门外的景色。而句中的“五侯家”,在全诗中是承上启下的关捩。承上,是说上句暗指的西去陇之客此时视线所投向的是五侯之家,他的怅愤不平之气所投向的也是五侯之家;启下,是说在下两句中出现的空锁的楼台是属于五侯的,落尽的名花也是属于五侯的。五侯,用东汉桓帝时同日封宦官五人为侯事,这里作宦官的代称。联系唐代历史,自从安史乱后,宦官的权势越来越大,后来,连军队的指挥、皇帝的废立等大权也落到他们的手里。韩翃的《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也是一首托讽诗。两诗都以“五侯家”三字点明作者所要讽刺的对象,其所揭露的都是成为唐代政治上一大祸患的宦官专权问题。
在许浑这首诗中,所写的时间既是白日斜,季节又是花落尽。全诗的色调是暗淡的,情调是低沉的,这是“卜居不遂、薄游陇”之客的黯然心情的反映,也可以看作唐王室衰败没落的写照。
(陈邦炎)
途经秦始皇墓
许浑
龙盘虎踞树层层,势入浮云亦是崩。
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
【赏析】
秦始皇统一了中国,推动了经济、文化的发展,是作出了巨大历史贡献的。但他又是一个暴君,实行专制主义,给人民带来深重的苦难,受到后人谴责。许浑这首诗抒写了他行经秦始皇墓时的感想。
秦始皇墓位于陕西临潼县东约五公里的下河村附近,南依骊山,北临渭水。它建成于公元前二一○年,坟丘为土筑,经二千年的风雨剥蚀,现存高四十三米,周长二千米。陵墓落成之初,坟上“树草木以象山”。在山光水色的映照下,在空旷的平地上托起的这座山一样的巨大坟茔,这就正如首句形容的那样,给人以“龙盘虎踞”之感。诗人在墓前驻足,目光从墓基转向墓顶,见到的是层层绿树,直上云天。眼前的高坟,不正好象征着秦始皇生前煊赫的声势吗?“势入浮云亦是崩”,覆亡之迅速与秦始皇在位时不可一世的声势,恰恰形成极富于讽刺性的鲜明对照。诗人将无比丰富的历史内容熔铸在这简短的七个字里。一个“崩”字,声如裂帛,宣告了秦皇已死,秦朝已亡,似乎言尽意绝,下文难以为继了。然而诗人忽一转笔:“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诗作旋即别开生面,令人称绝。这两句与前两句似断而实连,诗意从“崩”字悄悄引出,不着痕迹地进一步写出了秦始皇形象在后人心目中的彻底崩塌。同样是青山秋草,路人却只向汉文帝陵前参拜。汉文帝谦和、仁爱与俭朴,同秦始皇的刚愎、凶残与奢靡正好是强烈的对比。对于仁君和暴君,人们自会作出自己的评判。末句一个“唯”字,鲜明地指出了这一点。后两句表面看来似乎把笔墨荡开,从秦始皇写到了汉文帝,从诗人自己写到了“路人”,实际上却有形愈松而意愈紧的效果,在轻浅疏淡的笔墨中显示出了厚重的力量。
(陈志明)
河湟
杜牧
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
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
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
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赏析】
安史之乱爆发后,驻守在河西、陇右的军队东调平叛,吐蕃乘机进占了河湟地区,对唐朝政府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杜牧有感于晚唐的内忧外患,热切主张讨平藩镇割据、抵御外族侵侮,因此对收复失地极为关心,先后写了好几首诗,《河湟》便是其中的一首。
河湟本指湟水与黄河合流处的一片地方,这里用以指吐蕃统治者自唐肃宗以来占领的河西、陇右之地。诗以“河湟”为题,十分醒目,寓主旨于其中,起到笼罩全篇的作用。
诗可分为两层。前四句说:宰相元载对西北边事多所策划,却不为代宗所用,反遭不测;宪宗也曾锐意收复河陇,却不及西征,赍志以殁。这里一连使用了三个典故。“借箸”,用张良的故事。不仅以之代“筹划”一词,而且含有将元载比作张良之意,从而表明作者对他的推重。“衣冠就东市”,是用晁错的故事。意在说明元载的主张和遭遇与晁错颇为相似,暗示元载留心边事,有经略之策。杜牧比之晁错,足见对他的推重和惋惜。“忽遗弓剑”采用黄帝乘龙升仙的传说,借指宪宗之死,并暗切宪宗好神仙,求长生之术。这里,作者对宪宗被宦官所杀采取了委婉的说法,流露出对其猝然而逝的叹惋。以上全用叙述,不着议论,但作者对河湟迟迟不能收复的感慨却溢于言表。
后四句用强烈的对照描写,表达了作者鲜明的爱憎。河湟百姓尽管身着异族服装,“牧羊驱马”,处境是那样艰难屈辱;但他们的心并没有被征服,白发丹心,永为汉臣。而统治者又怎么样呢?作者不用直书的手法,而是抓住那些富贵闲人陶醉于原从河湟传来的轻歌曼舞这样一个细节,便将他们的醉生梦死之态揭露得淋漓尽致。
此诗前四句叙元载、宪宗事,采用分承的方法,第三句承首句,第四句承次句。这样写不仅加强了慨叹的语气,且显得跌宕有致。第三联正面写河湟百姓的浩然正气。“虽”和“尽”两个虚字用得极好,一抑一扬,笔势拗峭劲健。最后一联却又不直抒胸臆,而是将满腔抑郁不平之气故意以旷达幽默的语气出之,不仅加强了讽刺的力量,而且使全诗显得抑扬顿挫,余味无穷。这首诗,写得劲健而不枯直,阔大而亦深沉,正如明人杨慎《升庵诗话》所说:“律诗至晚唐,李义山而下,惟杜牧之为最。宋人评其诗豪而艳,宕而丽,于律诗中特寓拗峭,以矫时弊。”这首《河湟》鲜明地体现出这种艺术特色。
(张明非)
过勤政楼
杜牧
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
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
【赏析】
勤政楼原是唐玄宗用来处理朝政、举行国家重大典礼的地方,建于开元八年(720),位于长安城兴庆宫的西南角,西面题曰“花萼相辉之楼”,南面题曰“勤政务本之楼”。
开元十七年八月五日,唐玄宗为庆贺自己的生日,在此楼批准宰相奏请,定这一天为千秋节,布告天下。并以马百匹,盛饰分左右,舞于勤政楼下,又于楼中赐宴设酺,“群臣以是日进万寿酒,王公戚里进金镜绶带,士庶以结丝承露囊更相问遗”,千秋节也就成了一年一度的佳节。然而由于玄宗晚年“勤政务本”早成空话,到安史之乱爆发,只得被迫退位,唐王朝江河日下,千秋节也随之徒有虚名了,甚至连当年作为赠送礼物的承露丝囊也见不到了。诗的第一句说佳节空在,是总论,第二句说丝囊已无,则是抓住了“承露囊”这个千秋节最有代表性的物品来进一步补衬,使得“名空在”三字具体着实了。
诗的后两句写诗人移情于景,感昔伤今。“惟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金铺,是大门上的一种装饰物,常常做成兽头或龙头的形状,用以衔门环。用铜或镀金做的,叫金铺,用银做的叫银铺。紫苔是苔藓的一种,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这两句诗从表面看,写的是景,是“勤政楼”的实景,但细细体味,就会感到这十四个字,字字都饱蘸了诗人感昔伤今的真实情感,慨叹曾经百戏杂陈的楼前,经过一个世纪的巨大变化,竟变得如此凋零破败。可以想象,当杜牧走过这个前朝遗址时,所看到的是杂草丛生,人迹稀少,重门紧闭的一片凄凉景象。诗人不写别的,偏偏从紫苔着笔。这是因为紫苔那无拘无束,随处生长,自得其乐的样子深深地触动了他此时惨淡失意的心情。失意之心对得意之物,自然格外敏感,体味也就更加深刻了。作者以紫苔见意,又从紫苔说开去,用紫苔的滋长反衬唐朝的衰落,小中见大,词浅意深,令人回味。说紫苔上了金铺,是一种夸张的手法。当年威严可畏的龙头兽首,而今绿锈满身,如同长满了青苔一般,这就进一步烘托了勤政楼被人遗忘而常年冷落的凄凉衰败的景象。这里,“偏称意”三字写得传神,“偏”,说明万物凋零,独有紫苔任情滋蔓,好象是大自然的偏宠,使得紫苔竟那样称心惬意。这笔法可谓婉曲回环,写景入神了。
这首诗是诗人在极度感伤之下写成的,全诗却不着一个“悲”字。从诗的整体看,诗人主要采用明赋暗比的方法。前两句写的是今日之衰,实际上使人缅怀的是当年之盛;后两句写的是今日紫苔之盛,实际上使人愈加感到“勤政楼”今日之衰。一衰一盛,一盛一衰,对比鲜明,文气跌宕有致,读来回味无穷。
(绛云)
念昔游三首(其一)
杜牧
十载飘然绳检外,樽前自献自为酬。
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
【赏析】
杜牧曾因仕途失意,长期飘泊南方。《念昔游》是若干年后追忆那次游踪而写的组诗,一共三首,这是其中的第一首。
诗的前两句,描写他十年浪迹江南,不受拘束的生活。漫长的生涯中,诗人只突出了一个“自献自为酬”的场面。两个“自”字,把他那种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独往独来,不受拘束,飘然于绳检之外的神态勾画出来了。这神态貌似潇洒自得,实际上隐约地透露出一肚皮不合时宜的愤世之感。
诗的后两句正面写到《念昔游》的“游”字上,但是并没有具体描写江南的景色。“秋山春雨”只是对江南景色一般的概括性的勾勒,然而爽朗的秋山和连绵的春雨也颇富于江南景致的特征。“春”、“秋”二字连用,同前面的“十载”相呼应,暗示出飘泊江南时日之久。诗人寄情山水,徜徉在旖旎风光之中,兴会所致,不免吟诗遣兴。写游踪又突出江南的寺院,正如作者在《江南春绝句》中所说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风光尤胜之故。“
倚楼”关切吟诗。“倚遍江南寺寺楼”,并烘托出游历的地域之广,也即是时间之长,又回应开头“十载”。
诗人到处游山玩水,看来似乎悠然自在,内心却十分苦闷。这首忆昔诗,重点不在追述游历之地的景致,而是借此抒发内心的情绪。愈是把自己写得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而且是年复一年,无处不去,就愈显示出他的百无聊赖和无可奈何。诗中没有一处正面发泄牢骚,而又处处让读者感到有一股怨气,妙就妙在这“言外之意”或“弦外之音”上面。
(唐永德)
念昔游三首(其三)
杜牧
李白题诗水西寺,古木回岩楼阁风。
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
【赏析】
“水西寺”即天宫水西寺,是宣州泾县水西山中很有名的一座寺院。寺中“凡十四院,其最胜者曰华岩院,横跨两山,廊庑皆阁道,泉流其下”(《江南通志》)。李白曾到此游览,并题有《游水西简郑明府》)一诗。杜牧此诗开门见山,提到李白在此题诗一事。李白诗中云:“清湍鸣回溪,绿竹绕飞阁;凉风日潇洒,幽客时憩泊”,描写了这一山寺佳境。杜牧将此佳境凝炼为“古木回岩楼阁风”,正抓住了水西寺的特点:横跨两山的建筑,用阁道相连,四周皆是苍翠的古树、绿竹,凌空的楼阁之中,山风习习。多么美妙的风光!
李白一生坎坷蹭蹬,长期浪迹江湖,寄情山水。杜牧此时不但与李白的境遇相仿,而且心绪也有些相似。李白身临佳境曰“幽客时憩泊”;杜牧面对胜景曰“半醒半醉游三日”,都是想把政治上失意后的苦闷消释在可以令人忘忧的美景之中。三、四句合起来,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在蒙蒙的雨雾中,山花盛开,红白相间,幽香扑鼻;似醉若醒的诗人,漫步在这一带有浓烈的自然野趣的景色之中,显得多么陶然自得。
此诗二、四两句写景既雄俊清爽,又纤丽典雅。诗人是完全沉醉在这如画的山景里了吗?还是借大自然的景致来荡涤自己胸中之块垒呢?也许两者都有。
(唐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