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杯

离恨

隋堤路。渐日晚、密霭生深树。阴阴淡月笼沙,还宿河桥深处。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因念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冶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如今向、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有何人念我无聊?梦魂凝想鸳侣。

鉴赏

此词乃作者宦旅途中所作,其中既有离情,又有羁愁,更兼身世之叹。陈洵《海绡说词》曾言:“‘隋堤’一境,‘京华’一境,‘渔村水驿’一境,总入‘焚香独自语’一句中。”也就是说,作者是以宦旅途中水驿之夜的情景为中心而将追忆念想层层展开的。

上阕所写,是当时离开汴京时的情景。这本是追忆中事,但此处却运以实在之笔,这在作者已是惯技,如《拜星月慢》词,周济便曾评道:“全是追思,却纯用实写,但读前半阕,几疑是赋也。”这种感觉,我们此刻不是也有吗!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上阕写当时离京时的情景,有着明显的时间层次。起首三字点出离别之地,隋堤是隋炀帝时所筑汴河之堤,是人们由水路离开汴京的出发点。接下“渐”字领起一句,写徘徊汴堤而未曾登船之际,但见日色渐渐向晚,浓重的暮霭正从那茂密的树林之中弥漫开来。至“阴阴”两句,则已是船上所见景象,化用杜牧“烟笼寒水月笼沙”诗意,“阴阴”二字,为淡月传神,亦充分写出“烟笼寒水”所给予人的感受。古时水路行客多于傍晚登船,开船则在半夜或清晨,此处所写,当是船上饯别已毕,送行的友人已登岸离去,自己怅望江天,独自就寝船上时的情景。“无情画舸”以下数句,乃融化郑仲贤“亭亭画舸系寒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诗意而成,前人多言“清真善于融化前人诗句”,于此可见一斑。此处虽系融化前人诗句,却如同作者新构一般,情景俱真,感人至深,究其奥妙,无非感受相类而心理相通罢了。这几句所写的意思,既在时间上与前面所写相接,又不妨作为事后的心理活动来看,换言之,这带有思忖意味的一笔,与歇拍处“有何人念我”相呼应,点出了作者内心深深的孤寂之感。

上阕结句殊堪寻味。既曰“归去”,何有“离恨”?实则,“离恨”是指离开京都的悲恨,而“归去”则是指此行去向正与故乡相近。看来,作者此时的心绪,是眷恋京华胜于思念家乡,故下片才有对“旧客京华”的怀念。同时,由此亦可确定作者此行乃是离京而南下(作者家乡在钱塘,即今杭州)。有人认为此词当作于徽宗政和元年出知隆德府(今山西长治)时,显然不妥,因为自开封往北,当不会有下阕所云“渔村水驿”的景致,再说往北而行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作“归去”。

下阕一起抒怀,追念京华岁月,大有杜甫“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感慨。而写旧日京华生活,将笔墨倾注于声色征逐之乐。从结句“凝想鸳侣”的情思来判断,此处“疏林小槛欢聚”当是指男女欢会,而不是如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指朋友聚会,再从接下“冶叶倡条”两句的意思来判断,欢会中的对方则是歌妓舞女。李商隐《燕台》诗有“密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本来是指杨柳枝软叶轻,如水性杨花的倡妓,而《杨妃外传》曰:“明皇令宫妓佩七宝璎珞舞《霓裳羽衣曲》,曲终,珠翠可扫。”作者化用其意,无非形容歌舞欢会而已。这里有一个问题值得注意,作者另有一词《一寸金》“新安作”云:“自叹劳生,经年何事,京华信漂泊?念渚蒲汀柳,空归闲梦,风轮雨楫,终辜前约。情景牵心眼,流连处、利名易薄。回头谢,冶叶倡条,便入渔钓乐。”新安即睦州,建中靖国元年(1101)作者曾到此,时作者四十六岁,距四十二岁由贬谪十年而还京都不过四年时间,已有这种情绪,此后年岁日迈,当不复再以声色征逐为乐,那么,由此推断本词的写作时间,应在三十二岁被贬出京之时,彼时初放庐州(今安徽合肥)教授,亦正合南行的方向。对于作者来说,当时虽遭受政治打击,但毕竟是青年人情怀,故而于京华歌舞欢会眷恋不已,词中以“俱相识”“仍惯见”连缀,也明显地流露出一种自羡之情。

自“如今向”开始,才是眼前实景的叙写。船向“渔村水驿”驶去,说明作者此时尚漂泊于旅途之中,而夜长如岁的感觉,又说明作者愁绪满怀而彻夜失眠。夜深不寐,起而焚香,自吁自叹,黯然神伤,岂无舟子相与语?只怕难得理解,情意至此,自然道出结尾那哀痛的一叹。“梦魂凝想”者,因凝想而梦,梦中依然凝想,但可悲者在于,“我”虽念人如痴,而“何人念我”终不可知。明知不被理解,犹且痴顽如此,于此亦可见作者性情的朴厚。

周济评此词曰:“南宋诸公所断不能到者,出之平实,故胜;一结拙甚。”(《宋四家词选》)所谓“平实”,当然可有多种解会,但在此处,当主要指艺术处理上的化虚为实,如上阕所写本是追忆中情景,却完全如直寻即目所得,又如其中化用了郑仲贤诗句却完全如自身体验所得。至于结句之“拙”,是说它直抒性情而不借景烘托,但看过全词便知道,结句一叹,是词中感情逐层推进的自然结果,如岸边海潮,层层推向礁岩,终于激起巨浪。可见,有意为“拙”便成真拙,唯有任之自然,得于无意,才是大巧之“拙”,别具魅力。

(韩经太)

蝶恋花

秋思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徘徊,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鉴赏

这是一首送别词,写的是一个早晨的事,然而层次分明,景物在变化,情绪在扩展,又首尾呼应,以声相应。

词一起点明夜深,月光明亮,惊起乌噪,以乌之不安兴起人之将别,不是泛泛地写景。“更漏”两句,指示天将晓,辘声响,人已在劳作。天将晓,人须赶路,不得不唤起行人。“唤起”两句,神态毕现,恨别伤心。“其形容睡起之妙,真能动人”(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实际上是唤起的人,眼睛传神,炯炯有光而失神,知道将别则不觉泪落而至湿透绵枕了,实写伤心之至。

下片加深描绘别时情景,“执手霜风吹鬓影”,是紧接上片末句的离别之伤心,而这时送别门外,执手惜别,风吹鬓影,写景如生。“去意”两句,则写难分难舍,什么话也听不进了,暗示着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写别时之情景实为深刻之至。“楼上”两句,急转急收。人走远了,仍在登楼遥望,人影无踪,看到的是北斗星斜,感到的是寒露袭人,听到的是四面鸡声。天是大亮了,人也走远了。

这首词写别前、别时和别后的情景,历历在目,层次井然。从室外写到室内,又从室内写到室外,一结写登楼遥看路长、人远,皆写得沉郁之至。所谓“清真之词,其意淡远,其气浑厚,其音节又复清妍和雅,最为词家之正宗”(戈载《宋七家词选》),周邦彦的这首词是具有这些特色的。另外,这首词本为小令,而他的小令尤其是在前人的令词以外,另辟蹊径。正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云:“美成小令以警动胜,视飞卿色泽较淡,意态却浓。温、韦之外,别有独至处。”

(金启华)

玉楼春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

鉴赏

《草堂诗余》《古今诗余醉》《词统》均题作“天台”。据刘义庆《幽明录》载,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遥望山上有一桃树,溪边有二女子,姿质绝妙,相见欣喜,遂留居半年。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易,无复相识。问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周济《宋四家词选》曰:“只赋天台事,态浓意远。”但释此词为单纯咏刘、阮故事,未必确切,因为故事与词的内容并不十分切合。这首词不过是用一个仙凡恋爱的故事起头,词的内容是写词人自己和情人分别之后,旧地重游而引起的怅惘之情。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自己以往的情人明明像桃溪的仙女一样,而且对自己又十分钟情,当时应该留下来永远和她在一起,可是竟没有从容地多住些时候。如今后悔了,想恢复往日的恩情,可是彼此的关系如同秋藕,一旦折断就无法接续了。孟郊《去妇诗》:“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这里是反用其意。这两句写其追悔之情,极平常却极沉痛,概括了带有普遍性的一种人生经验。过去轻易抛弃的,也许是最值得宝贵的。用铁铸成的大错已无可挽回,只有用回忆去填补心灵的空白,让悔恨折磨自己剩下的岁月。这就是“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这两句从字面上琢磨,也很有意思。俞平伯先生说:“桃与藕对,实以春对秋,故于藕字上特着一‘秋’字。”(《清真词释》)的确,“桃溪”二字给人以春的感觉,而“秋藕”则点明了秋。“桃溪”让人联想到往日的青春,而“秋藕”则让人联想到今日的萧条。

“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第三句照应第一句,第四句照应第二句,还是从昔与今的对比上落笔。“赤栏桥”就是“黄叶路”,地点相同,情况和心绪已经不同。当时是她在桥上等候自己到来,自己的心情是喜悦的,所以着眼于桥上的红栏杆,“赤栏”衬出感情的热烈。今日独自踏着小路寻觅往日的回忆,心情是索寞的,所以着眼于路上的黄叶,“黄叶”衬出感情的忧伤。“寻”字不要理解为寻人,是寻往日欢爱的记忆,人已杳无踪迹不可寻了。“赤栏桥”与“黄叶路”对比,字面上也给人以春和秋两种感觉。俞平伯先生引温庭筠《杨柳枝》“一渠春水赤栏桥”,说“黄叶路点明秋景;赤栏桥未言杨柳,是春景却不说破”(《清真词释》)。这体会很细致。这两句对比十分鲜明,一句当时一句今日,一句热烈一句冷寂。而“独寻”二字又含有无限怅恨,一步一步,其间有多少低徊。举目四望,唯有青山如障夕阳如血,苍茫中愈显出自身的孤独。这就是下面两句:“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这是独寻所见,寻到了什么?只有青红两色组成的一片空间。这两句把视线引到远处,薄暮的雾霭中排列着无数青山,它们默默地立在那儿,像一堵墙。山的那边也许是她的所在,但是有通向那里的路吗?“山中列岫青无数”是从谢朓的“窗中列远岫”(《郡内高斋闲望》)化出来的,化得巧妙!“雁背夕阳红欲暮”是以雁的飞度反衬自己的不能飞度。雁有翼而己身无翼,但自己的心也随着大雁飞向了远方。这一句我原先理解为雁背上映着夕阳,雁背被夕阳染红了,意境犹如温庭筠《春日野行》“鸦背夕阳多”。可是细细想来,此句与上句对偶,上句的“青无数”是指“列岫”;“烟中”只是背景,不是说烟中青无数。按同样的句式,“雁背夕阳红欲暮”,应当是说“夕阳”变红了,而不是说“雁背”红了。哪里的夕阳呢?当然是西方天空的夕阳,然而这夕阳已渐渐低落,雁从天边飞过,雁背与夕阳相切,好像夕阳就在雁背上一样。

末尾是两个比喻:“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她好比风后散入江心的云,了无踪影;自己的感情却如雨后粘在地上的柳絮,无法解脱。人皆知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为佳句,而且叹服“粘”字之工。但秦观之于“粘”字仅偶一用之。周邦彦却屡用“粘”字,无不精妙。“粘”者,粘着、贴合之意,状柳絮、蛛丝,得形神两似。而春之腻人、困人如现于纸上。周邦彦喜用“粘”字,亦可见其词风。他的词情浓意密、反复缠绵,化不开,剪不断,确实有一股粘劲儿。如用一个字概括他的风格,不就是这个“粘”吗?

这首词共八句,上下片各四句。八句都是七言,很像两首七言绝句合在一起。但又不是七绝,因为两句两句的全是对偶。它的形式很呆板,读起来却并不觉得呆板,因为各联之间各句之间的接续富于变化。一、二句以昔与今对比。第三句承第一句,第四句承第二句。五、六句单承第四句。七、八句又换了角度,不从今昔上对比,而从彼此双方对比。腾挪变化的章法,克服了形式的呆板,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

(袁行霈)

夜飞鹊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红满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欲与人齐。但徘徊班草,唏嘘酹酒,极望天西。

鉴赏

这首词调,创自清真。写别离情景,故能随意驰骋,而又与音调相协合,具声乐美。词系写别情,上片写昨夜送客情况,是追叙。下片写送客归来,是铺叙,各臻妙境。

词一起点地、点时,“凉夜何其”,用《诗经·小雅·庭燎》之“夜如何其”句,“其”为助词,无实意,极显朴厚深沉。“斜月”三句写凉夜景色,美而凄切。“霏霏凉露沾衣”,一“衣”字暗含有人送别、将别。“相将”句束上启下,更点明是离会了。“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探”字极为生动贴切,由于是夜间送客,难分难舍,延磨时光,这时天渐亮了,不得不行,不得不别。一“探”字知道了渡口更鼓声随风飘来,而仰望天空,树梢上犹悬着猎户星座(《史记·天官书》正义云:“参旗九星在参西,天旗也。”友人罗忼烈教授注为今猎户星座,兹从罗说)。这时间是由夜入晓。一结以“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不言人之惜别,而写马识人意,即使你要扬鞭赶它,它也不忍快走,真是神来之笔。马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力透纸背的写法。结束了上片,余韵无穷。

下片写送客归来,当然是从送客的地点——河桥归来。这里以“迢递”开头,一连三句。河桥送客本非远处,何以“迢递”言之?则来时虽送别,但有伴而来,万语千言,叮咛嘱咐,自然不觉得就到了离别之处。现在客已走了,独自归来,“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哪能不觉得路远呢?写人之别后感觉,入微而又深厚。归途中,“何意”三句,美极、怅极。这一句,有的本子作“何意重经前地”,我们采用“何意重红满地”,认为后者包括前者。“重红满地”,写花落满地,自然“遗钿不见,斜径都迷”。“何意”也寓有重经前地的意义,而又发挥想象,直贯下来,“兔葵燕麦,向残阳、欲与人齐”,也是“何意”的另一所见。这两句,一向为人所赞赏,如梁启超云:“‘兔葵燕麦’二语,与柳屯田之‘晓风残月’,可称送别词中双绝,皆熔情入景也。”(《艺蘅馆词选》)实际上,柳句是行人的所经,“兔葵”句则是送行者归来之所见,仍有所不同,唯均景中寓情,所以脍炙人口。“残阳”从送别归来惆怅迷惘的时间上看,又是一天将了,人的相思真无有尽时。词的结尾,再加深描绘情景,一“但”字领起,也急转急收,抚今思昔,只好“徘徊班草,唏嘘酹酒,极望天西”。“班草”,是布草坐地。“酹酒”,是尊酒强欢。这是从江淹《别赋》之“左右兮魂动,亲宾兮泪滋。可班荆兮赠恨,惟尊酒兮叙悲”化出,但更简练而多情。“望极天西”是徘徊、唏嘘的继续,不使用感情色彩的字面,只平平说出,实际上是怅望无穷。

这首词,是“自将行至远送,又自去后写怀望之情,层次井井而意致绵密,词采秾深,时出雄厚之句,耐人咀嚼”(黄蓼园《蓼园词选》)。

(金启华)

关河令

秋阴时作渐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鉴赏

此词写旅况凄清,上阕是日色和晚庭中感受,下阕是更深人静孤居情怀。

对于多愁善感的文人来说,黄昏日暮总是一个难挨的时辰,唐人就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诗句,而作者自己亦曾哀叹:“生憎暮景”,“那堪昏暝”。如果这不仅仅是黄昏日暮,而且时当秋令,更有甚者,是一个阴沉沉的秋日黄昏,那情景又当如何呢?此词首句“秋阴时作”,是说天气动辄阴沉,使人们心上蒙着一层阴影,何况那最难挨过的黄昏时光正一步步逼近哩!秋气萧瑟,更兼阴云布空,所以伫立中庭之际,便感到加倍的凄冷。当然,“一庭凄冷”也表现了自己的孤寂心情,在冷清的中庭,时当日暮,暝色袭来,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着一“变”字,写出此际心理陡然冷寂之状,增加了抒情的层次感和深厚度。值此伫立中庭之际,入耳者唯一片秋声而已,秋声而寒,正说明作者此时的心理是相当落寞而冷淡。这寒声,包括一切秋风所动的声响,似乎夹有秋雁的哀鸣,更使作者心惊,因为它牵动了一颗思乡之心,于是循声仰视而寻觅雁影,却只见茫茫秋云,沉沉暮色,想那哀鸣的大雁是在云外罢。作者《氐州第一》词有“乱叶翻鸦,惊风破雁,天角孤云缥缈”,而《庆宫春》词又有“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与此词“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皆写秋声秋色与雁影雁鸣,而能各极其妙。此处雁影无踪而唯有哀鸣在耳的意象,更透出一种追寻无着的茫然,加深了作者此际的孤凄心情。

下阕所写的时间已是更深夜阑,至于作者怎样由黄昏苦熬到此刻,读者自去想象。不过换头一句有“人去”二字,而结句又有酒醒之文,那么度之以常情,入夜之际或有同行旅客或旅舍之客相与为伴、借酒浇愁,此时人已尽去,唯留自己,寒室孤灯,形影相吊,更何况愁心易惊,本想借酒浇愁,而如今酒意全去,这漫漫长夜又该如何打发呢?至此,已无以为计,抒写到此亦无以为词,非作者有意搁笔,实在是“止于不得不止”,如果读者能设身处地,那么这里自有体味不尽的生活内容。

词中小令如诗中绝句,形式短小而要求内容丰富,于是写景必得是感受强烈者,抒情必得是灵魂深层的悸动。周邦彦的这首小令,上阕写景,在一片寒声中突出云外秋雁的哀鸣,下阕抒怀,又突出酒醒之后百般无奈的愁苦,显然深得以少胜多的奥妙。陈廷焯尝言:“美成小令以警动胜。”何谓警动,不妨从此词作法去领会。

(韩经太)

李廌*

虞美人

玉阑干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青林枕上关山路,卧想乘鸾处。碧芜千里信悠悠,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

作者

*李廌(1059—1109),字方叔,华州(今陕西华县)人。少长,以学问称乡里,以文受知于苏轼。屡举不第,中年绝意进取,定居颍之长社(今河南长葛东)。有《济南集》,自《永乐大典》辑出。

鉴赏

词的开头,点出所居环境。栏杆之外,碧水涟漪,楼台近水,为下文“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一句铺垫。“玉阑干”之“玉”,非言栏杆之材料,乃石栏杆之美称而已。第二句,写下雨。“天涯”,指下雨面积之广;“渺渺”,远貌,指雨区之广。过拍“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两句,写居家所见。以“如扇”喻风,以“如帘”喻雨;“如扇”,风之凉;“如帘”,雨之密,比喻恰当。况周颐曾评说:“‘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蕙风词话》卷二)。“岸花汀草”,时添涨痕,近水所见。春夏之交,情景如画。“岸花汀草”,扣“清江浦”;“涨痕添”,扣“天涯雨”。上面从大处落墨,下边从小处着笔,上下勾连,结构绵密。

上片写日间,下片写晚上。身在青林枕上,心存千里关山。因关山之路,想起故人乘鸾之处。“乘鸾”,《集仙录》谓“天使降时,鸾鹤千万,众仙毕至,高者乘鸾,次者乘麒麟,次乘龙”,“乘鸾”,遂成神仙远游之辞。作者“卧想乘鸾”者,为何人?“东坡素知李廌方叔。方叔赴省试,东坡知举,得一卷子,大喜,手批数十字,且语黄鲁直曰:‘是必吾李廌也。’及拆号,则章持致平,而廌乃见黜。”(《老学庵笔记》卷十)东坡“大叹恨,作诗送其归,所谓‘平生漫说古战场,过眼空迷日五色’者是也。”(《鹤林玉露》卷五)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死于常州,李廌为文以祭,有“皇天后土,鉴一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万古英灵之气”之句,当时传诵海内,可见李廌与苏轼交谊。苏轼于绍圣元年(1094)贬惠州,四年(1097),昌化安置,同年苏辙贬雷州。号称“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绍圣元年贬黔州,四年迁置戎州,崇宁元年(1102),宜州编管,死于宜。秦观贬于郴州,元符元年(1098),雷州编管,三年(1100)死于藤州。黄庭坚、秦观,都与李廌有交游。结合下文“凉梦到南州”句,我们可知李廌“卧想乘鸾”者,是怀念苏轼及黄庭坚、秦观诸人。“碧芜千里信悠悠”,颍水岭南,碧芜千里,关山阻隔,音信难通。欲见不能,欲问不得,思之极,念之极,故形诸梦寐,“唯有霎时凉梦、到南州”了。李廌身在“好风如扇雨如帘”之中,故梦也为之凉。诸友被贬,或死或存,依依魂梦,岂不悲凉?结尾两句,所忆之人,所忆之事,不着一实语,清疏潇洒,引人遐想,故况周颐评之曰:“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淡远清疏之致。”(《蕙风词话》卷二)

(杨宝霖)

谢逸*

江神子

杏花村馆酒旗风。水溶溶,飏残红。野渡舟横,杨柳绿阴浓。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夕阳楼外晚烟笼。粉香融,淡眉峰。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作者

*谢逸(1064—1113),字无逸,临川(今属江西)人。屡试不第,以布衣终老。工诗能文,曾作蝴蝶诗三百多首,中多佳句,人称“谢蝴蝶”。所作小词,长于写景,风格清丽。有《溪堂词》,存词六十多首。

鉴赏

这是一首怀人的词。

上片先以淡笔推出一幅景物:杏花村的酒旗迎风招展,江水静静地流着,落红的花瓣在空中飞舞。除“飏残红”点明季节是春末,多少带点伤感的意味外,基本上是恬静、优美的村野景色。接二句,“野渡舟横”,出自韦应物的《滁州西涧》诗句“野渡无人舟自横”,极言郊野的寂静无人。“杨柳绿阴浓”句,承“飏残红”而来,扣紧时令,春末柳叶茂密,树阴浓重,更显得四周环境的寂静。这两句不仅补足了前面的画面,有近景,有远景,有动有静;而且暗示诗人是位在异乡作客的行人,以上都是他在旅途中看到的春末落花时节,江南郊野的景象。落花时节,本来使人容易产生悲感,更何况作客异乡。尽管有酒店,可以停下来饮一杯水酒,以解旅途的疲乏,可是无心饮。眼面前的流水就像那往事一般,一去不返。而自己呢,却像那被风吹扬的落红,到处飘泊。走在柳荫浓密的官道上,那渡口的船儿,预示了今后无休止的行程。郊野是如此寂静,更显得自己的孤独。此情此景无不引起对往事和伊人的怀念。于是,忍不住登高望远,期有所见。可是,呈现在眼前的只有远山一片,山之外更有那无边的连天芳草。与欧阳修《踏莎行》下片结句“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手法相同,都是以青山、芳草的阻隔,形容相距之远、离别之苦和思念之深,只不过抒情主人公的身份有别而已。下片头五句是对往昔的回忆,分三层来写。首先描绘出当年的环境:楼外是夕阳斜照,傍晚的云雾笼罩着,洋溢着一股宁静的气氛。楼,是他和伊人相会,并相恋过的地方。接写伊人之美,“粉香融,淡眉峰”,她粉白香润的面颊,和如远山般美好的淡淡双眉,是那么美丽动人。这里是由上片所见景物“山色远”“飏残红”而引起的回忆,所以对伊人之美不作全面描绘,而只抓住这两点。最后写他们曾共同度过一段美好的日子。“记得年时”四字,按说应放在下片首句。无论是楼外景物,还是楼内伊人,都是由“记得”而来。伊人之美则是“相见”后发现的。这种颠倒次序的错杂写法,一来使文字有变化,避免平板;二来突出“相见”的具体地点、伊人之美,以表示当初的印象之深,和如今的思念之切。而“相见画屏中”放在后面,还暗示“相见”后二人曾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晏几道《临江仙》的“酒醒长恨锦屏空”,就有这种暗示。两者不同的是,晏词强调的是人去楼空,本词则侧重缅怀那温馨的往事。这是因为伊人或许尚在楼中思念他,而“行人”则漂泊在外。结句用“只有”二字陡转,回到眼前。往事虽然美好,但已成为过去,现在人隔千里关山,相见无期,只有皎洁的月光,照着你也照着我。“千里外,素光同”,与苏轼《水调歌头》的下片结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义近,而各有所侧重。苏轼是以旷达的态度,自我宽解并安慰对方,带有祝愿的意味。本词则侧重于诉说离情,带有人不能相见,徒然共照同一月亮的惆怅、抱怨的意味。从回忆“相见画屏中”的“年时”,一下子跳到“今夜”,显得情事变化既快且突然,跳跃性大,可见其间省略了许多具体的描写和诉说。这就留给读者体会、想象的余地,含蕴深婉,耐人寻味。《词则》评为“情深文明”,的确是中肯之语。

尽管是怀人之词,但哀愁的氛围并不浓重。那酒馆、溶溶流水、杨柳荫,构成一幅山村闲淡的景色,与怀念中女子的美色相映照。这一点,与常见的通过伤春悲秋来写怀念之情的词相区别,显得构思新颖,写法别致。

(张文潜)

晁冲之*

临江仙

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安稳锦屏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作者

*晁冲之,字叔用,一字用道,巨野(今属山东)人。生卒年不详。举进士不第,授承务郎。宋哲宗绍圣年间,新党章惇执政,排斥旧党,被牵连,离京隐居具茨山(在今河南密县东)下。有诗集《具茨集》传世。词清丽自然,近人赵万里辑有《晁叔用词》一卷。

鉴赏

这一首词是怀念汴京旧游的,上片忆旧,下片写别后相思。

冲之及其从兄补之、咏之,政治上都接近旧党,补之是苏轼门下的“四学士”之一,咏之也受过苏轼的荐举。他们在旧党执政的元祐年间齐集汴京,与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张耒等同游,极一时之盛。“西池”,指金明池,在汴京西,周围九里,是京师胜地。从秦观《千秋岁》词“忆昔西池会,鹭同飞盖”两句看,是他们时常同游之地。词的上片“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两句,同样是写这种同游盛况的,话似平而情极深。试想当时那样一批有才华,有政治抱负,而又意气相投的文人聚集在一起,面对西池美景,纵饮豪谈,那是何等气概,何等难得的事!句中“多少”二字,即表示对它有说不出的无限留恋。可惜的是,这种文酒之乐,随着政局的变化,倏然而逝,一去不返。所谓“年年”,也只是元祐元年(1086)到九年(1094)起迄九个年头而已。这九年当中,人事小有变化,大的变化,则在最后一年,即元祐九年。从这一年起,二苏、黄、秦、张及晁补之都遭贬谪;冲之本人也受到这种政治风波的牵连而离京隐居。他在隐居中,怀念亲朋受到严重迫害,旧游云散,心情难堪;但因性格豪放、乐观,又兼词似写于诸人贬谪初期,还希望有遇赦召回之日,所以情调还不陷于悲切。然而深情洋溢,一起即波澜卷至。后来陈与义《临江仙·忆洛中旧游》的“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少豪英”即受到它的启发,从它脱胎。“别来不寄一行书”,折到当前,由团聚转写分离,由欢娱转表孤寂。盼望远方书信已属可伤,连“一行书”都盼不到,更加可伤。作者不说盼不到而说“不寄”,话似责怪对方,实是有意减少伤感色彩。当时贬谪诸人,寄书困难,作者并非不知,只是故意“以痴顽作达”罢了。“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写九年中间,已有变故,不如开始时那样顺适。旧党后来分化,苏轼因受攻击,在九年中三度出为外官;黄庭坚后期因母丧回家守孝;秦观官职有起落;晁补之也一度出任扬州通判。这一句蕴涵着深沉的感慨:“不如初”,一可慨;至今连这种“不如初”的“相见”也不可得,“寻常”成为极不“寻常”,二可慨。

下片,“安稳锦屏今夜梦”,写闲居自适?夜里可以“安稳”做梦。为什么强调这种自适?是有意与仕宦生涯对比。作者《汉宫春·梅》词,有三句名句:“清浅小溪如练,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读过这三句,便可了解本句的用意。一梦“安稳”,好在可以“月明好渡江湖”,梦中与故人相会。句中景写得像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一夜飞渡镜湖月”那样美;但相会只能寄希望于梦中,能否实现还未可知,情又可哀。以乐景写哀情,本应倍增其哀;但在作者,则是有意渲染乐观、减少哀情的。“相思休问定何如”,设想梦中与故人相见的问答。相见难得,自应痛问痛谈,为什么“休问”呢?当然有不堪言说的事和情在。词句同样是要以乐观口气冲淡悲伤。“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写法也如前,“管得无”表面是“管得么”,实际是不堪回首,不宜再问再管。这两句是“比兴”之笔;“春去”,比元祐年间良好时机的消失;“落花”,比故人贬谪后的种种不幸遭际。

这首词以轻快、乐观的语调写曲折、伤感的心情,相反相成,故许昂霄评为:“淡语有深致,咀之无穷。”(《词综偶评》)

(陈祥耀)

苏庠*

临江仙

猎猎风蒲初暑过,萧然庭户秋清。野渡渡口带烟横。晚山千万叠,别鹤两三声。秋水芙蓉聊荡桨,一樽同破愁城。蓼花滩上白鸥明。暮云连极浦,急雨暗长汀。

作者

*苏庠(1065—1147),字养直,澶州(今河南濮阳)人,徙居丹阳(今属江苏)之后湖。少能诗,不事科举。绍兴二年(1132),徐俯荐于朝,令赴都堂审察,不赴。有《后湖集》。

鉴赏

“猎猎风蒲”,风吹蒲叶,猎猎作响,写秋景,也写秋声。“初暑过”,暑天初过,点明秋天已至,所以下句说“萧然庭户秋清”。“萧然”,回照“猎猎风蒲”,“秋清”回应“初暑过”。不写他物,只说“风蒲”,是野渡景象,照应第三句。下三句,写野外秋景。无人驾驶的小艇,带着浓重的水汽横泊于渡口,“野渡无人舟自横”,可以晨,也可以暮,结合下文“晚山”,可知是暮景。“晚山千万叠”,远景;“别鹤两三声”,近景。千万叠之晚山,以视觉出之;两三声之别鹤,以听觉出之。“别鹤”,失群之鹤,离巢之鹤。萧瑟秋风,数声鹤唳,秋意更浓了,“悲哉,秋之为气也”,秋天来临使人感到时光易逝,敏感的词人,焉得不愁?怎样打发“愁”呢?遂有下片荡桨、把酒以破愁城之举。《词源·制曲》云:“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此词上片歇拍“晚山千万叠,别鹤两三声”与过变“秋水芙蓉聊荡桨,一樽同破愁城”表面似不联结,其实上两句,有感秋、悲秋之意在,与过变貌不连而神连。

“秋水芙蓉聊荡桨”,“秋水”,承“渡口”;“荡桨”,承“野渡”。“一樽同破愁城”,荡桨,举杯,共把“愁城”来“破”,故用一“同”字。作者愁如坚城,其愁何在?上文有悲秋之意,愁之一也;“秋水芙蓉”,是“菡萏香销翠叶残”了,使词人感到“还与韶光共憔悴”,愁之二也;词人生于南北宋之际,高宗南渡之时,他已年逾花甲,“岂不惜,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愁之三也。愁如坚城,区区“荡桨”,小小“一樽”,如何能“破”?故作者加一“聊”字。“蓼花滩上白鸥明”,一“明”字用得好。读者试想,秋空渐晚,暮云四合,夜幕初临,沙滩上红色的蓼花,染上了黄昏黯淡的颜色,变得暗红了。在这一片暗红的蓼花滩上,映衬着雪白明洁的沙鸥,对比鲜明。一“明”字,何等简洁,何等形象!“暮云连极浦”,正是“秋水共长天一色”,不过不是一色澄碧,而是一色灰暗。“急雨暗长汀”,已是黄昏,又添急雨,长汀何得不暗?白鸥明,长汀暗,一明一暗,色泽分明。

此词虽然写及愁,这愁,不像李后主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不像秦少游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的“愁”,也不像李清照“又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愁”。作者把愁与野渡、渡口、晚山、鹤声、红蓼、白鸥一起来写,减轻了愁的重量。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用蘸着淡淡哀愁的笔触,渲染得清疏明远的秋晚郊游图。这大概是像苏庠这样隐居不仕的山林之士作品的特有风格吧!

《临江仙》调上下片末二句,可对可不对,而以对为工。徐昌图的“淡云孤雁远,寒日暮云红”;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至今脍炙人口。此词“晚山千万叠,别鹤两三声”,“暮云连极浦,急雨暗长汀”,对仗工整,增加了感人效果。

(杨宝霖)

毛滂*

惜分飞

富阳僧舍作别语赠妓琼芳

泪湿阑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作者

*毛滂(1064—?),字泽民,衢州江山(今属浙江)人。曾任杭州法曹、饶州司法参军、武康县令、秀州知州等。诗、词、文均知名于世。《四库提要》称“其词则情韵特胜”。有《东堂词》传世。

鉴赏

毛滂《惜分飞》是一首很著名的词。南宋黄昇曾将其选入《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并记下了这样一段故事:“元祐中,东坡守钱塘,泽民为法曹掾,秩满辞去。是夕宴客,有妓歌此词,坡问谁所作,妓以毛法曹对。坡语座客曰:‘郡寮有词人不及知,某之罪也。’翌日折柬追还,留连数日。泽民因此得名。”不过,这个令后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实际上是不可靠的。苏东坡知杭州,是元祐四年(1089)至元祐六年(1091),而毛滂元祐三年(1088)已出任饶州司法参军,直到元祐七年(1092)还在饶州任上,不可能到杭州做东坡僚佐。其实,根据史料,毛滂因其父毛国镇的关系,早在东坡知杭州前就受知于东坡兄弟,并深得他们的赏识和器重。东坡在元祐三年曾为毛滂写过“荐状”,称其“文词雅健,有超世之韵”,“保举堪充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黄昇所记实不过是一种承讹袭谬的传闻。但这一故事的产生和流传,足证《惜分飞》是当时广为传播的一首词。

《惜分飞》所写的是别离相思之情。从题目看,作者寄语的对象是妓女琼芳。在封建社会士子和歌妓舞女的往来,虽然大多是逢场作戏,但在频繁的接触中,有时也会弄假成真,互相产生一种真挚的感情。从词中看,作者和琼芳的感情是浓烈和深挚的。开头两句记女方离别时的情态。“泪湿阑干花着露”,是说女子泪流满面,犹如美丽的春花挂满了露珠。“阑干”,眼泪纵横散乱的样子。此句用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诗意。“愁到眉峰碧聚”写女子内心愁苦凝于眉际之态。所谓“眉峰碧聚”是写双眉紧蹙眉峰耸起的表情,十分生动传神。这一句是化用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西京杂记》)的典故而成,而浑然无迹。接下去说“此恨平分取”,轻轻一语道出被送者和送行人的心情完全是一样的。用不着笔墨形容,完全可以想象出被送者“行子肠断,百感凄恻”的心情和神态。正因为双方的痛苦一样的深,那最后离别的场面竟然是“更无言语,空相觑”。本来,人生生离甚于死别,儿女河梁执手,该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分手在即,有限时间内所能说的话,肯定表达不了无限的情思,于是,那无限的情思,似乎只有用眼睛这一“最能充分流露灵魂的器官”(黑格尔语)来表达了。这一场面的描写,令人想起柳永的名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雨霖铃》)所不同的是,这里似乎连呜咽之声也没有了,双方的目光在这种“空相觑”中凝聚,双方的感情也在这种“空相觑”中胶结,使他们忘却了一切外物的存在,完全沉浸在那种不能自持的痛苦之中。上片写相别,“一笔描来,不可思议”(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

下片换头突然写到“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是说别后凄凉,百般无绪,寂寞难耐。读到这里可以知道上片完全是追忆往事。至末三句“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作者才说出此时此地的相思。富阳在浙江北部,杭州西南,流贯境内的钱塘江在此称富春江,两岸连山,风景秀丽。作者现在富阳某僧舍,故云“山深处”。山水相隔,已不能到对方的身边,只有将自己的“断魂”付予江潮,希望魂魄能随着江水流到情人的面前,表达自己的相思之情。称己魂为“断魂”,可见作者此时心境的凄苦,更表示其相思的深切。

这首词写得情真语切,音律谐美,格调凄婉,体现了毛滂词“情韵特胜”的特点。其结语寄魂江潮,颇具奇思,诚如周煇所评:“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何酷似秦少游也。”(《清波杂志》)

(李时人)

司马槱*

黄金缕

家在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年华度。燕子又将春色去,纱窗一阵黄昏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清歌,唱彻《黄金缕》。望断云行无去处,梦回明月生春浦。

作者

*司马槱,字才仲,陕州夏台(今山西夏县)人。生卒年不详。元祐六年(1091)任河中府司理参军,以苏轼荐,应科举,入第五等,赐同进士出身,授予初等职官;后调杭州幕官,不逾年病卒于任。存词二首。

鉴赏

司马槱爱作宫体诗,其词似诗,写男女情思,文笔清丽,感情细腻。这首词便是记一个浪漫的梦,梦中词人遇到了一位钱塘歌妓。词人以缠绵的抒情笔调,生动地描绘了梦中遇到的这位女子。词的上片以女子自叙的口气,介绍了她的住所、个性。“家在钱塘江上住”,一作“妾本钱塘江上住”。钱塘江,指浙江下游的杭州段,流经杭州市闸口以下注入杭州湾。杭州自古是繁华都市,名妓荟集。女子启口就自报家门,活泼可爱,表明不是俗妓。这是一位无忧无虑、恣情生活的年轻女子:“花落花开,不管年华度。”青春年少,全不惜大好春光和美好年华的轻易流逝,很像《琵琶行》中“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的长安娼女。头三句就把一位年轻活泼的风尘女子的形象活脱脱地勾勒出来。因话出女子之口,语言清新明快,很有个性。接下“燕子”两句,是“不管年华度”的具体坐实。女子轻歌曼舞,欢笑终日,直到黄昏时分,天色骤暗,一阵春雨撒下,敲得纱窗“沙沙”作响,才引起她的注意。移步至碧纱窗前,向外一望,她感到惊讶:雨扫枝头,落红狼藉,燕子衔物,穿梭雨中,春天又将过去了!两句词,下句写视觉,是实写,上句写幻觉,是虚写。句序倒装,意思应是闻雨声方觉窗外春残,倒装后,突出了女子的心理活动。春天归去得那么快,以至认为是被雨中的燕子衔走了。这一句很妙,它化无形的自然季节为有形的燕嘴衔物:春天如一片花瓣、一块湿泥、一根稻草……燕子衔上即飞,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流露了女子微含惊讶的心情。然而,这种瞬间的惊讶正是她“不管年华度”的具体体现,爱惜年华的人往往对春光很敏感,“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只有不惜年华的人,才会春残始惊。一个“又”字,传神地表现出女子对春光、年华漫不经心的态度,它暗示这种情况年年如此,并不在意。这两句写出了这位快活无忧的钱塘歌妓的性格。

下片换以词人的口气,正面描绘这位女子。先写外貌:“斜插犀梳云半吐”。“犀梳”,犀牛角梳子,它是女子插在发上的装饰品。“云”,云鬓,形容女子乌黑如云的头发。女子黑亮高耸的浓密头发上,不经意地斜插着一把精美的犀牛角梳子;乌发如云,弯弯的梳子就像乌云中吐出的半轮明月。多么别致脱俗的妆扮!词人写外貌,不去描绘皓齿明眸,柳腰金莲,单单写女子的发饰,这不仅因为相逢在梦中,一切恍惚不清,更主要的是它体现了这位钱塘歌妓的特有风韵,给词人印象最深。如云如月,皎洁动人,足露词人心中的爱慕之情。接着两句写女子唱歌,明言歌妓身份。这位楚楚动人的女子,深情地面对词人,轻按檀板,徐吐清歌,唱了一曲令人难忘的《黄金缕》。结句点明这场美好的相遇竟是虚无缥缈的梦。曲终女子已不见,词人忽地惊醒,正值午夜,歌声似乎还萦绕耳旁。披衣起巡,凭轩凝望,唯有春江上一轮明月,不胜怅惘。“云行无去处”暗用高唐神女典故,表明人已不见。结句情味很浓,尽在言外。

这首词写得迷离恍惚,清丽凄恻,致使词人身后传说纷纷。据传,司马槱某日昼寝,梦见一美人入幌执板而歌,唱了这首词的上片,歌尽而去。槱醒后爱其曲,续成下片(一说秦觏所续)。后来司马槱调官杭州,卒于任上,官舍下就是南齐时钱塘名歌妓苏小小之墓。意思是说,这位歌妓就是苏小小的鬼魂所化。其实,这纯是好事者所编。司马槱生前多次往来钱塘,与一位歌妓相好也会有的,或许后来其人不可见,故托梦境以寄相思。

(周少雄)

谢*

鹊桥仙

月胧星淡,南飞乌鹊,暗数秋期天上。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一杯相属,佳人何在?不见绕梁清唱。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汉、何曾风浪。

作者

*谢(1070—1116),字幼槃,号竹友,临川(今属江西)人。谢逸从弟;从逸读书,兄弟以诗文媲美,时称“二谢”。屡试进士不中,老死布衣。诗词清新俊逸,名列江西派中。有《竹友词》一卷。

鉴赏

北宋末年,政治黑暗。谢直道而行,困居布衣,却愈加自持节操。娶金溪董氏,壮岁之后,生活益穷,只得迁居金溪跃马泉北,一住十年。这首词当是在跃马泉所作。它是一首咏七夕的词,词人没有谈儿女之情,而是藉以咏怀,抒发慨叹。

词的上片从写景入手:七夕,天挂新月,一弯如眉;时已入秋,金风飒飒。因为风吹,天上不时飘过缕缕纤云,时而遮住月光,时而掩住星斗,月色朦朦胧胧,星光淡淡如烟,夜色如画。突然,月下有几只乌鹊惊起,扑楞楞南飞而去。词人循声伫望,心中一动,掐指暗数:原来今夜已是牛郎织女欢会的佳期。“秋期”,指七夕。“月胧”两句,化用曹操“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诗句,然而用其字而夺其意,已无曹诗群贤不知归宿的凄恻心境,而是渲染着一种朦胧欢快的节日气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用前人之句而另造新意的手法,是江西诗派脱胎换骨法在词的创作中的运用。天上欢会,人间风光又如何呢?“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锦楼”,锦缎扎成的乞巧楼。宋代,七夕盛行“乞巧”风俗。《东京梦华录》记载:“至初六七日,贵家多结彩楼,谓之乞巧楼。”这儿以代指豪门“乞巧”的奢侈气派。词人隐居跃马泉边,地处山阿,傍山面溪,所以自称“野人”。这三句描绘了山野人家的清苦生活:京都豪门乞巧的热闹风光在词人家看不到,推开柴扉,唯见清清的溪流,层叠的山峰。貌似卑词,骨子里却为傲语。“但门外、清流叠嶂”,既是清贫生活的写照,也是谢气节情操的象征,挺拔高奇,为戛然独造之境。“清流叠嶂”,在视觉形象上,峻秀雄伟,将她与人工雕饰的小小锦楼对峙而立,更是气势压人。所以当“但”字一个转折,以一个特写镜头把她突然推现出来时,便显得势拔五岳、充塞天地。对于豪门,词人虽未直斥。然而以“清流迭嶂”傲视“锦楼”,态度已很明白。崇宁大观间,蔡京当道,广罗党羽,一些无行文人纷纷卖身投靠,谢兄弟却不屑于卑膝,甘守穷困,词中透露了谢的这种气节和抱负。词人在《七夕书事》诗中声称:“不须文乞巧,只有直如弦。”意思较词更为明白。

下片直抒感慨,含义深沉。过片三句,写词人的第一个感慨:人不团圆。七夕良辰美景,本应对酒当歌,欢饮达旦,可是当词人举杯敬酒之际,忽觉有酒无歌,佳人不在,昔日欢会之绕梁清唱已不得再闻,顿时凄惶不已,玉液难咽。“佳人何在?”猝然发问,感慨何深!“佳人”,当有所指,她有美妙的歌喉,如古代韩娥,清歌一曲,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里似指词人所思慕的人。谢与其兄谢逸感情极深,与潘大临、汪信民、董彦孚等人也是金石之交。而此时,词人双鬓点雪,索居异乡山中,平日好友,或星散,或为鬼,孤身逢节,倍感凄戚,故发此感慨。词人推开杯子,默默想起自己及兄、友的生平遭遇:虽有高名妙文,却多为布衣,常为糊口漂泊异乡。鼠辈擅权,君子多厄。抬头仰视星空,银河如带,横贯碧落。他不由发出第二声感叹:“人间平地亦崎岖,叹银汉、何曾风浪。”人间不如天上。平地名之为“平”,却崎岖难行;银汉名之为“河”,却风平浪静。词人抓住矛盾的对比,借对天上的向往,表示对人间希望的破灭。这是词人对时局、政治的感慨,比第一声更为沉重。

这首词咏“鹊桥仙”本事,从天上写到人间,又从人间写到天上,借咏天上七夕,意在人间,处处巧设对比,层层深入,在对比中把自己的心潮逐步推向高峰,深刻地表现了词人对现实的强烈不满和倔强抗争。

(周少雄)

惠洪*

青玉案

和贺方回韵

绿槐烟柳长亭路,恨取次、分离去。日永如年愁难度。高城回首,暮云遮尽,目断人何处?解鞍旅舍天将暮,暗忆丁宁千万句。一寸柔肠情几许?薄衾孤枕,梦回人静,彻晓潇潇雨。

作者

*惠洪(1071—1128),北宋名诗僧。俗姓彭,后易名德洪,字觉范,筠州(今江西高安)人。以医识张商英,又往来郭天信之门。政和元年(1111),张、郭得罪,洪决配朱崖,旋北还。工诗能文,与苏轼、黄庭坚为方外交。其小词情思婉约,受时人推重。词散见于《石门文字禅》及《冷斋夜话》,《全宋词》收有二十一首。

鉴赏

惠洪与黄庭坚是忘年友。崇宁三年(1104)春,黄庭坚谪宜州(今广西宜山)途中,过湘江,惠洪入舟陪送。黄赠诗一首:“吾年六十子方半,槁项顶螺忘岁年。韵胜不减秦少觌,气爽绝类徐师川。不肯低头拾卿相,又能落笔生云烟。脱却衲衫着蓑笠,来佐涪翁刺钓船。”字里行间,流露出山谷老人对这位青年诗僧的器重。山谷这次是因为文章“语涉谤讪”而被流放,是蔡京之流对他的又一次政治迫害。晚际坎坷、愁绪萦怀,山谷爱咏贺铸《青玉案》词“梅子黄时雨”的写愁名句。因此,及谪宜州,其兄黄大临赋词送别,便填了首《青玉案》,山谷至宜州也和寄《青玉案》。惠洪这首词,是与山谷兄弟的和作。三首《青玉案》,全步贺铸词的原韵,士大夫中一时传为佳话。

惠洪词全篇代山谷设辞,描写行人的离愁,上片写长亭别恨,下片写旅夜苦思,情思婉约,真切动人,如出自山谷肺腑,不负平生知交。开头三句写长亭相别。芳郊外,长亭畔,古槐绿荫,柳丝笼烟,行人与亲友满怀愁恨,仓猝言别。开头两句渲染了气氛,点明了分别时间、地点。花落春去,春愁撩人,更奈何人又将别。长亭大路,通往行人将去的“千峰百嶂宜州路”,远山修水,愁不堪望。“取次”,仓猝的意思。山谷是流放的罪官,诏下即行,不得滞留,故匆匆分别。“恨”字统领下五字,顿挫有力,语含酸辛。这是挥手之际,人们心头陡然涌上的感情。怎能不恨呢?山谷已是年入花甲的老人,宜州路多艰险,政局渺不可测,能否归还,不堪设想,又何况这样匆匆分手?(事实上山谷次年便在宜州去世。)“日永”句写行人起程后途中感受。旅鞍生活,寂寞孤独,引人思亲。思亲令人愁,因愁而觉日长如年,难以熬度。“愁”字是关键。离愁别恨,这是全词的主旨。接下“高城”三句,与山谷词“烟中一线来时路,极目送,幽人去”之意相近。惠洪这儿暗用唐代欧阳詹“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诗意,写行人禁不住愁思,立马回望来时路,只见天边暮云四合,遮断视线;高城早遥不可见,自然不用提城中的亲友了。写得含蓄沉重,满纸愁意。

上片从分别、别后行途落笔,下片则变换角度,从旅舍夜思入手,继续写愁。天色近黄昏,该投宿了。路边小店灯笼高挑,行人驻马入店。解鞍秣马,抬望苍茫的暮色,行人不由又想起亲友,忆起他们临别时的千叮万咛。亲友的叮咛细心周到,不厌其烦,句句深情。行人怔忡扶鞍,细细寻味,只觉得柔肠寸断,不堪别情。夜深了,旅店豆灯摇灭,行人路途疲乏,不觉昏昏睡去。在迷迷糊糊的梦中,行人回到了熟悉的书斋、小苑,又见到旧盟白鸥,亲朋好友……倏地梦醒,竟是身在异乡旅舍,孤枕薄被,无限凄凉。睁眼黑夜,辗转反侧,四周静得出奇,唯有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的细雨“滴滴答答”格外脆响。春雨绵绵,愁思绵绵,行人再也难以入睡,眼睁睁地卧听雨打空阶,直到黎明。歇拍三句,只作细节描写,没有明言愁字,却形象地勾勒出行人的愁容恨态,耐人寻味。黄大临《青玉案》词也有同样内容的句子——“水村山郭,夜阑无寐,听尽空阶雨”,显得较为直露、笼统。

这首词,代人设辞却情真意切,刻意写愁而不事雕饰。词中先后写了相别之愁、路途之愁、投宿之愁、夜思之愁;愁上叠愁,一气呵成,感情委婉。宋人许彦周评论:“上人善作小词,情思婉约似秦少游,仲殊、参寥皆不能及。”并非过誉。

(周少雄)

谢克家*

忆君王

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燕子归来依旧忙。忆君王,月破黄昏人断肠。

作者

*谢克家(?—1134),字任伯,上蔡(今属河南)人。绍圣四年(1097)中第,建炎四年(1130)迁参知政事,次年八月改提举洞霄宫。

鉴赏

这首词一题为“徽宗北行作此”。靖康元年(1126)十二月,金人陷汴京,二年春,徽、钦二帝及在京的皇族全被掳走,宫殿、京城被洗劫一空,北宋灭亡。本词是作者在徽宗被掳、中原易主、自己在乱离中来到江南以后所作。词意如牌名,是痛思君王、故国之作。开头三句写汴京故宫的春色。第一句镜头遥对墙外:春风中,碧绿的宫柳多情地拂拭着红色的宫墙,她似乎对逶迤绵长的宫墙、墙内的宫殿,充满了感情。“宫墙”,指北宋故宫。“依依”,形容柳枝招展,也指其恋恋难舍的神态。作者没有说出自己的感情,但已借助“柳枝依依”这一生动形象,成功地在画面上体现出来,显得感人、深沉。第二句镜头摇入墙内:画楼深殿空寂无人,漫长的春日在悄然而艰难地流逝。句意阴森凄凉。“楼殿无人”为写实,宫殿已被金人抢掠一空,后妃宫人也尽数掳走。“春昼长”为感慨,是有感于昔日“春日苦短”而捕捉到的一个感情微澜,激发词人的则是“楼殿无人”的冷落气氛;“楼殿无人”暗指国破家亡,它也是全词伤感涕零、浮想万端的源头。见出词人对故国一往情深:昔日故宫春日欢游,人苦昼短,这情景镜头上没有,但它作为画外画深存于作者心中。作者含泪描绘今日时,暗中是有对比的,因而倍觉春昼漫长。这一感慨凝聚了千言万语,丰富的感情、内容,尽在纸外。第三句是个特写镜头:梁上旧燕春日归来,依旧忙着飞进飞出,经营旧巢。这句写燕子无知,不知旧日主人饱经灾劫,或死或掳,已不可见;写燕子无情,不知悲戚,不会凭吊。燕子无情盖发于人之有情、深情。经过天崩地裂后的作者,痛定思痛,哀痛欲绝,任何与过去生活有牵连的景物都会触动他那敏感的心弦,何况见到这旧日宫燕!“依旧”二字,十分传神,语气凝重,感情深沉,微含责备,而更多的是痛苦的暗叹、感慨。这两字,是全词的词眼,种种微妙复杂的心情都从中传达出来,实为空灵之笔。这三句写景都是想象之辞,是作者在南方逢春而产生的令人心碎的遐思。明月拨开黄昏的帷幕,惨白的银辉洒在独立夜风中的词人身上。“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此情此景,作者痛不自持,于是,结句冲出一声凄厉的哀诉:“忆君王,月破黄昏人断肠。”“人断肠”三字,字字含泪。国破家亡,流落异乡,一欲断肠;君王难忘,故国难忘,二欲断肠;春色可人,惊心催泪,三欲断肠;独立黄昏,暮色如愁,四欲断肠。难怪当时士大夫称这首词“语意悲凄,读之令人泪堕,真爱君忧国之语也”。

这首小令字数虽少,含蓄凝练。作者多从对面落笔:伤感眼前春色却写故宫之春,追思旧时繁华却吊今日无人,欲吐故国之情却说宫柳多情,春燕无情,一句话包含了深厚的内容和感情。作者亡国之痛发自肺腑,千万情感结于数语,故能如此凝重深沉,力透纸背,感人至深。

(周少雄)

叶梦得*

水调歌头

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偶病不能射。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作者

*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居士,吴县(今属江苏)人,居乌程(今浙江湖州)。绍圣四年(1097)进士。徽宗时,累官龙图阁直学士。南渡之初,官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总四路漕计,为支援抗金作过重要贡献。词风简淡,感怀国事之作有雄杰之气。

鉴赏

这首词的小题,曾慥《乐府雅词》作:“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偶病不能射。客较胜相先。将领岳德,弓强二石五斗,连发三中的,观者尽惊,因作此词示坐客。前一夕大风,是日始寒。”以此参验词意,知为九月十五日西园习射,有感于将领之勇而自伤衰老、无力报国之作。其具体写作年代不可确考,大约作于绍兴八年(1138)再次知建康府时期。当时,北方大片国土为金兵所据,南宋王朝只拥有半壁山河,建康已成为扼江守险,支援北伐军需的重镇。词中所写的秋事、习射等均与宋金战事有关。词的上片,写夜饮西园的情景。首句写时届深秋,寒霜遍地,碧天清肃。在这寥廓凄清的夜晚,阵阵西风牵引出诗人复杂的思绪,先写出一句“秋事促西风”。所谓“秋事”,指秋收、制寒衣等事。据《宋史·文苑传》载,叶梦得在兼总四路漕计期间,补给馈饷,军用不乏,故诸将得悉力以战。可见词中的“秋事”二字表达了诗人在西风相催,寒冬将至之际,对前方将士的深切关注之情。西风使诗人想起秋事,而西风带来的寒声则使他心绪纷乱,于是又写出“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在这两句中,形象地写出了寒声由微弱到响大的过程。“入”字用得极好,生动地描绘出寒声不是一响而过,而是直入梧桐的枝叶深处,鸣响不止。它既点出西风的劲疾,又点出寒声的繁杂。本来,西风中的寒声,万籁俱作,奇音异响,类状殊多。但诗人不写别的单写梧桐之声,这是因为梧桐叶大而薄,风起响处,声大而杂,尤其在寂静的夜半时分,格外恼人。所以在古人笔下,风鸣桐叶往往是触发愁绪的媒介,有所谓“秋思满梧桐”的说法,叶梦得的立意也在于此。正是这使人烦恼、凄凉的桐叶寒声,勾起了诗人内心深处的沉忧,于是他起身离座,迎着西风,登上城楼,回望中原故土,只见“寥落关河千里”,满目凄凉,冷落不堪。一种国土沦亡、山河破碎的沉痛感情,顿时涌上心头。可是,他既无力挽狂澜于既倒,又难以排遣心中的痛苦,只有借酒消愁,与客同醉,因而以沉痛之笔写了一句“一醉与君同”。从词意来看,西园饮筵是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故歇拍处依时间顺序写了清晓习射的情景:“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所谓“叠鼓”,指鼓点紧而密。当诗人与众客酣饮之际,军中响起密集的鼓声,在一片喧闹声中,报告东方欲晓,演武场上走马驰射。此刻,场面是紧张而热烈的,诗人的感情又奋扬起来。

词的下片承续上片,写西园习射的情景。诗人写这首词时,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又因为身体不好,不能习射竞武,感慨本来就很多。加上座中宾客正当壮年,武场较胜,欢谈笑语,争相夸美,心境更为苍凉。尤其是虎士岳德当筵竞射,三发中的,箭术精湛,轻松自如,膂力过人,不禁引起诗人对往事的回忆。当年,他走马驰射,争雄沙场,豪气如虹,而今已是垂暮之年的老翁,不能像岳德这样骁勇竞射了,因而以自问语气写下了“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在这几句中,既有英雄已老的喟叹,又有对虎士的赞叹;感叹自己壮志未酬而身已衰老,羡慕岳德英武骁勇当报国有期。这说明诗人虽然自叹英雄已老,但内心依然蕴藏着热望报国的雄豪之气,所以才能在结尾处写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的词句。这两句写得慷慨悲凉,是全篇的感情重点。前一句写诗人因年老无力报国而惭愧莫名的心情,后一句写他身虽老衰而志节不衰的精神。句中所说的“云中”,指云中郡,为汉代北方边防重镇。魏尚、李广都曾在这里抗击匈奴,为国立功。诗人写“回首望云中”是借以表达抗击金兵、收复中原的心愿。他在自己的词作中曾多次诉说过这种愿望,如:“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以此验证本词之意,足见诗人直至晚年仍没有忘却恢复故土的宏愿大志。

这首词是叶梦得的代表作之一。笔力雄杰,词情沉郁而又苍健。词中上片言“回望”,结句说“回首”,前后贯通,反复言说,系念国事,北伐中原之意至为深切,充分反映了诗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情怀。

(臧维熙)

水调歌头

秋色渐将晚,霜信报黄花。小窗低户深映,微路绕欹斜。为问山翁何事,坐看流年轻度,拚却鬓双华?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念平昔,空飘荡,遍天涯。归来三径重扫,松竹本吾家。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谁似东山老,谈笑净胡沙!

鉴赏

叶梦得晚年,退居于乌程卞山。那里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北临太湖,奇石森列,又有藏书数万卷。他终日读书赏景,啸咏自娱,生活是很悠闲的。可是,作为一位爱国词人,他不能忘却抗金战事,时刻牵挂着国家的安危,这首词就是诗人自叙平生、抒写怀抱之作。词的上片,写秋景和山居情趣。开头四句,先写秋景,后写环境。第一句“秋色渐将晚”的“晚”字是形象化写法,言暮秋景物渐呈苍老深暗之色。第二句“霜信报黄花”的“霜信”,指降霜的信息。“黄花”,即菊花。古人以黄色为菊花正色,故每以黄花代称之。此句言菊花开了,报来降霜的信息。第三句“小窗低户深映”,言简陋古朴的小屋掩映在花木的深处,点明诗人所住的小屋环境幽雅而芳洁。第四句“微路绕欹斜”的“微路”,指山上的小路。“绕”字既点明小路盘山之状,又点明路小而长。“欹斜”,犹言倾斜,表明小路依山上延,山斜路亦斜。这四句总起来描画出一幅清丽幽静的卞山小筑秋景图,很有诗情画意。接下去的五句,以自问自答的方式抒写卞山隐居的情趣:第一句“为问山翁何事”的“为”字是助词。“山翁”,此为诗人自谓之辞。第二句“坐看流年轻度”的“坐看”,犹言空看、徒观。“流年”,指流逝的岁月。“轻度”,即轻易度过之意,语感比“虚度”要淡些。第三句“拚却鬓双华”的“拚却”,意为不惜、不顾。“鬓双华”,形容两鬓白发如霜花。这三句,以“为问”二字呼起,以“何事”二字就事设问,然后又续出“坐看”两句,加强反问,这就说明所问的“何事”必是牵动着诗人感情的。这其中虽有流年轻度、鬓发双华的感伤,但主要的则是因为“徙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所谓“徙倚”,乃低徊留恋之意。“沧海”,借指太湖,言其水域广大,浩渺如海。后一句的“明”字,写太湖之水映出的青空霞光,色彩鲜艳明丽,说明天净水清,天光水色都很美。写到这里,上文的“何事”二字所指者豁然显露。原来,诗人之所以不惜两鬓花白而坐看时光流逝,乃因深深地迷恋着太湖风光之美!从而揭示出诗人晚年卜居卞山的深远意趣。

词的下片,写平昔生活和归隐后系念国事的心情。过片以“念”字勾起回叙,领写三句:“念平昔,空飘荡,遍天涯。”其中的“空”字言其平昔无所建树。“飘荡”,言行踪不定,暗示社会动乱。“天涯”,喻平昔飘荡之远,前面着一“遍”字,则表飘荡之广,也寓含时间之久。从这三句章法来说,第三句补叙第二句,而二、三两句又是第一句“念”字的意向所在和“平昔”二字的注脚。在词情上,“念”“空”“遍”三字分量都较重,由这三字组成的三个三字句,语急情促,笔下流出一股凄怆悲凉之气。这里既有对事业未成的喟叹,也有对赵宋王朝压抑人才的不满。诗人立志报国,而结果却是“空飘荡,遍天涯”,一事无成,而终至因老衰不得不退居故乡,于是顺手在回叙中推挽出两句:“归来三径重扫,松竹本吾家。”这两句与上片的卞山幽居环境互相映衬。句意系由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三径就荒,松竹犹存”点化而成。“三径”,指隐士庭院间的小路。“松竹”,代指山林隐居处,含有贞节自持之意。“本吾家”,既点明重归,又表明夙愿。这两句表达出诗人长期飘泊、事业无成而重返故园的喜悦心情。接下去,词意又是一折,用“却”字倒转,以“恨”字切入,连出三句:“却恨悲风时起,冉冉云间新雁,边马怨胡笳。”所谓“悲风”,指秋风,因使人有悲寒之感,故称之为悲风。“冉冉”,渐飞之貌。“新雁”,指南归之雁。“边马”,指边地军马。“笳”,乐器名,以竹管制成,其声哀怨凄厉。因产于北方胡人地区,故名曰“胡笳”。这三句脱胎于蔡琰《悲愤诗》的“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自汉朝以来,胡人南扰多在秋天,诗人临秋风,望归雁,联想起金兵南下,不禁又点燃起忧恨的火种,心情更加不平静了。第一句中所用的“恨”字,是一个笔意极为沉重的字眼,倾注着诗人满腔的郁愤。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爱国抗金的激情,所以词的末尾才振笔疾呼:“谁似东山老,谈笑净胡沙!”“东山老”,指东晋谢安(字安石),因他曾隐居东山,故称。“胡沙”,犹言胡尘,指代胡人发动的战争,此借指金兵侵宋。这两句化用了李白《永王东巡歌》的“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公元383年,前秦苻坚统兵百万南下,谢安以征讨大都督命谢石等挥师北上迎敌,大破前秦兵于淮淝之间,此即著名的淝水之战。相传当苻坚兵至之日,东晋朝野震恐,而谢安却毫无惧色,他一面从容指挥,一面谈笑自若,邀集亲朋,驾车出游,在别墅与张玄(一说谢玄)对弈。及前秦兵溃败时,谢安仍围棋如故。叶梦得括用谢安大破前秦兵故事,一方面表示内心自愧,不能像谢安那样谈笑间从容破敌;另一方面也是对南宋将无良材、无计却敌的感叹,表现出深切的爱国忧国之情。同时,这两句也暗含一个“恨”字,与前面的“恨”字暗应,所以下片的后半段,写的既是身恨也是国恨。从叶梦得当时的心情来看,退隐与国事是矛盾的。他想在卞山以山水自娱,但又无法忘怀国家的危难,时刻惦念着抗金战事。这种复杂的思想感情,在下片中得到了充分而深刻的反映。而在他矛盾复杂的感情中,对国家命运的关注是主要的,所以词的结尾才显得词情激越,呼号出悲凉而高亢的心音。

(臧维熙)

八声甘州

寿阳楼八公山作

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转眄东流水,一顾功成。千载八公山下,尚断崖草木,遥拥峥嵘。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信劳生、空成今古,笑我来、何事怆遗情?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

鉴赏

寿阳即今安徽寿县,本秦寿春县,东晋改为寿阳,战国楚考烈王和汉淮南王刘安均曾都此。八公山在城北,相传刘安时有八仙登此山,遂以为名。一说八公指刘安门客左吴、朱骄、伍被、雷被等人,世以八公为仙人乃误传(见《资治通鉴·晋纪》胡三省注)。

这是一首怀古伤今的作品,从词意来看,当是绍兴十一年(1141)宋、金达成和议以后所作。

叶梦得在北宋末到南宋初和金人的激烈斗争中,坚决地站在主战派一边。他曾两次任江东安抚使兼知建康府(今江苏南京),因筹措粮饷得力,军用不乏,沿江诸将得以全力赴敌,挡住了金兵向江南的进攻,对于抗金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宋、金结成和议后,两方以淮河为界,抗金名将岳飞、岳云、张宪等皆被冤杀,他本人也受到秦桧的压制。绍兴十四年(1144),他在福建安抚大使兼福州知州任上,被迫上疏告老,退居湖州。他在许多诗、词里抒发了对时局的感慨以及爱国情怀,这首《八声甘州》是其中的一首。

上片着重叙事。起句“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写寿阳的自然形势。“故都”,指寿阳,因曾两次作都城,故云。“迷岸草”,为淮河岸上的草所迷,极言城的荒凉。淮河从河南桐柏山迤逦而来,流经寿阳之北,东注大海。“孤城”也指寿阳而言,“孤”字形容其处境孤危。当宋、金划淮河为界后,淮东沿河重镇是淮阴,淮南重镇即寿阳,而南宋君臣只图苟安,不思恢复,即使临边重镇也日趋荒凉,成为孤城,敌人可以随时牧马南下。在起首两句中已经透露出南宋的衰弱形势,言下不胜感慨。由今日的荒草凄迷的孤城,想起了历史上这里曾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抗击北来敌人的战争。“依然”二字隐隐逗出下边的词意。“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这几句写淝水之战大破苻坚军的前锋都督谢玄。“乌衣”,巷名,在建康秦淮河南,为东晋谢氏家族聚居之地。“年少”即指谢玄。淝水大战时,谢玄年四十,言“年少”,是相对于其叔谢安辈而言的。谢安尝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未有言者,谢玄说:“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见《世说新语·言语》,亦见《晋书·谢玄传》)词里就用谢玄回答他叔父的话,来称赞他的才略就像“芝兰秀发”。“戈戟云横”说他带领雄兵。“戈戟”本是两种武器,这里代指军队。“云横”极言其多。在淝水之战前,谢玄是徐、兖二州刺史,率军镇守江北重镇广陵(今江苏扬州)。太元八年(383),苻坚大举南下,晋帝调谢玄为前锋都督,与征讨大都督谢石(谢安弟)、辅国将军谢琰(谢安子)、西中郎将桓伊等共八万人进军寿阳,抗击苻坚。“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坐看”的主语是谢玄,形容他的从容镇定。“骄兵”以下写苻坚南下时的强大声势。苻坚离长安攻晋时,有步卒六十多万,骑兵二十七万,合计兵力达九十万,号称百万。进军中旗鼓相望,前后千里。规模之大远远超过了赤壁之战时曹操的实际兵力,为中国战争史上所罕见。苻坚在攻晋之前曾经说过:“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晋书·苻坚载记》)自以为吞并江南,稳操胜券,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决计攻晋后,下诏以司马昌明(晋孝武帝名)为尚书右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并在长安起第宅,为安置晋朝君臣之所。词里用“骄兵”二字概括苻坚之军,最为精确,同时还暗示了苻坚必然要遭到惨败。但它的声势毕竟是浩大的,说它使水中的波浪为之沸腾,鲸鱼为之惊奔,是对它的声势夸张性的描写,为下文写谢玄的取得胜利蓄势。“转眄东流水,一顾功成。”写谢玄高妙的指挥韬略,顾盼之间就击败了强大的敌人,大功成就。

下片着重抒感。换头“千载八公山下,尚断崖草木,遥拥峥嵘”,从回忆往事回到现实中来。从淝水之战到作者写此词时有七百六十多年,说“千载”,是举成数。这几句是说,尽管往事已过了千年,但八公山下断崖石壁之间的草木仍然卫护着高峻的山峰,也就是说,八公山仍然屹立,形势不减当年。因为作者是在寿阳城楼看八公山的,所以用“遥”字。下边词意陡转:“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云涛”应上片的“东流水”,以形容波浪之高;“吞吐”形容波浪起伏之状。“豪英”指谢玄。词意是说,尽管淝水波浪起伏,仍似当年,但像谢玄这样的英雄人物却不可得见了!这两句寄慨遥深,涵情无限,表面上是慨叹英雄人物的不可得见,实际上是对南宋朝廷只图偏安,压制英杰的委婉的谴责,还寄托了南宋衰微的隐忧。英才是任何时代都有的,问题在于识与不识,用与不用。例如岳飞,论军事韬略,绝不在谢玄之下,而在南宋王朝对敌妥协退让政策的指导下,落得悲惨结局,词里似乎含有悼念岳鹏举之意。下边宕开一层说:“信劳生、空成今古,笑我来、何事怆遗情?”“劳生”用《庄子》“劳我以生”语意,言谢玄艰苦驰骋,创下了丰功伟绩,都已成了陈迹,自己为什么还要抚事伤情呢?“笑”是自笑,这是从沉思悲怆中清醒过来以后一种感情的流露。这是一扬,下面再转:“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再次借古抒慨。“东山老”是指谢安,他在未出仕前曾隐居浙江上虞的东山,故云。淝水之战,谢安有决策、筹划的大功。后来他的女婿王国宝和会稽王司马道子勾结,向孝武帝进谗言,并煽动一批小人散布流言蜚语,造成了孝武帝对谢安的猜忌。“桓筝”,指桓伊之筝。桓伊在反击苻坚之战中曾立战功,他善音乐,称为江南第一。一日,孝武帝召伊饮宴,谢安侍坐。伊抚筝而歌曹植《怨诗》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公佐成王,《金滕》功不刊。推心辅王室,二叔反流言。”诗意很切合谢安的情况,特别是最后两句好像是为谢安而发,而且桓伊“声节慷慨,俯仰可观”,安深为感动,泪下沾衣,“乃越席而就之,捋其须曰:‘使君于此不凡!’帝甚有愧色”(《晋书·桓伊传》)。叶梦得在词的歇拍里所以要追述这件往事,是因为他本人也受到秦桧之流的压抑,和谢安有类似的遭遇。悲惋之情,溢于言外,悠然有不尽之意。

怀古、咏史一类的诗词,最难的不是抒发感慨,而是点化史实,大篇、长调尤其如此。太实则板滞,太虚则空疏,必须能提得起,放得开,而又能收得住,事在虚实之间,而又情从事出,方臻高境。叶梦得这首词在叙事中,无一笔实写,全是形象的概括,连一个历史人物的名字都未出现,只用“乌衣年少”代指谢玄,以“骄兵南渡”代称苻坚军,以“东山老”代称谢安。写淝水之战,也只就谢玄方面“转眄”“一顾”两句写出,而前后气势连贯,脉理清晰,跌宕起伏,感情深沉。仔细体味,可以看出在写法上曾受到东坡《念奴娇》的影响,如“乌衣年少”三句很容易使人想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转眄”“一顾”两句,使人想到“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但影响只是影响,并非模仿,仍显出作者提炼史迹、锤炼语言的深厚功力。宋人关注称赞叶梦得的词说:“其词婉丽,绰有温、李之风。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靖节(陶渊明)、东坡之妙。”(《题石林词》)《八声甘州》就是一首“简淡时出雄杰”的作品。

(李廷先)

刘一止*

喜迁莺

晓行

晓光催角,听宿鸟未惊,邻鸡先觉。迤逦烟村,马嘶人起,残月尚穿林薄。泪痕带霜微凝,酒力冲寒犹弱。叹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追念人别后,心事万重,难觅孤鸿托。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争念岁华飘泊?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着。这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

作者

*刘一止(1079—1160),字行简,湖州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宣和三年(1121)进士,绍兴初召试,除秘书省校书郎,历给事中。正直敢言,不避权贵。以秘阁修撰致仕,进敷文阁待制。著有《苕溪集》。《彊村丛书》收《苕溪乐章》一卷。

鉴赏

这首词上片写晓行情景,下片写别后怀人情味。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此词盛传京师,作者亦以此得名,一时有“刘晓行”之号。这与张先的“张三影”、贺铸的“贺梅子”一样,都是词坛佳话。

“晓光催角,听宿鸟未惊,邻鸡先觉。”起三句写天刚拂晓,呜呜的号角就已吹响,林中的宿鸟还未被惊醒,四近的鸡声却开始报晓了。晓角声,鸡唱声,是醒后所闻;用一“催”字,有温衾难恋、催人早起之意。其间插入“宿鸟未惊”一笔,写鸟声沉寂,栖巢尚稳,似与即将首途的早行人作一映照。且宿鸟对光线的感觉特别敏感,鸟未惊醒,可见熹微之晨光还不足以刺激它张开睡眼。这三句从早起行人的听觉着笔,闻晓角声、邻鸡声,而未闻鸟雀的噪鸣声,从正反两个角度,渲染出晨光初露、残夜未尽的清晓情景。以声音写晓色,真切而别致。“迤逦烟村,马嘶人起,残月尚穿林薄。”“迤逦”,曲折连绵貌。“林薄”,草木丛杂之地。这三句写所见:远处晓烟迷蒙的一带村落,林中即将西沉的一钩残月,早起束装待发的行人和长嘶上路的马儿,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有声有色的晓行图,而行人正是画面的主角。这是第三者描述的视觉镜头,与开头三句写听觉感受的第一人称不同。作者既身入画中,又跳出画外;既感受,又审视。主观镜头和客观镜头的综合使用,是为了多角度和多侧面地表现晓行情景。“泪痕带霜微凝,酒力冲寒犹弱”,则从全景性的透视转为人物的特写镜头。行人与妻子依依话别,脸上的泪痕,已被晨霜所凝冻;几杯别酒,却挡不住刺骨的晓寒,至于心头的寒意,则更非酒力所能驱除了。透过这泪痕满面的镜头,我们可以窥见行人内心的酸楚和凄凉。这两句写晓行话别情景,晓寒之袭人与别意之凄惶,内外俱到。继而顺势转出行人的一声深长喟叹:“叹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悄不禁,犹浑不禁,简直禁受不住。“风尘京洛”,用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意:“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这里说“倦客”,可见已不是初次出门远行,而早有厌倦行旅之意;说“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则表示不愿再到京城那个软红十丈、污染人品的处所去。然而现在还得重染京洛风尘,虽然心有所不愿,无奈势有所不能。已经有过抛家别妻的痛苦体验,现在却又要重尝别离的苦酒,其感慨和酸楚自觉格外难禁了。

“追念人别后,心事万重,难觅孤鸿托。”下片以“追念”二字领起,写别后思念之情。全从行客心理着笔,一贯到底。“心事万重”,思绪万千。“难觅孤鸿托”,感叹找不到传达讯问的信使。彼此远隔一方,情愫难通,这默默的思念,只有托之于想象了。“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争念岁华飘泊?”正是一种想象之词。“翠幌”,翠幕。“曲屏”,曲折的屏风。两者都是闺房的陈设。“争念”,怎念。“岁华”,岁时。这几句是想象家中的娇妻,在深深的翠幕中,曲折的屏风边,对着炉中袅袅的暖烟,不知怎生在想念终年飘泊的丈夫?不说自己想念妻子,而想象妻子如何想念自己,背面敷粉,以收一笔两见之效,这是诗词中常用的手法。“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着”宕开一笔,说自己经常出门远行,对月见花的离愁别恨已习以为常,似乎能够强自克制和控束感情;这是欲擒故纵,预作铺垫之笔。“这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即承上一转,终于剖白出难以排遣的痛苦:这离别相思的情味,本希望它消减一分,却不料近来发作得更厉害了!一开一合,顿挫蓄势,转出更深沉的感情潜流。

这首词题为“晓行”,而仅前半写晓行景色,前人称赏,似皆着眼于此。如许昂霄《词综偶评》云:“‘宿鸟’以下七句,字字真切,觉晓行情景,宛在目前,宜当时以此得名。”先著《词洁》亦云:“前半晓行景色在目,虽不及竹山之工,正是雅词。”所言诚是。但这首词的好处,似不仅在于写景真切。初读此词,似乎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分作两截;但若细味过片“追念”二字,则知上片晓行情景,全从别后追忆中写出。这难以忘却的一幕,别后犹历历在目,每一念及,辄令人黯然消魂。于是由别离情景而自然地切入别后思念之情。“追念”二字,实为承上启下之关捩。由离别而思念,而别后之思念,转又包容别时之情景;故晓行相别情景,虽属虚空设想,却字字真切,语语浸润着深沉的追恋怀想之情。这是情绪记忆的表现,也是凝思结想的幻化,不可纯作景语看。唯其如此,上下片才融成一气,虽叙述和描写的角度多所变化,而构思的基点仍只有一个。词心之空灵,于此可见。

(吴战垒)

汪藻*

点绛唇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

作者

*汪藻(1079—1154),字彦章,饶州德兴(今江西波阳)人。曾入太学,进士及第。高宗朝官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又拜翰林学士,知湖州、徽州、宣州,后夺职居永州,卒。今存《浮溪词》一卷。

鉴赏

关于此词的写作,《能改斋漫录》及《玉照新志》都曾说及。参阅《宋史》本传,大致可以这么认为:作者曾一度颇感仕途艰险,机锋四伏,因而渴望退隐归家,乐守田园,本词就是描述这种思想情感的。至于究竟写于何时、何处,有何具体本事,似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过分落实。

上片首两句写景。远望夜空中悬挂着一弯美好的新月,北斗已经下沉,似被远山衔在口中。看来夜已很深了,寒气袭人,江水沉静。“衔”字下得极其形象生动,“寒”与“静”状冬天的深夜,准确、凝练,使人如置身其境。以上是外景、远景。三、四句写内景、近景。虽然是更深夜静,但是作者仍未入睡,于是起来。干什么呢?似乎也无事可干,只得凭窗而坐,一边凝视横映在窗纸上的清瘦的梅影,一边以手搔首,聊以遣闷。“搔首”极写作者寂寞无聊的心境,无限欲言难言之情都从此细微的动作中显示出来。为什么横映在窗纸上的是清瘦的梅影呢?这一方面固然是切合时令,另一方面也是暗喻手法,愁绪满怀,人焉得不瘦?清瘦的梅影,也是词人自己的形象。

过片“好个霜天”既总束上片的写景,又暗中将下片拨向抒情,此等细微处不可轻轻放过。本来梅影扶疏、夜寒江静的霜天是最宜饮酒,但现在霜天虽好,作者却酒兴全无。“闲却传杯手”,给人抛出一个悬念,这就为结末两句的点明主旨作了铺垫。下面“君知否”一个三字领问句,警醒有力,然后结尾两句水到渠成,推出主旨“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他盼望归家,归家之兴比酒兴还要浓,所以他就“闲却传杯手”了。为什么归兴浓于酒在乱鸦啼后呢?“乱鸦啼”当是指小人的飞短流长。

这首小令上片写景,画面冷洁清疏,“起来搔首”这个细节又使整个画面潜气内转,使人感到笔墨之外有所欲言。下片便用自问自答的形式将上片欲言未言之情思抒发出来,于自然幽默之中含愤激之气。

(曹文彪)

曹组*

青玉案

碧山锦树明秋霁,路转陡、疑无地。忽有人家临曲水,竹篱茅舍,酒旗沙岸,一簇成村市。凄凉只恐乡心起,凤楼远、回头谩凝睇。何处今宵孤馆里?一声征雁,半窗残月,总是离人泪。

作者

*曹组,字元宠,颍昌(今河南许昌)人。生卒年不详。以诸生为右列,六举未第。宣和三年(1121),特命就殿试,考中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官閤门宣赞舍人、睿思殿应制,以占对开敏得幸。工词,王灼《碧鸡漫志》称其“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有《箕颍集》二十卷,今不传。赵万里辑其词三十六首。

鉴赏

这是一首抒写旅愁乡思的词。秋山行旅,忽见临水人家,不觉触动乡心。进而感叹路远人遥,空自凝望;最后以推想今宵旅宿的凄凉况味作结。写来峰回路转,曲折尽致。

“碧山锦树明秋霁”,首句点出行旅的节令和境地。秋雨初晴,晴空如洗,显得青山霜叶分外明丽。“锦树”,指霜后斑斓如锦的树木。一肩行李,秋色如画,雨后的晴光更给这幅秋山行旅图增添了欢快的亮色。此词意在抒写旅愁,却于开头弹出一串欢快的音符,遥映后文,以形成音阶的变化和情绪的跌宕。

“路转陡、疑无地。”行行之际,山路转陡,几疑路穷。这种“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感觉,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前奏,而旅行者的乐趣亦莫过于此。“忽有人家临曲水,竹篱茅舍,酒旗沙岸,一簇成村市。”这四句写忽然之间的惊喜发现。行文开合顿挫,饶有风致。它使人想起秦观两句有名的诗:“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秋日》)机杼正复相似。作者在这里以白描法写景,寥寥数笔,就画出了一幅诱人的图景:竹篱茅舍的临水人家,岸边迎风轻扬的酒旗,远处疏疏落落的烟村,多么宁静安详而有人情味!它使旅人感到一种温暖和慰藉,却也从心底悄悄地勾起了一缕乡思。这就自然地过渡到下片。

“凄凉只恐乡心起”,一语提起下片。“凄凉”二字,正以状一掬“乡心”的况味;“只恐”二字妙,拓开一步,似未然而实不期然而然。旅人似乎唯恐触发乡心,而欲有意防范,无奈触目烟村,乡心早已撩拨而起,可谓“心”不由己了。“凤楼远、回头谩凝睇。”“凤楼”,妇女居处,这里指家中的妻子。“凝睇”,凝神而望。“谩”,徒然,空自。这两句感叹路远人遥,视线难及,纵然回头凝望,又有什么用!这就点明了“乡心”的具体内涵,并对“凄凉只恐乡心起”作第一层回应和铺染。接着运笔入虚,从望乡的怅惘转入今宵旅宿的孤寂情景:“何处今宵孤馆里?一声征雁,半窗残月,总是离人泪。”全从揣想着笔,身未一一经而心先历历想,念念及此,不禁黯然肠断。这是对“凄凉只恐乡心起”的第二层回应和铺染。其写法颇类似于柳永《雨霖铃》词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但意脉并不相同,境地更见凄清,情怀亦更觉悲苦。“一声征雁”,使人想到一字抵千金的家书,又自然会发出“雁归人未归”的感喟。“半窗残月”,则使人想见“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的梦后惆怅之情。总之,独宿孤馆,乡思盈怀,所闻所见,无不献愁供恨,催人泪下。这四句与上片“忽有人家临曲水,竹篱茅舍,酒旗沙岸,一簇成村市”四句遥相映照,前后有一种因果相生的关联,却又和谐地组成同一主题的变奏。

这首词上片似乎纯然写景,而一一从行旅者眼中见出,便觉景中寓情,貌似明丽而实已伏下突变的契机。过片承转十分自然,而神光一注到底;写来吞吐曲折,虚实错综,极尽铺染之能事。一结盘空作势,又复回盼前文,更觉精神飞动,情韵无尽。

(吴战垒)

万俟咏*

诉衷情

送春

一鞭清晓喜还家,宿醉困流霞。夜来小雨新霁,双燕舞风斜。山不尽,水无涯,望中赊。送春滋味,念远情怀,分付杨花。

作者

*万俟咏,字雅言,自号词隐。徽宗朝充大晟府制撰,与周邦彦、晁次膺等按月律进词。绍兴五年(1135)补下州文学。有《大声集》,已失传。赵万里辑得二十七首。

鉴赏

黄昇《花庵词选》录这首词题作“送春”。但细审词的主旨,并不是写送春的情怀,而是抒发客子即将到家时的喜悦心情。

开头一句,客子大清早就起来上马赶路。他估计今天就可以到家了,心情十分高兴,扬起鞭子,催马前驱。“喜”字是全词的结穴,统篇的写景抒情,莫不是围绕它构思下笔的。第二句撇开抒写心中之喜,忽然插入叙写由于昨晚酒(流霞,酒之泛称)喝多了,一夜沉醉,直到现在酒意还未全消,骑在马上,感到昏沉沉的情景。但是,这酒是因为快要到家高兴而喝的,所以,它很深致地刻画出了客子从昨晚起,就沉浸于归来的喜悦之中的心情,收到了极好的效果。三、四两句描写“清晓”的景色。夜间落了一场小雨,拂晓天变晴了,天空高朗,空气清新,双双燕子在晨风中自由地飞舞。这景象是美丽的。客子欣赏着,仿佛它是在为自己的归来增添喜悦的气氛,写景中流露了人的欢快的心情。

下片,“山不尽,水无涯,望中赊。”客子顾望归途中所走过的路程。在他已经走过的归途上,近山连着远山,峰峦叠嶂,逶迤绵延,没有尽头;辽阔无涯的河水,滔滔不绝,伸展到天外。现在回过头来一看,它们是多么长远广阔(赊,空阔),当时却是一山一水,艰难地跋涉过来的啊!其间的奔波劳顿、辛苦万状,难以极言。“送春滋味,念远情怀,分付杨花。”客子想到马上就要到家了,那一切都将成为过去,颇为俏皮地说:我客中送春的凄凉滋味,家人思念我这位客子的伤感情怀,全将交由那漫天飞舞的蒙蒙杨花承受了,我们和那种种凄怆情绪告别了。飞絮拍面,是眼前实景,它本易引起人的伤春念远的情绪,但客子将要和家人团聚了,这也就和他无涉。下片,一回看客中情景,一凝想聚首情怀,也都很生动透脱地表现了客子的喜悦心情。

(王锡九)

长相思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

鉴赏

这首小令抒写孤客听雨的愁思,其命意措语显然受到温庭筠《更漏子》词的影响,“不道愁人不喜听”,即从“不道离情正苦”化出,而“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更是袭用了温词原句。但这首小令在抒写角度上有所变化,上片着重渲染雨夜的孤寂气氛,下片则直抒愁怀,通首写雨而不出“雨”字,不同于温词“梧桐树,三更雨”,明白地加以点破。

“一声声,一更更”,开头这两个叠句,写雨声不止,长夜难明,从听觉和时间感觉上渲染出雨夜的凄寂气氛和“愁人觉夜长”的心境。接着转到视觉方面来写:“窗外芭蕉窗里灯。”窗外潇潇夜雨打芭蕉,是倍觉凄凉的原因;窗内的孤灯,是耿耿长夜辗转失眠的见证。窗外窗内,作双层透视,所见无非引愁之物。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芭蕉夜雨也像梧桐夜雨一样,是一种典型化了的抒情意象,它无须点破,读者自能意会。唐人杜牧《雨》诗云:“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宋人吕本中《夜》诗云:“梦短添惆怅,更深转寂寥。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元人徐再思《水仙子·夜雨》曲云:“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似乎都可以作为这一句的注脚。明乎此,下面这一句“此时无限情”,就不待说破了。“无限情”者,酸甜苦辣,触绪纷来,一时也难以说得清楚。也许是旅怀乡愁,也许是离别相思,也许兼而有之,就像徐再思那首《水仙子·夜雨》所写的:“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间。”凡此种种,都是夜雨所触发引逗的,虽不明写雨,却从内心感受上对夜雨作了充分的渲染。

下片从内心感受转到外向的抒情。“梦难成,恨难平。”连用两个“难”字,极写离愁别恨之难以自解。“梦难成”,是想望而不可得。“恨难平”,是摆脱而不可能。句式并列,却有因果承递的关系。此时此地,唯有梦境是愁人的逋逃薮,即使片刻温馨的梦境,也能给孤寂凄苦的心灵以莫大的慰藉。然而越是希望入梦,却偏偏不能成梦;夜雨撩人,愁思难遣,以致产生一种按捺不住的怨恨之情,即所谓“恨难平”也。恨谁呢?结尾两句即申明此意:“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这恼人的夜雨,明知愁人脆弱的心弦禁受不起这凄凉的声响,它却毫不体谅,不管你不喜欢听,它还是不停地下呀,下呀,竟一直下到天明!这是对夜雨的怨恨,也是无可奈何的喟叹。谁叫你愁思盈怀呢?一个无忧无虑的人听雨会产生这种感受吗?那么你又怨恨谁呢?

这首短短的小令,通过芭蕉夜雨的凄清氛围和缓慢的时间节奏,揭示了一颗彻夜不眠的心灵的痛苦告语,它载着沉重的情感负荷,欲卸不能,欲遁无地,其痛苦随着时间的消逝而不断加深。虽方寸之微,却自波澜迭起,这或许就是它所以打动人心的秘密吧。

(吴战垒)

木兰花慢

恨莺花渐老,但芳草、绿汀洲。纵岫壁千寻,榆钱万叠,难买春留。梅花向来始别,又匆匆、结子满枝头。门外垂杨岸侧,画桥谁系兰舟?悠悠,岁月如流。叹水覆、杳难收。凭画阑,往往抬头举眼,都是春愁。东风晚来更恶,怕飞红、拍絮入书楼。双燕归来问我,怎生不上帘钩?

鉴赏

这首词托为惜春,实际是作者抒写他与一位恋人离异的情事,其本事已难以考定。

上片从惜春写起。开头三句,写春事阑珊。莺啼花开的盛春季节已经过去了,只有碧绿的芳草铺满汀洲。这景色令人情感凄断。出语的“恨”字分量下得很足,犹如从作者的心中迸出,表现了他对春光消逝极为痛惜。接着的三句用领字“纵”字直贯而下,说无法能留得住春天。千寻的高山挡不住它,万叠的榆钱(即榆荚,这里偏取“钱”字)也难以买回它。这里运用夸张手法,极言春去不可复回,将惜春心情表达得更为深刻。“梅花”三句叹惜春光短促。梅花凌寒独开,吐香于众花之前,它是春天的使者,是春到人间的最早象征,可它很快就零落了。曾几何时,已是繁花凋谢,绿荫浓密,子满枝头的暮春了。末二句,则由惜春转过笔锋,写生活中的情事。“门外垂杨岸侧,画桥谁系兰舟?”往日停泊于杨柳岸边、画桥之旁的兰舟,再也不见了,那船上的人当然也不会再来。这个人是谁?我们可以通过诠释“结子满枝头”的内在含义找到答案。据《丽情集》记载:杜牧原在湖州看中一少女,并与其母约定,十年后来娶此女。后来他逾时三年方去,那女子早已嫁人,而且生了两个孩子。杜牧非常失望,因作《怅别》诗说:“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词就是活用这个典故。作者说他旧日的恋人,已经另嫁他人,再也不能与之相会了。上片惜春的感情,实际上表现的是与恋人离异的情怀。春天消逝,也就是比喻过去与恋人之间柔情蜜意的甜美生活幻灭了。

过片四句,连用两个比喻,作者感叹日月如流水,往事也像倾泼出去的水一样,绝无重现的可能。与上片意脉贯串,将春天的遁迹和自己情事的幻灭关合起来并提。“覆水难收”是用汉代朱买臣的故事。买臣原先甚为贫寒,其妻自动与他离异。后来他发迹富贵,到家乡做会稽太守,其妻又希望和他破镜重圆。买臣取水泼于地上,令其妻收取,表示不能重合。作者与恋人的离异,虽然情事的性质可能与此有别,但不能重温旧梦则是相同的。词正是在这一点上用这个典故来比况。以下直至歇拍,都是作者抒写时去人空的愁绪。“凭画阑”三句,心情不佳,所见到的一切,莫不添愁惹恨。“东风”三句,时届傍晚,东风肆虐,摧残着百草千花,作者不忍看“飞红”“拍絮”的景象,怕增添缭乱的愁绪。所以,他躲进书楼,放下帘幕,与外界隔绝,希冀回避它。末二句,又掀起波澜。双燕春日重归来,见到这种情景,问我为什么不上帘钩,打开帘幕。以燕子的成双成对,春情旖旎,对人毫不理解,反衬词人形单影只、孤独寂寞的愁苦,把“春愁”增强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这首词在艺术上有两点明显的特色。一是比兴手法的运用。词借惜春来写与恋人离异的情怀。这样,赋予了“春”“留春”“春愁”以特定的含义,十分含蓄蕴藉地抒写了作者难以倾诉的情愫。二是针线密。如上片中的“汀洲”和“垂杨岸”“兰舟”,上下片之间的“莺花渐老”“垂杨”和“飞红”“拍絮”等,无不前后对照,首尾呼应,弥缝缜密,浑然成篇。没有“斧凿刻琢”的痕迹,而有“平而工,和而雅”的特色,无怪乎作者在当日赢得了“词之圣者”(《花庵词选》卷七)的称号。

(王锡九)

田为*

南柯子

春景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凄凉怀抱向谁开?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柳外都成絮,栏边半是苔。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

作者

*田为,字不伐,生卒籍里不详。善琵琶,行为放荡。政和末,充大晟府典乐。宣和元年(1119),罢典乐,为大晟府乐令。有《呕集》,已佚。赵万里有辑本。

鉴赏

《南柯子》即《南歌子》。题名“春景”,却非单纯写景之作,而是借景以抒春愁。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以对句起,开门见山,直抒愁肠。点出“梦”和“醉”二字,说明这位沉浸于痛苦之中的愁人,借以消愁解闷、麻醉自己的方法只有梦和酒。他害怕梦醒愁也醒(断,指梦破),于是“终日昏昏醉梦间”,而春天却从沉醉中悄悄地回来了。春天能否给他带来欢乐呢?面对阳春烟景,他却发出酸楚的自问:“凄凉怀抱向谁开?”他感到的只是满怀的凄凉况味,无法诉说,也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杜甫《奉侍严大夫》诗:“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虽然所指不同,但感叹知己难得之情是相似的。凄凉怀抱,无可告语,可见知心人不在身边,使词人感到格外孤寂难堪。这一句暗示愁闷难解的原因在于怀人,那么他梦断酒醒后的惆怅就自然可以理解了。这三句已定下全词的抒情基调,于是在词人眼中所见的“春景”,无不染上这种“凄凉”的色调。“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清明前后,正是春光大好之时,也是出门游春的节日。词人却意兴萧索,无心赏玩春光。“些子清明时候”,在他的感觉上,这春光的黄金季节,却是如此短暂,匆匆即过。“些子”,唐宋时俗语,少许、一点点的意思,这里形容时间的短暂。“些子”春光,并不曾给愁人带来丝毫欢乐;在他听来,枝头的百啭黄莺,不是在为春天欢唱,却在催春归去,唱着送春的挽歌。这两句把莺花三月化作短暂的心理时间,染上凄凉的感情色彩。春天从醉梦里悄悄而来,又在莺声中匆匆而去,外在的春景如梦幻泡影,春去春来,愁情依旧。

如果说上片是词人直抒胸臆的痛苦告语,下片则推出了一组令人黯然销魂的景物镜头。词人隐身在景物之后,让这些无言的镜头说出他的心声。“柳外都成絮,栏边半是苔。”柳絮纷飞,意味着春将归去,自然令人想到上片结处“被莺催”的那个“催”字,意脉的过渡毫不着力。栏杆边的苔痕,则说明长久无人凭栏眺景了。春天对于愁人来说,似乎是可有可无的,然而有一件东西却深深地触动了词人:“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啊,只有你,多情的燕子!还记得旧时的主人,带着一身花雨,又来到我的身边。“多情”二字,含着热泪脱口呼出,有如见故人之感。这多情的燕子还记得当年帘幕内的欢乐情景,然而当它重来时,却感到境地凄凉,气氛顿异,不禁迟疑起来。“独徘徊”三字,就传神地写出燕子归来的这种心理。“依旧”二字,则唤起对于当年燕子来时的回忆,同时又很自然地会使人发问:当年栖巢的燕子又归来了,当年欢聚的人儿呢?对此,作者未曾点破,但整首词的着眼点却正在这里。作者巧妙地把要说的话,诱使读者替他说出来。这首词之所以耐人寻味,也正在于此。

(吴战垒)

南柯子

春思

团玉梅梢重,香罗芰扇低。帘风不动蝶交飞,一样绿阴庭院、锁斜晖。对月怀歌扇,因风念舞衣。何须惆怅惜芳菲,拚却一生憔悴、待春归!

鉴赏

这首《南柯子》可以看作前一首的姊妹篇,在内容上有一定的关联。题为“春思”,在写法上却从触景兴感着笔。“团玉梅梢重,香罗芰扇低。”开头两句写暮春景色。“团玉”指初生的春梅,圆如碧玉。一个“重”字,写梅花谢落,梅子初生,枝头甸甸,增加了重量感。“芰扇”喻初生的荷叶。“芰”,原指菱,因诗词中常以“芰荷”连称,故以指荷。“香罗芰扇”,犹轻罗小扇。春末夏初,荷叶初生,田田轻圆,有如罗扇。用一“低”字,状荷叶刚露水面。这两句分别从枝头和水面两个高低不同的角度,写出暮春的特征性景物。而梅树结子、荷叶如扇,似亦含有触景伤情的意味:由团团的荷扇,想到当年持扇轻歌的人;而枝头的青梅,则可以触发“绿叶成阴子满枝”的怅惘。如果说这两句还是含而不露的静景,那么下一句“帘风不动蝶交飞”,就是一个静中见动而带有明显隐喻意味的抒情镜头。蝴蝶双飞,联想的轨迹十分清楚;蝴蝶所以在帘外飞舞,似有依恋之意,可能帘幕中还留着伊人的余香吧。这情景使人想起吴文英《风入松》词中的名句:“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当然这里仅仅含有作如是想的启迪意味,作者并没有点破。帘幕低垂,双蝶飞舞,这以静托动的镜头,反映出对景者心情的不平静,他的思绪也随着蝶翅而飞扬起来。他想到当年与那人欢聚的时候,也像一对翩跹自在的彩蝶,形影不离,上下戏逐,生活充满着多少柔情蜜意啊!然而现在呢?“一样绿阴庭院、锁斜晖。”同是这样的暮春季节,庭院依旧,而情事全非,言外有无限追恋和怅惘之感。同一绿阴庭院,当年歌舞欢聚时并不觉得春光的消逝;而今却感到满院阴沉,春光荡尽,唯有落日的余晖为这深锁的庭院投下一抹凄清的暗影。院门深锁,却锁不住美好的春光,锁不住爱情的欢乐;而空自锁住了凄清的晚照、梦醒的惆怅,以及不尽的追恋。细细咀嚼这个“锁”字,其意味正自深长呢。

下片正面抒写思念之情。“对月怀歌扇,因风念舞衣”明确点出其人身份。“歌扇”“舞衣”,与上片的“芰扇”“蝶交飞”,有一种隐喻性的意象关联。风前月下,触景兴感,怀念之情更觉不能自已。“何须惆怅惜芳菲,拚却一生憔悴、待春归!”这两句一推一挽,激发出感情的更大力度,为全词弹出一个怀人的最强音。“何须”句是说不必因为悼惜春光而深自惆怅,作者似乎想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然而欲擒故纵,这看似达观自解的话,却正表示着已经做好承受巨大痛苦的心理准备;于是转出“拚却”一句,语气斩钉截铁,自誓任凭时光流逝,耿耿相忆之情始终不泯,即使一生为之憔悴痛苦,也仍然痴心地期待着春天的归来!他明白,这逝去的“春天”可能永不复返,期待的结果也只能是连续的失望和层累的痛苦,但是,他愿意。

这情怀是动人的。文献记载作者“无行”,似乎指他好狎邪之游,生活不太严肃。如果从反正统的眼光来看,这位擅长琵琶的词人,对于歌女舞妓倒怀有真挚的感情,这两首《南柯子》也许可以作为例证吧。

(吴战垒)

陈克*

菩萨蛮

赤阑桥尽香街直,笼街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醉眼不逢人,午香吹暗尘。

作者

*陈克(1081—1137?),字子高,自号赤城居士,临海(今属浙江)人,寓居宜兴(今属江苏)。绍兴初因吕祉辟举,任江南东路安抚司准备差遣、敕令所编修官。郦琼叛乱时遇害。一说被贬送吏部与远小监当。有《赤城词》,格韵绝高,婉雅闲丽。

鉴赏

这首词张惠言云为“刺时”。刺虽刺,却写得极雅正,怨而不怒,体现了儒家温柔敦厚的宗旨。词的上片写繁华都市花街柳巷之景。起句点明环境。“赤阑桥”,泛指朱红栏杆的桥。“香街”,形容街道繁华,空气中飘逸着各种香气。“笼街”句写垂柳,十分传神。“笼”字写柳之繁密,遍植街道两旁。“细”字状柳之体态,叶儿窄长,枝条柔弱。“娇无力”,用拟人化手法,表现出柳之神态。“无力”之前用一“娇”字,更显得柳之袅娜、妩媚;同时以柳喻人,暗寓下面“青楼”之歌妓舞女的娇姿媚态、如柳风韵。“金碧”句极力夸饰街道两旁的建筑物金碧辉煌、五彩缤纷,在蓝天映衬下更显得高大华丽。“花晴”句则描画了晴天丽日、花映垂帘的美景。这四句,有如一组电影镜头,从远景、全景,摇到中景、近景:赤阑桥、香街、细柳、楼台、蓝天、丽日、红花、帘影……纵横交叉,点面结合,呈现出一幅艳冶富丽的花街柳巷立体图。

下片写冶游狎妓之人,在刻形状貌中揭露了其灵魂的丑恶。“黄衫”,原指少年穿的华贵衣服,这里以衣代人,指纨绔公子。“飞”字勾勒出身披黄衫、骑着白马的公子哥儿那种趾高气扬、骄横跋扈的狂态。“日日”极言频繁,黄衫儿频频出入妓院,眠花宿柳,寻欢作乐。“醉眼不逢人”,除了写醉态,还写其人气焰熏天,目中无人;其马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这一句戟刺时事,兼披中怀,对黄衫儿的卑鄙行为和社会的腐朽堕落进行了无情揭露和辛辣讽刺。结句言马蹄过去尘土飞扬,带来一股香气,内涵十分丰富。“午”字点明时间是中午,同时照应了前面的“青空”“花晴”“帘影”。正因为是中午的烈日,细柳才愈显“无力”而呈“娇态”;街道两侧也因而升腾着热烘烘的气流,香味蒸发,浓郁袭人。“暗尘”,暗陌之尘,形容繁华街道上扬起的尘土。化用李白《古风》“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诗意。“暗尘”与“白马”“午香”,同时呼应。烈日暴晒,尘土干燥,黄衫儿目中无人,快马加鞭,故马蹄过去,只见尘土飞扬而不见马,唯有飘来的香气,告诉人们刚才过去的是黄衫儿。

这首词写景与写人分属两阕,乍一看,结构不严,细品味,意脉贯穿。景之美丽,物之繁华,更显出黄衫儿品行之丑恶,神态之骄横。状景写人,前后相合,寓讽其中,委婉含蓄,这种艺术手法值得我们借鉴。

(何林晖)

菩萨蛮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鉴赏

词在恬淡清雅的春景中,表现了闺妇闲适自得的典型情绪,历来为人所激赏。词的上片写帘外之景,宛然如画。起句借用白居易《陵园妾》诗的成句,点明时间及闺妇所居,妙合无痕。“中庭”句写庭院春景:淡日(春阳)、卷蕉,极雅致和谐。“蝴蝶”二句动静结合,既破静为动,又动中显静,极得静穆之神韵。蝴蝶款款翩翩,飞上玉阶;烘帘(指阳光烘照的帘幕)自然下垂,呈现一种飘逸风致。两者相映成趣,暗衬出帘内闺妇于此不闻不见、悠然自得的神态。下片换头,由帘外庭院,转到帘内闺房。“玉钩双语燕”,帘垂未卷,燕子落于玉钩之上,双双对语。“玉钩”既出,则宝帘不言而喻,帘中人亦不见自见,写法委婉含蓄。“宝甃(zhòu)”,甃,井壁,代指井。这里指华美之井。这一句,镜头又一个跳跃,从闺房摇到庭院,摄下了迷迷蒙蒙、旋转飘扬的杨花,十分传神地表现了春天的特征。“簸钱”是唐宋时期青少年女子所喜爱玩的一种游戏,即玩者持钱在手里颠簸,然后依次摊开使人猜测正反面,以中否为胜负。王建《宫词》“暂向玉华阶上坐,簸钱赢得两三筹”,写的就是这种游戏。“几处”状玩“簸钱”游戏的地方多而分散。结句从晏几道《临江仙》“绿窗春睡浓”中化出,改“浓”为“轻”,写“簸钱声”于“春睡”中听到,极其香倩。正如王国维所说的:“最工之文学非徒善创亦且善因。”(《人间词话手稿》)“绿窗”常用以指华贵女子的闺房,由此可知词中主人公的身份。“睡”前着一“春”字,已令人生出多少联想,何况又出现在“绿窗”闺妇身上。梦中内容作者严守天机,而读者自可从上面的“双语燕”中展开想象。一个“轻”字,可谓“画龙点睛”。“轻”,是一种模糊概念,十分传神地表现了春睡中若隐若现、朦胧恍惚、可思可想而不可言喻的流动意象。睡之浮浅,梦之缥缈,以“轻”状之,既化抽象为具体,又化无形为有形。而且,写声于梦中,听觉通之于表程度的幻觉,更是字意俱练,韵味无穷。难怪卓人月叹之为“一‘轻’字,全首具灵”(《词统》)。

这首词韵格极高,突出地表现了陈克香倩高丽的词风。词所表现的只是闺妇的闲情逸趣,但由于这是在明洁幽雅的环境和恬静融和的氛围中形成的,故富丽而不鄙俗,高雅而不失清新。词的结构以意象贯之,以气脉相联,显得十分严密。上片写庭院之景,而结句暗度下片,下片状闺阁之人,而时时回扣庭院。帘外秾丽、喧闹,帘内淡雅、宁静,两两相对,鲜明强烈而又和谐统一。由绘色(绿芜、青苔、淡日)到绘声(簸钱声),从视觉到听觉,尔后又从听觉到幻觉,声色浓重,层次鲜明,表现出春之色、态、神、韵。另外,全词几乎全在写景,直至末句才点出庭院的主人,寓情于景,使景、情、意三者俱美。陈廷焯云:“陈子高词,婉雅闲丽,暗合温、韦之旨,晁无咎、毛泽民、万俟雅言等远不逮也。”(《白雨斋词话》)是颇有道理的。

(何林晖)

朱敦儒*

水龙吟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作者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洛阳人。绍兴三年(1133),以荐补右迪功郎。绍兴五年,赐进士出身,为秘书省正字,擢兵部郎中,迁两浙东路提点刑狱。致仕,居嘉禾。秦桧起用他为鸿胪少卿。秦桧死,依旧致仕。有《岩壑老人诗文》一卷,不传。又有词三卷,名《樵歌》。其词除反映他的遁世隐居的生活外,也有少量忧国伤时之作,通俗而绝少艳语。

鉴赏

这首词是“靖康之难”朱敦儒逃亡到南方后的作品。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题作“感事”。

词的上片写去国离乡之感。前六句说:放船长江,顺流东下时,除了略顾江苏南部诸山之外,就只看到滚滚江水和片片白云了。三、四两句“云屯水府,涛随神女”和“涛屯水府,云随神女”一样,是互文合指,形容长江之上云聚涛涌的景象。“九”,泛指多数,“九江”,谓长江为众水汇流之江。诗人面对长江的壮丽景色,不禁产生感慨,故紧接前六句说:“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诗人从洛阳逃难到南方,所以自称“北客”。“壮心”则指报国壮志。这三句是说:自己有报国壮志,但是报国无路,年龄却又一天一天老了。这怎能不使人感慨呢!其实,这还不仅是感慨,它还包含着诗人对现实的不满。正因为对现实不满,自然会怀念过去的岁月,怀念过去的人和事,所以说:“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当年自己在洛阳的隐居生活、隐居的朋友,都已经如南柯一梦,很快地消失了。

下片写对国事的关怀和报国无路的悲痛。词一开头就沉痛地指出“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意思是说:回首中原,金兵依旧盘踞,而抗金的英雄在何处呢?抗金名将宗泽多次上书,力请出兵收复失地,为投降派所阻,忧愤成疾,连呼“过河”而与世长辞了。主张用两河义军收复失地、驱逐金人的宰相李纲被投降派排挤出朝了。“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白羽”,白羽扇,用来指挥军事。这三句既是对抗金英雄的不幸遭遇的惋惜,同时也是表达自己报国无路的悲痛之情的。这和词人在《苏幕遮》词中写的“有奇才,无用处。壮节飘零,受尽人间苦”,完全一致。南宋最高统治者对抗金英雄不用,对有报国奇谋的不用,而金人却在长江饮马了。面对这样的现实,诗人不禁想到晋灭吴的历史事件。“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公元279年,晋武帝司马炎为完成统一大业,下令伐吴,从西边的益州(今四川成都)至东边的滁州(今安徽滁县)分兵数路,向吴进攻。龙骧将军王濬从四川率领战船沿长江东下,向金陵(今江苏南京)挺进。吴人横铁锁(铁链)于长江,企图阻其军舰,可是王濬用火炬、麻油烧熔铁锁,长驱东下,攻入金陵,吴主孙皓只好投降了。现在,晋灭吴的历史会不会重演呢?想至此,词人痛苦已极。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只能敲着船像当年隐居南阳,关心天下大事的诸葛亮一样悲吟《梁父》诗罢了。这对一个爱国者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所以“泪流如雨”。

整首词,表达了诗人对国事的深切关怀和报国无路的悲愤之情。王鹏运在《樵歌跋》中说朱敦儒的词“忧时念乱,忠愤之致,触感而生”。就这首词来说,是很恰当的评语。

(马兴荣)

临江仙

直自凤凰城破后,擘钗破镜分飞。天涯海角信音稀。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今春还听杜鹃啼。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

鉴赏

一个作家,不管怎样着意地选择或开拓自己的创作道路,他总要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纳入时代的轨道,伴着时代的脉搏而歌唱。生活在北宋南渡前后的朱敦儒,生活态度和艺术旨趣一向以超脱现实为宗旨,曾被后世诩之为“天资旷远”(杨慎《词品》卷四)。他的作品常给人以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所谓“相望尘世,梦想都销歇”(朱敦儒《念奴娇·垂虹亭》),正见出他那时时寄心物外的气度。然而,这位以一介布衣而誉满东都的名士,在金兵南下,汴京陷落之后,面对着国破家亡的悲惨现实,不得不从天上回到了人间,在时代的熔炉里重新铸造自己的诗心。于是,就像与他同时的许多词人一样,也深沉地唱出一曲曲时代的哀歌。

如本词所示,这首《临江仙》大约作于靖康之难后十四年。它开门见山,从金兵攻陷汴京写起。“直自凤凰城破后”,指1127年北宋都城汴京被金兵攻占。“凤凰城”,汉唐长安的美称,以汉长安城中有凤凰阙得名(《三辅黄图》),这里借指宋都。“擘钗破镜分飞”,喻夫妻离散。“擘钗”,出自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而“破镜”一事,则见孟《本事诗·情感》:“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倘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以“直自”句起,一上来就暗示汴京陷落之前,主人公生活平静,家庭团聚,十分美满。但作者又把这一切都推到幕后,只从美好事物的消失写起,便极大地调动了每一位读者的想象力,使他们不能自已地去寻味那些没有写出来的、与现实形成强烈对照的往事。这就是前辈词论家所说的“扫处即生”之法,使全词从开头便抓住了读者。同时,就前后的关系而言,首句又明确交代了次句“擘钗破镜”的缘由。“擘(bò)”与“破”,都是使动词,这就是说,钗非自擘,镜也非自破。显然,作者已侧面点出了这场悲剧的导演者——女真贵族侵略者,而“分飞”二字,又递进一层,暗示着这场离散的程度,并为下文埋下伏笔。从用典上来看,唐玄宗与杨贵妃之“擘钗”,徐德言与乐昌公主之“破镜”,皆因战乱所致,作者用来反映主人公在靖康之难中的遭遇,也是非常确切的。

如果离散之后,很快就能重逢,那也算不了什么大悲剧了,可是,命运并不是这样安排的,于是就出现了“天涯海角信音稀”这一非常残酷的事实。这句对“分飞”作进一步的阐发。亲人离散,究在何处?天涯海角,无由寻觅。金兵攻下汴京后,许多人抛妻别子,流落江南,这位主人公也是如此。那一江之隔,竟在他心中引起天涯海角的感受,其中所包含的历史内容是很丰富的。正是侵略者的铁蹄,蹂躏着北方的大好河山,才生生将自己和亲人拆散,那么,这条江不是有着万水千山的分量吗?更何况南北交兵,形势险恶,就是插翅也飞不回去啊!因此,“天涯海角”虽是极言之,却蕴涵着相当的历史真实。“信音稀”,实际上是说音讯全无。的确,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怎么可能得到亲人的消息呢?所以,主人公紧接着便对亲人之所在进行揣测。

“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辽海”,泛指辽东滨海之地,亦即上句的“海角”。“玉关”,即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县西北,亦即上句的“天涯”。这两句虽都是借辽远的边关,表现主人公对亲人流落的焦虑,其中却又有宾主之分。金兵攻宋是从辽海(海角)而来,他们常把所掳掠的宋朝臣民带回去为奴。因此,作者的重点是指辽海,玉关不过是陪衬而已。这种手法,使我们想起了薛道衡《昔昔盐》中“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两句诗。隋时,在北方经常和突厥等族作战,在东北经常和高丽作战。薛诗描写了一位思妇对征战在外的行人的思念,虚写代北,实写辽西,显然对朱词有着直接的影响。但是比起薛诗,朱敦儒的这两句词是青出于蓝。他将乐府诗简质的交代性描写,转化为一种带有浓厚浪漫色彩的梦境,超越了时间与空间,超越了主体与客体,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展现了主人公爱情的真挚和执著。同时,这两句也使作品的思想意蕴升华。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主人公回不到北方,更找不到亲人的踪迹,而这一切,他都借助梦境加以实现,这是对现实的一种多么深沉的抗议!再者,“魂断”的描写也有着很深的含义。作为凝聚度很高的抒情词,作者不可能对主人公所牵挂的情事作详细的交代,但是,他却暗示了主人公对亲人处境的深深忧虑。这中间显然省略了一连串的心理活动,需要读者用想象加以补充。在话本《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中,我们可以看到抒情诗难以表现的另外一些场景。故事叙述了杨思温流落燕山,巧遇嫂嫂郑意娘,听她哭诉说:“妾自靖康之冬,与兄赁舟下淮楚,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艄公,妾有乐昌破镜之忧,汝兄被缧绁缠身之苦。为虏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逼,我义不受辱,为其执虏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从,见妾骨瘦如柴,遂鬻妾身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户。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苏小卿何荣?死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带自缢梁间。……”郑意娘夫妻的悲惨遭遇,在那种形势下,是有一定的普遍性的。因此,这一段描写可以帮助我们想象词中主人公与其所思离散后流落辽海一方的处境,而主人公的“魂断”就更能得到读者的深切同情了。

上片写离别的痛苦,下片则写对重逢的向往。

相思,为的是盼望团聚,这是感情的自然发展。十四年了,多少次看到月缺月圆,星散星聚!大自然的每一次富有象征的变化,都深深牵动着他敏感的心灵。因此,他询问道:“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这里的“星”,显然是指牵牛和织女。那传说中的牛郎、织女的一年一度的天河会,虽然算不得美满,可比起自己,却是强过百倍。对比之下,主人公当然会更加体会到这漫长的十四年,是多么坚固,多么难以消磨。盼来盼去,望穿双眼,仍是“不见人归”。那么,“人归”二字,究竟属谁?是指亲人来到自己身边呢,还是指自己归回北方,与亲人团聚?显然是后者。因为主人公明白,大河有水,小河不干,只有收复了失地,彼此才能结束流离生活,回到故乡,重新团聚。而以“如何”领起的这一问句,浸透着他个人的失望,也浸透着一个民族的失望。这忧愤是深广的。

年年希望,年年失望,十四年了。那么,今年怎么样呢?对于这一问题,他是从侧面回答的。宋室南渡后,小朝廷一味偏安,不思恢复失地,这一切对他不会没有触动。因此,“今春还听杜鹃啼”一句饱含着他的无限辛酸。新的一年,笼罩在他心头的阴影仍是那样沉重。那凄切悲苦的杜鹃啼声,以其在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意象中所特有的含义,宣告了主人公所遭受的又一次打击。那么,所谓杜鹃啼血,不就是他的自我形象吗?一个“还”字,贯穿了过去与现在,交织着年年期望中的等待和等待中的失望,又对以后的状况作了一定的暗示。这句词粗看似觉平常,实则出笔极为沉重,力透纸背。

作为全词的结尾,也作为对作品整体感情的概括,作者最后写下了“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二句。“塞”字,承上辽海和玉关。“塞雁”的意象,在这里有两层含义:第一,作为一种年年准时经过的候鸟,它能克服一切大自然的障碍,勇敢地向目的地进发,相形之下,主人公由衷地感到人不如雁。第二,中国古代传统上有着鱼雁传书的传说,因此,雁就又带有双关意味,暗承前“天涯海角信音稀”一句。十四年来,他一次次地关注着那边塞飞来的大雁,焦急地等待着亲人的消息,而时光不断地飞逝过去,结果仍是“信音稀”。大雁果真能传书吗?写到这里,连这美丽的幻想也不复存在了,现实对他是何等的残酷。在词人看来,人的重逢固然最好,即便能够“信音”相通也聊可慰藉,而现在,二者都成了泡影,那么主人公的心情不得不较之过去任何时候更为沉重了。但是,虽然失望,却还没有完全绝望。在过去的十四年中,主人公曾以极大的热情在等待着,那么,今后的第十五年乃至永远,他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等待呢?从词中反映的感情看,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主人公对祖国的感情是真挚的,他热爱祖国,痛悼国家的沦亡,而对亲人的思念,又与这种感情息息相通。所以,他的心中将会永远闪烁着希望的火花,虽九死而不悔。

朱敦儒这首《临江仙》有着强烈的时代性。作者将这十四年间自身经历的漂泊流离略去,而集中描写那一巨大的事变对一个普通家庭的毁灭以及当事者在这种毁灭中所产生的心灵感受。这种表现手法,与杜甫的《佳人》一样,是对当时战乱中的大量事实的概括。由于作者所描写的,是在汴京失守后,每一个家庭都可能有,而且为无数家庭所已有的悲剧,因此,就富有典型性。由于作者在个人身世中寄托着亡国之悲,也就拓展了词的境界,使它突破对一己感情的抒发,反映了整个时代的大悲剧,从而赋予了它爱国主义意蕴。一百多年后,面对着南宋政权完全崩溃的悲惨现实,爱国词人刘辰翁写下了一首《夜飞鹊·七夕》:“何曾见飞渡?年又年痴,今古相望犹疑。朱颜一去似流水,断桥魂梦参差。何堪更嗟迟暮,听旁人说与,此夕佳期。深深代籍,盼悠悠,北地胭脂。谁寄扬州破镜?遍海角天涯,空待人归。自小秦楼望巧,吴机回锦,歌舞为谁?星萍耿耿,算欢娱、未省流离。但秋衾梦浅,云闲曲远,薄命同时。”这首词,无论在主题上,还是在意象、格调上,都与朱词相似,这两位词人,都以自己的悲惨经历,感受了亡国的痛苦。他们的词作,以小见大,写出了时代的悲哀。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朱敦儒的词是较早的以词这种形式来表现普通人的生活是如何在激烈的民族矛盾中发生变故的,他这首词也说明这样一个事实:一位真正的诗人,在时代的熔炉里能够重新铸造自己的诗心。

(程千帆 张宏生)

鹧鸪天

西都作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鉴赏

《宋史·朱敦儒传》说朱敦儒“靖康中召至京师,将处以学官。敦儒辞曰:‘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固辞还山”。这首词就是他从京师返回洛阳后作的。所以题为“西都作”。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则题作“自述”。

词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清都”,神话传说中天帝的官阙。“山水郎”,管理山水的郎官。这两句的意思是:我的生性是爱好山水、懒散和狂放不拘的。紧接着两句“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支”,支取。“敕”,皇帝的诏书。“章”,臣子的奏本。两句意为:是天帝批准我管理露、风、云、月的。整个上片讲自己爱好山水自然,生性疏懒狂放。这实际是概括了他前期,也就是北宋被灭亡前的一段生活。这时期的朱敦儒,有过“金鞭柘弹趁芳尘”(《定风波》)的五陵少年生活,而更多的时间则是“挑月担花”“旗亭问酒”“萧寺寻茶”(《朝中措》),“花间相过酒家眠,乘风游二室,弄雪过三川”(《临江仙》)的隐逸生活。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它另一方面还包含有:我只管大自然的露、风、云、月和山山水水,不问人间社会的一切事务。可以说,这是词人愤世嫉俗的一种反映。

下片进一步写上片所述的自己的生活、思想感情。“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万首”“千觞”并非实指,而是极言其多。三句的意思是:我醉酒、吟诗,几曾把侯王放在眼里。我们都知道,在长期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中,许许多多封建士大夫为名为利屈身受辱,只有东晋大诗人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毅然“解绶去职”(《陶渊明传》);只有唐代大诗人李白愤然唱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所以历来为人称道。朱敦儒在这里所表现的鄙夷权贵、傲视王侯的精神,也是很值得称道的。“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玉楼金阙”说的是天上宫殿,实际指的是朝廷。意思是:我不愿做官,我只愿在洛阳过我隐逸狂放的生活。实际还是讲对官爵利禄、侯王权贵并不在意。

这首词清隽谐婉,自然流畅。而且前后呼应,章法井然。上片第二句“天教懒慢带疏狂”,下片的“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和“且插梅花醉洛阳”表现了诗人的潇洒、狂放,照应了“疏狂”。“玉楼金阙慵归去”,则照应了“懒慢”。

总之,不管从内容或艺术来说,这首词都是朱敦儒词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也是朱敦儒词中脍炙人口的作品。

(马兴荣)

相见欢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鉴赏

在金人鼙鼓声中,徽钦二帝被俘北去,中原沦陷。面对国破家亡这一残酷的历史现实,南渡词人普遍为之愤激不已,词风也随之大变。有的词表现了词人高度的爱国热情和抗金的英雄气概,有的词则透露了词人对故土的怀念以及国破家亡后凄凉苦闷的心情。朱敦儒这首《相见欢》就属于后一类作品。

词的上片着重写景。“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站在金陵(今江苏南京)西城上,倚楼眺望万里江天的秋色。在词人的视野中,无疑有远山、近郭、村庄、绿野、蓝天、大江等景物。但是,词人只选取了大江和落日来描写。“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万里大地、滚滚长江是壮阔的,可是,夕阳已经垂地了,一切很快就要淹没在苍茫之中了,给人以好景逝去、不可挽回的感伤。唐代大诗人王维《使至塞上》诗中的“长河落日圆”,同样选择的是江河、落日。可是,一个“长”字写出了一望无垠的沙漠上,横贯其间的黄河的雄伟;一个“圆”字,具体写出了落日的形象,给人以壮丽的感觉,却不是苍凉悲伤的印象。

下片着重是抒情。“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词从大江落日忽然转到国家大事,似乎太突然了。其实,上片末尾两句虽是写景,但也隐含有国事日非的意思。所以下片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指出中原地区被金人占领,统治阶级人物纷纷南迁。“簪缨”,这里代指世族。中原沦陷、世族星散的情况要何时才能改变呢?“几时收”三字饱含诗人对国事的悲痛、忧伤和苦闷。接着以“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作结,请悲风将我的热泪吹到扬州。“扬州”就是现在的江苏扬州市,当时为南宋抗金的前线。这表现了词人对前线战事的关切,对前线军民的关怀等等。沈义父《乐府指迷》曾说:“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朱敦儒的这首词“含有余不尽之意”,给人以许多思索之余地。

这首词使我们看到“且插梅花醉洛阳”的朱敦儒,在血与火的面前变了,变得对国家大事关切了,也变得有些凄苦了。

(马兴荣)

慕容嵓卿妻*

浣溪沙

满目江山忆旧游。汀洲花草弄春柔。长亭舣住木兰舟。好梦易随流水去,芳心空逐晓云愁。行人莫上望京楼。

作者

*生平不详。其夫嵓卿,姑苏(今苏州)士人。

鉴赏

这是一首登楼望远、忆旧感怀之词。首句横空突起,舍去登临处所的描绘,以“满目江山忆旧游”一语道尽登临所见所感,十分苍凉清劲。“满目江山”,突出了登临所见,扑面而来的山川景致寥廓苍莽,有无边无际的气象。对旧游的追忆,正是在这寥廓苍茫的背景上展开的,可知满目江山是旧游时所曾见。昔日所见之景同,今日同游之人非,满目江山之重现重见成了触动伤怀的特殊景致。且两相对照,满目江山的寥廓苍莽,在时间上反衬出旧游的瞬息即逝,不可逆转;在空间上反衬出人迹的绵渺难寻。其所以有苍凉清劲的气势,就是因为它不仅是作者登临所见的眼前之景,而且包含了作者透过眼前之景而领略到的宇宙江山广阔无限、人世人情短暂易逝的人生感喟。首句包含的这种人生感喟,使全词的忆旧感怀,不限于眼前所见之景所忆之情,而是透过此情此景对整个人生的体验。故首句最佳,为全词定调。以下两句承上具体描写旧游情景。“汀洲”,点出旧游之地,“花草弄春柔”,写出旧游之时,是春天。“木兰舟”,船之美称。“舣”者,船拢岸也。左思《蜀都赋》有“试水客,舣轻舟”。当日旧游是在羁旅之中,船泊长亭的间隙。羁旅虽苦,然有心爱的人相伴,何况是同游于春光明媚的时节。汀洲流水,春风柔媚,莺飞草长,鲜花盛开,人与草木均沉浸在春之柔情中。当日汀洲之畔,曾有他们共同登临游历的无数印迹,刻记着那些不能忘怀的情事。

过片一联,由忆旧跌转今情。往事幻为梦,空有情;眼前所见,是流水兀自一泻千里,风逐晓云,远飞无踪。作者用“好梦”括尽往昔之一切,见出当日美好情事是那么短暂,永逝难寻,只能作为一段虚幻的好梦,时时在梦中回味、追寻。眼前一去不返的流水又更深地触动了作者的情怀,使她将今昔佳景相系,发出“好梦易随流水去”的感喟,即使这样短暂如梦难以把握的情事,也难于追寻了,它们像这流水一样,随着生命之河消逝。尽管如此,当日之情却始终耿耿,不因情人远去、也不因行踪如风中流云飘渺无踪而削减,这片芳心始终系念着,追寻着,尽管是无望的,尽管明知这种追寻是徒劳无益,只能带来一片空愁。此一联遥应首句,且更进一层。由宇宙江山之广阔无限而人世人情短暂的感喟,进至表达明知事如玉瓶落井,但仍旧难已的至情。此一联将今昔、情景、虚实融为一片,且对仗工巧。结句以“行人莫上望京楼”的劝慰、超脱之语戛然止住。“望京楼”,据《太平寰宇记》“东京浚仪县”条,是浚仪城西门楼(地在今河南开封),本无名,唐令狐绹重修之,登临赋诗:“夷门一镇五更秋,未得朝天未免愁。因上此楼望京国,便名楼作望京楼。”许浑有“去乡今已远,更上望京楼”。此词之结句遥应首句,点出登临之地,且含蓄有无穷意。联系作者词中所叙,纵使不登楼,作者的情怀愁绪也难消除,此劝慰、超脱,决绝语实为难以劝慰、难以解脱因而所作的反语。

(王筱芸)

周紫芝*

鹧鸪天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作者

*周紫芝,字少隐,自号竹坡居士。宣州(今安徽宣城)人,生卒年不详。高宗绍兴中登第。历枢密院编修官、右司员外郎、知兴国军。有《太仓稊米集》。

鉴赏

这是一首秋夜怀人的词。“一点残红欲尽时”,写夜阑更深,残灯欲灭。“残红”,指即将熄灭的灯焰。一本作“残”,即残灯,意更明豁;但“残红”兼有一星残火闪烁欲灭的视觉感,以及无边夜色中唯一的一点温暖感,故义较胜。写残灯而倚灯不眠之人,已宛然可想。“乍凉秋气满屏帏”,则写出这位不眠之人在残灯欲灭之际,所突然产生的一种心理感受。他感到一股秋天的凉意穿过重重屏幕,而迅速扩散到整个居室。夜凉如水,而心头的凉意更甚。这是写环境氛围,也是写心境感受。一个“满”字,暗示凄凉的秋气无处不在,也无计可以回避。接着笔锋一转,由室内写到室外,把秋意的感受更扩大和加深:“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秋雨正敲打着窗外的梧桐,发出一片凄凉的秋声;秋雨也敲打着窗内失眠者的心扉,使充满离别相思之情的心灵发出痛苦的叹息。那绵绵不止的梧桐秋雨,不正是离人连绵不断的相思之泪吗?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梧桐夜雨,常用作抒写离愁别恨的触媒,有其特定的情感内涵,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这两句则化用温庭筠《更漏子》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尽管其意象有所承袭,在具体意境的创造上却仍具特色;作者善于把室内外的环境气氛和长夜失眠的心理感受融成一片,化叙述为抒情,点出“别离”二字,既为上片作一结穴,又自然地开出下片对当年欢聚情景的追忆。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这是一个温馨而美好的回忆。大概也是秋天的夜晚吧?作者与心爱的女子对坐调瑟,同唱象征爱情美满的歌词;欢乐中的夜晚过得真快,似乎没有多会儿,要拨动炉中香料,使其充分燃烧。“金猊(ní)”,狮子形的铜制香炉。《鹧鸪词》,当指歌唱男女恋情的词。因鹧鸪雌雄双栖,故以相喻。唐罗邺《放鹧鸪》诗云:“好倚青山与碧溪,刺桐花竹待双栖。”温庭筠《菩萨蛮》词云:“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里正以鹧鸪双栖,喻男女欢配。这三句所写的情调气氛,与上片恰成鲜明的对比。由今夜的梧桐秋雨,想到当年的宝瑟欢歌,企图以温馨的回忆驱除心头的凄凉,求得片刻的慰藉。然而这美好的一幕毕竟已成过去,欢娱梦醒,却更增添了心中的痛苦。于是从回忆又跌回冷酷的现实中来:“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清歌已渺,秋雨凄凉;伊人不见,旧梦难温。请问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不听清歌也泪垂”,意谓而今未见其人,未闻其歌,尚且默想追忆而流泪,倘若重闻清歌,重缔旧欢,其悲喜交并为何如?“如今风雨西楼夜”,紧接“那时同唱《鹧鸪词》”,极写欢娱之情难久;“那时”“如今”,转眼之间,情景顿异。同时又回应上片“梧桐叶上三更雨”,完成了二度时空的转换,浓化了抒情基调。终片处一语喝醒,更觉怅然不已。

这首词写秋夜怀人,回环婉曲,情景相生,而吐语天成,毫无着力痕迹。孙兢评周紫芝的词“清丽婉曲”(《竹坡词序》),移评此词,亦可谓中肯之语。

(吴战垒)

踏莎行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雁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鉴赏

这是一首别情词。上片写别时,下片写别后。

开头两句,用两个比喻。“情似游丝”,“游丝”,空中青虫一类吐出的绵长纤细的丝,比喻离情别绪缱绻缠绵。“人如飞絮”,以暮春时漫天飞舞、飘扬不定的柳絮,比喻人飘零聚散,别会无常。周邦彦《玉楼春》:“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不仅设词相同,且意境亦可互参。“泪珠阁定空相觑”,描绘出离别双方在临别之际的情态。泪水盈盈,停留在眼眶里,只是空自定睛相对,默默无语。这时,任何语言也表达不了复杂的感情。“泪珠阁定”的形象,比“泣涕零如雨”(《古诗·迢迢牵牛星》)似的泪水滂沱,更能表现离人的凄惨心情。“一溪烟柳”两句承次句来。行人乘舟离去了,夹溪两岸的杨柳,披拂着千万缕细软的枝条,但也没有法子系住客船,表现了他们不得不分离时悲痛难禁又无可奈何的情景。这两句写刚分离之后居者的情态。“柳”音谐“留”,汉唐以来,有折柳赠别的风俗。柳丝系船正是从这一风俗联想引发出来的。这种即景生情的刻画抒写,怨柳丝未曾系住行舟,含蕴着居者彷徨凄黯的伤别意绪。

过片仍写居者在行人走后的凄怆情怀。“雁过斜阳,草迷烟渚”两句不直接抒写离愁,而宕开写景。它们是居者远望所见。空中的大雁在苍茫的余晖里向天边飞去,不知它将到何方,栖息于何处?沉沉暮色中,烟雾弥漫的洲渚上,青青的草色凄清迷离。这些景物迷蒙凄黯的色彩,飘零无定的态势,是对行人羁旅生活形象的比喻和刻画,其中也含蕴着居者迷惘的情怀和不堪离别的慨叹。这样借景寓情,比起直接抒发离情来,更含蓄,更有强烈的感染力。正因为如此,下句“如今已是愁无数”这一惊魂摄魄的情语,才具有深沉的力量。“愁无数”,无限的愁思就包蕴在上述景物的描绘之中。愁思如此地茫茫无际,使居者深深地陷入痛苦之中。“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她感到愁思无法排遣,今宵不知怎样才能挨过去,明朝的事姑且就不要去想了。深沉的别恨,凄怆的情怀,被最充分地表达了出来。这里直抒别情之所以能打动人,仍与前面对薄暮黯淡景色的描写所起的渲染烘托的作用分不开。

词的上片先抒情,末则情景交融,景语的点缀为情语服务;下片不同,先写景,后抒情,使全词具有错综的长处,结体颇见整中有散、统一中求变化的特色。就周紫芝词的一些名篇看,说他的乐章“非苦心刻意为之”(沈雄《古今词话》引孙兢语),并不符合实际情况。

(王锡九)

赵佶*

燕山亭

北行见杏花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作者

*赵佶(1082—1135),即宋徽宗,神宗第十一子,在位二十五年,昏庸奢侈。内禅皇太子,自尊为太上皇。靖康二年(1127)与其子钦宗赵桓同为金人所俘,囚禁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至死。工书画。《全宋词》收词十二首。

鉴赏

宋徽宗赵佶因荒淫失国,在公元1127年与其子钦宗赵桓被金兵掳往北方五国城,囚禁至死。在北行途中,忽见如火的杏花,万感交集,写下了这首词。这是他生活遭遇最悲惨的实录,也可以说是一篇血书。他不仅工书善画,而且知乐能词,足以与南唐李后主媲美。

这首词上片描写杏花,运笔极其细腻,好似在作工笔画。那些开放的杏花,如同一叠叠冰清玉洁的缣绸,经过巧手裁剪出重重花瓣,还晕染上淡淡的胭脂。这一朵朵活色生香的杏花,似乎是装束别致而匀施粉黛的仕女,连天上宫阙里的仙女也比不上。“艳溢”和“香融”也增加了人们的色泽感和香味感。接着从杏花的极盛,写到杏花凋零的可哀,忽转变徵之音,大有一落千丈之概。几番风雨,残红满地,春光已逝,春意阑珊,这不仅仅是写杏花,而且也是写自己故国不堪回首之感。怜花怜己,语带双关。词笔曲曲道出,层层深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下片抒写离恨哀情,层层深入,愈转愈深,愈深愈痛。第一层写看见燕子飞回故巢,便想托付它们寄去重重离恨,但它们恐怕领会不了人们的千言万语;第二层叹息身为俘虏,与汴京故宫相隔万水千山,再见不知何年;第三层以反诘说明怀恋故国之情,唯有梦中曾到;第四层揭出近来梦都不做。内心百折千回,真是肝肠断绝之音。赵佶词虽不多,但这一首自足千古传诵。

(唐圭璋)

无名氏

九张机(九首)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鉴赏

《九张机》是文人模拟民间词的作品。曾慥在《乐府雅词》中说:“《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可见它原不是一般词调的名称,是下层文人学习民歌而创制出来的新调。这种词调的性质和一般的词没有基本的区别,只是九首之间在内容上有某些联系,在抒情中有一定的叙事因素。

这组词中所写主人公是一个普通的织锦女子,她在春天采桑时爱上了一个少年,当她还没有大胆地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时,少年却远行了。她一边织锦,一边思念着他,她织了垂莲子、相思辞、双蝴蝶、鸳鸯,以此来寄托自己的相思。

九首词,每一首的开头都提到织机,这是一种借物起兴的表现手法。它既可以创造一种抒情气氛,又能把主人公的丰富细腻的心理活动同日夜不停息的织锦劳动密切结合起来。根据作品的内容和主人公思想感情的起伏,这一组词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前两首是第一部分,写织锦女子同少年的相识和离别。作者采用了融情入景、亦景亦情的手法,写出了青年男女之间的纯真感情。在风和日丽的春天,织锦女子换上春装去采桑,兴冲冲地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桃花烂漫,如火如荼,黄莺儿一声声叫得婉转动人,织锦女子置身在这如画的美景中,同自己心爱的人儿相会了。但那位少年却要远去他乡,他停下马来久久地迟疑着,情意深长。其实,她比男子还要多情,只是不好意思尽情倾诉出来,只是回头一笑,穿过花丛,往回走去。“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这些优美的词句,句句是景语,亦句句是情语。它描写的是大好春景中的纯洁恋情。王夫之曾在《畺斋诗话》中指出:“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况周颐也说:“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要写景而情在其中。”在诗词创作中,情与景相汇,主观心意和客观事物相通,可以收到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第三首承上启下,“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同样是用景物的描绘衬托出了女主人公孤独寂寞的心情。

后六首是这一组词的第二部分,它真切细腻地抒写了织锦女子同少年分别后复杂而痛苦的思想感情。作者托物寄情,巧于用比,让人物的内在感情假借于具体生动的事物自然地流露出来。这是一种间接抒情的方式,它比起直接呼喊我多么痛苦要感人得多。比如,在第四首词中作者写道:织机咿咿哑哑作响,织锦的女子皱起眉头暗自伤心,她来来回回飞动梭子,把一朵“垂莲子”(谐音“垂怜子”,是“爱你”的双关语)织在锦缎上,花纹针脚绵密倒是容易盘绕,心中的愁苦却像乱丝一样难以清理。在这里,作者借主人公织荷花,表现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又如第七首词,写织锦女子在锦缎上默不作声地织出了一对俏丽的鸳鸯,成双作对的鸳鸯寄托了她的美好愿望,但是鸳鸯织成了她却又迟疑彷徨起来,她只怕这一对交颈戏水的鸳鸯轻易被人剪裁开来,南北分飞,各在一方。在这里,诗人从生活中发现了诗美,找到了抒情的喷发口。规避直露的正面描写,巧妙虚拟类比,让形象去包容思想和感情。作者在后六首词中,选取了最富于民间色彩,最为普通群众所熟悉的平凡事物:荷花、蝴蝶、鸳鸯,比喻、烘托,尽情铺写,表现了一个痴心女子的婉转情思。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情有所感,不能无所寄,意有所郁,不能无所泄。”《九张机》的作者正是借助于一连串的美好事物,含蓄地抒发了主人公对理想爱情的不懈追求。

这一组词歌咏普通年青下层女子的爱情,细腻地剖析了她的恋爱心理。它“凭戛玉之清歌,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曾慥《乐府雅词》),写得如此凄婉绵丽,打动人心,这是同作者细微而深刻的心理描写分不开的。诗人善于体会揣摩词中女主人公微妙的心理变化,把她对环境的感受、对生活的情绪,充分揭示了出来。例如,她同自己心爱的人儿分别时,那种欲诉未诉的内心矛盾;生怕自己的心事被花知道的羞怯心情;她在锦缎上织出俏丽的花朵,又在花间织出一双双蝴蝶,然后停下织梭,独个人站在静静的小窗前,反复端详的神态,都真实而自然地展示了一个少女的纯洁心灵。此外,这一组词具有浓厚的民歌色彩,它风格朴实,笔调灵活,语言也通俗而流畅。它采用传统的比兴手法,低徊深婉,往复叠唱,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徐荣街)

御街行

霜风渐紧寒侵被,听孤雁、声嘹唳。一声声送一声悲,云淡碧天如水。披衣起告,雁儿略住,听我些儿事。塔儿南畔城儿里,第三个,桥儿外。濒河西岸小红楼,门外梧桐雕砌。请教且与,低声飞过,那里有人人无寐。

鉴赏

这首托雁言情之作,写得新颖、细腻,很能感人。

一个离别亲人、客居异乡的人,在深秋寒夜,不论怎样也无法入眠。客乡的风物牵动着他,使他深深地想念远方的亲人。夜越来越深,只听到客舍外呼啸的寒风一阵比一阵猛烈,独卧在孤衾里,觉得寒气侵逼,煞是难熬。“霜风渐紧寒侵被”就写出了这些寓居他乡寒夜的特殊感受。“渐”字具有多方面的作用,它将夜愈深,风愈紧,寒气愈侵入,一直无眠等情状合并写出。正在这时,听到一只离群孤雁在夜空中拖着漫长而响亮的声音鸣叫着,它的每一声哀鸣似乎都传达出一次悲痛的倾诉,一声更比一声沉重。后“一声”是“一声声”的省语。这显然是听者的主观感受。孤雁为离群而悲鸣,他也为自己客居异乡而伤心。听到雁鸣声,非常自然地引起他的共鸣。“云淡碧天如水”,是夜间客舍外的真实情景,游子起身眺望所见。这一句插在雁声之后,对雁告语之前,与首句呼应,共同创造了孤雁哀鸣的背景,渲染了索寞的环境气氛,表现了人的凄恻情绪。“披衣起告”以下直到歇拍,是客子对孤雁的叮咛嘱咐之词。“雁儿略住,听我些儿事。”又是正式嘱事之前的招呼词。语气的柔软和缓,神态的恳切诚挚,分明可见。呼雁告语,本是绝无可能之情事,如此设词,异想天开,却将客子深婉细腻的心理活动,表现得入木三分。

下片,全是客子对雁所说的话。质而言之,不外乎说,你飞经我亲人的居处时,请不要高声鸣叫,以免惊动也是无眠的她。词没有这样质直地表达,而是具体形象地叙写,使他的话生动感人。整个下阕,“门外梧桐雕砌”以上为一层。这一层,“我”不惮繁琐,絮絮叨叨地向大雁详细描述亲人居处的具体所在,着力于描写其居处的环境景色,尽量将其特点勾画出来。具体地讲,词先写“城”,次写“桥”,最后交代“楼”,采取了从大到小,由面到点,步步推进的方法,并分别以“塔儿南畔”“第三个”“濒河西岸”修饰限制“城”“桥”“楼”,还用“梧桐雕砌”找补描写“楼”,非常准确固定地将那人所居描述了出来。这些近乎唠叨琐屑、实是殷勤叮咛的话语,不仅细致地刻画了“我”悉心希望大雁南飞途中认准对方居处,不要产生丝毫差误的神情,而且又真切生动地表达了“我”对亲人的深切思念之情。“请教且与”至歇拍是下片的第二层:向大雁嘱事。“人人”即那个人,通常用为对情人的昵称。“我”对雁所嘱之事,全是上片“我”听雁鸣时所想到的,是由自己的切身感受而来。雁声嘹唳,引起了我的凄楚情怀,她如听到这样的鸣叫声,岂不是也会触景伤情吗?但愿你大雁飞过她居处的时候,不要再像现在发出“嘹唳”之声,免得给她本已伤离念远、夜不能寐的心头增添新的悲伤。作客他乡,却要想象居人怀远,透过一层,从对面写来,深化了词的抒情效果。词的末三句用这一手法,还有创造生新之处。一般诗人采用这一艺术表现手段时,总是尽量写得对照强烈,以达到抒情的深刻性。而本词则写成唯恐给原已黯然伤神的对方无端地增添什么悲伤痛苦的关心体贴,来抒发特定背景下客中思家的婉曲情致,词的意境非常深厚。

“凡情无奇而自佳,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使之也”(陆时雍《诗境总论》)。客中怀人是极普通的题材。在众多的作品中,这首词没有奇情丽景,而之所以能称其为一首佳作,即在于它韵味隽永。词用第一人称“我”的写法,多侧面、多层次地叙写了我所闻、所见、所感、所思、所说,将怀人之情写得真挚曲折,感人至深。上片侧重写离怀,下片重点写铭心镂骨的相思,笔触灵动。尤其是“下片以长句作具体详细的描写,有小说、散文意味,且开金元曲子风气”(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具有显著的特色。文字很口语化,怀人而全词不着一思念字眼,又深得民歌的神髓。

(王锡九)

李纲*

念奴娇

宪宗平淮西

晚唐姑息,有多少方镇,飞扬跋扈。淮蔡雄藩联四郡,千里公然旅拒。同恶相资,潜伤宰辅,谁敢分明语?媕婀群议,共云旄节应付。於穆天子英明,不疑不贰处,登庸裴度。往督全师威令使,擒贼功名归愬。半夜衔枚,满城深雪,忽已亡悬瓠。明堂坐治,中兴高映千古。

作者

*李纲(1083—1140),字伯纪,邵武(今属福建)人。政和二年(1112)进士。北宋末任太常少卿,钦宗靖康元年(1126),为兵部侍郎、尚书右丞。金兵围汴京时,以尚书右丞任亲征行营使,登城督战,击退金兵。但不久受到投降派的排挤。高宗即位后,一度被起用为宰相,在职仅七十五天,又遭贬斥。绍兴二年(1132),为观文殿大学士、湖广宣抚使兼知潭州。徙居洪州。著有《论语详说》《靖康传言录》《梁溪集》等。

鉴赏

这是一首咏史词。作者用史笔叙述并评说唐朝宪宗时讨伐割据淮西的藩镇吴元济的史实。

唐代自“安史之乱”开始,各方节度使势力逐渐强大,往往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不听朝廷号令。朝廷上下亦昏庸怯懦,不能振拔,一味姑息,遂使中晚唐形成了藩镇割据的分裂局面。唐肃宗以下各帝,几无不如此。惟宪宗李纯,稍有振作。他起用了裴度等忠直的重臣为宰相,平定了淮南西道(治所在蔡州)吴元济的分裂活动,取得了军事和政治上的胜利。唐朝一度出现了“中兴”的势头。虽然好景不长,但此事在历史上还是有影响的。

这首词上片讲的就是裴度讨伐蔡州之前的那段历史现状。前五句先写“方镇”即藩镇的猖獗跋扈。“旅拒”是指他们以兵力与朝廷相对抗。后五句再写出兵前宪宗朝廷内部围绕出兵的问题展开的斗争。由于统治者长期姑息养奸,统治集团内部藩镇势力十分嚣张。他们里通外联,狼狈为奸。宪宗元和十年(815),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派遣刺客暗杀了力主出兵削平藩镇的宰相武元衡,又刺伤了御史中丞裴度,企图阻止朝廷对淮蔡等藩镇的讨伐。“同恶相资,潜伤宰辅,谁敢分明语”三句,即指此事。“媕婀群议,共云旄节应付”是对“谁敢分明语”的进一步说明。面对肆虐的藩镇,朝臣们的态度则十分暧昧。“媕婀”二字,形象地描绘出他们依违曲阿、无所作为、敷衍塞责的态度。这样的“群议”就只能想出以“旄节应付”这种与虎添翼、强敌弱己的权宜之计。自唐玄宗起,朝廷任命节度使时要赐双旌双节,这里所说的“旄节”,即指此旌旄和符节而言。还不止此,长期以来,各地节度使往往是父死子继,或由权将自代,朝廷随而认可,并非由朝廷选授,即如这个淮西节度使,五十年中,传三姓四将,直至吴元济,都是谁抓到兵权,朝廷就授谁旌节,以求保持形式上和名义上的统辖权。此非“旄节应付”又是什么?

下片才写讨伐淮蔡的经过。“於穆天子英明,不疑不贰处”是作者对唐宪宗敢于起用忠臣这一做法由衷的赞美。“於穆”,是盛表赞美的叹词。“不贰”,指忠心耿耿的人。这里赞美的具体所指即下句所言“登庸裴度”——举用裴度为相的事。裴度任宰相后,果然出色地发挥了他的才干。他排除了历来由宦官监视军队这一干扰,主动果断地指挥了讨淮战役。元和十二年(817)冬十月,在他的部署下,大将李愬带兵冒雪夜行军,衔枚止语,偷袭了悬瓠城(今河南汝南),生擒吴元济,取得讨淮胜利。正当各路藩镇惊惶不已时,朝廷又乘胜收复了十余州。“明堂坐治,中兴高映千古”既是与前面“於穆天子英明”相应,对唐宪宗给予很高评价;也是对在这次巩固中央集权的战争中起决定作用的裴度的高度赞扬。

这实际上是一首政治抒情词。虽然它通篇以客观评述的形式写成,并未如其他咏史词一般将作者自己写进词中,但它却极其含蓄隐晦、同时也是确切无误地表达了作者的主观政治理想。靖康元年,金兵围困汴京时,作者身为尚书右丞,曾带领京城军民抗击金兵,建立了赫赫战功。但他却因此而被排挤出朝廷,远调太原。临行前宋钦宗手书《裴度传》赐予李纲。李纲深为感慨地说:“臣曾不足以望裴度万分之一。然寇攘外患,可以扫除;小人在朝,蠹害难去。”(《宋史·李纲传》)这首《念奴娇》大约就是作者此时借以自抒怀抱的。可以看出,自比裴度的李纲在词中所寄托的,正是他盼望朝廷能除奸扶正、不再压制抗金力量,使忠臣大将得以如裴度那样施展才力,挽救危亡。

李纲留存到现在的词不过五十余首,其中明标咏史的就不下七八首,大都是写历史上中兴事业的,可知其用意在于讽时。因为他是借古喻今,所以全篇都明述历史故事,不须隐晦,而处处都影射现实,扣得非常紧密,使读者可以窥见词人的真意所在。这是李纲此类词作独特的创作方法。

(姜逸波)